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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之鑒墨尋瓷 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

聽到他們的話,我有點懵。我被捕了?什么我就被捕了?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們把我一把推開,直愣愣闖進屋子,開始到處翻動。木戶加奈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沖她使了一個眼色,她連忙把桌子上的稿紙抓在手里。
  
  好在警察對那疊稿紙毫不關(guān)心,他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很快在我的床邊發(fā)現(xiàn)了龍紋爵——其實我根本沒打算藏——為首的警察拿起來遞給秦二爺看,秦二爺搗蒜一樣地點頭:“對,對,我看到的就是這個!”
  
  為首警察沖我微微一笑:“許愿,這是你的東西嗎?”
  
  他這句話,問得相當(dāng)毒辣。龍紋爵是國家一級文物,我如果說是我的,馬上就會被質(zhì)疑來源;如果我說是從黃家拿的,那就更有盜竊文物的嫌疑,怎么回答都討不到好去。警察看我保持著沉默,喀嚓一下用手銬子把我銬起來:“跟我們走一趟吧?!?br/>  
  “你們憑什么抓人?!”我大聲質(zhì)問道。
  
  秦二爺過來,趾高氣揚地喝道:“你這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那龍紋爵不是賊贓就是明器,北京來的同志大老遠跑過來,還能冤枉了你?”
  
  “你們不是岐山警方?”我皺起眉頭。
  
  “不,我們是從北京來的?!本烀鏌o表情地說。
  
  我心中暗叫不好。我本以為是秦二爺故意使壞,去當(dāng)?shù)毓簿峙e報,這多半是托關(guān)系公報私仇,好解決。但如果是北京警方派來的人,事情就復(fù)雜了。
  
  警察從北京直奔岐山抓人,說明那邊已經(jīng)正式立案。這背后的推動者,肯定是黃家。他們是龍紋爵真正的主人,他們一報案,立刻讓我變成了一個攜帶國家一級文物潛逃的罪犯。
  
  現(xiàn)在“人贓并獲”,證據(jù)確鑿,縱然我要辯白或者請黃家收手,也是先要被押回北京再說了。無論如何,岐山我是無法繼續(xù)待下去了。
  
  “去找方震!”
  
  我臨被帶走前,只來得及對木戶加奈說這么一句話?,F(xiàn)在能救我的,只有方震和他背后的劉局。木戶加奈手里緊緊攥著稿紙,用力點了一下頭。
  
  賓館外是一輛岐山當(dāng)?shù)氐木嚕疑狭塑?,兩只手擱在雙腿之間,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夾住我,一言不發(fā)。車子開了很久,眼看就要出城了,我忍不住問道:“警察同志,咱們這是要去哪里?”對方?jīng)]有回答,我只好垂下頭去,閉上眼睛,試圖整理一下紛亂的思路。
  
  按道理說,我調(diào)查佛頭,是五脈都認可的行為。黃家縱然對我在安陽的舉動不滿,也不至于動用警方這么夸張?,F(xiàn)在這個局面,似乎不是想把我整死,而是有人不愿意讓我繼續(xù)呆在岐山。
  
  難道是怕我挖出更多東西?有意思??磥須⑺兰г聘?、老戚頭和謝老道的幕后黑手,越來越沉不住氣了。這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我正想著,這時候車子突然停住了。我被警察帶下來,抬頭一看,看到一棟很高的建筑,建筑頂端有燈光閃現(xiàn)。遠處還有兩排地?zé)?,直直地伸向遠方,還有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傳入耳朵。
  
  這是岐山的機場啊,而且還是軍用機場,停機坪上放著好幾架涂著空軍標(biāo)志的飛機。
  
  “跟我們走,老實點?!本熳е腋觳?,把我?guī)У揭患艽蟾贡惚愕娘w機前。我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運七”,是咱們中國自己研發(fā)的機型,民航和軍航都有裝備。飛機的艙門打開了,一架舷梯放了下來,兩側(cè)的螺旋槳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轉(zhuǎn)得飛快,發(fā)出嗡嗡的低沉聲音。
  
  我仰望“運七”那個大鼻子頭,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沒想到他們居然急切到了這種程度,一夜羈押都不肯多等,一抓到我立刻要送上飛機??梢娔俏荒缓蠛谑?,也是頗有顧忌的。他知道,如果方震出手,或者劉局在北京打一個電話,警察肯定沒辦法把我?guī)щx岐山。為此,他不惜為我這么一個小人物動用軍航飛機,就是不想給他們留出反應(yīng)時間。
  
