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嚴謹?shù)胗浿呐⒓緯扎t,正站在路邊,手提滿滿兩袋美容產品,望著車流稠密的復興路,滿臉愁容。
雖然冬季天短,暮色四沉,她高挑的身材和白色羽絨服,在晦暗的天光里依然十分搶眼。一輛出租車試探著停在她身邊,她卻沖司機抱歉地搖搖頭,轉身走進不遠處的地鐵站。
季曉鷗沒有其他工作,賴以為生的,只有位于四惠附近一家不大的美容店。店名很特別,叫作“似水流年”,取一個“縱如花美眷,終敵不過似水流年”的意思。
“似水流年”開業(yè)兩年,起初因為缺乏經(jīng)驗,生意一直不見起色。直到去年十月才開始盈虧持平,賬面上逐漸有了利潤。如今正處在客源增多、生意漸旺,設備急需升級的時候,處處都需要用錢,盡管美容店收入還不錯,季曉鷗卻不得不學習葛朗臺的精神,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平常店里所需的美容產品,好點兒的自會有專門的供貨商上門送貨,一般的產品,只能靠季曉鷗自己跑化妝品批發(fā)市場。這會兒她就是從五棵松的批發(fā)市場滿載而歸。雖然很累,但既然有地鐵,她就舍不得再花幾十元錢打出租車了。
正值下班高峰,地鐵一號線五棵松站臺上人山人海。從高處看下去,根本見不到地面,只能看到站臺上黑壓壓一片人頭。
季曉鷗隨著人流慢慢蹭下樓梯,勉強在人堆里站定。車過了一趟又一趟,每趟車都擠得滿滿的,車上人頭攢動像沙丁魚罐頭,車下的人群卻總不見減少。
幸好下一趟地鐵到達。季曉鷗被身后的人群用力推搡著,居然擠上了車。人太多,只能緊貼在靠門的欄桿上。但她運氣不錯,有人在復興門下車,空出一個座位,總算可以坐下,她把兩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小心地護在兩條長腿中間,再不用擔心被人一腳踢碎。
季曉鷗長出一口氣,心情一放松,就有百無聊賴的感覺,她開始四處張望。
車廂中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天八小時下來,幾乎個個臉色鐵青、面目憔悴,不少人拉著吊環(huán)昏昏欲睡。季曉鷗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無聊之余她的職業(yè)病即時發(fā)作,目光從這些疲憊的面孔上挨個兒滑過去,默默評點一下他或她面部皮膚護理上的疏漏。
這時,一個閉著眼睛靠在車門邊的大男孩,吸引了她的注意。
從季曉鷗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看到男孩的側面。那側面線條流暢,眉睫烏濃,竟是少見的清秀標致,在地鐵污濁的空氣中,如一股清泉般熨帖人心。
她的目光不由得多凝注了片刻。男孩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歲,藍色棉服里露出格子襯衣的翻領,牛仔褲薄板鞋,背著一只黑色的雙肩包,清爽卻不怎么起眼,是標準的學生裝扮。
他似乎感覺到被人注視的壓迫感,撩起眼皮瞟了季曉鷗一眼,又重新閉上眼睛。就這一眼,雖然他的眼睛微微瞇著,被長長睫毛過濾過的眼神,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已經(jīng)讓季曉鷗倒抽一口冷氣,趕緊收回放肆的目光,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做出賢良淑女的模樣。夠了,她對自己說,這么色瞇瞇盯著一個陌生男孩兒嘩嘩流口水的形象,實在太女流氓了。
可是對美的向往畢竟是人的天性,沒過一會兒,她忍不住又轉過眼珠。
男孩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側身體完全倚靠在門上,雙眼緊閉,漆黑的眉峰糾結在一起,臉色極其難看。
季曉鷗怔了怔。因為他的神情很耐人尋味,仿佛是不耐煩,也好像是在……忍受某種痛苦。仔細觀察一下,又發(fā)現(xiàn)他嘴唇上牙齒咬過的痕跡,急促起伏的胸口,還有額頭上一層薄薄的虛汗。
好像情況不太對勁,再顧不上避嫌,季曉鷗趕緊拿手指捅捅他:“喂,同學……”
男孩沒動也沒睜眼,只有睫毛微顫一下。
季曉鷗只好提高一點兒聲音再接再厲:“你要不要坐一下?”
