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鄭別村逃離以后,曾經(jīng)聯(lián)絡過藥不然,讓他去安陽火車站跟我交接。我拿到路費以后,當著他的面登上去徐州的火車,然后在湯陰下車,一路乘坐汽車途徑新鄉(xiāng)、鄭州,然后輾轉(zhuǎn)來到西安。
這一段周折的旅程路線,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就算木戶加奈我都沒提過。而藥不然剛才那一句話,卻讓我猛然警醒:他知道我是坐汽車去的西安。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邁前一步。付貴這時聽出情況不對,他扭上水龍頭,抬起眼來也盯著藥不然。藥不然勉強笑了笑:“我就隨口那么一說嘛,坐汽車去西安很稀罕嗎?”
“我看不見得。坐汽車去西安不稀罕,但我們是在火車站交接的,你如果瞎猜,也該說火車才對。”
藥不然惱怒地瞪著我,右手一拍桌面:“許愿,你什么意思,你這是在懷疑我嘍?”
“還有,你剛才說我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騙,你怎么會知道?”
“我是聽木戶小姐說的啊。”
“我在岐山,只騙過一次人,就是假冒賣文物的農(nóng)民去騙秦二爺??蛇@件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講過,除了秦二爺與胡哥,沒人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
藥不然被我問得啞口無言,額頭沁出細細的一層汗水。他還要開口辯解,卻被我一聲大喝打斷:“承認吧,你根本沒留在安陽。你一直在跟著我,跟著我從安陽一直到了西安,又去了岐山?!?br/>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腦海里的疑惑逐漸清晰起來。藥不然忿忿地大叫:“許愿你丫兒好荒唐,我好心過來幫你,你這種胡話都說得出口?”我走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挽起袖子的胳膊:“你這胳膊上的抓痕,難道不是從我懷里偷走木戶筆記時留下的?”在他的手臂上,幾道長長的抓痕猶在。
這一擊,讓藥不然徹底啞口無言。他緩緩把胳膊抽出去,整個人忽然換了一副面孔,以往的輕佻如蛇皮般蛻去,展露出來的,是一副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果然是你?!?br/>
我的心疼了一下,他可是我在五脈里最好的朋友,我覺得這是可以做一輩子的那種好朋友,我對他的信賴甚至要超過黃煙煙……但當我毫不猶豫地把背部交給他時,卻被他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我沒來由地想起父親留下的那四句話,所謂的“悔人悔心”,就是這種滋味吧。
藥不然悠然走到墻角,掏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仰頭徐徐吐了一個煙圈:“我當初一時心軟沒干掉你,現(xiàn)在想想,還真有點后悔。”
“你不殺我,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北京抓我的警察已經(jīng)抵達,你不想節(jié)外生枝吧?”我也報以冷笑。
藥不然沒回答,反而吐出更多煙霧,把表情遮擋在青煙之中。
“我記得離開藥老爺子家里時,你曾經(jīng)說過:‘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脈那一套陳腐的東西’,我原來以為你指的是搖滾,現(xiàn)在看來,我錯了?!?br/>
我說著這些話,死死注視著他。藥不然并沒逃避我的眼光,他一臉坦然道:“老朝奉說過,只要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即便背棄家族和朋友,又有什么關系?”
“老朝奉到底是誰?”
“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他話音剛落,突然出手,沒有撲向我,反而攻向一旁的付貴。付貴早看出不對勁,手里攥起一把水果刀。藥不然剛一動腳,他毫不猶豫地挺刀刺去。藥不然身子一斜,堪堪避過刺擊,右拳揮動,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了付貴的臉頰上。老人發(fā)出一聲慘叫,整個人被打飛撞到墻上,又彈回地面,暈了過去。藥不然收住招式,嘴唇微撇,原本懶散的神情被精悍之氣取代。
藥不然的手法,不是哪個功夫門派,而是現(xiàn)代散打術,這家伙居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謝老道、姬云浮和老戚頭他們,大概就是倒在了這種絕對優(yōu)勢的武力威懾之下。
藥不然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我:“大許,你我相交一場,若不是因為佛頭,也許還能做個好朋友。”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蓋在沈君臉上的紗布揭開。沈君長長喘息了一聲,歇斯底里地喊道:“你還要磨蹭到什么時候,快把我放開!”藥不然冷冷道:“我最討厭別人指揮我做這做那?!闭f完不耐煩地一掌切到他脖頸,沈君頓時暈了過去。
