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火車經(jīng)常晚點，十次里有七八次都是十點左右抵達上海，所以十二點上班的那批乘務(wù)員覺得不公平，認為自己到站下班，工時將近十個小時，而前一批只有七個半工時，為此提出抗議，于是齊淑芳這批乘務(wù)員的工作時間就和他們顛倒了，等下次上班再輪過來。

????四點四十五分，發(fā)車已有十分鐘，齊淑芳洗漱完，舒舒服服地躺在臥鋪上。

????誰最先提出的抗議？一定會后悔。

????前半夜的乘務(wù)員最辛苦，乘客吃飯聊天，精神亢奮，車廂里熱鬧得不得了，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找乘務(wù)員解決，齊淑芳在餐廳里經(jīng)常不斷接待用餐時間不定的乘客，直到十一點往后陸續(xù)減少，后半夜的很多乘客承受不住疲憊睡得東倒西歪，車廂安靜，乘務(wù)員的工作量隨之減少，就是早飯時間和到站前一段時間比較忙碌。

????十二點左右交班時，這批精疲力盡的乘務(wù)員反悔了，等到抵達上海后，希望在返程途中可以調(diào)回原來的工作時間?？墒驱R淑芳同批的乘務(wù)員嘗到了后半夜工作輕松的甜頭，怎么可能愿意？兩批人吵吵鬧鬧，最終仍是找王大姐做主。

????王大姐板著臉：“你們說調(diào)班就調(diào)班？想得怎么這么美？是你們先提出抗議，現(xiàn)在后悔有什么用？輪流來。我這就寫個列表，貼在臥鋪車廂里?！?br/>
????許多人怒視最先提出抗議的徐紅。

????是她，就是她，就是她覺得后半夜自己上十個小時的班，而何勝男只上八個小時就能舒舒服服地睡到終點站下車前，心里覺得不平衡，鼓動大家要求王大姐公平公正。

????可是想到徐紅經(jīng)常提起的后臺，也就是她的父親，沒有后臺而且十分珍惜工作機會的乘務(wù)員頓時偃旗息鼓，一句不滿都不能說出來。徐紅的父親能做到機務(wù)段的段長，肯定非常厲害，而自己只是小小的乘務(wù)員而已。

????徐紅無所謂，事實上她覺得調(diào)班很好。

????她坐在廣播室里面，不用面對車廂里的嘈雜，不用承擔(dān)繁重的工作，工作時間足足減少兩個小時，嗓子都覺得沒以前那么干疼了。

????大家很快就散了，何勝男偷偷笑了一會兒，小嘴吧啦吧啦地說了徐紅的挑撥。

????齊淑芳其實也知道是徐紅，但是她不說。

????“這批乘務(wù)員里面肯定有人記住徐紅了。嘿嘿，活該，誰讓她們的耳根子那么軟，光看到上班時間的長短，不多想想就向列車長抗議。不過，你們調(diào)到后半夜上班是輕松了，可憐我呀，工作沒減輕，反倒加重了，足足延長兩個小時?！焙蝿倌邪г箻O了。

????她后臺硬，底氣足，人緣又比徐紅好，她的形象口音比齊淑芳差一點點，可是比徐紅強多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她雖然不是貨，但有徐紅做對比，別人就很容易接受她了。

????后半夜上了九個多小時的班，齊淑芳有點困倦，決定小睡片刻。

????聽完何勝男的抱怨，她微微一笑：“胡說！別以為我沒聽到后半夜廣播次數(shù)減少了，考慮到乘客的休息，清晨才開始放歌，而且你不用像前半夜那樣自己朗誦宣傳領(lǐng)導(dǎo)人思想等?！?br/>
????何勝男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嘿嘿笑道：“被你發(fā)現(xiàn)了？怪不得我的嗓子沒有以前那么疼。”

????“連續(xù)工作九個多小時，接著又打掃衛(wèi)生，到現(xiàn)在才結(jié)束，我都累得腰酸背痛，你們兩個不累嗎？”歐明湘湊過來道。

????“累?。　眱扇水惪谕?。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淑芳噗嗤一笑，“我這就去吃飯，吃完飯休息一會兒，你們呢？”

????“我也去吃飯?！?br/>
????何勝男開口，歐明湘不甘示弱，三個人拿著飯盒到了餐廳，吃過飯回來，簡單地洗漱一下，看到同批工作的大部分同事都是如此，相視一笑，各自收拾收拾上了臥鋪。

