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這一晚過得并不安然。
濃烈的焦糊味彌漫在鼻尖,身側(cè)的手臂依然維持著護佑的姿勢。
在疼痛與恐懼的雙重夾擊下,周漾的意識漸漸模糊。
耳畔,稚嫩的少年音不停地為她哼唱著陌生的旋律。她扯起嘴角露出微笑。
哼唱聲終于裹進“嗚哇嗚哇”的呼嘯聲。
那是救護車的響亮轟鳴。
也是奏響生機的聲音。
“小哥哥,我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了,我們得救了!”
“小哥哥,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小哥哥,你還好嗎?”
“小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
腦海里閃回的夢境零碎不成篇章,一忽兒又跳向白天聽到的投訴錄音。
“投訴!我要投訴!你們120的接線員態(tài)度惡劣!我要投訴!”
男人的嗓音太過尖銳,像一根直通耳膜的針,戳得腦子嗡嗡作響。
周漾蹙著眉頭,費力地撐開眼皮,結(jié)束了這場凌亂的夢。
她看了眼臺鐘的夜光指針,下床找水喝。
暖瓶空了。
開門進客廳的時候,周漾與下班回來的室友許悄悄碰個正著。
對方見她一身法蘭絨睡衣,詫異地問:“你不是明早下班嗎?”
周漾聳了聳肩:“唔……暫時性停工一天。”
確切地說,暫時支援他處一天。
“停工?!”許悄悄瞪大眼睛,“你這個工作狂居然停工?”
周漾倒了滿杯的溫開水,向她解釋:“應該說,被停工。”
她一邊喝水,一邊向室友閨蜜訴說了這一天大起大落的“奇妙”遭際。
當然,略過了與某人重逢的狗血一擊。
聽她約略說完,許悄悄氣得眉毛倒豎:“什么鬼?明明是這個投訴的人找茬吧!你們組長居然停你的工?”
“被投訴就是被投訴啊,難不成還給我上光榮榜,組長是以儆效尤吧?!?br/> “嘖。”許悄悄說,“那不會還要給你處分吧?”
周漾靜了靜:“最嚴重的處分就是停職或者辭退吧?!?br/> 許悄悄變了臉色:“不會吧?本來這事也就無心之失,沒有這么嚴重吧?”
“哎呀?!敝苎呐乃哪槪拔疫@不是做最壞的打算嗎?”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急救熱線的工作嗎?萬一真的丟了……”
周漾笑笑:“萬一真的丟了工作,大不了再做回拿補貼的志愿者唄?!?br/> 她和許悄悄相識于三年前的某偏遠地震災區(qū),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患難之交”。
倆姑娘當年分別在不同的公益項目做志愿者,周漾負責給受災群眾做皮外傷處理、科普急救醫(yī)療知識,許悄悄則為災后人民的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做心理疏導。兩人分到了同一間臨時樣板房宿舍,最開始互不搭理。周漾那時剛結(jié)束一場失敗的戀愛,瘦得一張臉上只剩倆大眼睛,整個人散發(fā)著莫可名狀的憂郁氣場,少言寡語,只在提供志愿服務的時候會稍微笑一笑。許悄悄也不敢找她說話,覺得自己哪怕大聲點喘氣都會驚擾到這位弱柳扶風的女子。
二人真正熟絡起來是因為一場余震。夜半三四點鐘,許悄悄在床上被晃醒,一睜眼本能地側(cè)頭去喊隔壁床的周漾,周漾已經(jīng)拉住她的手拖著往屋外跑去。
許悄悄邊跑邊喊:“我的鞋我的鞋,冰死我了!”
周漾迅速地彎下腰,把撿到的鞋往她懷里丟。
二人跑到樣板房前頭的空地上,那里已經(jīng)聚了許多躲余震的人,有剛經(jīng)歷過大震十分警覺的村民,也有像她們這樣的志愿者。
許悄悄這才慌里慌張地往腳上套鞋,發(fā)現(xiàn)懷里的兩只不是一個樣式。她的目光往前延,看到周漾一腳穿著她自己的黑色新百倫373,一腳踩著她的桃紅色樂福鞋,看起來十分滑稽。
從災難驟降的驚悸中回過神,大家紛紛為劫后余生慶幸。許悄悄和周漾對視了一會兒,窺見彼此渾身上下透著的狼狽勁兒,不約而同地“噗嗤”笑了出來。
那以后兩人關系越來越好,周漾也漸漸開朗了起來。
一年的項目期結(jié)束后,她們依然用微信保持著聯(lián)系,又在今年相約報考了東華市的醫(yī)療系統(tǒng),順理成章地又做起了室友。只不過,周漾是在急救指揮調(diào)度中心接120熱線,以最快的速度為求助者提供急救指導、調(diào)度救護車輛;許悄悄就職的單位則是東華市第六人民醫(yī)院精神衛(wèi)生中心熱線部,專為欲輕生者提供心理疏導。簡單粗暴地說,周漾的服務對象是想活的人,許悄悄面對的,則是想死的人。
周漾又灌下幾口熱水。杯沿上方,她的一雙幽黑眼睛隱在濃密的睫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