藥不然看也不看自己同伙,彈了彈煙灰:“大許,把木戶筆記的譯稿交出來,我還能幫你?!?br/>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我冷笑道。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黃煙煙一推門沖進來:“不好了,我們被包圍了。”她剛說完,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奇怪態(tài)勢。她瞪大眼睛,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藥不然指著我道:“煙煙,警察是我叫來的。這個越獄犯和同伙試圖綁架公民,被我公安干警抓獲,你我舉報有功,可以去討賞錢了?!?br/>
“你背叛了我們?”黃煙煙的判斷簡單明了。
“不,是想引導你們走入正軌……”
藥不然還沒說完,黃煙煙已經(jīng)欺身貼近,二話不說,一雙粉拳砸將過去。藥不然接下一招,表情明顯認真起來,兩個人就在這狹窄的屋子里纏斗起來。
黃煙煙是形意拳的高手,加上她身材好,四肢頎長,打起拳來大開大闔,如狂風驟雨。而藥不然卻像一條孤狼,看似左支右絀,卻始終沒有真正受制。他的每一次移動、每一次出拳或出腳都沒有章法,也不好看,但都最簡單、最具效率。黃煙煙現(xiàn)在處于極度的憤怒,略占上風,可這種狀態(tài)無法持久,時間一長,黃煙煙難免落敗。
“許愿,你快走!我不欠你什么了!”黃煙煙突然發(fā)出一聲高亢的喊叫,整個人朝藥不然撞去。藥不然若是想殺她,輕而易舉,但他卻選擇了后退。黃煙煙吃準他不會真下殺手,故意采用這不要命的打法,好為我拖延時間。
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幾乎呆住了。直到黃煙煙忽然發(fā)出一聲呻吟,我才如夢初醒。藥不然一看我要走,移動身體來阻擋,卻被黃煙煙死死纏住。她氣喘吁吁,頭發(fā)散亂,卻還在勉力支撐。我猶豫片刻,暗一咬牙,沖到兩人之間,挺直了胸膛。
“你們別打了!”我擋在了黃煙煙身前,雙手攔住藥不然的攻勢,“我跟你走,你不要為難她了?!彼幉蝗皇兆≌袛?shù),沒動聲色地倒退三步。黃煙煙卻怒極:“許愿,你還不走?”
我回頭勉強一笑:“我許家歷代,都有著四悔的宿命。到了我這里,悔人、悔事、悔過這三悔已然嘗到了滋味。我若棄你們而去,勢必悔心。我不想把這最后一悔,應驗到你身上?!?br/>
“笨蛋……”黃煙煙從嗓子里擠出一點聲音,全無剛才的氣勢。
藥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識時務者為俊杰,大許你這么做,是對的?!蔽依浜咭宦暎骸澳憧梢詭易?,但不許為難煙煙和付老爺子。”
藥不然為難地敲了敲頭:“本來大許你若沒識破我的身份,此事都好商量??上阕宰髀斆鳎c破了玄機。我現(xiàn)在若放他們離去,必然會惹出大亂子。我看這樣好了,你們都跟我回去見見老朝奉,盤桓幾日。只要過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問老朝奉便是?!彼幉蝗贿珠_嘴,笑得天真無邪。
……我摘下眼罩,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間賓館里,里面只有簡單的一床一桌一沙發(fā),別無余物。這個房間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拉住,大白天的也得把燈打開。
藥不然遞給我一杯水:“甭找了,付老爺子和煙煙都被安置在別處,他們的安全,就全靠你的表現(xiàn)了?!?br/>
“卑鄙。”我說了兩個字。
藥不然聳聳肩,似乎對這個稱呼完全不在意。他把腰間那個大哥大擱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回到沙發(fā):“等一下老朝奉會來見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發(fā)現(xiàn)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不要有半點遺漏?!?br/>
他語氣輕松,和平常聊天一樣,但我聽得出里面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表示,藥不然雖然對我實施了跟蹤,但是關鍵的幾次談話,他都沒有聽到,所以才這么急于讓我說出岐山的發(fā)現(xiàn)。我強壓住心中忿怒,開口道:“我能先問個問題么?”
“問吧?!?br/>
“謝老道、姬云浮和老戚頭,都是你殺死的?”
藥不然毫不遲疑地答道:“不錯。”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們?nèi)齻€人的遇害時間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殺死謝老道,又趕回去殺死老戚頭和姬云???”
藥不然瞇起眼睛:“大許你不妨猜上一猜?!蔽页了计蹋骸拔蚁氲降闹挥幸环N可能。你對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捷徑可走?!?br/>
“嗯,雖不中,亦不遠?!?br/>
“告訴你海螺山捷徑的人,是老朝奉。真正熟悉那里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經(jīng)去過海螺山。”
“哎呀,大許我就佩服你這點,腦子太清楚了,靠一片葉子就能推斷出整片森林?!彼幉蝗毁澷p地看了我一眼。我冷著臉道:“你原本的計劃,是殺死謝老道,毀掉棧道,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山中隧道的存在,想把我們困死在山頂。但你們?nèi)f萬沒有料到,我們靠著方震的好眼力,居然把那條隧道找了出來,順利脫困。當你返回岐山殺死姬、戚二人后,發(fā)現(xiàn)我們居然也平安返回了,倉促之下,只得找汽車來撞我,是不是?”