  說實在的,我還真他媽有點榮幸了。
  
  上了飛機以后,我掃視一圈,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自作多情。機艙里很寬敞,里面堆著好多綠色郵包和麻袋,看來這不是給我準(zhǔn)備的專機,而是運送郵件和貨物的飛機。
  
  我進了機艙,警察把我的手銬在了一個把手上,然后各自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機艙里還有其他幾個人,看到警察面色陰沉,我又帶著手銬,都不敢過來搭話。
  
  飛機很快起飛,這種螺旋槳式的飛機非常顛簸,大家都把背靠著艙壁,減少震動。可我的手被手銬吊在把手上,身體來回搖擺,非常難受。我實在受不了,問警察能不能給我換個地方。兩個警察商量了一下,起身掏鑰匙開手銬,然后把我?guī)У胶竺嬉惶幗锹?,重新銬好。
  
  這地方還不錯,能靠直身體。我坐定以后,拿眼睛那么一掃,發(fā)現(xiàn)附近的郵包上還靠著一位老哥。這老哥腦袋特別大,頭發(fā)稀疏,跟個大獅子頭似的,偏偏脖子還特別細,讓人一看很擔(dān)心會不會折斷。我瞇起眼睛,借著機艙昏黃的燈光,看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物件,不時用手去摩挲,顯得十分珍惜。那是“握豚”,是一種漢代的玉器,圓柱形,用簡單的幾刀刻出俯臥肥豬的輪廓,大小正好能被一只手握住。下葬的時候,握豚會放在死者手心,象征著陰間的財富,和含在死人嘴里的玉蟬漢八刀是一類東西。
  
  握豚是明器,給死人用的。這位老哥估計是個外行人,哪有把明器掛在身上的?這要是在潘家園讓人看見,肯定得嘲笑一句“塞屁眼”。
  
  “塞屁眼”是個典故。民國時候,孫殿英炸開慈禧墓,里面大量陪葬品流落民間。北京有個前清的旗人老爺,不知怎么弄到一件墓里的玉器,錐臺形狀,小巧可愛。他喜歡得不得了,每天沒事含在嘴里。后來有明白人告訴他,那玉叫九竅門,用來封閉尸體九竅,他含嘴里那個,是慈禧拿來塞肛門的……
  
  等到警察走開了,這位老哥把腦袋探過來,特好奇地問道:“我說,你犯什么事了?”我看看他,沒吭聲。他還往前湊:“能坐飛機押送,這事估計小不了吧?”
  
  “古董?!蔽艺f了兩個字。
  
  大腦袋眼睛一亮:“喲,童家店里折的?”
  
  童家是鑒古界的切口,意思是親自挖墓挖出來的東西。不過這是老講,解放后幾乎沒人用了,都說是孫家的,意思是從老百姓家里收的。這個大腦袋估計是道聽途說這么個切口,沒確切把握其含義,就拿來亂用一氣。在玩古董的人里,這種半瓶醋特別多,自以為很懂,其實根本沒到那水平。好奇心還強,騙他們比騙什么都不懂的棒槌更容易。
  
  我摸清了他的底,心里忽然有了個念頭。我緩慢轉(zhuǎn)動脖子,讓目光聚焦在他胸前的握豚,一直到他覺察到這點,才把目光收回,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這一聲嘆息,立刻讓大腦袋不自在起來。他反復(fù)摩挲著握豚,眼神閃爍,猶豫了半天,終于探頭過來:“我說,這東西,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我就隨便看看。”
  
  我似笑非笑,這讓大腦袋很是驚慌,越發(fā)認定我看出了什么。他悻悻縮了回去,一會兒工夫,又伸過來了:“哎,我說,咱們萍水相逢,能在一趟飛機上,也算是緣分?,F(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我看你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話?”
  
