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處
　　
　　1
　　
　　半個(gè)月后。
　　
　　趙莫離站在一棵美人樹下面，看著雪從天空中飄飄悠悠地落下來。
　　
　　朝她走來的韓鏡說：“怎么不先進(jìn)去，站外面不冷嗎？”
　　
　　“還行?！?br/>　　
　　兩人走進(jìn)一家畫廊，韓鏡又說：“這么冷的天叫你出來幫我選禮物，哥也很過意不去，等會兒想吃什么，哥都請你吃。”
　　
　　莫離報(bào)了一家餐廳名，以浪漫和價(jià)高出名。
　　
　　“那是情侶聚集地，求婚熱門場所，你這是想在年前把終身大事解決了好過年？”
　　
　　“不好意思，你想多了，我今天心情好，就是想吃貴的?！闭f完莫離嫣然一笑。
　　
　　韓鏡卻沒從她心不在焉的表情上看出來心情好，對此他沒說什么，只慷慨道：“行吧，我就當(dāng)破財(cái)消災(zāi)了?！?br/>　　
　　兩人買完畫出來，各自上了車朝吃飯的地方開去，而莫離沒開多久，卻看到了夏初，拎著一袋東西在路口攔出租車。她沒多想就停下了車，搖下車窗叫她：“夏初，要去哪兒？我?guī)?。?br/>　　
　　夏初看到竟然是認(rèn)識的醫(yī)生，“趙醫(yī)生，我要去郊區(qū)，很遠(yuǎn)的?！?br/>　　
　　“沒事，上車吧，這邊不好久停?！?br/>　　
　　夏初沒再遲疑，上了車。莫離問清具體地址后，給韓鏡打了電話，告訴他臨時(shí)有事，大餐只能留著下次吃了。等她掛了電話，夏初不好意思道：“趙醫(yī)生，害你把約會取消了，對不起啊?！?br/>　　
　　“這有什么，飯隨時(shí)可以吃。還有，在外面就不用叫醫(yī)生了，叫我名字就行，我叫趙莫離。”
　　
　　“那我叫你……離離姐吧？”
　　
　　“行啊?！?br/>　　
　　等車開到養(yǎng)老院，雪下得正大，如絮紛飛。
　　
　　因?yàn)槟x在車上問明了夏初是來看唐小年的奶奶后，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下車同進(jìn)了養(yǎng)老院。而她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會因此碰到蔚遲。
　　
　　在她走進(jìn)唐奶奶房間的時(shí)候，就看到了長身而立站在床尾處的蔚遲。她的呼吸不禁一頓，下意識就握緊了手。
　　
　　蔚遲轉(zhuǎn)過頭來，距離上次他說完那番話離開，也才過去十幾天而已，莫離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年，是離離姐送我過來的。”
　　
　　莫離聽到夏初的聲音，才覺自己像傻瓜一樣傻站著不動(dòng)，她見蔚遲依然看著她，便轉(zhuǎn)開了頭。
　　
　　唐小年對趙莫離一直挺敬重的，哪怕她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謝謝你，趙醫(yī)生?！?br/>　　
　　莫離對唐小年一笑說：“路上夏初已經(jīng)跟我道了好幾次謝了?！?br/>　　
　　隨之她發(fā)現(xiàn)唐奶奶的狀況似乎不太好，正絮絮叨叨說著話：“云深哥哥什么時(shí)候來呢？佩姨說云深哥哥今天會回來，可都這時(shí)候了，怎么還不來呢？”
　　
　　唐奶奶雖然已是白發(fā)蒼蒼，但眼睛依然黑白分明，清透明亮。
　　
　　唐小年抓住奶奶的手，問：“奶奶，云深是誰？”
　　
　　老人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云深哥哥終于來了，我要去把含笑送給他，希望他喜歡?！?br/>　　
　　“奶奶?！碧菩∧暧謫玖艘宦?，老人卻始終沒回他的話。
　　
　　莫離走到唐小年身邊說：“奶奶是ad患者吧，她說什么，就盡量順著她說吧，別讓她感到焦躁不安?！?br/>　　
　　唐小年說了聲謝謝，又跟奶奶說：“奶奶，你跟云深哥哥說什么了？”
　　
　　“云深哥哥喊我起月?！崩先司拖裥」媚镆话?，露出開心滿足的笑容。
　　
　　起月？云深？
　　
　　莫離隱隱覺得自己在哪里聽人提到過這兩個(gè)名字，但一時(shí)又想不起來。
　　
　　“好，起月，今天你穿得那么漂亮，我們拍張照好嗎？”唐小年哄道。
　　
　　老人卻搖頭，“不拍不拍?！?br/>　　
　　莫離想老人的醫(yī)生應(yīng)該都關(guān)照過要注意的地方，她也不再多說，看小年和夏初一門心思地陪著老人聊天，本來就不欲久留的莫離告辭。
　　
　　夏初說：“離離姐，你這就要走了嗎？你送我過來飯都沒吃，在這邊吃了再走吧？”
　　
　　“不了，我還有事。”
　　
　　有事要走，夏初也不好再留人，而唐小年再度道了聲謝。
　　
　　在莫離走出房間時(shí)，她聽到唐小年跟蔚遲說：“老板，對不起，今天讓你白來一趟了?！?br/>　　
　　“她情況好轉(zhuǎn)了，你再給我打電話?！?br/>　　
　　熟悉的聲音敲入心臟，有些許不好受，莫離卻習(xí)慣性低頭笑了下。
　　
　　走出養(yǎng)老院時(shí)，莫離因?yàn)樾纳窕秀?，腳下打滑差點(diǎn)摔倒，幸好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她剛要道謝，就又聽到了那道耳熟的聲音：“小心點(diǎn)?！?br/>　　
　　她抽出手臂，平心靜氣道：“不勞蔚先生費(fèi)心?！?br/>　　