藥不然懊惱地抓抓頭:“那次是哥們兒失算了,一時心軟沒殺死你,只拿了手稿走,結(jié)果還他媽拿錯了。”
“別扯淡了。”我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他的謊言,“你不殺我,是因為你知道北京來的警察已抵達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給他們。”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操作的。他千方百計想看我出丑,我可不會那么容易遂了他的心愿。”
“那么,你是怎么殺的姬先生?”我盡量保持著鎮(zhèn)定。
一提到這名字,藥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云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風范,腦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剛一進屋,他把我的底細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爾摩斯和波洛都厲害。他那么一說,我不想殺也得殺了。當然哥們兒我挺文明的,給了他一片藥,他很明白事理,知道掙扎也沒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請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藏,最后還寫了幅字才病發(fā)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br/>
我看他神采飛揚的臉,恨不得一拳打過去,心中卻在冷笑。他大概還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聰明,讓姬云浮留了暗號,我才會得到譯稿。
藥不然頗為失落道:“要不是你運氣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燒光姬府,省得如今這么麻煩?!?br/>
我實在忍不住,拿起水杯潑了他一臉。我打不過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只好用這種方式表達憤怒。藥不然沒生氣,跟狗似的抖抖頭發(fā)上的水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過來:“你要覺得這么做能過癮,我拿花灑頭給你?!蔽铱此桓钡稑尣蝗氲暮衲樒ぃ匕阉畔?,只有雙目依舊怒氣騰騰。
藥不然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幾步,語重心長道:“大許,其實老朝奉挺欣賞你的。你要是愿意,也能成為我們中的一員?!?br/>
“幫你們造假贗品害人?白日做夢?!?br/>
藥不然嘆道:“知道老朝奉怎么評價你們么?從許一城、許和平到你許愿,你們祖孫三代,都是一樣的固執(zhí),一樣的軸?!?br/>
“我們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則?!蔽移届o地回答。
就在這時,大哥大在桌面上突然開始劇烈顫動。藥不然拿起來嗯了一聲,遞給我:“老朝奉打來的,你接吧?!蔽椅⑽⒁汇丁N冶疽詾樗麜H身來見我,卻沒想到是通過電話。藥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開門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這一部大哥大。
“喂,是小許嗎?”電話里的聲音很奇怪,似乎經(jīng)過特別處理,別說聲線,就連男女都聽不出來。這位老朝奉,做事相當謹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沒錯。”
“或者我該稱呼你為——姊小路永德?”我握著電話,挑釁般地先發(fā)制人。這是和劉一鳴對話的時候?qū)W到的,要牢牢地把握發(fā)問權,永遠不要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面對我的質(zhì)問,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許愿,我果然沒看錯你。”
藥不然剛剛提及,老朝奉對海螺山附近很熟悉。而去過那里的人,除了許一城、木戶有三,就只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頭案發(fā)以后,一個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筆記。不難推測出,這兩個其實是同一個人,也就是電話另外一端的那個神秘人物——如果這個猜測成立的話,這位老朝奉年紀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你想要什么?”我主動問道。
老朝奉見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當?shù)卣f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br/>
“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話筒那邊輕輕笑了起來:“許家的人,果然都是這么固執(zhí)。當年許一城、許和平都說過類似的話,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聽到。被拒絕了三次,你要理解一個老人的心情……”
我握著大哥大,保持著沉默。老朝奉似乎挺傷心,隔了好久才再度開口道:“提這么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錯,真是對不起。換一個吧,我要木戶筆記的譯稿?!?br/>
“木戶加奈不是帶回日本了么?”
“我相信以小許你的記憶力,不會忘記里面的內(nèi)容。”
我呵呵一笑:“看來你們也不是無所不能嘛。木戶加奈手里明明有現(xiàn)成的,你們卻束手無策,要用這么低級的手段來問我?!?br/>
“沒辦法。小藥辦事不力,打草驚蛇,方震對木戶加奈加強了保護,一直保護到她返回日本。我們只好來請教你了?!?br/>
老朝奉一點也沒有文過飾非的意思,反而說得很坦率。我發(fā)現(xiàn)藥不然的說話風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們都很少表現(xiàn)出情緒波動,無論是多么無恥多么嚴重的事情,都可以面色如常像聊天一樣地說出來。這是一種典型的利益思維,完全不摻雜任何道德因素在里面,也就是說,跟他們談論道德與廉恥毫無意義。憤怒的指責與咆哮,對他們這種人沒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斷,并暗中調(diào)整了策略。電話里這個老頭子,能夠在五脈中隱忍這么多年,暗中積蓄勢力,其心志與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況他手中還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須要冷靜,非常冷靜,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樣,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我說出來,有什么好處?”我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把情緒穩(wěn)住。
話筒那邊顯得很意外:“小許,我才夸你聰明,你怎么就犯糊涂了?現(xiàn)在黃煙煙和付貴在我們手里,你怎么還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我看不見得。”我冷冷道,“若只是為了木戶筆記,你們何必費如此大的心思。你們把我拘禁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圖謀,這圖謀非我不能完成。不知這是否有資格討價還價了?”
“不簡單,這都被你猜到了?!痹捦材沁吺钦谘诓蛔〉馁潎@,“你比小藥、小沈他們都強得多。真的不肯過來幫我?”