  “我一個犯人,不能隨便講話?!蔽覔u搖頭。
  
  這讓大腦袋立刻相信,不是沒問題,而是我有話不敢講。他一拍腦袋,起身走到旁邊不遠處的兩個警察那里,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然后轉(zhuǎn)回來道:“我問過人家了。只要我不碰你,說兩句話沒什么關(guān)系?!?br/>  
  能坐軍航的人,多少都有點背景。那兩個警察估計覺得這是小事,不好拂他面子,就順?biāo)浦鄞饝?yīng)了。大腦袋生怕我不理他,一拍胸脯:“兄弟我在京津一帶還算有點人脈,你幫我,我也幫你。”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緩緩睜開眼睛:“把東西拿近點我看看?!?br/>  
  大腦袋一聽,趕緊摘下來,遞到我的眼前。我就著燈光看了一遭,意味深長地問道:“你這東西是從哪里弄的?”大腦袋忽然臉紅了,他抓抓腦袋,咧開嘴傻笑,笑了半天才說:“這是……這是我女朋友送給我的定情信物?!?br/>  
  原來這個大腦袋是個北京的軍航子弟,在岐山認識了一個女筆友,兩人通信了一段時間,他巴巴地跑來岐山看真人。女筆友帶著他見了父母,父母拿出這么一件東西,說是祖?zhèn)髦?,只留給看中的女婿。大腦袋當(dāng)時給感動壞了,當(dāng)場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還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女方家里置辦了一大堆東西當(dāng)聘禮,然后帶著這串東西回北京籌備婚禮。
  
  聽完這個描述,我心里有數(shù)了,告訴他:“他們知道你爹的背景?”
  
  “知道啊,我以前在信里提過。”
  
  “你還答應(yīng)他們什么了?”
  
  “???我答應(yīng)把她調(diào)進北京,安排到國營廠里;還幫她弟弟在西安找份工作;給她父母買臺彩電;給她姑姑買輛自行車……”大腦袋掰著指頭一一數(shù)來。還沒說完,我打斷他道:“回北京以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
  
  “花八分錢給那姑娘寫封信,說這事吹了?!?br/>  
  “為什么?”大腦袋張大了嘴,很是驚愕。
  
  “這玩意兒是當(dāng)?shù)赜駨S琢出來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蔽野焉眢w往后一靠,“真正的漢代琢玉,都是斜著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淺。你看這個玉器上頭,刻痕與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機器琢出來的?!?br/>  
  大腦袋一聽這話,可就坐不住了,下巴不住顫抖:“你這說法太武斷了吧?我還特意去找過專家鑒定的呢!”
  
  我微微嘆了口氣。這樣的人我見過太多了,自己受了騙,但卻不肯面對現(xiàn)實,抱定一個說法不放手,對任何指責(zé)都懷有疑心。
  
  “那專家是誰帶你去找的?”
  
  “她啊。”
  
  “那就對了,這就是托兒?!?br/>  
  也不知道是大腦袋本身智商比較低,還是戀愛中的人容易變傻,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釋了半天,大腦袋這才接受了現(xiàn)實,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頹喪地坐回到郵包之間,一會兒工夫后,居然哭了……
  
  他哭得特別傷心,聲音不大,但流淚不少,嗓子還發(fā)出凄涼的哀鳴。真看不出來,這么一個大漢,哭起來跟個小女孩似的。他邊哭邊含糊不清地講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憶,又用手絹抹眼角。兩個警察還以為我把他怎么了,過來查問。我也沒瞞著,都給說出來了,警察看他哭得涕淚交加,想樂又不好樂,又坐了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了半天,眼淚一抹:“多謝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騙了。說吧,有啥我能幫上你的。我在牢里也有幾個熟人,可以照顧照顧你?!?br/>  
  我說:“其實也沒那么麻煩。我只要你給一個人捎句話就行?!比缓髮λZ幾句,大腦袋聽完以后一愣:“這人到底是你什么人?”
  
  “整個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蔽议L長吐出一口氣。
  
  大腦袋很快離開,繼續(xù)去緬懷他被欺騙的愛情。我則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腦子里不住地轉(zhuǎn)動著。
  
  從滿是情欲味道的賓館轉(zhuǎn)換到這冰冷的機艙里,我終于可以靜下來心,慢慢消化木戶筆記帶給我的沖擊了。
  
  從整篇文章來看,玉佛的傳承,似乎到了明末就斷掉了。一直到了許一城這一代,才搜集資料,將其補完。該文是在1930年寫成的,說不定木戶有三就是看到這篇考據(jù),才動了來中國的心思。
  
  但是,這篇考證文章還存在著一個大矛盾。根據(jù)許衡的《自敘》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為二,河內(nèi)得佛頭帶回日本,許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頭應(yīng)該是在日本才對,為什么木戶有三還要來中國尋找呢?
  