這回男孩緩緩睜開眼睛,嘴唇動了動。季曉鷗以為他要開口說話,卻見他身體忽然向前栽了過去,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股氣味難聞的液體已從頭頂飛越而過,噴濺在她腳前的地板上。
車廂一角瞬間爆發(fā)“啊——”一片驚叫,周圍的乘客條件反射一般匆忙避開。
季曉鷗傻眼,呆呆看著塑料袋和靴子上沾染的污物,一時間欲哭無淚。
原來沒有立錐之地的車廂,奇跡般空出一塊半圓形的空地,空地的中心,是一地狼藉,還有一個苦著臉的季曉鷗。
這起突發(fā)事件,直接受害者除了季曉鷗,還有一個站在旁邊的中年婦女。
那衣著時髦的中年婦女拎著大衣下擺尖叫,聲音像鍋鏟劃過鐵鍋底:“真惡心,你這人有毛病啊?有沒有點兒公德?。俊?br/> 其他乘客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紛紛開始檢查自己的損失。也有好心的乘客遞給坐在地板上的男孩一瓶礦泉水。
那中年婦女憤怒之下臉漲得通紅,厲聲訓斥著男孩:“你過來,給我擦干凈!”
季曉鷗也很惱火,很想罵人,覺得自個兒今天出門沒招誰沒惹誰啊,怎么就這么倒霉呢?但是,私底下的小心眼,她深深覺得面對那么標致的一張臉,實在說不出難聽話。
“愿上帝原諒你,阿門。”她低聲嘀咕一句,自認倒霉地取出面巾紙,忍著惡心擦拭褲腳靴底的污漬。
耳邊鍋鏟刮擦的聲音再次炸響:“讓你擦干凈,聽見沒有?裝什么孫子,你有病啊你?”
男孩本來低著頭,聞聲抬起頭瞪她一眼,可惜臉色白得像刷了一層石灰水,那一眼的威懾力就減了大半。
“對——”他慢吞吞地回答,尾音拖得老長,“我有病你有藥???”
旁邊有人竊笑起來。中年婦女沒有吸取教訓,無厘頭地又回一句:“你神經(jīng)病啊你?”
男孩冷冷地問:“那你能治???”
全車人頓時爆笑,中年婦女喉嚨里像哽進一根魚刺,被噎得失了音,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得了,大姐?!奔緯扎t看不下去,起身將剩下的半包面巾紙都遞給她,“他又不是成心的,誰出門在外能保證一輩子沒病沒災的?”
中年婦女不客氣地接過紙巾,恨恨地抹凈大衣上的污漬,嘴里依舊不依不饒,“倒霉的不是你,裝什么好人呀?我這大衣怎么也值個三五千的,你賠我?”
季曉鷗轉開臉偷偷撇嘴,在心里回了一句:“賠你大爺?shù)??!闭f話間到了東單站,不少乘客大概受不了車廂內的味道,紛紛下車換了車廂,站臺上的乘客蜂擁而入,略看一眼便奪路而逃,這節(jié)車廂頃刻空了一半。上下班高峰時間,疲倦加上饑餓,人人歸心似箭,并沒人過問靠門坐著的男孩。
季曉鷗也想離開,可她拎著東西猶豫片刻,還是留了下來。盡力壓抑著胃里不舒服的感覺,在男孩面前蹲下。
“你是不是病了?”她放柔了聲音。
男孩揚起睫毛看看她,又迅速垂了下去。
季曉鷗有瞬間魂飛魄散的感覺。因為離近了看,那雙眼睛真是相當相當漂亮,瞳仁烏黑,眼白清澈,長長的睫毛扇子似的撲散開來。他比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都漂亮,而且如此年輕。但他此刻的眼神卻疲憊而又漠然,神色游離,好一會兒,低垂的腦袋才緩緩點了兩下。
旁邊熱心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掏出手機,對季曉鷗說:“叫120吧?!?br/> 季曉鷗剛要搭話,男孩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握得很緊。車廂里暖氣充足,他卻手指冰涼,手心里全是冷汗。
季曉鷗被驚得一跳,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盡管他長得很好看,年紀也和堂弟差不多大,但他畢竟是個陌生的成年男人。
從小跟著信奉基督教的奶奶出入教堂,雖然季曉鷗的言談舉止充滿北京女孩渾不吝的做派,但骨子里依然是保守的“churchgirl”,即所謂的“教會女孩”,對異性的身體接觸有著天生的警惕。
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卻沒有如愿,因為男孩攥得太緊。
“你要干什么?”