“我說過了,不可能?!?br/>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輕人這么固執(zhí)……”老朝奉顯得頗為無奈,“算你說得對。不過你想要什么?想仔細再開口,機會可只有一次?!?br/>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頭案的關鍵節(jié)點,是千年恩怨的中轉(zhuǎn),是許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對它的了解,還只是模模糊糊的一點而已。為了拼湊這張巨大的拼圖,我還有許多空白需要填補。
話筒那邊的老朝奉倒沒顯出意外:“我就猜到會是這個。看來你還是沒放棄給你爺爺恢復名譽嘛?!?br/>
“我爺爺身背漢奸之名而死,我父親隱姓埋名,仍無法逃脫,還因此而自盡。我們許家四悔俱全,背負污名幾十年,兩代人的悲劇,若連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實在無法厚顏與你們合作。”
我現(xiàn)在稍微掌握了對話的節(jié)奏,對于他們這些人,就要赤裸裸地以利益相脅。
“你為什么會認定我知道真相呢?”話筒里的聲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經(jīng)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領取筆記,這就不難猜了。我甚至懷疑,第三本筆記如今就在你手里。”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這個問題算是問對人了,除我以外,還真沒別人能夠回答。好吧,我很欣賞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誠意。你猜得不錯,第三本筆記就在我手里,但內(nèi)容是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為引,給你講個故事吧。這故事連小藥、小沈他們都不知道,這么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聽到的?!?br/>
他停頓了一下,又開口道:“不過誠意是雙向的,你得答應我,聽完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們合作,把木戶筆記的內(nèi)容講出來,并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交?!蔽液敛华q豫地說道。
老朝奉這個故事,是從1931年的春天開始。當時的老朝奉,還是五脈的一個年輕學徒,年紀輕輕就表現(xiàn)出卓越的手藝,尤其得到掌門人許一城的青睞,被視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許一城找到老朝奉,說他將與一位日本學者木戶有三去陜西考古,需要一個助手,讓他打點行裝。老朝奉受寵若驚,二話不說就趕往岐山。
到了岐山,許一城才告訴他,他們的真正目的不是協(xié)助日本人考古,而是要設一個騙局。老朝奉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許一城卻語焉不詳,只讓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當時許一城還找了第三個人鄭虎,在岐山當?shù)罔T出一尊青銅關羽像。鄭虎離開以后,許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運到山頂布置在廟內(nèi),然后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來,木戶有三教授如約抵達岐山,與許一城匯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許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戶有三登上海螺山以后,發(fā)現(xiàn)了小廟的存在,并從廟后的石柱下挖出玉佛頭和墊襯的木身。木戶有三欣喜若狂,數(shù)度流淚。老朝奉心生疑竇,便趁許一城不注意時,偷偷摸摸去套木戶有三的話。木戶有三心思單純,在老朝奉有心詢問之下,幾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來木戶有三的家族曾經(jīng)秘藏過一枚大唐玉佛頭,奉為家族至寶。結(jié)果在大明萬歷年間,一個叫許信的錦衣衛(wèi)借著明倭戰(zhàn)爭的時機獨闖日本,將佛頭盜來中國。木戶家的當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戶明雄潛入大明內(nèi)陸,全數(shù)戰(zhàn)死。但木戶明雄在臨死前將玉佛身軀毀掉,記下了佛頭的封印地點,并把這個消息傳回了日本。
這條遺訓被木戶家世代傳下來,一直傳到木戶有三這一代。恰逢“支那風土會”編制《支那骨董賬》,資助他來中國考察,木戶有三決意把佛頭找出來,以遂家族夙愿。而海螺山上的關帝廟,正與祖上傳下來的遺訓完全吻合,他認定這玉佛頭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寶物。
許一城發(fā)現(xiàn)了老朝奉的行為,把他狠狠痛罵一頓,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面上唯唯諾諾,實際上并沒有遠離岐山。他憑著自己的智慧推測出,許一城很可能是許家后人,他協(xié)助木戶教授找到的玉佛頭,肯定是贗品。以許一城在金石玉器領域的手段,做出一個假玉佛頭不算困難。
老朝奉知道日本人的秉性,他們這次沒找到,下次還會來;木戶教授就算死了,還會派其他人來調(diào)查。與其讓他們一次又一次來尋訪,不如一勞永逸,用一枚贗品了結(jié)此事。這就是許一城的計劃。
可是,老朝奉有一個疑問:如果海螺山頂?shù)姆痤^是假的,那么真佛頭會在哪里呢?
