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叫度時如日?
老鬼現(xiàn)在就是度時如日。時間在分分鐘地過去,老k和同志們的安全在分分鐘地流失,而他/她,似乎只能不變地、毫無辦法地忍受時間的流逝。窗外,依然是那片天空,那些神出鬼沒的哨兵;心里,依然是那么黑,那么絕望。他/她想象著同志們?yōu)橛永蟢的到來可能布置的一個個切實周密的行動,不禁對他們大聲疾呼:快取消群英會!快取消……但能聽得到他/她呼號的只有他/她自己。他/她覺得這是對他/她最惡毒的懲罰。他/她想起以前一個同志說過的話:干他們這行的(做臥底),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時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志被敵人殘害。他/她一直害怕這種事發(fā)生,可現(xiàn)在似乎不可避免地就要發(fā)生了。他/她感到很痛苦,痛苦的程度遠(yuǎn)比他/她想象的大。他/她不停地問自己:我怎么才能把情報送出去?問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這樣連續(xù)發(fā)問可以減輕他/她的痛苦。其實是增加了……
二
到底誰是老鬼?
中午,一個衛(wèi)兵向肥原報告一個重要情況,說明好像是顧小夢!
事情是這樣的,白秘書同各人談完話,差不多也到吃午飯的時間了。按規(guī)定吃喝拉撒的事都由王田香牽頭,到時間他該帶他們?nèi)ゲ蛷d吃飯。但是今天中午他去不成,因為肥原不能現(xiàn)身(在城里呢),他要陪他進餐。于是便派張胖參謀代他去招接他們。張胖參謀過去后告訴白秘書:王處長去城里接肥原長,估計馬上回來。這個理由一說,張胖參謀陪他們吃飯也好,廚房給東樓送好吃的也罷,都光明正大,可以磊磊落落地貫而徹之。
但顧小夢卻給張胖參謀橫出了個難題:她肚子不餓,不去吃飯。
這是個特殊情況,張參謀吃不準(zhǔn)能不能同意。不同意只有捆她去,因為顧小夢壓在床板上不起身,你有什么辦法?沒辦法,只好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采取一個補救辦法:留一個衛(wèi)兵看著她。
哪知道,這正中了顧小夢的計。
再說肥原和王田香從窗戶里看見,一行去吃飯的人中沒有顧小夢,不知道有什么事。肥原估計她是在裝病。
“她說她生病了。你怎么辦?讓不讓她出去?”肥原如是問王田香,有點考考他的意思。
王田香說:“如果是謊稱生病就不理她,如果是真生病了就請醫(yī)生上門,總之是休想出去?!被卮鸬昧骼?,周全,底氣十足,像事先預(yù)備好的。
肥原有意打擊他:“你說得容易,首先你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她是母的,她說得婦科病了你怎么判斷?其次,你說如果是真的就請醫(yī)生上門,可萬一醫(yī)生識破我們在這里的真相,出去亂說怎么辦?”