　　走出沒幾步，莫離想起什么，又回身走到蔚遲面前。
　　
　　她從包里拿出一張支票遞給他，“蔚先生，我沒有給你付那么多錢。”
　　
　　蔚遲皺眉，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她：“當(dāng)是付你買的手機(jī)還有衣服……多余的，你買吃的吧?！?br/>　　
　　二十多萬買吃的，當(dāng)她是豬嗎？
　　
　　“我一共替蔚先生支付了35682.6元，麻煩蔚先生轉(zhuǎn)我支付寶，賬號就是我的手機(jī)號，如果已經(jīng)刪了，那我再報(bào)一次——”
　　
　　“不用?！?br/>　　
　　“那好。”省了點(diǎn)時(shí)間，“還有玉佩，我想請蔚先生還給我。抱歉，送出去的東西還討回來。如果你沒帶在身上，那麻煩你寄……”
　　
　　“我?guī)г谏砩?。”蔚遲從長外套的衣袋里拿出玉佩，莫離伸手去拿，他緊了緊手，最終還是松開了。
　　
　　玉佩上還有溫度，莫離默默捏緊了，隨后她把支票塞給了他，也終于對他露出笑來，“好了，蔚先生，現(xiàn)在我們兩清了，你對我沒有想法，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會對你念念不忘，我趙莫離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大概就是看得開?！笔遣皇钦f得過分了？好歹是救命恩人，買賣不在仁義在……
　　
　　但對方似乎并不介意，她想，那再好不過了。
　　
　　等莫離終于回到自己車上，看著外面一片白茫冰涼，覺得真像她心情的寫照。
　　
　　在深呼吸了三次后她才發(fā)動(dòng)車子離開。等她回到家，為了自己不亂想，她又跑去書房找書看。
　　
　　也因此在看到她爺爺?shù)恼掌瑫r(shí)，她終于想起來，自己聽誰說到過起月和云深了。
　　
　　是她爺爺，她爺爺年輕時(shí)曾收留過云深。
　　
　　她記得沒錯(cuò)的話，他叫唐云深。
　　
　　2
　　
　　甲申年，暮春。
　　
　　唐云深留法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家里派了洋車來接。車行一路，所過的街道陌生又熟悉。
　　
　　管家唐蔭道：“少爺，太太已經(jīng)差人去買了您最愛吃的栗子粉，您回去就能吃到啦！”唐蔭叨叨地說著，難掩的高興，“太太說您從小最愛過生日，還有十來天就是端陽，一定要給您把上海未婚的名媛們都請來！”
　　
　　唐云深默默地聽著，他記得自己是過完了十七歲的生日后，漂洋過海負(fù)笈游學(xué)的。十年了，那次生日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彼時(shí)，他還是一個(gè)少年，揮金如土，飛揚(yáng)意氣，全然不知國難將臨，國土將喪。十年在外，家國之感莫名地就刻骨起來。
　　
　　車子進(jìn)入衡山路，兩邊的法國梧桐依然是當(dāng)年的樣子。
　　
　　“家里還好吧？”
　　
　　唐蔭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才道：“老爺太太都安好，只是年年日日地都盼著您回來?！?br/>　　
　　到了家，唐太太顧佩英第一個(gè)沖過來，拉著云深噓寒問暖，恨不能把十年沒講的話一次都說盡了，又是親自削水果，又是喂栗子粉，直把他當(dāng)成了七歲小孩。
　　
　　“長大了?！币粋€(gè)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
　　
　　唐云深這才抬頭，看到了父親唐永年。
　　
　　唐永年已經(jīng)半頭白發(fā)。想想，他不過也就五十出頭。唐云深很少跟父親說話，他從小要什么還沒開口，顧佩英就第一時(shí)間會送到他眼前。而唐永年每次都只是不咸不淡地講兩句，就走了。
　　
　　說起來，爹是親爹，媽反倒不是親媽。
　　
　　唐云深的親媽是唐永年的八姨太，生完他就死了。顧佩英本是唱京戲的女老生，嫁給唐永年后成了最得寵的九姨太。因?yàn)樗荒苌?，唐永年就把唐云深交給了她養(yǎng)。后來，顧佩英寵唐云深寵出了名，最讓大家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唐云深十七歲離家時(shí)，顧佩英哭暈在了碼頭。人都說親媽也不過如此。
　　
　　“唉，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都二十七了，連個(gè)媳婦兒都沒有?！鳖櫯逵χ朴滥?，開始說起了兒子的終身大事，“早說不讓他出去，你非說什么男兒志在四方?，F(xiàn)在倒好，四方都看過了，回來還是光棍一條。”
　　
　　唐永年也不辯，只是笑笑，道：“有你在，我不擔(dān)心?！?br/>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端陽，我們要好好辦一場云深的生日party。我要把現(xiàn)在上海灘所有的名媛……”
　　
　　唐云深在國外，每天來去能遇到的熟人也不多，突然耳邊有這么個(gè)滔滔不絕的聲音，溫暖之余，還是有些不習(xí)慣。他四下環(huán)顧，想要把話題岔開，忽然就看到了窗外一個(gè)嬌小的身影。
　　
　　“她是誰？”唐云深問。
　　