他一個人悄悄返回岐山,憑著自己對風水的理解,很快鎖定了一個疑點——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墳墓。他盜掘了那座墳墓,發(fā)現(xiàn)果然是明代許信的墓。墓里的陰碑記敘,許信雖從日本取回了佛頭,卻讓木戶明雄毀掉了佛身,痛悔不已,遂自封墳墓,甘愿在此為海螺山鎮(zhèn)魂贖罪。真正的佛頭,不在海螺山,而是藏在許信墓中。可墓中卻是空空如也,佛頭不知去向。
老朝奉從墓里爬出來,卻發(fā)現(xiàn)許一城等在外頭,一臉陰沉。老朝奉連連叩頭求饒,許一城才饒他一命,把他驅(qū)逐出五脈。老朝奉心中無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后,聯(lián)絡報館,揭露出許一城盜賣佛頭一事。一時間輿論大嘩,許一城也因此被捕。
許一城可以說出真相,洗清污名,但日本方面也會覺察到佛頭是贗品,必然會卷土重來。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著指責。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們在海螺山探險時曾經(jīng)拍過照片。老朝奉雖然沒出現(xiàn)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會知道他也參與過此事。好在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經(jīng)書院沖洗,只被許一城取走過一張。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余的照片做了修改,銷毀了底片,這次終于如釋重負。
?。ū蝗∽叩哪且粡?,正是許一城送給付貴,后來又送給我的那張合影原版。我聽著故事,在心里想。)
可是在味經(jīng)書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個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許一城曾經(jīng)在這里買了三個筆記本,里面用加密的文字記錄了探險的全過程。如果這些筆記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蹤仍會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聽,發(fā)現(xiàn)三本筆記被當成佛頭案的證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筆記全部取走。
許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沒有了后顧之憂的老朝奉,決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資本,正是手里的三本筆記和關于佛頭的真相。木戶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筆記,卻不承認佛頭是假的——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頭是已經(jīng)公開宣揚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于是這件事被壓了下來,當事人均三緘其口。木戶有三從此再不愿提及佛頭之事。
而老朝奉借著木戶教授這根線,搭上了“支那風土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與“支那風土會”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賬》的指導,一邊在五脈積蓄力量,一邊把許多中國文物偷偷運往日本。因為這事做得隱秘,沒多少人知道。
后來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老朝奉憑著機智,沒有讓任何人覺察到他與日本人有染。建國以后,文物市場極度萎縮,他跟隨著五脈蟄伏起來,并不動聲色地吸引了五脈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輕人。到了“文革”期間,一次偶爾的機會,老朝奉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木戶教授居然把其中兩本筆記送還給了許氏后人。這兩本筆記如同定時炸彈一般,隨時可能解密,毀掉老朝奉的聲望和地位。老朝奉別無選擇,只能派出沈君,去毀掉許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段長長的故事講完,我的耳朵都聽得有些滾燙。我對故事的真實性并不懷疑,許多細節(jié)都可以對應上。老朝奉相當坦承,絲毫不掩飾自己在這故事里的膽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認了自己的全部圖謀。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許一城的過程。
“也就是說,我爺爺是為了保守佛頭贗品的秘密,才選擇了犧牲?”我的手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大哥大。幾十年的謎團,終于要呼之欲出。
“對,他真是個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蓋一個并不高明的謊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
我二話沒說,直接掛掉大哥大,然后一個人在屋內(nèi)嚎啕大哭起來。
這既是悲憤之淚,又是喜悅之淚。一種喜悅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爺爺不是漢奸,他從來都不是。一直郁結(jié)在我心頭的陰霾,此時已經(jīng)全部散去。我爺爺和許家歷代祖先一樣,忠誠地執(zhí)行著許衡的遺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守護著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沙發(fā)上,心情突然變得輕松,然后再度沉重。一個塵封多年的歷史真相終于被揭破,但這樣一來,我的責任更加艱巨了。1931年許一城完成了他的責任;“文革”期間我父親完成了他的責任,現(xiàn)在聽完老朝奉這一段自白,這份責任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肩頭。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終結(jié)。
諷刺的是,我獲取真相的代價,卻是與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著冥冥中的父親與祖父,希望他們能夠給我以啟示,可是卻沒有回應。不知為何,劉一鳴在晚宴上送給我的那句話,突然跳入腦海:“鑒古易,鑒人難?!崩铣钪谠S一城,沈君之于許和平,藥不然之于我,豈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鈴聲再度響起,我拿起電話,老朝奉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哭夠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無比坦承地把許一城的故事告訴我,我應該對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是我們許家貫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許你的心情。這么多年來,我難得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給別人聽。我年紀已經(jīng)不小,能這么回首往事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啦。”他的聲音里帶著幾許滄桑,幾許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后,跑出去揭穿你嗎?”我反問道。
“事隔這么多年,已不可能被證實,沒人會信你的?!崩铣钶p松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計算之內(nèi)。
“你為什么要跟‘支那風土會’合作盜賣文物?就因為許一城要把你趕出五脈?”
“呵呵,年輕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錯,我恨許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趕出五脈,而是他那種泥古不化的態(tài)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戶教授考察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嗎?”老朝奉的聲音忽然變得激動起來,似乎我的問題觸及到了他的痛處。
“什么?”我問。
“我們在進入陜西境內(nèi)以后,親眼目睹一座墳墓被掘開。周圍的鄉(xiāng)民一涌而上,瘋狂地從那座墳墓里搶劫明器。那是一座晉代貴族的古墓,里面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還有許多帛書、竹簡和珍貴的墓葬遺骸??赡切┯廾恋拇迕裰徽J金銀玉陶,卻把更有價值的絲絹書簡踏在腳下。我當時很心痛,里面任何一件東西拿出來,都有可能改寫中國的歷史,可它們就在我的眼前被踐踏成碎片。當搶劫結(jié)束以后,整個墓葬已經(jīng)被搬運一空。木戶教授在這里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鏟一點點把殘片搜集到一起,拼回原狀,并花了大錢將其中的內(nèi)容用電報拍回日本。日本人對文化與古物的態(tài)度,遠遠勝過我們中國人。”
“你這是在為自己的漢奸行為找借口。”
“荒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里度過千年,又有什么意義呢?中國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東西。你看看長城,在中國人手里被毀得亂七八糟;你再看看圓明園里那些被搶走的東西,在大英博物館里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國古籍,連中國自己都沒有了,都要從日本去抄。與其為了一個愛國的虛名而讓寶物蒙塵,不如讓文物落入識貨人的手中!不錯,我是往日本運送了許多文物,但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而那些留在中國的呢?在戰(zhàn)亂中被毀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毀去多少?你覺得我是在毀它們,還是在救它們?”
