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還是盡快與我哥退婚為好?!?br/>
白飛鴻正在湖邊喂魚,聽到這句話,她手上的動作一頓,卻沒有回過頭去。
在她身后,來人停了停,似乎是因為沒有得到她的回應(yīng),他的聲音聽起來多了兩分煩躁。
“再過幾天,大哥就會成為整個空桑的主人,他的婚事會受到天下矚目,你認(rèn)為到時候別人會怎么說你?又會怎么說他?”
還能怎么說呢?
白飛鴻笑了笑,將一把魚食攥在手心里,好玩似的捏來捏去。
無非是她挾恩圖報,區(qū)區(qū)一個妓.女的女兒,仗著自己救過陸家少主的命,硬逼著他娶她。
或者是陸遲明真是不走運(yùn),修真界的劍道第一人,天生劍骨,驚才絕艷,居然被一個狐貍精給纏上了,為了與天下第一大宗聯(lián)姻,不得不迎娶這個壞了根骨、于修行之道上難有長進(jìn)的廢物。
這些話在她與陸遲明剛定下婚約時,聽也聽膩了。
“先前我父母能接受大哥和你的婚約,是因為昆侖墟還在——你雖然不是這一輩最出色的弟子,到底還是不周真人的女兒。但是現(xiàn)在昆侖墟已經(jīng)……”
大約是他也知道接下來的話過于殘忍,少年的聲音停了好一會兒,方才繼續(xù)說了下去。
“即使他們現(xiàn)在礙于婚約同意你嫁進(jìn)來,今后也難免有怨言。到了那一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你主動退了這門婚事,我父母念及舊情,以后也會對你多加照拂。”
“說得這樣委婉,真不像你的性子?!?br/>
白飛鴻終于回過頭去,念出了來人的名字。
“云夢澤,你哥哥知道你來與我說這些嗎?”
云夢澤抿住唇,像是要避開她的目光一樣側(cè)過臉去。烏發(fā)稍稍掩去他的面龐,讓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繃緊的下頜。
他們家的人都生得很好,這對兄弟的豐姿容色更是格外出眾,就算是說了這樣可恨的話,也讓人難以對他生出憤恨來。
烏發(fā)朱唇,雪膚花貌。
白飛鴻晃了一下神,想,他倒是生得比許多女子更昳麗。
“其實你只是想告訴我,昆侖墟已為妖族所滅,兩派間的盟約自然也作不得數(shù)。如今娶我不僅無法為空桑帶來任何好處,還會使你們也成為妖界的仇敵……更何況,我出身卑賤,道途無望,原本就配不上你光風(fēng)霽月、驚才絕艷的哥哥?!?br/>
她淡淡地說著,語氣倒像是在談別人的事。
“這確實是一筆不劃算的交易。我若是你,也會希望自家哥哥與這樣一個廢物早日解除婚約?!?br/>
云夢澤皺起眉來,他的眉眼本就艷極,這樣一個動作更添幾分少年意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悶,氣惱似的別過頭去。
“我沒有覺得你配不上大哥,我只是覺得……你應(yīng)該早些為自己打算?!?br/>
“為自己打算?”
白飛鴻信手將魚食拋擲出去,剎那驚破一池春水,碧玉般的湖面上綻開大大小小的漣漪,一圈圈散去。
她注視著追逐餌食的群魚,粼粼波光映在她的臉龐上,將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映出了虛幻的色彩。
宛如泡影。
“我還能如何為自己打算呢?”
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她的宗門已經(jīng)覆滅了。
新任妖皇剛一得了王座,便帶了數(shù)萬妖兵妖將滅了她的宗門。
昆侖墟上下無一怯戰(zhàn),掌門血戰(zhàn)而亡,子弟盡數(shù)戰(zhàn)死,靈獸的死尸遍布山野,修士與凡人的尸骸鋪滿了五城十二樓。
那些她討厭的、喜歡的、見過的、沒見過的人們……所有人都死了。
就連她的養(yǎng)父,昆侖墟不周峰的峰主,也一并死在了那場劫難中。
“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打算了?!?br/>
白飛鴻看著腳下清澈見底卻又深不可測的潭水,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庭之中空洞的回響。
她撒下的那一點食餌很快便被魚群食盡了,聚在一起的靈魚復(fù)又散開,留下一整片空茫而又沉郁的碧色,魚尾撥弄池水的聲音也漸漸消去,寂靜得讓人有些心驚。
不知為何,云夢澤站在她的身后,一時也沒有再開口。
只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穿過二人之間。
白飛鴻忽然覺得,這樣的安靜著實讓人生厭。她抓起盛著食餌的瓷合,呼啦一下將所有的魚食都拋進(jìn)池里。
魚群瘋了一樣爭搶起來,尾鰭拍打著水波,一片嘩啦啦的亂響。她看著眼前涌動跳躍的魚群,終于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我知道你們怎么想?!?br/>
她依然盯著群魚,不知是在對云夢澤說,還是在對旁的什么人說。
“你們在想,是不是我出賣了昆侖墟,是不是我向殷風(fēng)烈搖尾乞憐、獻(xiàn)媚討好……不然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了?你們想問我,陸家將要娶回來的究竟是一個一無是處的麻煩,還是一個勾結(jié)妖族的禍害,對不對?”