說的也是??磥磉@真不是個小問題,若顧小夢真來這一手還挺多事的。
好在顧小夢沒來這一手,但也沒少給王田香生事,折騰得他連頓飯都吃不安心!本來送來的飯菜是蠻好的,單獨陪主子吃飯的感覺也不錯。平時哪有這種機會嘛,一對一,面對面,你一言,我一語,像一對老友似的??稍掃€沒說兩句,飯還沒吃兩口,西樓那邊的哨兵急煞地敲開了門,說有情況。
真的有情況。
原來,白秘書他們剛出門,顧小夢便下樓來跟哨兵套近乎,先是繞來繞去說了一些閑話,主要是把她的非凡身份抖摟出來,后來才道出真情。干什么?要哨兵幫她給一個人打個電話,叫那人速來此地,她有急事相告。當(dāng)然,哨兵做好事不會沒回報的,她許諾事后一定好好感謝他。至于那人的情況,哨兵說是姓簡,簡先生,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其他情況不詳。
三
簡先生到底是個什么人?顧小夢為什么這么急著要見他?是陰謀還是陽謀?肥原望著窗外,陷入沉思。不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訴她,你已經(jīng)打了電話,對方?jīng)]人接?!鄙诒鴦傄?,他又補充說,“記住,以后都這樣,只要她催你來打電話,你就來,回去還是這么說,沒人接電話。”
哨兵走后,肥原把剛才顧小夢和白秘書的談話記錄要來看,末了問王田香:“你看出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說,“我這回看出了兩個顧小夢:一個是仗勢欺人、行為乖張放肆的潑女子,仗著老爹的權(quán)勢,天不怕,地不怕;一個是經(jīng)驗老到、膽識過人的老鬼,通過裝瘋賣傻來迷惑你,玩的是一個反常和大膽。”
說得太高深,王田香無言以對。
肥原解釋道:“她不是放肆地說自己就是老鬼嘛,剛才我們的直覺是她在耍無賴,在無理取鬧。但我們換個思路想,如果她真的是老鬼呢?她這么說,以無賴的方式,不打自招,自投羅網(wǎng),這就是智慧啦,膽識啦。你們宋朝不是有個故事,說有個小偷去財主家偷東西,小偷在屋內(nèi)翻箱倒柜找也沒發(fā)現(xiàn)財寶,原來財主把財寶當(dāng)干貨,跟一大排腌肉、干辣椒一起掛在屋檐下。這是一種逆向思維,是流氓的智慧,出奇而不意,出奇而制勝?!?br/>
王田香看主子臉上發(fā)光,語出驚人,明顯是進入角色的樣子,心里備受鼓舞,興奮有余。過度的興奮反而使他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有質(zhì)量的話,只是獻殷勤地說:“剛才金生火也說她是共匪?!?br/>
肥原沉吟道:“金生火的說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現(xiàn)在的顧小夢身上,一個要急于與外界聯(lián)絡(luò)的人身上,就值得重視?,F(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要找到一個最簡單有效的方式來證實我們的懷疑?!?br/>
肥原決定打一張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誘敵入甕。他要求王田香馬上給簡先生打電話:“你就告訴他,顧小夢現(xiàn)在公務(wù)纏身,走不開,托你給他帶了點東西,你要見他?!?br/>
就打電話找簡先生。
果真是有個簡先生!
簡先生聽明事情,不知道這是個套,高興死了。驚喜萬分。一種突然而至的喜出望外的心情躍然在電話里。喜形于聲,于電線,于話筒。連離話筒有幾尺遠(yuǎn)的肥原都感覺到了。于是,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時間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立刻出發(fā)。地點嘛,當(dāng)然是家里頭最好——這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帶什么東西?東西其實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要在東西里設(shè)個機關(guān),把顧小夢和簡先生的身份試探出來。肥原認(rèn)為,假定顧小夢真是老鬼,簡先生多半是另一個老鬼:老鬼的上線,或下線,她急于見他的目的無疑是為了傳情報。按照這個思路,肥原設(shè)計在東西里夾藏一片紙條,以老鬼的名義通知簡先生速去某地取貨。
東西挑來選去,最終選定肥原從上海帶來的一筒餅干。鐵筒的。紙條被講究地放在餅干底下,無意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認(rèn)為,如果顧小夢是老鬼,他們是一藤兩瓜,簡先生受禮之后必定會去找這紙條,并且一定找得到,繼而按約行事,去某地取貨。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王田香出發(fā)了。