????齊淑芳休息得不太好，前半夜工作的同事后半夜睡足了覺，現(xiàn)在的精神依然亢奮得不得了，雖然有一部分人看到有同事休息，說話時很自覺地壓低聲音，也有一部分出站去逛街購物了，但仍有幾個人嘰嘰喳喳說說笑笑，毫無顧忌。

????一個多小時后，齊淑芳和歐明湘、何勝男陸續(xù)睜開眼睛，坐起身，無奈地對視一眼。

????在這種環(huán)境下根本睡不著，好在閉著眼睛躺一會精神就恢復(fù)了點。

????張小蝶調(diào)離崗位后，何勝男挪到了她住的臥鋪，至于何勝男原本的臥鋪則給機務(wù)段調(diào)過來補張小蝶之缺的金玉鳳了。

????金玉鳳與齊淑芳、歐明湘是同批被鐵路局錄用的職工，也算是熟人了。

????她剛剛被錄用時，本來是在客運段接受訓(xùn)練，結(jié)果三個月后被分到機務(wù)段，現(xiàn)在又被調(diào)回客運段，搞得她都暈頭轉(zhuǎn)向了。

????“火車還在檢修，我們?nèi)ス浣职桑　焙蝿倌刑嶙h。

????歐明湘歡快地答應(yīng)了，迅速地下了臥鋪，反倒是齊淑芳想到自己手里只有七十多塊錢，距離下次發(fā)工資還有大半個月，這七十多塊錢的數(shù)目看著不小，可一買工業(yè)商品就顯得很少了，逛街不買東西對她而言實在是一種痛苦，就婉言拒絕了。

????歐明湘挽著她的手臂，“逛街就是看個熱鬧，你不一定非得買東西呀！咱們又沒有上海市的票證和工業(yè)劵，很多東西都不能買?！?br/>
????何勝男慫恿道：“去吧，去吧，咱們先去第一百貨，然后再去舊貨商店?！?br/>
????“對啊，淑芳姐，就當(dāng)陪我們逛街吧！”

????“去舊貨商店買東西需要排隊，也許輪到我們了，里面的商品已經(jīng)沒有了?！饼R淑芳對這方面是最有經(jīng)驗了，抬手看了下手表，“現(xiàn)在快三點了，售貨員下班，商店就關(guān)門了，咱們現(xiàn)在去來得及嗎？除非坐公交車。”

????“沒必要花錢坐公交，我們步行去，今天先逛第一百貨，明天早上去舊貨商店?！睔W明湘這個月的工資沒有上交給父母，財大氣粗地表示，她想給自己買一件罩衫。

????齊淑芳想了想，同意了。

????她們?nèi)齻€人都很年輕，二十來歲的年紀(jì)，能看出來，都沒吃過什么苦頭，換上自己的衣服，活脫脫三朵盛開的鮮花。

????齊淑芳穿著寶藍色呢絨大衣和藏青色西褲，腳蹬黑皮鞋，穩(wěn)重大氣。

????歐明湘上身是紅格子混紡呢料罩衫，下面穿著黑褲子和黑布方口鞋，都是半新不舊的，梳著兩條麻花辮自耳后垂到胸前，額頭上覆蓋著薄薄的齊劉海，嬌俏可愛。

????何勝男則穿著一身海軍呢的列寧裝，背著軍綠色挎包，腰間扎著腰帶，英姿颯爽。

????過來巡檢的王大姐看到她們，不由自主地道：“喲，這可是咱們列車里一群金花里三朵兒！一個賽一個的好看。你們這是打算出去？”

????“是啊，列車長，我們出去走走?！焙蝿倌虚_口笑道。

????“去吧，去吧，記得傍晚就按時回來，別在外面逗留，也別往偏僻的地方去?！币驗槎际悄贻p的女同志，長得都漂亮，王大姐特地叮囑了幾句。

????“知道啦，列車長！”

????三人高高興興地走出火車站，朝第一百貨大樓的方向走去。作為經(jīng)常在上海逗留一夜的列車員，偶爾替街坊鄰居親朋好友買東西，她們很早就熟悉去第一百貨大樓的路徑了。

????途中遇到云柏和金玉鳳，得知她們也去逛街，大家就爽快地結(jié)伴而行。

????金玉鳳性格爽朗，側(cè)頭看著歐明湘和齊淑芳，“你們聽說了嗎？”

????“什么？”齊淑芳和歐明湘一臉不解，“沒頭沒腦的，你說的是什么事？”