男孩開口了,聲音非常微弱:“我不去醫(yī)院?!?br/> “?。俊奔緯扎t沒聽清楚。
聲音略大了一點兒,還是有氣無力:“我不去醫(yī)院?!?br/> “那……”季曉鷗躊躇,“下車去休息會兒成嗎?”
男孩毫不遲疑地搖頭,抓住她胳膊的手攥得更緊了,然后說:“我要回家?!?br/> 季曉鷗有些頭昏,仿佛被催眠一般,一種酸溜溜的酥軟從喉嚨蔓延到胸口。
一個男性,尤其是一個眼神如此清澈動人的年輕男孩,在你面前不自覺流露出無助和依戀的神情,只要不是無可救藥的鐵石心腸,相信任何女人都不忍心拒絕。
“好好好,我送你回家?!甭曇糗浀米约憾加X得怪肉麻的。平常和二十歲的堂弟相處,季曉鷗自忖沒有過類似的耐心。
原來無論男女,長得好都是一種應該感謝父母感謝上帝的優(yōu)勢資源。
季曉鷗沒想到男孩要去的地方和她的目的地同在四惠,更沒想到他一下車便不行了。
從左肩的分量驀然變得沉重,季曉鷗便知道不好,眼疾手快地扔掉塑料袋,騰出兩只手去攙扶他。
但是男孩已經(jīng)失去意識,體重完全壓在她身上。到底是男人的分量,季曉鷗抱不住,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滑了下去。
她是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戲劇化的場面,盡管竭力讓自己鎮(zhèn)靜,還是難免手足無措。幸虧地鐵的幾個工作人員跑過來幫忙,先幫著把人抬進值班室,又叫來120急救車。
因為圍觀的人不少,地鐵站里也隨之經(jīng)歷一場混亂,直到急救人員遠離,才逐漸恢復正常秩序。
季曉鷗跟車去了醫(yī)院。跑上跑下出了一身熱汗,總算搞定住院押金和醫(yī)藥費,取回藥看著護士掛上點滴,她才感覺到饑腸轆轆,想起從上午十點一直到晚上九點,自己粒米未進。
等她從醫(yī)院外的粥鋪帶回兩盒熱粥,男孩已經(jīng)醒了,雖然臉色還是不太好,但精神不錯,雙頰和嘴唇也顯出一點兒血色。
季曉鷗這才松口氣,湊過去對他笑了笑,“湛羽同學,不帶你這么嚇唬人玩兒的,我鄭重地告訴你,這不好玩兒,一點兒都不好玩兒?!?br/> 方才為了尋找男孩的家庭聯(lián)系方式,季曉鷗不得已把他的書包翻了個底兒掉。既看到書包背面熟悉的l大?;眨部吹搅怂恼n本和學生證。
男孩有一個百家姓里排名極其靠后的稀少姓氏。
他叫湛羽。湛江的湛,羽毛的羽。是l大軟件工程專業(yè)三年級的學生。
迎著湛羽疑惑的目光,季曉鷗伸出手:“握個手吧小師弟,我叫季曉鷗,化工系九九級的,跟你同校不同系,是你師姐?!?br/> 湛羽眨眨眼睛,看著她沒有說話。
回想起四年寒窗時的往事,季曉鷗不由得微笑起來:“你們男生,周末還去r大蹭人家的舞會嗎?四食堂的春卷和桃酥,唉,畢業(yè)這么多年,想起來還是直流口水?!?br/> 湛羽戒備的神色漸漸消融,臉上現(xiàn)出些笑意,握住季曉鷗的指尖,叫了一聲:“師姐。”
校友的身份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湛羽的表情明顯活潑起來,上下打量著季曉鷗,他歪歪腦袋:“不是說只搶l大的饅頭,不碰l大的女生嗎?師姐這樣的,應該是國寶級別的珍品吧?”
“那是?!奔緯扎t毫不謙虛地承認,“當年我們班男女比例九比一,咱那可是眾星捧月、人見人愛,魅力不可阻擋??!”
