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上古周朝沒有采詩之官,每年春天,樂吏搖著木鐸(duó)走訪民間,采集鄉(xiāng)野歌謠,把能反映人民苦樂的作品記錄下來。整理成冊后,交給太師譜曲,演唱給周天子聽,作為天子施政的考量。
歌集流傳至今,尚存三百一十一篇,其中笙詩(有目無辭者)六篇,列于《小雅》,歌集名曰:《詩經(jīng)》?!?br/>
透過紅木軒窗,殷容看一眼天色,夜已經(jīng)深了。
窗外,小橋流水,月滿東南。
北冥龍翔城,名叫泥融燕的寬闊街道上,盡頭一所冷冷清清的菜館里。年輕伙計正從樓上走下來,手里端著一碟炸得焦嫩的糖醋鯉魚,臉色有些難看:“客人真是奇怪,放著好生生飯菜不吃,叫我分給乞丐……”
“十八,少管閑事!”
門口掌柜的臉上八字胡顫兩顫,順手拿起身前拍桿,兩顆米粒大的眼珠霎時間光彩奪目,有如一方豪俠執(zhí)劍在手。突然他縱身一躍,離地半尺,拔“劍”在手,平沙落雁。肥胖的身軀耍出一招驚人的劍式……
伙計只見樓下那團肥肉原地一顫,腳下樓梯瞬時哭慘,趕緊護住掌心飯菜,心中嘖嘖驚嘆:“掌柜的若能瘦下一百來斤,想必也是一方好漢!”
樓下那方水曲柳檀老榆木桌面上,蒼蠅悠悠騰空,嗡嗡飛遠。
掌柜的揮手一陣亂拍,出招沒有章法,卻總也奈何不得蒼蠅半分,眼下正心情煩悶,剛好瞥到伙計端菜下樓,也忍不住多插兩嘴:
“點菜隨便,上了菜又不吃,只是一個人坐在那兒喝悶酒。”目光往樓上一瞥,喘著粗氣道:“我來龍翔二十年了,見過不少千金散盡,就為討那糊涂酒樓冰面掌柜一笑的癡情男子,卻還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奇女子。”
他本想說“怪”字,但怕被樓上客人聽見,既然賺人家嘴上的錢,最忌諱嘴巴捅婁子——不吉!“呸!”臉上肥肉一抖,拍桿應(yīng)聲而落:“狗蒼蠅,不打死你老子今天跟你沒完!”
晚風清涼,街上行人寥落。
小小菜館名叫“雅言”,門首招牌四尺長、二尺寬,方方正正掛在街頭,并不惹人注意。菜館生意向來不溫不火,今日暮時一如往昔,樓上樓下一共只有三桌客人,彼此慢飲閑聊,不失文人趣味。只是最多半個時辰,也都很快散去。
“咚!咚!——咚!咚!——”
亥初三刻,二更鼓響,街上清一色燭光。
如今已是木鐸甲子四十一年,自二十年前那場“打爛一條街、并且貽患至今”的爭端開始,每年在初夏這段日子里,只要東門貴客那條雕金的馬隊踏入龍翔,為防止意外發(fā)生,北門都會實行一段時間的宵禁。但自那以后畢竟常年無事,值夜人員業(yè)已疏懶,如今也已不再強行驅(qū)趕路人。
此時天色已晚,道路兩旁行人漸少,只剩最里間那位客人還沒走。小口飲酒,獨自憑欄。
雖然菜肴豐富,紅衣女子似乎并沒什么胃口,手中那對竹筷也遲遲未能發(fā)揮用場,又見樓下有小乞兒沖她流口水,索性趁熱菜未涼,就讓伙計把幾盤魚肉端了下去,連同碗箸一并送給他們,只留一盤蒜拍黃瓜充臺面。
此時她放下筷子,青蔥玉指如象牙般白皙,根根纖細修長,輕輕抬起從耳后撩過,同時甩了下脖頸,長發(fā)如緞帶飄搖,帶有百花清香。緩緩偏頭看向窗外。
河道燭光朦朧,好像溪水鍍了層金。
河岸有一對年輕夫婦:男子身披一件蓑衣,手里提著燈籠,熟練掛在墻后一只木鉤上;女子穿著也很樸素,頭上纏著方巾,典型的新婚婦人模樣。
“你回來了。”年輕女子輕聲說。
男子點頭,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回來了?!?br/>
“菜都賣完了嗎?”女子關(guān)切問他。
“賣完了,還順手買了把河蝦。”男子從腰間翻出一團紗包,小心翼翼撥開兩層,手里密密麻麻的蝦米堆積成球。
女子抿嘴一笑,眉間秋波流轉(zhuǎn):“可真有你的!”