　　話說到一半的顧佩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剛才還神采飛揚(yáng)的臉上一時(shí)黯了黯，隨即嘆了口氣道：“唉，她叫張起月。當(dāng)年我在丹桂唱紅的時(shí)候，她娘是我的戲迷。我們關(guān)系很好，跟親姐妹一樣。她娘脾氣直，好幾次為我出頭，還因此得罪過人。后來，嫁去了廣州，說是西關(guān)的大戶人家。之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兩年前，一個(gè)婆子帶著她找到我，說是她爹抽大煙，家徒四壁了要賣孩子，她娘臨死前托她奶娘帶著她走，到上海來找我……那會兒你也不在，我就把她當(dāng)女兒養(yǎng)著，真是可憐見的。”
　　
　　唐云深心底突然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栗子粉，順手拿上，起身朝門外走去。
　　
　　“我去認(rèn)識下這個(gè)妹妹?！彼D(zhuǎn)頭沖著顧佩英一笑。
　　
　　在顧佩英的眼中，他依舊是那個(gè)飛揚(yáng)的少年。她寵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似乎是感覺到背后有人在靠近，張起月轉(zhuǎn)身看了過來。
　　
　　“你是——云深哥哥？”她的聲音很脆，很清透，像清晨的鶯啼。
　　
　　“你認(rèn)識我？”唐云深有些疑惑。
　　
　　“佩姨每天都要對著你寄來的照片看上好久，有時(shí)候，我就陪她一起看，聽她說你的故事。他們說你今天會回來，我想佩姨一定很高興。佩姨高興我就高興，所以，我是過來給你送禮物的?！闭f著，她笑呵呵地伸出手，手上拈著一枝盛開的含笑，“這花有水果的味道，可好聞了。我從小就喜歡它。送給你！”
　　
　　唐云深試圖從張起月的臉上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憂傷和憤世，可是眼前這個(gè)女孩兒就像天使一般，連笑容都是那么燦爛。他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不自覺地就開心起來。他單腿蹲下來，抬手接過花枝，湊近了嗅，“好香啊，謝謝！”
　　
　　張起月看著他，只是咯咯地笑著。
　　
　　“我也有禮物送你?！碧圃粕畎押ν餮b口袋里一插，雙手捧起栗子粉，送到張起月的面前，笑道，“這個(gè)也好香！”
　　
　　張起月看到栗子粉，眼前一亮。隨即搖了搖頭，說：“不，我不要。佩姨說，這是你最愛吃的。君子不奪人所愛?！?br/>　　
　　唐云深聽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頭，道：“你這小腦袋還挺有學(xué)問的。好好好，你是女君子，但你佩姨今天恨不得把dds所有的栗子粉都買來了，你如果不幫著我一起吃，會很浪費(fèi)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對不對？”
　　
　　“唔，那好吧?！睆埰鹪赂吲d地接過栗子粉，隨即小小地咬了一口，細(xì)細(xì)地品嘗著。
　　
　　“以后，我就喊你起月？”唐云深看著她細(xì)嚼慢咽地吃，想著雖然她家世敗落，但西關(guān)人家小姐的樣子卻沒有丟。
　　
　　她沒有馬上回答，直到口中的栗子粉都吞下了，才開口：“好。佩姨也這么喊我。”她說著，臉上泛起了點(diǎn)紅暈。
　　
　　這是唐云深和張起月的第一次相見，她送了他一枝含笑，他給了她愛吃的栗子粉。
　　
　　3
　　
　　莫離之所以對唐云深一直有記憶，不光是因?yàn)闋敔斕徇^，更是自己小的時(shí)候看到過唐云深遺留下來的一個(gè)本子，那里記錄了他跟張起月的故事。
　　
　　她在書房翻找許久，一無所獲，又去存放舊物的儲藏室找，依舊沒有找到那本記憶里的本子。
　　
　　第二天莫離依舊去了養(yǎng)老院。這時(shí)雪霽天晴，院里的葷心磐口梅盛開了，香得很，有不少老人出門曬太陽聊天。
　　
　　莫離一進(jìn)大門，便碰到了在大廳里的唐奶奶，正坐在靠窗邊的沙發(fā)上，而唐小年正在剝核桃給她吃。
　　
　　她走過去，看到唐奶奶面帶微笑，已經(jīng)完全沒有一點(diǎn)昨天小女孩的樣子。
　　
　　“趙醫(yī)生，你怎么來了？”唐小年再度看到趙莫離，很是訝異。
　　
　　“哦，放假了，在家也沒事做，給奶奶帶點(diǎn)吃的過來?！蹦x把手上拎著的藕粉和水果遞給唐小年。
　　
　　“謝謝?！?br/>　　
　　“唐奶奶今天怎么樣？”
　　
　　“上午挺好的，后來，她把我認(rèn)成了云深，又說要做肥皂，因?yàn)樵粕钌湛斓搅?，她要送他禮物。”
　　
　　唐奶奶拉住唐小年的手又笑了，“現(xiàn)在外面時(shí)局亂，物價(jià)飛漲，肥皂這東西，還是能自己做的。而且，我學(xué)了刻花……可惜怎么也找不到材料?！?br/>　　
　　莫離觀察唐奶奶的表情和語氣，“這是定向障礙，奶奶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時(shí)間、地點(diǎn)和周圍的人，甚至對自己的姓名、年齡等也分不清。昨天她可能以為自己是小孩子，現(xiàn)在只是換到了別的年紀(jì)。”
　　
　　莫離又猶豫著問：“小年，你奶奶是不是姓張？”
　　
　　“是，你怎么知道？”
　　
　　如果說之前對于那位唐云深爺爺是否就是唐奶奶要找的人，莫離還心存疑慮的話，此刻她已經(jīng)篤定了。