????“張小蝶呀！我剛剛遇到機務(wù)段的小李，他告訴我，張小蝶調(diào)到他們那里后，天天咒罵淑芳，說淑芳是小氣鬼，說列車長沒有同情心，說明湘你呀，說她白和你好了，都不替她說情。說得那叫一個難聽喲，小李都不好意思重復(fù)?！?br/>
????機務(wù)段的工人比較辛苦，主要負責(zé)火車頭的檢修、運用等，就是開火車的和修火車的。

????機務(wù)段里面絕大部分都是男性工人，女性工人很少，雖然相比男性工人的工作內(nèi)容，她們較為輕松，但比乘務(wù)員就顯得繁重了。

????“她說她的，嘴長在她臉上，別人管不住。反正我問心無愧，我又不是沒給她悔改的機會，是她自己不愿意把握?！饼R淑芳一點都不后悔因為幾張衛(wèi)生紙導(dǎo)致張小蝶被記大過然后調(diào)離客運段，偷竊成為習(xí)慣后，引來的后果沒人能承受得住。后來聽云柏說，她帶到車上的干糧偶爾見少，就是張小蝶所為，可是她找不到證據(jù)告狀，只能自認倒霉。

????云柏家境貧寒，她一個人的工資需要養(yǎng)活父母、兄嫂和侄子侄女一共十口人，所幸她家是古彭市的戶口，每個人每月都有固定的口糧，不至于十個人吃三十斤糧食。

????但是，云柏非常節(jié)儉，除了在火車上買一份一分錢的湯，平時都是吃自帶的窩窩頭，黑乎乎的一團，沒有拳頭大，說是用紅薯面和高粱面揉在一起做的，然而齊淑芳經(jīng)常能看到窩窩頭里摻著明顯的糠皮和菜葉子，幾乎占了窩窩頭的一半分量。

????何勝男皺了皺眉：“金玉鳳，你沒跟機務(wù)段的工人說，張小蝶是因為盜竊處分才調(diào)過去的？他們就這么任由張小蝶辱罵咱們客運段的人？”

????“就是，罵我就算了，是我不依不饒，罵列車長和明湘干嘛？”

????張小蝶腦子沒毛病吧？齊淑芳暗暗慶幸早早就和她翻臉，和這樣的人繼續(xù)相處，不知道她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麻煩。

????聽到張小蝶說自己不給她求情，歐明湘也不生氣了，“簡直是不可理喻！我不給她求情就是我錯啦？難道不是我公私分明嗎？還有，我什么時候和她好了？我明明和淑芳的關(guān)系比較好。”她和張小蝶的關(guān)系，就是同批錄用的那點感情，沒別的。

????何勝男忍不住繼續(xù)道：“有些人就這樣，明明是自己犯的錯誤得到了應(yīng)有的處罰，偏偏把責(zé)任推到別人頭上，認為是別人不好她才落到這種地步。張小蝶的心理我?guī)缀跄懿碌?，她肯定在想，或者已?jīng)在說了，說是淑芳過于小氣，所以她才做這種事，一切都是淑芳的錯，如果不是淑芳咄咄逼人，她一定不會被記大過。我媽說，世人總是喜歡同情弱者，甚至因為同情抹殺他們曾經(jīng)做過的惡事，以至于出現(xiàn)一種弱者有理的現(xiàn)象?！?br/>
????云柏贊同道：“是呀！真可笑，淑芳小氣難道就是她盜竊的理由嗎？再說，我真沒覺得淑芳小氣?！鄙洗紊习嗟臅r候，她的晚飯只有一碗清澈見底的湯，漂著兩片白菜葉子，齊淑芳二話不說就撥了一半澆了葷菜的米飯給自己，說她吃不完，扔了可惜。

????云柏知道這是齊淑芳的借口，她的飯量很大，怎么可能吃不完？無非是想幫助自己。

????她不認為這是施舍，沒人會把珍貴的糧食侮辱人。

????金玉鳳拍手道：“別說，機務(wù)段里真有不少人說淑芳得理不饒人。他們說，如果淑芳寬宏大量，這件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br/>
????“他們難道不知道是張小蝶犯的錯嗎？盜竊是多大的罪啊，怎么說淑芳不對？他們辨別是非的能力呢？”歐明湘很不高興，眼睛眉毛皺在一起，“張小蝶做這種事還不知悔改，到處散播列車長和我們的壞話，和她一起被錄用，我覺得很難堪。這事傳出去，讓別人怎么想??？會不會認為和她一起進來的我們也和她一眼？”