“我沒有?!?br/>
云夢澤的聲音透出些許忍耐的意味,白飛鴻卻沒有給他任何反駁的機(jī)會。她笑了起來,笑得幾乎站也站不住了,她倚著闌干,回過頭來看他。
那雙眼睛里面沒有笑意,只有怒火與淚光,她仰起臉來,眨去涌上眼眶的澀意,臉上的笑卻拉大了。
“其實你們在懷疑我也很正常,我也想知道……”她低聲說,“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為什么他不殺我?”
她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云夢澤沉默下來。
白飛鴻漸漸平靜下來了,她看著云夢澤,須臾,那種灰燼一樣的笑意也燒到了她的眼睛里。
“想要退婚的話,讓陸遲明自己來和我說?!?br/>
她輕聲說,一字一句卻如此清晰。
云夢澤看著她,眉頭不知不覺蹙得更深。
“我……”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被旁邊傳來的一道男聲打斷了。
“在聊什么?”
陸遲明從湖的另一端走過來。一襲青衣,一路分花拂柳行來,衣擺拂過岸邊新生的春草,似乎也被染上了綠意。
見白飛鴻朝他看來,陸遲明的腳步頓了頓,對她露出一個笑來。他眼睛的形狀像是青蓮花瓣,含著慈悲的笑意,春水一般溫柔,在望著她的時候,尤其顯得多情。
他們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樣貌,不過,同云夢澤那種尚帶著少年氣的美貌比起來,陸遲明顯然已是一個俊美的男人了。見到他來,云夢澤抿一抿唇,無聲地低下頭去。
“沒什么?!鄙倌甑纳裆型赋鲆环钟w彌彰的味道。
“大婚在即,各大宗門都會遣人道賀,這次代表少海來的是姨母他們,云家表妹也來了,她性子內(nèi)向,你多陪她轉(zhuǎn)轉(zhuǎn),也算替母親分分憂?!?br/>
陸遲明的聲音平靜而溫和,幾乎可以說是和煦的,卻讓人難以反駁。
“飛鴻的傷剛好一些,不宜操勞,空桑的事還要你多上心些?!?br/>
“……這沒什么。”云夢澤重復(fù)了一遍,這次聲音更低了一些。
閑談間,陸遲明已經(jīng)走到白飛鴻身旁。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微微蹙起眉來,從芥子中取出一件大氅,張開來搭在她的肩上。
“手好涼……送去的傷藥有按時吃嗎?”
大約是因為他是長子,又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弟弟,陸遲明向來是很會照顧人的。對著白飛鴻的時候,他又格外妥帖一些。便是現(xiàn)在,他也是先將她的長發(fā)攏出來,再將大氅的系帶細(xì)細(xì)為她扣上。
這樣的細(xì)心,讓白飛鴻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許。惹她生氣的人是弟弟,自然沒有對哥哥發(fā)火的道理。她嘆了口氣,語氣雖然還有些生硬,但到底沒有方才那么僵了。
“吃過了?!?br/>
昆侖墟一役中,白飛鴻雖然僥幸沒死,到底是受了重傷,陸遲明特意請了靈山的巫醫(yī)來為她調(diào)養(yǎng),又尋了最好的傷藥來,讓侍女一日三次送過來,看著她服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她此番傷勢過重,還是因為當(dāng)世最好的醫(yī)修——她的養(yǎng)父已經(jīng)不在了……白飛鴻總覺得這次的傷好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我也是醫(yī)修,我自己的身體,我心里有數(shù)?!?br/>
她由著未婚夫?qū)⑺鱿聛恚偬鹧蹃?,只看見云夢澤背身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他的脊背繃得很緊,給她以負(fù)氣的錯覺。
陸遲明沿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了然。
“阿澤自小體弱,家里總是縱著他,倒把他給慣壞了。要是他對你說了什么失禮的話,我先替他賠個不是?!标戇t明的聲音里透出幾分歉意,“至于我爹娘那邊,我會去說的,你不必?fù)?dān)心?!?br/>
白飛鴻知道,這人大抵是什么都聽到了。
“他說的也是實話?!彼脑捯糁辛髀冻鰩追志胍猓拔疫€以為……”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說?!?br/>
陸遲明握著她的手微微收緊,白飛鴻側(cè)過臉去,正迎上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她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低聲道:“無論你信不信……我從沒想過娶你以外的人?!?br/>
不知是被他的目光所觸動,還是被他的語氣所動搖。白飛鴻遲疑片刻,還是抬起手來,輕輕撫上陸遲明的臉。
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要嫁給這個男人。
這是一段沒有任何人看好的婚事。她不過是一個妓.女的女兒,生父不詳?shù)囊胺N,幼年時就被魔修壞了根骨,唯一的倚仗就是背后的師門,如今也已經(jīng)覆滅了。他卻是空桑陸家的少主,白帝后裔,血脈高貴,天生劍骨,人人都說他已是修真界的劍道第一人,有望成為這千年來第一個飛升的劍修。
她一無所有,他坐擁一切。
然而,當(dāng)陸遲明對白飛鴻這樣說的時候……
“我信。”她說,“無論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br/>
這一次,輪到陸遲明怔住了,須臾,那張如玉一般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一絲淺淺的笑來。
“那就好?!?br/>
他只這樣說。
不知為何,明明是贊許的話語,白飛鴻卻從中聽出了一分悵惘。
陸遲明虛虛握著她的手腕,陪著她一路走回她的院子,在將她送進(jìn)房門之前,他忽然拉住了她。
白飛鴻回過頭來,眉間流露出一絲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