　　
　　她不確定的是，唐云深的事該如何跟唐奶奶說？又或者，該不該說？
　　
　　唐奶奶看著唐小年期盼道：“好久沒聽云深哥哥彈鋼琴了?！?br/>　　
　　唐小年看著大廳角落那架老舊的鋼琴，只能嘆氣，小時(shí)候他爸教他彈鋼琴，他興趣不大，他爸也就沒勉強(qiáng)，所以沒學(xué)，現(xiàn)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該怎么跟奶奶說。
　　
　　莫離見唐小年不動(dòng)，她走向了鋼琴，坐下來的時(shí)候，她忽然覺得這世間事真是奇妙——她的鋼琴正是唐奶奶的兒子唐牧朗教的。
　　
　　莫離彈的是《風(fēng)將記憶吹成花瓣》，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挑了這支帶點(diǎn)憂傷的曲子，可能是因?yàn)橛洃浿幸老∮浀玫年P(guān)于唐云深那個(gè)本子里記錄的思念引起，也可能是自己的悵然若失導(dǎo)致。
　　
　　輕緩的鋼琴聲流淌在大廳里，四面的窗外是皚皚白雪，陽光明亮。
　　
　　好多老人走過來聽莫離彈奏，而坐在沙發(fā)上靜靜聽著的唐奶奶流下了眼淚。
　　
　　4
　　
　　乙酉年，仲夏。
　　
　　唐公館內(nèi)，唐云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園里的一叢深色杜鵑。之前，唐蔭兌了一大盆鱔魚血澆在這花下，說是這花吃葷，能開得更好。唐蔭澆得細(xì)致，但還是在幾個(gè)花瓣上落了零星幾滴淡淡的紅。在唐云深看來，這紅越來越深，然后變成了鮮紅，最后暈染開來，彌漫了整個(gè)唐公館……他平時(shí)從不談?wù)?，可并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親在做什么，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沒有勇氣離開，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觸及。
　　
　　現(xiàn)下，危險(xiǎn)的氣息越來越重。整個(gè)唐公館，也許只有一個(gè)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開心著——
　　
　　“云深哥哥?！逼鹪禄ㄖ粡埬?，從花園的一角跑過來，“我成功了！”
　　
　　唐云深隱去了臉上的不安，掛出了一個(gè)微笑，才轉(zhuǎn)過頭去，“你又在搗鼓什么？”
　　
　　“你的生日禮物呀！”起月的臉上開出了花兒，“我親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還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唐云深接過一個(gè)精致的小盒子。
　　
　　“打開看看。”
　　
　　唐云深小心翼翼地拉開了盒子上的蝴蝶結(jié)，抽出紙盒，里頭是一塊圓圓的香皂。邊上刻有一圈卷云紋，中間是娟秀的“云深”二字。而右下方的云紋里，暗暗地藏了一彎新月。
　　
　　“傻丫頭，外頭物價(jià)飛漲，你倒好，學(xué)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還看你跟張媽在搗鼓什么醬油？”唐云深忍不住伸手，愛憐地?fù)崃藫崞鹪碌念^，“你是怕唐公館養(yǎng)不起你了嗎？”
　　
　　起月的笑容慢慢隱去，怯怯地說：“云深哥哥，那天在學(xué)校，有人說唐叔是……是……”
　　
　　看她說得吞吞吐吐，唐云深隱隱不安，“是什么？”
　　
　　“漢奸……”起月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聽在唐云深的耳朵里，依然是擲地有聲，“云深哥哥，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唐云深沒有回答，只是又接著問了一句：“他們還說了什么？”
　　
　　起月看著她，心里的不安急劇地加深，說話的聲音帶了些顫抖：“他們還說，抗戰(zhàn)勝利了，唐叔就會被抓起來……”
　　
　　“夠了！”唐云深突然激動(dòng)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對著眼前的小姑娘發(fā)火只會更顯出自己的害怕，“對不起，起月?！?br/>　　
　　起月被嚇了一跳，一向溫和的唐云深第一次這么大聲地對她講話。一時(shí)間，她愣在那里，不言不語。
　　
　　“父親不是那樣的人……”
　　
　　唐永年到底還是被抓了。在外頭一片抗戰(zhàn)勝利的歡呼中，上海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個(gè)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顧佩英失蹤了兩天，第三天凌晨，唐蔭在唐公館的門口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她。唐云深穿著睡衣從房間里沖出來，聽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公孫杵臼死了，程嬰就是千古罪人。不會再有人知道那個(gè)孩子到底是趙氏孤兒，還是程嬰自己的兒子。古人會相信程嬰的自白，可是現(xiàn)在的人……”