老朝奉的聲音略顯激動,似乎對我的評語非常委屈,對此我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冷靜下來了,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靜,也是因責任而生的冷靜。
老朝奉發(fā)了一通議論,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換了個口吻:“行啦,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應該朝前看。鄧小平同志不是說了么?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br/>
“可是你并沒有收斂。姬云浮告訴我,現(xiàn)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與‘支那風土會’仍舊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想必那就是你的杰作吧?”
“你連這個都查出來啦?不簡單。不錯!改革開放以后,文物市場復蘇,我跟日本‘支那風土會’的老熟人取得了聯(lián)系,以他們的財力支持,繼續(xù)完成《支那骨董賬》未完成的事情?!?br/>
我握著電話,一時無語。
“好了,現(xiàn)在到你履行你的諾言了?!崩铣畲叽俚?。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戶筆記的內(nèi)容說了出來。這里面涉及到許多古文常識以及引用書目,老朝奉一聽便知,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講完以后,老朝奉卻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許一城的堅持,居然只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家族諾言?這可太讓人失望了?!?br/>
“你這種人,大概是無法理解我爺爺?shù)脑瓌t?!蔽曳创较嘧I。
“哼,許一城還自詡絕不造假呢,到頭來,不也弄了個假佛頭來騙日本人么?所以別跟我談什么原則?!崩铣钤陔娫捘沁吰擦似沧欤爸挥羞@點內(nèi)容?”
“是的,只有這些。”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開始自言自語:“第一本筆記是素鼎錄,講的是許家的古董鑒別法;第二本筆記是佛頭考據(jù),講的是玉佛頭的前世今生;看來,第三本筆記里,記錄的才是許一城在1931年的真實歷程。他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那個人,我到現(xiàn)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筆記的內(nèi)容都搞清楚?”
“當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寫了我的壞話,萬一泄露出去,總是不好的??珊弈莻€木戶有三,我好心送筆記過去,指望他能破譯,結(jié)果他卻束之高閣,不還給我,否則哪兒還用費這么多手腳?!?br/>
“如果老戚頭在,也許就能解開這個謎——可惜藥不然把他殺死了。”我諷刺道。
“好了,這些陳年舊事就說到這里?!崩铣钔纯斓剞D(zhuǎn)移了話題,“你還答應幫我做一件事,不會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木戶加奈已經(jīng)說動了東北亞研究會,即將把佛頭運抵北京。屆時會有一個佛頭新聞發(fā)布會,各級領導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這次鑒定會之前去告訴劉局,這個佛頭是真的。”
我聞言一愣。如果老朝奉關于1931年真相沒說謊,那么木戶家的這個佛頭,其實是許一城偽造的贗品。他如今讓我去指認為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發(fā)布會一定會請許多專家,劉局怎么會聽我的?”我謹慎地問。
“可除了你,誰又是許家后人呢?誰又有《素鼎錄》呢?誰又對31年佛頭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劉局既然把你牽扯到這件事里,對你必然信任。你的鑒定,一定會被他當作成最終的鑒定?!?br/>
我握著電話,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盤。佛頭歸還是劉局與劉一鳴一力操持,如果我堅持是真品,他們就會依照原定計劃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將此事公開。而在這時,老朝奉站出來指出佛頭是贗品,那么上級必然會為之震怒,劉局和劉一鳴的位子絕對不保。以老朝奉在暗處的實力,便可輕易奪取中華鑒古研究會的大權。一想到這里,我冷汗涔涔。屆時以研究會的底蘊和人脈,加上老朝奉這么多年苦心構(gòu)建的文物網(wǎng)絡,做起贗品和盜賣生意來,絕對是如虎添翼。
而我,將是扳倒劉一鳴和劉局最關鍵的一枚棋子。
“劉局和劉一鳴,一個小東西,一個老東西,本想借著佛頭歸還之事打擊我的勢力。他們死也想不到,他們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卻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聽,頓時無語。原來這一切早有預謀。劉局那么積極地把我引入局中,張羅著什么五脈聚首,原來是存了打擊老朝奉勢力的心思。而這老朝奉一面清除著和自己有關的黑歷史,一面不動聲色地醞釀反擊,手段也強得驚人。我這可憐的凡人一心為洗清祖父名譽,到頭來卻只是這兩撥神仙手里的法寶罷了。
如果我順從了老朝奉的計劃,五脈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我祖父許一城的忍辱負重,將付之東流;父親許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將永遠無處伸張。
可是,我能拒絕嗎?