  這說明,在這兩件事之間,還缺失了重要的一環(huán)。那枚玉佛頭,在唐代到民國之間的時間里,很有可能曾經(jīng)返回過中國,一直到抗戰(zhàn)前才再一次被運到日本。姬云浮說這篇文章當(dāng)與《景德傳燈錄》參照閱讀,可《景德傳燈錄》是宋朝一本記錄歷代高僧事跡的書,不知和這個有什么聯(lián)系。我手頭沒這本書,只好先擱置一邊。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們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大墓。按照筆記的說法,那應(yīng)該是明代許信的墳?zāi)?。方震從那墓里找出來過一枚花錢,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只看得清兩個字:人,心。
  
  我心里一哆嗦。那花錢是方孔的,方孔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兩個字是人、心,難道另外兩個字是事、過?難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
  
  那是我祖父的遺言,也是父親的遺言,以及四悔齋店名的來歷。
  
  我一直認為,父親的遺言,代表了他對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可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明朝我家先祖的墓里,就已經(jīng)有了這四句話,如此說來,這句話應(yīng)該是許家的祖訓(xùn),由此看來,父親的遺言,似乎又有了另外一層含義。
  
  我想著想著,整個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從外頭打完籃球回來,發(fā)現(xiàn)家門口聚著好多人。那些鄰居看到我回來了,都紛紛讓開一條路,眼神里有同情,有傷心,甚至還有幾道幸災(zāi)樂禍,但沒人開口說話。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意思,撥開人群,掏出鑰匙進了家門。平時回家,媽媽總會遞來一搪瓷缸子的涼白開,然后把我的臟背心脫下來去洗;而父親永遠是在書房看書??蛇@次回來,家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我在書房的桌子上,看到了父親寫的一張信紙,上面有八個字: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還有一串?dāng)?shù)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隨手折了起來。這時候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是學(xué)校革委會的頭頭。他趾高氣揚地向我宣布,右派、反革命分子許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將的震懾之下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盡,結(jié)束了自己罪惡的一生。他奉命前來收繳反革命分子的遺留罪證。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預(yù)感似的,我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悲傷,反而異常平靜。我撲向那個頭頭,跟他扭打起來。那頭頭是大學(xué)籃球隊的主力,身材壯得不得了,可那一天卻被我打斷了兩條肋骨。然后我被七八個人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動彈不得。我看到一群人沖進我的家里,肆無忌憚地毀滅我所熟悉的一切。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的合影被踐踏在地上,媽媽的花盆被砸爛,墻上的獎狀和柜櫥上的玩具槍全都丟出窗外……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羈押室里度過的。等到我被放出來,他們告訴我,父母的尸體已經(jīng)火化。我沒看到他們最后一面,拿到手里的只有一壇骨灰——他們甚至沒有分開存放,不過這樣也挺好的。自始至終,我沒有流一滴淚。
  
  我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家里亂了套,沒有一個地方?jīng)]被蹂躪過,沒有一件東西沒被翻動過。我懷抱著骨灰壇在廢墟里蜷縮著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時,我又掏出父親的遺言來看,猛然發(fā)現(xiàn)那一串?dāng)?shù)字,是大學(xué)圖書館的索引號。那時候?qū)W校都在鬧,沒人上課,圖書館更沒人去了。我就找機會溜進去,按圖索驥,找到一本筆記。這本筆記里,記錄的是《素鼎錄》,而它的密碼,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這八個字——不過另外一本藏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說不定已經(jīng)隨著老房子的拆遷,帶著秘密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可真是奇妙,木戶有三帶走了兩本筆記,卻不知道密鑰;我父親許和平知道密鑰,卻沒有筆記。一直到木戶有三去世前夕,其中兩本才送回到我父親手里。早在那個時候,我父親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但他選擇了沉默,把一部分資料交給姬云浮之后,繼續(xù)隱姓埋名,直到大時代的洪流將我的家庭撞碎……
  
  我靠著艙壁,靜靜地回憶著這些事情,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這些事情,從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間就已經(jīng)注定?!鞍职郑瑡寢?,爺爺……”我望著機艙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語。那一天未曾留出的淚水,在此時悄然滑落臉龐。
  
  不知過了多久,機艙里一震,總算是安全降落了。我從飛機里被帶出來,一輛警車已經(jīng)在停機坪上等候著。此時已是深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當(dāng)時去安陽的時候,我可沒想過會這么回到北京。
  