　　
　　這云山霧罩的一句話，唐云深琢磨了很久。顧佩英似乎在告訴他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審判不會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漢奸罪被判槍決，而唐公館也即將被封。
　　
　　“起月，你怕嗎？”唐云深的耳邊一直回響著下午刑場上凌亂的槍聲。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張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總有一天，大家會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淚汪汪的眼中有著一種超出年齡的堅(jiān)定。
　　
　　“好?！碧圃粕钌斐鲭p手，緊緊地抱住了起月。從此以后，天地間，他只有這么一個(gè)親人了，“明天他們就要來封屋子，媽的葬禮拖了這么些天，也不能大辦。起月，今晚我們一起送送爸媽。”
　　
　　“嗯?！?br/>　　
　　唐云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門德爾松上披了黑紗，邊上放上唐永年和顧佩英的合照。
　　
　　“當(dāng)年，李叔同先生就是這樣為自己的母親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對著相片喃喃自語。直到父母故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diǎn)都不了解他們。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問吃穿來源，不問世事風(fēng)云。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彈著，起月就站在邊上，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著，越來越緊，越來越痛，而后慢慢地麻木，直到淚如雨下而不自知。
　　
　　終于，唐云深停了下來，因?yàn)樗氖忠呀?jīng)顫抖得無法再繼續(xù)彈奏。他緩緩地站起來，出門。
　　
　　外頭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叢杜鵑的邊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然后緩緩地倒了下去。
　　
　　張起月眼看著他走出去，預(yù)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腳已經(jīng)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從屋里追出來，看著他倒下去。唐云深是個(gè)比她大好多的高個(gè)子，她根本拖不動(dòng)他。那一刻，她擦干了眼淚，從屋里拿出了一條薄毯和一把傘，半抱著他，讓他躺在自己懷里。夏日的夜晚，怎么樣都是可以撐過去的。
　　
　　日出的時(shí)候，唐云深醒了。他被朝陽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還不忘舉著傘的起月，怔了怔才回過神來。
　　
　　嘴里還殘存了些許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這一有動(dòng)靜，起月就醒了。
　　
　　“云深哥哥，你怎么樣？”她心急地問。
　　
　　“我沒事?！彼麙暝饋?，勉強(qiáng)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先前他不能維護(hù)父母，現(xiàn)下他不可以再讓一個(gè)小姑娘反過來照顧他。他定了定神，鄭重地說，“起月放心，我們都不會有事?！?br/>　　
　　“嗯，我會一直陪在云深哥哥身邊。”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云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br/>　　
　　她淚眼瑩然地看向他，“為什么只有十年？”
　　
　　他習(xí)慣性地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道：“之后，你會有丈夫。他會代替我照顧你?！?br/>　　
　　她毫不猶豫搖了搖頭，“不，我只要云深哥哥?！?br/>　　
　　唐云深沒有再說話，只是嘴角僵硬地笑著，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館，一輛洋車在街邊的拐角處等著。車上下來一個(gè)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沖著唐云深擺了擺手。張起月認(rèn)得他，他是唐云深的表弟唐云濟(jì)的助理魏琥。
　　
　　唐云深沖他略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手上的行李都給了他，拉著起月上了車。