我沒法說不。一個“不”字出口,黃煙煙和付貴都將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準了我重情義這個軟肋,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所有的陰謀都告訴我——這已經(jīng)不算是陰謀,而是陽謀。
“我得考慮一下?!蔽遗φ{(diào)整著呼吸。
“我知道這不容易。給你一天時間,不能再多了。具體的安排,你可以跟藥不然說。”老朝奉的語氣不容商量,他說完這一句,立刻把電話給掛掉了。
藥不然似乎有心靈感應似的,電話掛掉的一瞬間,他推門從外面進來:“談完了?”
“談完了?!?br/>
“順利么?”
“我看不見得?!?br/>
藥不然咧開嘴笑了:“大許你還真是個犟嘴鴨子,都答應老朝奉了,還擺出這番不情愿的臉色?!彼次夷樕懿缓?,也沒過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這房間吧,需要什么,用這個房間通話器告訴我。這屋子里沒電話,你也甭想跟外頭聯(lián)系——不過大許你是聰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別人多嘴的結(jié)果。”
我端坐在沙發(fā)上,忽然問道:“你為什么會選擇跟著老朝奉?作為藥家嫡長孫,你的前途應該足夠美好了?!?br/>
藥不然發(fā)出一聲嗤笑:“美好?從他們禁止讓我加入搖滾樂隊開始,我就知道,從那里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然,旋即又隱藏起來。我想到我們離開藥家前的那場談話,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還是經(jīng)過計算的演技——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之間已經(jīng)被姬云浮等三個犧牲者結(jié)成了死結(jié),我知道這點,他也知道。
“別管別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br/>
藥不然哈哈一笑,推門離開,把我一個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鳥。
我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時間。我必須在這段時間里,想出一個辦法?,F(xiàn)在我們的信息完全不對等,老朝奉手里多捏著數(shù)張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卻悉數(shù)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張王牌,到了新聞發(fā)布會那一天,我將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劇本出演。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把所有的線索都梳理了幾遍,卻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因為過度緊張,我頭疼得厲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腦袋似乎要被盤古一斧劈了兩半。我閉上眼睛睡了幾分鐘,疼痛卻絲毫未止,只得爬起身來,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卻依然干燥得厲害。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發(fā)現(xiàn)滾燙,都有點燒手。我暈暈乎乎地走進衛(wèi)生間,用涼水撲了撲臉,這才稍微感覺好點。我抬頭看了看鏡子,驚訝地看到一張蒼白、疲憊而且全無生氣的臉,就像是一張被水泡過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過文昭關,一夜愁白了頭,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轍。我比伍子胥還慘,人家愁白了頭,還能過了關去,我卻還不知道要如何過關。
我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間甚至想過,學我父親自盡,會不會是一種解脫?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把我嚇得冷汗直冒,幾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鏡子。
一道光芒霎時閃過。
等一等,鏡子?鏡子!
我忽然想到,我遺漏了一個關鍵線索。許一城臨死前曾送給付貴一面海獸葡萄青銅鏡,這鏡子后來被鄭國渠收購,已然化為碎片。不過鏡子上刻的兩個字卻保存了下來:“寶志”。這個線索,除了我和鄭國渠,沒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寶志”那兩個字隱藏著什么隱秘,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于是我俯下身子,按動通話器:“藥不然,給我送一套《景德傳燈錄》來?!?br/>
姬云浮給我的譯稿題頭,寫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當與《景德傳燈錄》同參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不會亂寫,這部書一定跟佛頭有著密切的關系。
《景德傳燈錄》和“寶志”,這是我手里剩下的最后兩張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機,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藥不然雖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沒多問,很快就給我找來一本,而且還是上海書店出版社的《四部叢刊三編》。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閱著,希望從中找出啟示來,直到抱著書沉沉睡去……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飯,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訴藥不然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藥不然開門進來,說咱們走吧,我卻把他攔住了。
“我要跟黃煙煙通話,確定他們平安?!?br/>
“不行,等到你辦好了事情再說。到時候別說跟她說話,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藥不然笑瞇瞇地回絕了我的要求。
這個反應是在我預料之中,于是我又提了第二個要求:“那么我需要你們的保證,一旦老朝奉得手,你們必須立即放人,一分鐘都不許耽誤。如果這個要求不答應,我就不去了?!?br/>
藥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應得很爽快:“這沒問題?,F(xiàn)場有大哥大,馬上就能證明給你看。”
“好,接下來我們?nèi)ツ模俊?br/>
藥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入此事的最初起點,是我家那個名叫四悔齋的小店。在那里,方震趁夜拜訪,把已決意安靜度過這一輩子的我,推入到五脈的漩渦中來。
藥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廠就走了。我慢慢推開四悔齋的大門,屋子里的一切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熟悉的氣味彌漫在四周,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些。
這里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點。