  既然是軍航,那么降落地點應(yīng)該是北京南邊的南苑機場。下飛機的時候,大腦袋沖我比了個手勢,表示他沒忘記我的囑托,然后拎起包離開了。兩個警察把我押上警車,警車?yán)锏拇昂熇煤車?yán)實,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拉去哪里。
  
  車子開了大約二十幾分鐘,停在了一處不知所在的看守所。這看守所白墻灰屋,規(guī)模不是很大,此時只有崗哨和交接室還亮著燈。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離開了,一句話都沒說??词厮墓芙檀蛄苛宋乙环矝]多說話,只是讓我換上囚犯的衣服,發(fā)了一套牙刷和漱口杯,個人物品封存簽字,態(tài)度還挺客氣。等手續(xù)都走完了,我被關(guān)到了一個單間號房里。
  
  這讓我頗有些受寵若驚。北京的看守所條件很差,經(jīng)常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個號房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頭,像單間這種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夠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趕上這種待遇。
  
  其實這個單間的條件也不怎么樣,床上一套看不出顏色的破褥子與被子,上頭結(jié)著一層屎黃色的油殼。墻上沾著幾縷可疑的污漬和亂七八糟的刻痕。在床頭方向的角落擱著一個夜壺,夜壺附近的墻角生著一圈慘綠色的尿苔,騷味仍能隱隱聞得到。
  
  如果換了黃煙煙、藥不然或者木戶加奈,他們絕對無法忍受,但這種環(huán)境對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我沒脫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當(dāng)過一段時間小混混,對里面的規(guī)矩還算熟悉。對看守所來說,單間只是個臨時性的中轉(zhuǎn)站,能住在這里的犯人,要么是窮兇極惡的重刑犯,要么是有背景的人,這兩種人都不會待很久。所以我猜測,我既然被關(guān)進單間,應(yīng)該最多也就待上一兩天,很快就會被再度轉(zhuǎn)移。
  
  可令我感到蹊蹺的是,接下來一連五天,除了每日三餐定時有人送來以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沒人提審,沒人探視,也沒人來交保,甚至連一日兩次的放風(fēng),都沒我的份。我每天只能待在這間狹小的號房里,聽著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來回巡邏的腳步聲。這種平靜很是讓人不安,我似乎變成了《基督山伯爵》里的鄧迪斯,被關(guān)進了無人問津的古老監(jiān)獄。外界忘了有我這么一個人的存在,直到終老病死。
  
  為了驅(qū)走這種恐懼,我每天在號房里飛快地來回走動,讓身體保持一定運動量,這在監(jiān)獄里叫狗轉(zhuǎn)圈;我的腦子也不閑著,把目前搜集到的線索重新排列組合,看是否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想得腦瓜仁都疼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到了第六天,終于有管教打開號房,對我說:“許愿,有人要見你。”我走出號房,先貪婪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后跟隨著他來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了兩邊,我一眼看到對面坐著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yǎng)神。
  
  紅字門的掌門,劉一鳴?
  
  居然會是他。
  
  我對這個老人印象不深,只記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沒說幾句話。最后我要走,其他四門都送了好東西,就他送了輕飄飄的兩句話。我倒真沒想到,第一個來探監(jiān)的人,不是木戶加奈,不是劉局或方震,居然會是他。說實話,黃克武來,我都不會這么驚訝。
  
  我慢慢走過去,坐下。劉一鳴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先凝神看了半分鐘,才開口說道:“小許,你受委屈了?!边@臺詞很熟,電影里那些被自己同志誤會的地下黨,在真相大白之后,總會有一位領(lǐng)導(dǎo)代表組織這樣說。
  
  “嗯?您說的委屈是?”我沒客氣。
  
  “這事算是個誤會。所有人都以為你死在了安陽,結(jié)果有人在岐山發(fā)現(xiàn)龍紋爵,黃家還以為是被人盜去,這才報了案,想不到把你逮了個正著?!?br/>  
  對于這個說法,我只是笑了笑,劉一鳴則略抬嘴角,兩個人心照不宣。他給了這么一個拙劣的解釋,是想隱諱地告訴我,這事是黃家自己搞出來的,不是五脈的官方?jīng)Q議。
  