　　
　　“云濟(jì)呢？”唐云深問。
　　
　　“少爺今早上的船已經(jīng)去了香港。老爺一直在做英國人的買賣，所以前幾年就已經(jīng)把大半產(chǎn)業(yè)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爺?shù)摹，F(xiàn)下大老爺遭難，老爺?shù)囊馑际?，讓您趕緊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經(jīng)給您備好了?！?br/>　　
　　唐云深覺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隨即對著那人道：“我不是一個(gè)人?！?br/>　　
　　魏琥明顯愣了一下，而后回頭看了看張起月，“您要帶上她？”
　　
　　“她是我妹妹?！?br/>　　
　　“可眼下這局勢，您也知道，船票是有價(jià)無市啊。”
　　
　　“小魏，麻煩你再給想想辦法。”
　　
　　“大少爺，您別為難我呀！我一個(gè)辦事兒的，能有什么辦法？”
　　
　　“好，我不為難你。等一會兒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給二叔去電話?！?br/>　　
　　張起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唐云深拿起公共電話，看他越來越愁眉深鎖的樣子，暗暗下了一個(gè)決定。她知道他現(xiàn)在背著漢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適合在上海繼續(xù)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而今二老雙亡，她無法報(bào)恩，那么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云深回房間的路上，反復(fù)琢磨著剛才二叔的話：“你何苦為了一個(gè)外人，賭上自己的未來。她本來就跟我唐家無親無故，能白白養(yǎng)她這么多年，也算對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帶她走，是不能?！滨獾椒块T口，他頓了頓，心底噴涌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開這道門。
　　
　　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唐云深才顫抖著手去開門。就在剛才，他做出了一個(gè)決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么他也不走了。決定的當(dāng)下，他感到了一絲悲壯。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訴起月，自己沒有違背諾言。
　　
　　直到看著房間桌子上的留言，唐云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掙扎的時(shí)候，張起月卻毫不猶豫地走了，為了不拖累他。他剛才還以為自己做出了足夠大的犧牲，卻原來，她比他更果決。
　　
　　十年，早上他承諾了十年，可她卻要一輩子。而現(xiàn)在，為了不讓他毀諾，她率先放棄了。
　　
　　這時(shí)，魏琥端了兩碗餛飩來，見狀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碧圃粕罘畔录垪l，喑啞道。
　　
　　“那……她會去哪兒？”
　　
　　“我不知道?！?br/>　　
　　“那您……”魏琥想問還要找她嗎，但又覺著自己說這話有點(diǎn)逾越，于是便閉了嘴。
　　
　　“你說你沒有家人？”唐云深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是?！?br/>　　
　　“好。我現(xiàn)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給你。到了香港，麻煩你告訴二叔，我會照顧好自己，等風(fēng)聲過了，我和起月一起過去。”說著，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里一塞，拔腿就沖了出去。
　　
　　魏琥攥著船票站在原地，一臉茫然。
　　
　　天快亮的時(shí)候，唐云深終于在唐家的花園里找到了張起月。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變成了敵產(chǎn)被封存，他沒有想到她還敢回去，幾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一無所獲，絕望之下才想來這里試一試。
　　
　　“你就這樣回來，不怕被抓起來嗎？”他從未對她如此嚴(yán)厲。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館，起月就開始拼命掙扎。
　　
　　“你以為你這樣很厲害、很偉大嗎？自作聰明！”他把她抓起來，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嗎？！”
　　
　　張起月被他這一下給揍蒙了，掛著兩滴眼淚看向他，齊刷刷地就流了下來。