四
簡先生是個北方人,身材高大,說普通話,圍長圍巾,戴眼鏡??偟恼f,形象有點兒模糊不清:既像一個水手一樣人高塊大,孔武有力,又像一個書生,舉止溫文爾雅,說話客客氣氣。見了面,王田香總覺得簡先生有些面熟,一問一說,明白了。原來簡先生是時下杭州城里的當(dāng)紅名人,年初主演過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話劇,印著他頭像的海報貼得滿大街。后來該劇還專門去他們部隊演過專場,更是忘不了了。
簡先生住的是客棧的出租房,在二樓,有里外兩間。里屋是臥室,床頭柜上有顧小夢的相框,說明兩人關(guān)系不一般:可能是在搞對象。相片是套過色的,嘴唇鮮紅,眉毛清黑,面頰桃花一樣粉,白里泛紅。粗粗一看,顧小夢有點不像顧小夢,仔細(xì)看,還是像。外屋是客廳兼書房,王田香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小會兒,抽了一根煙,與簡先生略作小聊。以王田香之見,簡先生的表現(xiàn)還算正常,沒有做賊心虛的那種跡氣,言談隨和,不像個地下黨。但是丟在沙發(fā)上的一本書,又讓王田香覺得有些警疑。這是著名進步作家巴金去年剛出版的新作《秋》(一九四〇年七月出版)。后來去看書架,上面有好多巴金的作品,什么《家》啊,《春》啊,《滅亡》啊等,都有。此外,還有魯迅、茅盾、丁玲、蔣光慈、蕭軍、柔石等左翼作家的很多作品。一大排。莫非他替皇軍唱戲是假心假意的?肥原在電話里聽到這情況后,立即變得煞有介事地命令王田香:
“盯著他,只要他去了紙條上約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簡先生沒去,起碼是沒有馬上去。他送走王田香后,即去了劇團,然后一進不出,好像是知道外面有人在盯梢。王田香守望兩個多小時,守得心煩意亂,直到天色見晚,才安排一個兵守著,自己回來向肥原匯報情況。
肥原聽了匯報,分析來推測去,最終認(rèn)為顧小夢是老鬼的嫌疑仍不可排除。他說:“現(xiàn)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不去,哪怕是永遠(yuǎn)不去,也不等于他是清白的。”言外之意,似乎懷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簡先生識破機關(guān)了。
王田香看出主子的疑慮,賭誓說他行事絕對謹(jǐn)慎,絕對不會讓對方有所懷疑。
肥原嘿嘿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簡先生肯定不是共黨?”王田香哪敢夸這個口?“所以,”肥原說,“還是派人盯著他吧,別讓上鉤的魚又跑了?!?br/>
總的說,情況不盡如人意,似是而非,亦是亦非,難以速戰(zhàn)速決,只好暫且撂在那兒,以觀后效。觀又是怎么觀?是順其自然,還是挖渠引水?肥原偏向后者。那么挖什么渠?引什么水?肥原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后來王田香不經(jīng)意說起,顧小夢在酒桌上是個積極分子,肥原頓時有了主意,果斷地說:
“那我們就來給她擺個鴻門宴吧?!?br/>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酒桌上,李寧玉又冒出來,模糊了肥原的視線!
五
晚飯是肥原親自陪他們吃的,在食堂包間里?;锸澈芎?,有魚,有雞,有酒。酒是烈性的白酒,錢江大曲。肥原就是要他們吃酒,多多地吃,吃出個酩酊,吃出個酒后吐真言。所以一上來,肥原親自給各位倒上滿滿的一杯酒,并帶頭舉起酒杯:“來,大家舉杯,這是我與各位在此吃的第一餐飯,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餐?!?br/>
意思是說,他希望把老鬼揪出來,好讓大家散伙。
換句話說,他希望老鬼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寧玉不肯舉杯,她說她酒精過敏,從不喝酒。肥原問在座的,李寧玉說的是否屬實,眾人都說不知道。因為李寧玉從來不跟人交際,沒人跟她在外面一起吃過飯。
肥原聽了,笑:“看來,我們李科長是個良家婦女。”
李寧玉板著臉:“當(dāng)然,難道肥原長希望我墮落嗎?”
肥原哈哈大笑:“如果你認(rèn)為喝杯酒是墮落的話,我希望你墮落一下,難得哪!”
不!
不喝!
堅決不喝??!
由于李寧玉帶了個壞頭,影響了大家喝酒的情緒和氣氛,讓肥原甚是氣惱。人氣惱了會多疑,肥原看李寧玉冷眼旁觀的樣子,不禁想,莫非她是怕酒后露真相?就是說,李寧玉拒不喝酒,反倒引火燒身,引起了肥原對她的懷疑。如果說這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那么后來發(fā)生的事著實令肥原瞄上了她——李寧玉!
