一個巨大的夢境，終結(jié)于從頭頂嘩啦啦蓋下的泥土。
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群身形模糊的人用鏟子不斷鏟下泥土，好像還有一個男人居高臨下看著她。
看不清眉眼，但聲音出奇清晰。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樣子，穿著土土的鄉(xiāng)下衣服，也長得不怎么好看，土不拉幾的，但你的眼睛漂亮，我一下子就被你吸引了?！?br/> 坑里的女人是美的，又不是過分驚艷的美，她有一種韻味。
風(fēng)情，不正經(jīng)，但又顯得保守婉約。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女人，又說不出哪里壞。
通俗點就是——心機深，會裝！
她抬頭看他，“這件事啊......當時跟現(xiàn)在我都一個感覺?！?br/> 他笑：“你說?！?br/> 她也笑：“感覺狗屎潑嘴里了?！?br/> 他氣定神閑，“可這狗屎你咽下去了，而且還咽了很多次?！?br/> 一語雙關(guān)，既曖昧，又齷蹉。
“說得好像你很得意？”
“不得意，只是可惜，畢竟是睡了這么多年的女人....被活埋的感覺恐怕不太好受，還有一點點心疼?！?br/> 肆無忌憚的侮辱，必然要有所還擊。
“經(jīng)濟罪一名單列下來我都說不清，股市崩盤，境外資產(chǎn)被凍結(jié)，手頭染了多少人的血，你心里清楚，調(diào)查令已經(jīng)下來，你現(xiàn)在就是買張我們鄉(xiāng)下那種土巴士的車票都不太容易吧....人爬得越高，摔下來就越疼?！?br/> 她說得輕快，卻讓鏟土的人都頓了動作。
為什么活埋她呢？
他吐著煙圈，吐字清晰得罵了一句話——秦魚，你就是個婊子！
指尖的煙頭扔下，火光點落在她臉上，熾熱火燒，混著泥土....窒息。
卻還有他憤怒后的笑聲。
“但你也太天真，有些東西雷聲大雨點小，不在圈子里掌握過規(guī)則的人自以為是玩弄規(guī)則，只會讓自己顯得可笑又可悲，就好像現(xiàn)在的你?！?br/> 他蹲下身，像是個蹲在小溪邊看著水里游魚打發(fā)時光的頑劣少年。
“鐵證不如山，疑罪從無，抓不到我，這鋪子攤得再大也沒用，不過你估計也沒什么機會看到了?！?br/> 她的確看不到了，因為最后一大片土蓋下來。
一片黑暗。
————————
竹內(nèi)村往東走三里地才有村衛(wèi)生所，還是幾個村獨一家的，那雪白簾子隔著的臥床上躺著的少女睜開眼的時候，無人知，可很多人的世界都一瞬間變了。
——因為剛好停電了。
秋時的傍晚能見度已經(jīng)不高，燈泡息了光明，屋子里就暗了一大半，竹內(nèi)村有名的榆木疙瘩秦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女兒醒了，他立馬站了起來，原本木訥的臉上有了動容，但依舊不太會說話，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小魚，你怎么樣了，還不舒服嗎？會不會暈？”
秦魚猛然看到這張略有潦草臟污的臉，一時眼神變得有些空洞，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恍恍惚惚的，好像失了魂，最終卻變成痛苦跟恐懼。
別人看不懂，作為父親，秦遠看懂了，只是不明白，但一時心疼得不行，剛要說什么，秦魚卻昏了過去。
秦遠叫喊了醫(yī)生，很快，懶懶散散打著哈欠的醫(yī)生來了，給秦魚看了瞳孔，再看了臉色，嘴巴一開一合說了什么，最后不耐煩一揮手。
“明知自己聽不懂還來什么，還不如你老婆來呢！”
這話剛好被醫(yī)生妻子聽到了，后者臉色難看，罵罵咧咧，醫(yī)生頓時悻悻，一本正經(jīng)對秦遠說：“醫(yī)生囑咐還是要聽的，不然還要看醫(yī)生做什么，算了，跟你說也聽不到，聾子一個，你說你還能干什么事兒，也就鋸鋸木頭了.....”
才一米六多的人指著一米八多的秦遠罵，后者卻也只能木訥看著他，罵解氣了后，這矮個醫(yī)生拿了紙寫了一些字，將紙張扔給秦遠，又張開手，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要一百。
二十一世紀初，在農(nóng)村地頭，一百塊已經(jīng)是不少的錢，秦遠不明白對方為什么只是隨便幫她女兒看了看就要這么多錢，甚至也沒有給藥，但也沒法辯駁對方，因他們這邊就一個醫(yī)生。
得罪不起。
——————
秦魚不知道自己父親因為她咬牙大出血，但她昏過去后，意識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坑里，好多土落下來，但在她被煙頭燙痛下意識仰頭看去后，隱約聽見了一聲貓叫聲。
那些泥土突兀又返了回去。
像是電腦上的視頻軟件屏幕上用鼠標往回拉的視線效果。
或者是flash上更明顯的一幀一幀快速后退。
泥土回到了鏟子里，鏟子又往后擺，揮舞鏟子的人往后退，回到了車子里....她也回到了車子里，車窗闔上，車子往后開。
她眨眼的時候，窗外閃過一幕幕，高樓大廈開始傾塌，新潮的廣告牌被鋼鐵腐朽，文字變得模糊，泥土有了花草的芬芳，又開始腐爛，腐爛中爬出了蟲蟻，蟲蟻后退爬回了大樹，在樹頂透過窗子看到了屋子里的她被一個男人壓在身下，從年老到年輕，從麻木到痛苦，從痛苦到絕望，從絕望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