男子上前一步,低下頭吻她,側(cè)身來到河邊,沖河心喊:“莽子!莽子出來吃點心了!”
水面漣漪微漾,河心很快浮現(xiàn)出一條大魚,額頭有一抹金色紋路,像是一只閉上的眼睛。
樓上紅衣女子眨了眨眼,此物模樣不俗,頗有幾分水運。只見年輕夫婦相互摟成一團,向河面拋灑那團蝦米,看著那條名叫莽子的魚歡快吃完夜宵,于是心滿意足,并肩進屋。
“小玉,今天晚上……”男子趴在身邊人耳邊說。
“不知羞!”那只耳朵很快粉嫩如櫻桃。
紅衣女子目光安然,抬頭望天。
傍晚時分下了場雨,緊接著一場大風,倒是把陰云都給吹散了。此時明月高懸,星辰綴染夜空,舉目璀璨。她給自己倒了杯酒,捏起筷子叨了口黃瓜,放進嘴里慢慢咀嚼,口感酥脆。
年輕伙計覺得客人心性松散,好像真的只是一個人來此放松。他沒有大名,來來往往熟客都叫他十八,如今正值壯年,又見客人貌美,更兼也沒有其他事情做,就一個人趴在樓梯口等著被招呼。
其實如果仔細端詳就會發(fā)現(xiàn),伙計十八眉目清秀,五官耐看,膚色微深,就像一只活過來的陶俑。此時他趴在樓梯旁的扶手上,癡癡翹著屁股,腦袋擱在手背上,兩眼打轉(zhuǎn),欣賞起客人容顏。
本以為還要這么耗下去,只是忽然一瞬間,客人卻像對面坐著什么人,毫無征兆地開口說起話來:“找了你二十年,龍凌、龍眠、龍歸三城,乃至中原古鈞都被我翻了個底朝天?!?br/>
她提起手腕頓頓筷子:“就連這龍翔城,也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來?!闭f時柳眉一挑:“如何?踏遍羽界,總算找到門路,誠心來此拜訪,難道真的要我強行開門,做那不速之客嗎?”
十八愣了一下,腦袋從手上抬起來,意識到嘴角哈喇子直流,趕緊伸手擦了把口水。又向周圍看了看,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
可周圍除了自己,還能有誰?
“客人……”他想上前問個明白——也是有心搭訕。客人腰細腿長臉好看,聲音更是好聽!
于是腳隨心動,忐忑前行。正在心頭唱那《美人嬌》給自己打氣,卻忽然沉下臉來,身形不再局促,腳步穩(wěn)重自如,徑直來到女子對面。偏腿坐下,毫不見外地拉過對面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舉杯一飲而盡。
壺中酒很烈,卻已不剩多少。
女子淡雅一笑,無奈搖搖頭,兩靨微醺,眼神說不出的嫵媚。她閉目再睜眼,目光如滿月般明亮,視線所見處,十八臉上無眼無鼻,只剩一張面皮。
紅衣女子一吐酒氣,伸手撫額:“看來慕容公子還是瞧不起我殷容,找了你這么久,以為隨便借個替身出面……”她抬起頭,兩眼不避“伙計”大膽的目光:“就能打發(f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