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暖了起來。
小鎮(zhèn)石橋邊的楊柳抽了條,枝枝嫩綠,映照著橋下河水清透動人。
謝桃收拾好手邊的模具,戴了手套把烤箱里的香味濃郁的蛋糕端了出來,轉(zhuǎn)身時,不小心被窗外灑進來的夕陽余暉給刺了眼睛。
她瞇了一下眼睛。
“小桃,今天還有沒得酥心糖?”
大門口忽然出現(xiàn)了一位中年女人。
她穿得很素凈,打理得干凈周正,笑著的時候,眼尾泛起一道深深的褶痕。
她算是福家蛋糕店里的常客。
“錢阿姨,您來晚啦,今天的酥心糖都賣完了!”
謝桃把蛋糕放在桌上,摘了手套,回答道。
“哎喲!今天去買菜耽擱咧!”姓錢的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謝桃笑了笑,“我明天給您留一份吧,您記得早點過來拿。”
“花生的對嗎?”謝桃拿了旁邊的小本子,打算記下來。
“對對對!”剛剛還皺著眉頭的女人這會兒又笑起來,“謝謝你了啊小桃!”
謝桃笑著,低頭拿筆記了下來。
錢阿姨離開了沒一會兒,就有另一個中年女人踩著小高跟走進店里。
她穿著花哨的衣裳,還燙了卷發(fā),身材有些發(fā)福,卻是紅光滿面,笑意盈盈的。
謝桃正在給烤好的蛋糕抹巧克力榛子醬,聽見高跟鞋的聲音,抬頭就看見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她就是這家福家蛋糕店的老板——福妙蘭女士。
“福姨,您回來啦?”
謝桃原本是笑著的,但在看見跟在福妙蘭身后走進來的那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時,她臉上的笑意就漸漸僵住了,那雙杏眼里盛滿驚愕,就連手上的動作也頓住了。
“桃桃……”
直到福妙蘭走過來叫了她一聲,謝桃才在恍惚間勉強回過神。
她抬眼時,正對上那個中年男人看向她的目光。
大門外鋪散的夕陽有幾縷余余暉灑在了他的肩頭,讓他的身影看起來更加高大清瘦。
在謝桃晃神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來,就站在柜臺前,清晰又準確地叫了她的名字,“謝桃?!?br/>
隔著柜臺,謝桃在聽見他的聲音時,就已經(jīng)垂下了眼簾,神色閃爍,站在那兒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沒敢迎上他的目光。
“桃桃,鄭先生是來看你的,你可得跟人好好說幾句話?!备C钐m從柜臺另一邊的小推門走進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謝桃抿著嘴唇,攥著手里的盛果醬的玻璃罐,并不似福妙蘭平日里見慣的活潑模樣。
片刻后,她才動了動嘴唇,“鄭叔叔……”
她的聲音有點微弱。
“謝桃,出去談?wù)劙伞!编嵨暮胝f。
謝桃垂著眼簾,像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放下手里的東西,摘掉手套和袖套,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拿了旁邊的外套,走了出去。
棲鎮(zhèn)東頭的茶樓就立在護城河的邊兒上,河邊的樹樹楊柳正好抽了條,嫩綠的紙條隨風飄飛時,如果坐在茶館二樓的窗邊,一伸手,就能折下一枝嫩柳來。
謝桃和鄭文弘對坐在茶館二樓的桌邊,兩個人手里都捧著一杯熱茶,但一開始,卻都是出奇的沉默。
鄭文弘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孩兒。
或許是因為早春時節(jié),黃昏后棲鎮(zhèn)的天有些涼,女孩兒穿著一件薄毛衣,外面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單薄外套,那張白皙的面龐還帶著些嬰兒肥,一雙杏眼澄澈干凈,身量看起來嬌嬌小小的,好像和一年前出走時的模樣沒有什么差別。
鄭文弘很清楚,這個看起來乖巧柔軟的女孩兒,實則有著一顆倔強的心。
最終,還是鄭文弘先開了口,“這一年,你……過得還好嗎?”
“挺好的?!敝x桃捧著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帶著幾分清香的味道微燙過喉嚨,有些暖暖的。
鄭文弘似乎是一時間不知道應(yīng)該再說些什么,他只點了點頭,“那就好……”
一年多前,她剛來棲鎮(zhèn)的時候,蘇玲華從謝桃出走的那天就開始擔心女兒一個人在外面,但她的那份懦弱與害怕心理的又讓她覺得無法面對,于是只能讓鄭文弘就來這里找到謝桃,帶她回去。
但被謝桃給果斷地拒絕了。
從那以后,謝桃拒絕再和他們聯(lián)系。
而一年的不曾聯(lián)系,更讓他和她之間,連說話都成了難題。
謝桃卻在對面這個男人低著眼簾,陷入沉默的時候,把他打量了一番。
縱然鄭文弘已經(jīng)人到中年,眉宇間早已染上了幾分風霜的痕跡,但也不難看出他年輕時五官的端正俊逸。
但謝桃細細看了兩眼,就發(fā)現(xiàn),相比于她記憶里一年前這位鄭叔叔的模樣,似乎又多添了幾分滄桑疲態(tài)。
一年前的許多事涌上心頭,母親的面容在她的腦海里似乎也從未減淡過半分。
“謝桃,跟我回去吧?!?br/>
鄭文弘終于說出了這一句話。
彼時,窗外有風吹過,楊柳枝葉的簌簌聲在周遭的靜謐中顯得更加清晰。
“鄭叔叔,我在這里過得很好?!敝x桃捧著茶杯,說。
“謝桃,難道你真的打算要一輩子待在這里?”鄭文弘試圖勸說她,“你現(xiàn)在還是該上學(xué)的年紀……棲鎮(zhèn)沒有高中,你總要為自己的人生打算?!?br/>
謝桃點了點頭,“鄭叔叔我知道您想說些什么,我也沒有要放棄上學(xué)的意思,我會復(fù)學(xué)的,但不是現(xiàn)在?!?br/>
她抽屜里的那張銀行卡里,還沒有存夠復(fù)學(xué)后三年的學(xué)費。
至于鄭文弘和蘇玲華陸陸續(xù)續(xù)打到她卡里的錢,她一分都沒有用。
“謝桃,你還未成年,學(xué)費的事情本來就不該是你擔心的事情,我和你母親會為你解決好一切……”
“鄭叔叔,我不想回南市?!?br/>
鄭文弘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謝桃打斷。
一年前的那個夜里,從她背著書包,坐上回到棲鎮(zhèn)的火車開始,謝桃就沒有打算再回到南市。
那是一個對她來講,從沒有過任何美好回憶的地方。
她從不留戀。
“看來,你還在怪你媽媽……”
鄭文弘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了一口氣。
關(guān)于謝桃和她母親蘇玲華之間的事情,鄭文弘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鄭文弘想起妻子有時躲在房里偷偷抹淚的樣子,他又說,“這一年來,她夜里總是睡不安穩(wěn),有時睡著了,還會在夢里念著你的名字,重復(fù)著說,她不該打你……”
沒錯,蘇玲華打過謝桃,不止一次。
就在謝桃艱難地在父母之間做出選擇之后,就在謝桃的父親謝正源一聲不響地離開之后,蘇玲華帶著謝桃,到了南市。
那段時間,蘇玲華整個人都變得很暴躁。
謝桃不止一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挨打。
有時候是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有時候又是因為其它的一些小事情。
她變成了謝桃最陌生的樣子。
一個對失敗的婚姻耿耿于懷,自怨自棄,甚至歇斯底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