????齊淑芳笑道：“那是她個人行為，凡是有點頭腦的都不會這么覺得?！?br/>
????說完，她轉(zhuǎn)頭看著金玉鳳，“玉鳳，你要是再見到小李同志，你就跟他說，讓他注意一下，小時偷針大時偷金，張小蝶肆無忌憚地辱罵我們，能看出來她沒悔改?！?br/>
????“我就這么跟小李說的，小李表示以后會注意?！苯鹩聒P趕緊道，她調(diào)任到客運段，當(dāng)然了解過其中的內(nèi)情，很看不起張小蝶的行為，多好的工作機會，居然這么不珍惜，也是齊淑芳不和她計較，如果追究下去，她肯定不是被記過，而是去蹲勞改。

????張小蝶就像一鍋粥里的那顆老鼠屎，提起她，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進了第一百貨，才把心思轉(zhuǎn)到琳瑯滿目的商品上面，覺得眼睛都不夠看了。

????齊淑芳竭力遏制自己購物的欲望，沒買一件東西。

????歐明湘和金玉鳳沒有上海市的票證，云柏舍不得花錢，也都沒有出手。

????只有何勝男生活優(yōu)渥，沒有生活負擔(dān)，花三十二塊兩毛錢扯了一塊水紅色提花緞，又花三十七塊八毛錢扯了一塊墨綠色的綢子，上面分別有“杭州絲綢廠”的字樣。

????“這么貴！”云柏拍了拍胸口，“我一個月的工資居然不夠你買一塊襖面子?！?br/>
????襖面子，是的，何勝男說水紅提花緞給自己做棉襖，墨綠色絲綢給她媽媽做棉襖，家里已經(jīng)攢夠了棉花，布票湊一湊也夠做里子，就差面子了。

????何勝男抱著兩塊綢緞，笑道：“貴是貴了點，但是不用票呀！棉布便宜，沒票連一根線頭都買不到。前幾天不是在家休息么？我媽正好也放假，在家里嘮嘮叨叨，說這個鄰居的女兒住在上海，給父母寄了上海貨，那個鄰居的兒子去上海出差，給爸媽帶了上海貨。不就是她老人家開的客車只到南京嗎？我給她買上海貨，保證夠她炫耀！”

????齊淑芳忍俊不禁：“上海貨就這么好？”

????“那可不！誰不知道上海貨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席卷大江南北，我們住的那院子里，誰要是有一件從上海買的東西，牛氣沖天！”

????“可是，你買的綢緞上面寫得是杭州絲綢廠。”歐明湘怯生生地插口。

????金玉鳳和云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指著何勝男懷里的絲綢，打趣道：“是呀，你這算不上是上海貨吧？不是上海牌的，是杭州牌的。”

????何勝男眉頭高高揚起，哼哼道：“可我這是在上海第一百貨大樓買的，你們記住，是在上海買的，重要的是上海兩個字！不是杭州。進口的瑞士表也是上海產(chǎn)的？并不是?？墒钦l要戴了一塊從上海買的瑞士表，能讓人羨慕死。淑芳，你手上的手表就是瑞士表吧？”

????“嗯，梅花牌的?！?br/>
????何勝男點了點頭，小聲道：“瑞士生產(chǎn)的手表質(zhì)量都相當(dāng)好，沒有一個牌子的產(chǎn)品不過硬，咱們國產(chǎn)的手表沒達到這種水平，價錢也便宜，可惜沒票買不到。我剛剛在柜臺跟前留意了一下，和你這一樣的價值三百多呢?！?br/>
????“就是售貨員的態(tài)度不不好，看咱們跟看鄉(xiāng)下人似的。”歐明湘忍不住插了一句，那種眼神輕蔑的眼神看過來，現(xiàn)在出了百貨大樓都覺得如同芒刺在背。

????金玉鳳嘆道：“哪個地方的售貨員不是這樣呀？供銷社的售貨員都這樣?！?br/>
????“我告訴你們，這不算什么。好多國營商店的售貨員態(tài)度都不好，工作不認真，態(tài)度很惡劣，對城里人的沒好臉色已經(jīng)算是好的了，在他們眼里，鄉(xiāng)下人還不如一坨屎。當(dāng)然啦，這只是一部分售貨員，并不能說明所有人都這樣?！焙蝿倌性诠排硎邪儇浬痰昀镔I東西，就曾經(jīng)遭遇過這種事，那時候她年輕氣盛，氣得她挽著袖子和售貨員大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