  劉一鳴輕輕拍了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顧慮,黃家很快就會撤訴,警方那邊有方震在協(xié)調(diào),這案子立不起來。不過程序上,還得委屈你在這里待幾天。我會讓看守所的人照顧你。”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受委屈不要緊,耽誤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劉一鳴聽出我的話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無論是龍紋爵還是佛頭,五脈都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不讓你白白辛苦?!?br/>  
  我聽出來了,他在旁敲側(cè)擊問我在岐山的發(fā)現(xiàn)。這說明,無論是方震還是木戶加奈,都沒有說出當(dāng)時的事情。我覺得很奇怪,木戶加奈不說可以理解,方震是劉局的部下,居然都沒透露半點風(fēng)聲,這可太奇怪了。難道劉一鳴和劉局不是一路人?
  
  劉一鳴是這一代五脈的掌門,可就我的感覺而言,這人好似閑云野鶴,從來不參與任何事務(wù),連說話都是云山霧罩,虛的比實的多。上次五脈聚首那么大的事,他幾乎不置一詞,只在最后給我留下兩句不咸不淡的勸誡。這份有話從來不直說的風(fēng)格,倒是跟劉局一脈相承。
  
  我暗自下定決心,除非他直接開口想問,不然我就裝傻到底。
  
  所以我安靜地與他對視,不肯吐露一字。劉一鳴也不急,手指慢慢敲著椅背,好似下圍棋的時候長考。旁邊的警衛(wèi)看到我們兩個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講話,表情變得頗為怪異。這種奇特的對峙持續(xù)了三分多鐘,警衛(wèi)不得不咳了一聲:“咳,我說,會面時間可就快過了?!?br/>  
  這句話對劉一鳴起了一點作用,他終于打破沉默:“其實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讓你寬心以外,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木戶加奈已經(jīng)回國了。”
  
  我大吃一驚,再也無法裝作淡定,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居然回日本了?
  
  劉一鳴看到我的失態(tài),未動聲色,平靜地說道:“你出事以后,木戶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來要見你,但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好先回國,拜托我轉(zhuǎn)告你一聲?!?br/>  
  “什么事?”
  
  “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掌握一部分資料,說是回國跟東北亞研究會的人協(xié)調(diào),說服他們將佛頭正式歸還我國。看來你們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br/>  
  我猛然意識到,劉一鳴是故意的。木戶加奈的消息是我急于知道的,他卻一直到會面時間快結(jié)束時才透露出來,這樣一來,我就會陷入恐慌,沒法繼續(xù)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氣,索性把話挑明,挑釁般地反問道:“您不想知道,我們在岐山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一鳴卻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指頭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聲,然后說:“你就先在這里安心待幾天吧,這里條件一般,不過總比外頭清凈?!比缓笏酒鹕恚ぶ鴷蜁r間結(jié)束的鈴聲飄然離去。
  
  我徹底糊涂了,劉一鳴專程跑到這個看守所來,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問我真相,難道真的只是通知我木戶加奈回國的事情?
  
  我回到號房以后,思緒萬千,這事情開始朝著奇妙的方向發(fā)展了。木戶加奈手里有木戶筆記的譯稿,看來她打算用這個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會。這個選擇是對的,如今幕后黑手不明,留在中國太危險,不如早早跳出去。只要東北亞研究會同意歸還佛頭,這一切都將成為公眾的焦點,對幕后黑手來說,下手就更有難度了。
  
  木戶加奈已經(jīng)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從一開始就有意回避我們的談話,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現(xiàn)在想了解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選擇就是問我;而如果有人想隱瞞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目標(biāo),也是我……
  
  我突然從床上一轱轆爬起來,心驚不已。我現(xiàn)在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從我這里知道。各方隱藏在水下的勢力,都冷冷地盯著我,打著自己的算盤。這么推演一下,我簡直就成了眾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劉一鳴說我在牢里待著還算清凈,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鐵門傳來敲擊聲,然后門上的小門打開,一盆熱氣騰騰的窩頭、咸菜和滿滿一碗芹菜肉丁遞了進來??磥韯⒁圾Q果然已經(jīng)打過招呼,這飯菜可比前幾天的豐盛多了。有隔壁牢房聞到香味的犯人開始鼓噪,喊著也來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閉上嘴。
  
  我已經(jīng)素了好幾天了,肚子里缺油水,于是也不客氣,張開大嘴風(fēng)卷殘云,一會兒工夫就吃了個飽,撐得倒在地上直喘氣。五分鐘以后,我忽然感覺不對勁了。肚子開始只是淺淺的一線疼痛,很快這疼痛感分出無數(shù)枝椏,擴展到整個胃部,把里面變成了火災(zāi)現(xiàn)場,無處不是火燒火燎的。
  