　　
　　唐云深沒有料到她就這么哭了，頓時(shí)有些無措。腦子里千回百轉(zhuǎn)，最終只是輕嘆了一聲，“對不起?！庇种噶酥甘掷锏谋碚f，“你看，現(xiàn)在船已經(jīng)開了?！?br/>　　
　　“你為什么不走？”她哽咽著出聲。
　　
　　“年紀(jì)不大，記性那么差?！碧圃粕铧c(diǎn)了點(diǎn)她的腦門，“昨天這個(gè)時(shí)候，是誰跟我說，要一輩子跟著我的？這么快就不要我了？”
　　
　　張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沒有可是。以后，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彼蛔忠活D地說。
　　
　　唐云深最終還是留在了上海，帶著張起月一起在唐云濟(jì)名下的一個(gè)獨(dú)立兩層小樓里安了家。這個(gè)小樓鬧中取靜，隱在一個(gè)弄堂的深處。里頭東西齊備，連字畫都有好幾箱，然而最令唐云深欣喜的是，二樓還放了一架鋼琴。雖然這架鋼琴不能與之前唐公館那架門德爾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滿足了。
　　
　　安定下來后，唐云深在一個(gè)偏遠(yuǎn)的中學(xué)謀了個(gè)教職，上下班剛好帶著起月。新的左鄰右舍并不認(rèn)識他，看他溫文爾雅，起月乖巧伶俐，倒也很照顧這對兄妹。
　　
　　眼看著，和平將近，歲月靜好。
　　
　　5
　　
　　莫離彈完鋼琴站起身走回唐奶奶身邊，看到唐小年正在給老人擦眼淚。
　　
　　老人臉上滿是柔情和安心，她看著小年道：“你說，以后，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你要說話算數(shù)?！?br/>　　
　　“好?！碧菩∧甏饝?yīng)道。
　　
　　唐奶奶又止不住地流淚，又止不住地笑。
　　
　　莫離想，也許知道現(xiàn)實(shí)的無望不如活在有他的記憶里。
　　
　　唐奶奶又拉住站在邊上的莫離的手，問：“你是？”
　　
　　“我的鋼琴……是您愛的人教的?！蹦芙坛鎏颇晾世蠋熌菢映錾蜕频娜?，他的母親一定對他很用心和愛護(hù)。但莫離知道，唐奶奶一定會認(rèn)為她說的是云深。
　　
　　果然唐奶奶歡喜道：“原來是云深教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莫離，莫非的莫，不離不棄的離?！?br/>　　
　　“好，莫離，你明天還會來吧？我明天打算煮湯圓，你來跟云深學(xué)琴，我煮給你們吃。”
　　
　　莫離看著被老人溫暖的手捂著的自己的手，點(diǎn)頭說：“好的?！?br/>　　
　　蔚遲坐在車?yán)铮粗鴱酿B(yǎng)老院走出來的人。
　　
　　他看著她走到一棵磐口梅下看了看，然后摘下一朵走到不知道是誰堆起來的雪人邊上，把花放在了雪人頭上。白白的腦袋上多了一點(diǎn)亮麗的橙黃。
　　
　　她揚(yáng)唇而笑，陽光落在她臉上。
　　
　　蔚遲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道自己每接近她一次，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他留在這里，不敢接近她，卻又無法做到離開。
　　
　　莫離回到家，吃好飯后又忍不住想起唐奶奶的事，以及回想記憶中關(guān)于唐云深的零星片段。
　　
　　爺爺好像說過，他跟唐云深早年就相識，他很贊賞唐的人品和才華，后來再遇到落魄的唐云深，爺爺不忍心故友慘死在外面，便收留了他。
　　
　　爺爺收留唐云深的時(shí)候，她爸應(yīng)該還沒出生，還住在老宅那里。莫離記得，老宅里爺爺生平的藏書著作都搬了過來，但一些舊家具卻留在了那邊沒動(dòng)。
　　
　　她想唐云深的本子會不會也遺留在那邊？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跟阿姨說了聲“出去辦點(diǎn)事”就又出了門。
　　
　　唐云深的事跟不跟唐奶奶說是一回事，莫離覺得還是得把東西找到。
　　
　　趙家的老房子在一條狹長的弄堂里，這里房屋老舊，住戶密集，不過原始居民大多已經(jīng)離開，不少屋子出租給了外來打工人員。趙家的老宅雖然也沒人住了，但也沒有出租出去，加上還有一些舊物趙紅衛(wèi)不想處理掉，所以索性就將其留著做儲藏地了。
　　
　　莫離打開了那扇已經(jīng)生銹的鐵門。門開的那一剎，一股陳舊的帶點(diǎn)發(fā)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她皺了皺眉，伸手拉了下門邊的燈線。
　　
　　客廳里的燈泡打出了昏暗的光亮。莫離看過去，只見燈罩上也積滿了塵。四周堆著些紙箱子，所有的舊家具都挪到了當(dāng)年?duì)敔數(shù)臅?。她徑直去了書房，想先從那里找起?br/>　　
　　然而書房里的燈卻壞了，只能借助客廳那一點(diǎn)光來看。
　　
　　正在莫離就著那點(diǎn)不明朗的光翻找之際，唯一的光源卻突然暗了暗。她心里不由一驚——這個(gè)世界上，她最怕兩樣?xùn)|西，一是會咬人的動(dòng)物，二是鬼。
　　
　　即使這里她小時(shí)候來過許多次，但如今爺爺不在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空蕩蕩的讓人心慌。