我安靜地坐在屋子里,父母的平反申訴材料和《素鼎錄》擺在我的面前,向我無聲地訴說著不該遺忘的故事。我閉上眼睛,心境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平伏。許衡的一生、許信的一生、許一城的一生、許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這許許多多人的一生,劃成許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響,讓人難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這時候,屋子外面?zhèn)鱽硪魂嚶曇?。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及近,虎伏著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里頭擱著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人,正是方震。
這番情景,簡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著想。
我此時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時,表情卻波瀾不興,仿佛早就預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齋布置了監(jiān)控系統(tǒng),我一回來,他肯定第一時間知道。
方震道:“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現(xiàn)在不用藏了,通緝令已經(jīng)取消,黃家也已撤訴?!?br/>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br/>
我點點頭。藥不然給我身上裝了一個竊聽器,所以很多話我是沒法說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謊話。他沒有繼續(xù)追問我這幾天的行蹤,只是淡淡說道:“我這次來,是接你去見劉局。木戶加奈已經(jīng)把佛頭帶來北京,在新聞發(fā)布會前,劉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嘆,一切都和老朝奉預料的一樣。
紅旗車早已在門口等候,我上了車,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簾,帶著我一路西行,來到八大處的那個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頭,我獨自走進院子,來到當初的那間會議室。
會議室里只有三個人在:劉局、劉一鳴和木戶加奈。而在他們中間的大臺子上,正擺放著那一尊惹起多少風波的則天明堂玉佛頭。
“許桑!”木戶加奈看到我,急忙跑過來,抓著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滿了關切。自從我在岐山被警察帶走以后,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態(tài)十分疲憊,想來從日本帶回玉佛頭,也費了相當周折。
“辛苦你了?!蔽亦馈D緫艏幽伟杨^撲到我懷里,我身體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跡地將她推開,卻又不知該怎么做。這時木戶加奈抬起頭,語氣充滿喜悅:“許桑,我把佛頭帶回來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為情人織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澀中混雜著自豪。
劉局和劉一鳴站在一旁,面帶著微笑,都很識趣地沒吭聲。
我懷抱著木戶加奈,朝那佛頭看去。這尊佛頭用一個特殊的支架支起,實物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加華貴雍容。沉靜的面孔晶瑩剔透,雙頰隱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諧,唇邊還帶有一絲神秘。佛頭頂嚴層層剝開,一直延伸到寬闊的佛額處,斜過兩側(cè),像是兩扇幕簾徐徐拉開。確實是大日如來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會被這精妙的工藝而驚嘆;而現(xiàn)在,我像是個早已知道考試答案的作弊學生,對眼前這個贗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說服劉局和劉一鳴,讓他們相信這個贗品是真品。
許家的家訓是“絕不作偽,以誠待人”,我祖父許一城違背了一次,現(xiàn)在我也不得不違背一次。
木戶加奈終于放開了我,劉局這才呵呵笑道:“小兩口兒等一下再親熱不遲啊,咱們先把正事辦了?!眲⒁圾Q還是那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一句話也沒說。
我慢慢走過去,劉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許啊,你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這才幾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頭弄回國來了,真是后生可畏啊?!?br/>
“還好,還好?!?br/>
我謙遜了幾句,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熱情。劉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復雜的心理斗爭,以為我還在為被羈押的事情忿恨,便開口道:“黃家的事情,你放心。這次佛頭回歸,許家一定會重回五脈,到時候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蔽?guī)状为q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寫給劉局,可沖動臨到實行,又都被壓回去了,風險太大。別看我如今身在此處,可身上卻系著看不見的絲線,絲線的另外一頭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別無選擇。
劉局拍拍桌子:“你先來看看這佛頭吧。我相信這個是真的,專家也都鑒定過一圈,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br/>
他們?nèi)齻€人讓開一個位置,我走過去,雙手捧在佛頭兩側(cè),慢慢地摩挲著。即使這是件贗品,它的做工精細程度,也已經(jīng)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我爺爺許一城的制偽手法,當真是妙至毫巔。
可是無論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這尊佛頭都給我一種奇妙的不協(xié)調(diào)感。這種感覺光看照片體會不到,直到親眼目睹實物,從多個角度反復揣摩,才能體會得到。
佛像的雕刻,并非隨心所欲。額角之間、眉宇之間、唇鼻之間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規(guī)。即便是描摹武則天面容的盧舍那大佛,也是依循這一比例關系進行發(fā)揮??炊嗔朔鹣褚院螅闹凶匀粫纬梢粋€直觀概念,再看到不合標準的佛像,一眼就會覺得有問題。
而這尊大日如來玉佛頭,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它的臉龐與五官單看都很絕美,可綜合到一起,卻說不出地怪異。更不要說那離奇的頂嚴,說不出地突兀,與唐代佛像的形制根本不符。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暗暗嘆息道,卻不敢表露出來。如果是在一個公平的場合來鑒定,我一定會說,這是一尊贗品??墒俏椰F(xiàn)在能說什么呢?藥不然還在竊聽器旁支著耳朵聽著。
“確實是真品無疑?!蔽野逊痤^放下,轉(zhuǎn)過臉對屋子里的三個人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