  我捂著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無力地伸向牢房鐵門,抓了幾抓,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響。又一陣疼痛傳來,我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隔壁犯人聽見了,開始還調(diào)侃說哥們兒吃太多了吧,后來聽我聲音確實不對,趕緊幫忙喊來了管教。
  
  鐵門咣當(dāng)一聲被拉開,管教一看我蜷縮在地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發(fā)青,立刻喊來醫(yī)生給我檢查。醫(yī)生匆忙跑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趕緊送醫(yī)院去。于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來,七手八腳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輛面包車,由一名司機和一名管教看著,往附近的醫(yī)院送。
  
  說來也怪,我的腹部劇疼,意識卻清醒得很。這食物肯定不對勁,可到底是誰要下毒害我?是幕后黑手,還是五脈中的什么人?為何他們在岐山不動手,卻要在北京滅口呢?劉一鳴跟這事,有沒有關(guān)系?
  
  疑慮襲擊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肉體。我在這雙重的打擊不斷嘔吐,不斷顫抖,在面包車的座椅上蜷縮成一團。管教看我這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嘴里不住念叨著什么。
  
  這時候,面包車一個急剎車,突然停住了。我聽見管教大聲問司機怎么回事,司機說好像撞到什么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開車門下去查探。沒過多久,外面?zhèn)鱽硪宦晲瀽灥拇驌袈?,然后一個人沖進車?yán)?,一下打暈司機,然后湊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來的人是誰。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往我嘴里塞了一粒什么東西。這東西有些發(fā)苦,一落進肚子,胃里頓時清涼一片,火勢減弱了不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老人的臉,脖頸右側(cè)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表情頗為兇悍。
  
  “付……付貴?”
  
  來的人,居然是當(dāng)年的北平探長付貴。他把我攙扶起來,厲聲道:“別說那么多,咱們先走?!蔽夷X袋還有些暈,聽?wèi){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車,鉆進旁邊一條小胡同??此膭幼鞲蓛衾洌幌褚粋€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頭,一輛桑塔納早已停在那里。付貴把我塞進車?yán)?,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機開車。桑塔納車頭一擺,朝著相反方向開去。我在車上晃晃悠悠,胃里還是疼得很。付貴又遞給我一粒藥丸,我張口吞下,腹里又稍微好受了一點。
  
  我本想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實在沒什么力氣,任由車子往前開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等到我再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席夢思床上,床頭柜上擱著一條粉紅色毛巾,還有一粒藥丸擱在一個塑料瓶蓋兒里。
  
  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房間很有特點。家具與器物都是尋常所見,但擺放得頗為巧妙,不用任何字畫古物,卻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韻味。唯一的例外,是床頭的一頭毛絨大熊玩具,就擱在我腦袋不遠處。
  
  門一開,我看到付貴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杯水。見我醒了,讓我把那藥就著水吞下。我喝完以后,虛弱地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付貴嘿嘿一笑:“還不是為了把你弄出來。我買通了廚師,在你菜里下了特制的藥丸,吃了那東西,你會開始胃疼。那個看守所沒有好的醫(yī)生,一定會把你往醫(yī)院送,我們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樁?!闭f完以后,他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舌頭,嘖嘖了兩聲:“這是民國截囚的老法子了,連藥丸的配方都沒變,想不到現(xiàn)在還能用上?!?br/>  
  從他的表情,依稀可見當(dāng)年叱咤四九城的大探長風(fēng)范。我苦笑著拿起毛巾,擦了擦臉:“我不是問這個,而是問,您怎么會跑來趟這個渾水了?”
  
  “是她把我找來的?!备顿F回頭望去。我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握著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顫。
  
  來的人是黃煙煙。
  
  黃煙煙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神情和從前一樣冰冷,只是臉龐愈加瘦削,雙頰浮起兩團蒼白。她的眼神盯著我,卻沒有喜色或怒色。付貴站起身來,投來一個曖昧的眼光給我。黃煙煙走過來,我苦笑著剛要開口說話,她卻揚起手來,搧了我一巴掌。
  
  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條沾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過。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點跌下床去,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打完這巴掌,黃煙煙才開口道:“為什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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