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新歷，到了十二月，便已是天鳳六年（公元19年），前幾日覆壓常安的大雪遲遲沒化，就像這場政治傾軋的余波尾聲，久久未平。
　　第五倫好歹驚險避過暴雷，雖然，以陳崇的本事，若鐵了心要拿他，光靠一幅讓梨帛畫都能隨便定罪。
　　但既然國師劉歆出了手，五威司命只能暫且作罷。加上近幾日來，在賣炭郎們的宣揚下，滿常安都知道第五倫曾跟王宗翻臉爭執(zhí)，不歡而散，輿論反轉(zhuǎn)，常安人皆贊第五倫善知人，罪名不那么好編織了。
　　臘月初三，隨著該抓的人基本落網(wǎng)，街上的五威司命吏卒漸漸消失。第五倫這才跟著揚雄前往尚冠里國師府道謝，但劉歆卻只讓第五倫等在外廳，獨令揚雄入內(nèi)。
　　“王宗死了?！?br/>　　劉歆倒沒有再故意折辱老熟人，用一個消息作為談話的開端：“一盞鴆酒，自殺于宮中?！?br/>　　揚雄聽后心有戚戚：“他畢竟是陛下的親孫兒啊?！?br/>　　劉歆卻笑而不言，兩個親兒都手刃了，何況是隔了一輩的孫子？這么多年了，還不明白陛下有多狠么。
　　揚雄看向老友，好奇道：“敢問國師，王宗究竟犯了何罪？”
　　劉歆一條條數(shù)著來：“王宗身為皇孫，爵為上公，知呂寬等叛逆族類，而與交通往來?！?br/>　　“又刻銅印三，文意甚害?！?br/>　　“自畫天子冠冕，不知厭足，窺欲非望?！?br/>　　揚雄搖頭：“我的意思是，真正讓陛下查辦王宗的緣由是什么？”
　　劉歆側(cè)目看著揚雄：“一向自命清高的揚子云，也開始關(guān)注皇室秘聞，朝堂政事了？”
　　揚雄撐著拐杖：“畢竟吾等都活在常安，更何況，此事還差點牽連吾徒。”
　　劉歆也不瞞他：“起因不過是王宗入壽成室給陛下賀喜時，不知是喝醉了還是糊涂了，竟想要為民請命。他上言稱荊州人之所以為盜賊，多是因為六筦之禁，應(yīng)當(dāng)以撫為主，不宜重兵困剿?！?br/>　　揚雄低聲嘀咕：“功崇公說得在理啊?！?br/>　　劉歆道：“荊州牧費興也如此上書，就被免官了。而王宗還請求以皇孫上公身份出鎮(zhèn)前隊，主持荊州招撫之事，讓盜賊歸于田里，假貸犁牛種食，減免其租賦，或可安定南方，替陛下分憂?！?br/>　　“但陛下非但不樂，反而慍怒異常，認(rèn)為王宗暗藏大志，欲收買人心另立爐灶。加上陳崇早就告發(fā)過，王宗與叛逆呂氏往來，這才有了搜府之舉?！?br/>　　五威司命也是厲害，一查之下竟真的坐實了罪名。
　　“陛下有言，《春秋》之義，‘君親毋將，將而誅焉?！踝诿曰笫У溃匀〈耸?，嗚呼哀哉！于是賜死于掖庭?！?br/>　　“然后又改了王宗的單名，讓其恢復(fù)少時的二名‘王會宗’?！?br/>　　“又從功崇公貶為伯，謚號‘繆’?！?br/>　　名與實爽曰繆，王莽這是全然否定了王宗這些年被賦予的“圣孫”形象啊。
　　牽涉的不止是功崇公府的吏卒，王宗的姐姐王妨、姐夫衛(wèi)將軍奉新公王興，都被勒令自盡。
　　聽說王興死前還哭泣說：“今日欲為一守門卒而不得?！?br/>　　功崇公連襟，右司命孔仁也不能幸免，他妻子被賜死，倒是孔仁本人免冠謝罪，只被王莽申飭了一番，賜下新的官帽，不讓御史彈劾孔仁。
　　總之死的死，抓的抓，昨日顯赫權(quán)貴，如今階下囚徒。功崇公一系勢力橫掃殆盡，與他暗暗競爭的太子王臨恐成最大贏家。
　　但作為太子的岳父，劉歆臉上卻并無半分喜色。
　　揚雄知道，老朋友又內(nèi)懼了，心里帶了點規(guī)勸的想法，遂感慨道：“這就是當(dāng)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quán)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啊?！?br/>　　“又來了?！眲㈧s最恨揚雄這般作態(tài)，冷笑道：“揚子云，像你一般終日膽怯怕事，不升于青云，甘心于當(dāng)涂就能避禍？若如此，為何腿卻斷了？何以汝弟子第五倫還會被牽涉兩次，全靠我才能活命？”