“哎喲,你們班男生的資源真夠缺乏的?!闭坑鸾K于笑出聲,露出一點兒白白的齒尖,倒是一口雪白的好牙。
季曉鷗望著他,心里不由得一動,眉尖也跟著動了動。
湛羽今年二十二,和季曉鷗二叔的兒子季曉鵬一般大,看上去卻缺少那個年紀男生應有的朝氣,神情間總像藏著什么心事。之前他仿佛難得發(fā)自內心地笑一次,如今真正笑起來,才現(xiàn)出天真的孩子相,年紀一下小了好幾歲。
“我問你,”季曉鷗隨意拍拍他的手背,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小弟弟,“剛才的化驗結果,是細菌性食物中毒,你今兒都吃了些什么東西?l大的食堂還不至于這么糟吧?”
湛羽皺起眉頭想了想,“生魚片?!?br/> “難怪?!奔緯扎t恍然大悟,“醫(yī)生還納悶呢,說大冬天細菌中毒,真是少見?!?br/> 湛羽臉上現(xiàn)出點兒羞澀的神色,沒有說話。
季曉鷗又嘖嘖兩聲,“生魚片!現(xiàn)在的學生,日子都過得這么滋潤嗎?我們那時候,一碗牛肉面就算改善生活了?!?br/> 湛羽翹翹嘴角:“別人請客?!?br/> “哦,別人請客你就甩開了腮幫子吃?你傻啊你?”季曉鷗毫不客氣地數(shù)落,“身體不是你自個兒的?昏過去那會兒你知道有多嚇人嗎?小臉兒白得紙一樣,一點兒知覺都沒有,我那會兒嚇得心跳過速,至少一百八?!?br/> 湛羽小聲哼哼:“也沒吃多少。”
“得,打住吧。”季曉鷗說,“我要是相信你,郭德綱和周立波都能同臺演出了。
見湛羽狀況穩(wěn)定,季曉鷗這才放心。她還惦記著店里的事,便將醫(yī)囑交代清楚,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不過她最終沒能聯(lián)系上湛羽的家人。不知為什么,提起父母湛羽就目光閃爍,說晚上沒人在家。季曉鷗以為他是有什么忌諱,比如不想讓外人獲得家庭信息,心里多少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有生氣。畢竟彼此萍水相逢,說起來湛羽還是個大孩子,自我保護的心思重一點兒,并不算過分。
但那份醫(yī)藥費清單,卻讓湛羽十分尷尬。醫(yī)藥費加上急救車與擔架的費用,還有住院押金,季曉鷗一共墊付了兩千八百塊錢。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所有衣兜,一共才找出兩百多現(xiàn)金。
“姐……”捏著薄薄幾張鈔票,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季曉鷗。
“算了算了……”湛羽的眼神實在深具殺傷力,竟然令季曉鷗感覺抱歉,像是欠了他什么,“明兒聯(lián)系上你父母再說吧,我先走了,明天有時間就來看你。你要聽醫(yī)生的話,按時吃藥按時休息啊。”
“嗯?!闭坑鸸怨缘攸c頭,睫毛密密垂下來,擋住了烏黑的雙眸,也遮住了他心事重重的眼神。
二月的北京,盡管節(jié)氣已經(jīng)過了雨水,夜晚的寒風依然冰冷而尖銳。等季曉鷗拖著疲憊的腳步趕回家,時針已經(jīng)指向十一點。
向來早睡的季家二老,居然還坐在客廳看電視,明顯是在等她。見她進門,季媽松口氣,卻穩(wěn)穩(wěn)地坐著,只當作沒有看見她。季爸心疼女兒,無視老伴不快的眼神,到廚房把晚飯熱了端出來。
“快來快來,趁熱吃!”他招呼季曉鷗,“有你愛吃的鍋包肉?!?br/> 一聽到“鍋包肉”三個字,季曉鷗立刻扔下大衣,幾乎一頭撲在桌子上。
這是她今天的第二頓飯,饑腸轆轆之下,季曉鷗筷子下得飛快,那副明顯餓急了的吃相,不由自主勾起季媽的心病,假裝的淡定不翼而飛。
“你看看你!”季媽說話向來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哪家的姑娘像你一樣,天天三更半夜才進家門?沒有周末,也沒有節(jié)假日,錢又不見掙多少,當年你要是聽話上了醫(yī)學院,哪會有今天?醫(yī)學院招生的負責人我都替你打點到了,你倒好,自作主張!你說說,哪回不聽父母話,你有好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