　　
　　“失策啊，頭腦一熱就跑過來了，真應(yīng)該白天來的?！?br/>　　
　　結(jié)果她自言自語剛說完，客廳的燈竟徹底熄了！頓時(shí)，四周一片黑暗。
　　
　　莫離倒抽一口涼氣，默默地祈禱：“爺爺保佑，爺爺保佑……”她自我安撫地想，可能是跳閘了，出去修一下就好。
　　
　　在她摸索著要去客廳時(shí)，膝蓋撞到了桌子，不由輕叫了聲。
　　
　　正當(dāng)莫離發(fā)怵又后悔地蹲在地上等那股酸疼感淡去時(shí)，燈突然又亮了。
　　
　　她驚喜道：“好了？難道剛才是斷電？”
　　
　　后悔是后悔，但既然來了，她也不會半途就走，拖著還有點(diǎn)疼的腿趕緊翻箱倒柜地找。
　　
　　最后，終于在一個(gè)類似床頭矮柜的最下層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木盒，里面除了那本她記憶里的本子，還有一枚用手帕仔細(xì)包裹的印章。
　　
　　“原來真在這里！”莫離激動(dòng)地拿著東西走到客廳里，她將手里的印章翻來覆去地瞧了瞧，印面上的文字是篆書，她只能認(rèn)出中間那兩個(gè)字是“看云”，她又看印章上的邊款像是行草，連蒙帶猜，覺得大概是“鍥而不舍”。
　　
　　莫離將盒子一合，走出了老宅。
　　
　　等她回到車?yán)?，才又打開盒子，拿出那個(gè)小本子來看。方方正正的本子已經(jīng)有些破損，邊上的騎馬釘也已經(jīng)銹蝕。封面正中間印著三個(gè)藝術(shù)體的大字“圖畫本”，字的下面有一個(gè)少年，扛著竹竿，正趕著一群小鴨子。封面上，主人唯一留下的痕跡，就只有右下角處的一圈手繪卷云紋以及卷云紋中的一彎新月。
　　
　　“新月？起月？”
　　
　　莫離翻開第一頁。第一頁上，只有一首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莫離記得第一次看到這首詩，她看不懂，后來上學(xué)再讀到，才知道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這首詩說的，正是動(dòng)蕩歲月中的相思離亂之情。
　　
　　第二頁上，沒有字，只有畫——或許文字已經(jīng)不足以讓唐云深去描繪記憶，所以他直接畫了下來。
　　
　　這一頁，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兩人都是笑臉盈盈，他手里拿著點(diǎn)心，她背后藏著一枝盛開的含笑……
　　
　　她記得這枝含笑，也記得唐奶奶前天說的那句“我要去把含笑送給他”。
　　
　　莫離安靜地翻看著，像是在回顧一部古老的默片，無聲地回放著一段被封存在畫里的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此刻，離她百米遠(yuǎn)的地方，蔚遲正坐在車子里。
　　
　　有人敲了下他的車窗。
　　
　　“先生，我剛看到你從那個(gè)房子里出來，我昨天好像也看到你來了。我就住邊上的，你是房主吧？還是你后面出來那個(gè)女的是房主？”
　　
　　“什么事？”
　　
　　“哦，你是房主的話，我想幫我老鄉(xiāng)問問，你們房子不住人的話，要出租嗎？”
　　
　　蔚遲：“……不租?！?br/>　　
　　莫離第三次來到養(yǎng)老院，帶了一本琴譜過來，因?yàn)樗苁炀殢椬嗟那硬欢?，一旦唐奶奶有指定想聽的曲目時(shí)，她能不掉鏈子。
　　
　　當(dāng)然，她包里還有唐云深的印章，以及本子。
　　
　　她按著包里的東西心有所想，也很快找到了唐奶奶。
　　
　　而正在走廊屋檐下曬太陽的老人一看到她就驚喜地拉住了她的手，說：“覃蕓，你來了啊?！?br/>　　
　　莫離看向唐小年和夏初，小聲問：“誰？”唐、夏兩人都搖頭表示不知。
　　
　　莫離只好再換身份，回唐奶奶道：“是，我來了?！?br/>　　
　　唐奶奶又問：“你家唐崢校長呢？”
　　
　　“你家”這個(gè)詞莫離現(xiàn)在還真有點(diǎn)聽不得，一聽就頭疼。
　　
　　“你們夫妻倆可總是同進(jìn)同出的，讓人羨慕?！?br/>　　
　　原來還是夫妻，莫離說：“他今天有點(diǎn)忙，所以沒有來。”
　　
　　唐奶奶望著她身后，忽然笑吟吟道：“你看你說的，這不是來了嗎？”
　　
　　唐小年隨奶奶的視線方向看去，“老板?！?br/>　　
　　莫離：“……”
　　
　　之后，莫離看著蔚遲請?zhí)颇棠踢M(jìn)大廳里去拍了照，因?yàn)樘颇棠汤氖?，她也被帶了進(jìn)去，站在一旁出神，等她們拍好照，蔚遲才看向她說：“趙小姐?！?br/>　　
　　莫離“嗯”了聲。
　　
　　唐奶奶感嘆道：“沒想到唐校長竟然還會拍照，果真不負(fù)博學(xué)多才之名?！?br/>　　
　　蔚遲竟然也配合地回了一句：“過獎(jiǎng)了?！?br/>　　
　　唐奶奶又笑著問：“覃蕓，唐校長還有什么不會的，你倒是說說看？”
　　
　　莫離：“……我不知道?！?br/>　　
　　唐小年說：“奶奶……起月，累不累？我?guī)闳シ坷锼粫汉脝幔俊?br/>　　
　　“不累，再說覃蕓和唐校長過來，我去睡覺算什么呢?！闭f著唐奶奶看看莫離，又看看蔚遲，“不過，今天你們夫妻倆怎么都不太講話？是不是吵架了？平時(shí)唐校長可是妙語連珠、出口成章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