事情這樣的,用餐至一半時,李寧玉和吳志國大干一架!這是遲早的,兩人其實早就對上了,一直在找發(fā)泄口,現(xiàn)在肥原大擺筵席,無疑是提供了機會。導(dǎo)火線。從入座起,吳志國便對李寧玉大眼瞪小眼,紅眼翻白眼。有一會兒,四目相對,吳志國還暗暗對她揮了拳頭,向她示威。動筷之后,交杯之際,吳志國時有連篇怪話,或指桑罵槐,或反唇相譏。李寧玉一直沒有接腔,忍著,當(dāng)沒聽見,顯得頗為大度,又有點息事寧人的軟弱。后來,吳志國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寧玉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把她昨天下午說過的話(她是如何帶他進辦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說了密電內(nèi)容)重新說一遍。
他對肥原說:“如果她說的不一樣,就說明她在撒謊。”
李寧玉問他:“那如果一樣呢,是不是說明你就是老鬼?”
吳志國說:“一樣就說明你太狡猾,連謊言都記住了。”
李寧玉說:“既然這樣我就不說,反正怎么說都是我的錯?!?br/>
吳志國說:“你是不敢說,你連酒都不敢喝,是怕酒后露出老鬼的尾巴……”
話音未落,只見李寧玉突然操起酒杯朝吳志國潑去,活脫脫潑了吳志國一個酒流滿面!
場面頓時大亂。好在勸阻的人又多又踴躍,及時把兩人隔開,拉走,否則李寧玉必定要吃一頓拳腳。吳志國是什么人嘛,打人機器,拳腳是用慣了的。李寧玉,一個女流之輩,雖然個性冷硬,真要出手相打,必定吃虧在眼前。
雖然一場勢在必然的打斗是阻止了,肥原的鴻門宴卻勢在必然地完蛋了。肥原看著眾人魚貫離去,目光里和心坎上都只有一個人——李寧玉!肥原認(rèn)為,李寧玉今天晚上是露出破綻了——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無法抑制地想,李寧玉對吳志國之前的那么多挑釁和謾罵都忍得住,為什么那時突然忍不住了呢?那話有那么難聽嗎?這話哪里難聽了?這話干干凈凈的,一點都不臟,既沒有說要日你,也沒有罵你祖宗八代,充其量是一句惡語而已,有點兒人身攻擊,值得大動肝火嗎?思來想去,肥原始終覺得不對頭,他推測李寧玉可能有意在制造騷亂,目的是想借突發(fā)的混亂回避吳志國的要求。進一步推測,說明李寧玉可能真的怕自己說不圓老話。再進一步推測,說明她可能真的是在撒謊。再進一步推測……
事情越來越復(fù)雜了!
奇怪的是,肥原并不為此覺得惱怒,一點也不。似乎還有點高興。也許從心里說,他并不希望顧小夢是老鬼,畢竟人家父親是南京政府的大紅人,名流,旗手,榜樣,倘若其女為非作歹,于(偽)國(偽)軍都是有干系的。這個政權(quán)本已遭人唾棄,高層和名流要再鬧出什么丑事,豈不是丑上添丑,越發(fā)遭人唾罵嘛。
當(dāng)然,希望歸希望,事情歸事情,現(xiàn)在說誰是誰非還早,等著看吧。
六
看什么呢?
王田香建議:看他們的字。就是說,驗筆跡。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肥原也想過。只是,一則,以他業(yè)有的經(jīng)驗看,在對方有備的情況下,驗筆跡的效果往往不大靈?,F(xiàn)在對方是驚弓之鳥,你突然神經(jīng)兮兮地喊他們來抄個什么玩意兒,他們能不警覺嘛。警覺了能靈嗎?靈不了的。二則,肥原還嫌它麻煩——甕中捉鱉,何必這么麻煩?現(xiàn)在看還真不是那么簡單。復(fù)雜著呢,該說的好話說了,該唬的也唬了,該騙的也騙了,居然并無結(jié)果——既不見人屈服自首,也沒人確鑿地檢舉。雖說有點目標(biāo),畢竟沒拿到證據(jù),嫌疑而已。這種情況下,為了取證,為了明辨是非,肥原也不嫌麻煩了,決定驗一下筆跡?;蛟S有意外收獲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