　　劉歆懟得揚雄說不出話，又嘆息道：“揚子云，你我自前漢成帝以來同為黃門郎，往來數(shù)十年，可知我二人共通之處？”
　　揚雄垂首：“我與國師都曾醉心于學(xué)問，想要重振六藝之道?！?br/>　　“不。”
　　劉歆指著揚雄：“你我的志向，都是成為‘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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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歆對揚雄太了解了，這蜀兒因為有口吃之疾，所以素來緘默而喜好深湛之思。
　　又因前朝政治黑暗，揚雄不善于獻(xiàn)媚迎合，歷成、哀、平三朝，三世不徙官，自個也不求進(jìn)取。
　　王莽執(zhí)政后，揚雄才轉(zhuǎn)為大夫，當(dāng)是時，上符命、獻(xiàn)圖讖以求封賞拜爵者比比皆是。揚雄也寫了一篇《劇秦美新》，外加在王政君崩時上《新室文母誄（lěi）》作為祭詞，此外還真沒太過諂媚的舉動。
　　揚雄在始建國之初，也曾被王莽新政鼓舞，覺得天下就要變革一新了，哪個儒生不為此興奮？但他很快就被慘烈現(xiàn)實打醒，那些歌功頌德的話，再說不出口，他只默默在天祿閣讀書校經(jīng)，窮治學(xué)問，借此麻醉自己。
　　“揚子云，你看似無所作為，實則野心可大了！”
　　別人不清楚，但讀過揚雄所有作品的劉歆，卻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作《太玄》，是想比肩《易經(jīng)》?！?br/>　　“書《法言》，是欲和《論語》一樣流傳后世?！?br/>　　“作《訓(xùn)纂》，是想成為《倉頡》第二。”
　　“撰《十二州箴》，則是想力壓古人的《虞箴》！”
　　“至于《反離騷》之類，也是想和屈原比個高低。”
　　揚雄甚至還開創(chuàng)了前無古人的《方言》之學(xué)。
　　和這些學(xué)問相比，也難怪揚雄晚年將最他擅長的辭賦當(dāng)成了雕蟲小道。
　　“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比于六藝，也難怪有人竟稱贊你是‘西道孔子’。揚子云，心中定是十分受用吧？你想效仿的，正是那個朝堂上不得意，只能晚年修治六經(jīng)的孔子！”
　　揚雄沒想到劉歆看得如此透徹，有些發(fā)怔，只習(xí)慣性訥訥道：“不敢，仆誠不能與國師公相比，故默然獨守吾《太玄》?！?br/>　　“談玄何用？”
　　劉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想起自己寫信讓揚雄獻(xiàn)《方言》給朝廷，本意是欲抬舉他，重新獲得朝廷大夫之位，可揚雄竟不知好歹，寧可藏著著作，安貧樂道。
　　“如今太學(xué)博士享受朝廷賜予的祿利，尚不能搞清楚《易》的真諦，誰又會不計利益，耗費苦心來鉆研你的《玄》呢？”
　　“正因為不思進(jìn)取，看看你現(xiàn)在的處境罷，儼然是孔子被三桓排擠背井離鄉(xiāng)，遭桓魋伐樹驅(qū)逐惶惶如喪家之犬，又困頓于陳蔡之間，七日不嘗食的慘相！”
　　揚雄不是第一次被劉歆這么罵，當(dāng)初劉歆去探望他，見滿屋子只有一堆書和一張床，不禁嘲笑他：“不進(jìn)一步追求功名爵位，只想著研學(xué)，你真是活該混成這個地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