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殺
我對母親說:“阿媽,叫我去吧。他們害怕阿爸,他們不會殺死央宗。”
母親臉上綻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罵道:“你這個傻子?。 ?br/>
哥哥跨進繼母的房間,問:“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親的關系一直是不錯的。母親說:“你弟弟又犯傻了,我罵他幾句?!?br/>
哥哥用聰明人的憐憫目光看著我。那樣的目光,對我來說,是一劑心靈的毒藥。好在,我的傻能使心靈少受或者不受傷害。一個傻子,往往不愛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實。這樣一來,容易受傷的心靈也因此處于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未來的麥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腦袋,我躲開了。他和母親說話時,我就站在卓瑪背后,玩弄她腰間絲帶上的穗子。玩著玩著,一股熱氣就使我嘗試過云雨之情的東西臌脹起來。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氣的桑吉卓瑪忍不住低低尖叫一聲。
母親不管這些,而是鄭重其事地對大少爺說:“看看他那樣子吧。以后,我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對待他啊。”
哥哥點點頭,又招手叫我過去,附耳問我:“你也喜歡姑娘?”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歡的?!?br/>
于是,我站到了屋子當中,大聲宣布:“我——喜——歡——卓——瑪!”
哥哥笑了。他的笑聲說明他是作領袖人物的材料。那笑聲那么富于感染力。卓瑪和母親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笑聲嘻嘻地,像一團火苗愉快抖動時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正午時的寂靜給打破了,在笑聲中動蕩。
笑聲剛停,我們都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槍聲響了。
這槍聲很怪,就像有人奮力而突兀地敲打銅鑼。
“咣!”
一聲響亮。
母親怕冷似的抖動一下。
“咣!”
又一聲響亮。
官寨里立即響起人們奔跑、呼喊的聲音。拉動槍栓的聲音清脆而沉著。最后是家丁們在炮樓上推動土炮時那巨大的木輪吱吱嘎嘎的聲音。直到土炮安置妥當后,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沉寂下來。這種沉寂使我們的寨樓顯得更加雄偉**。
哥哥把這一切布置妥當,叫我和他一起站在兩尊銅鑄的土炮旁向響槍的地方張望。我知道這槍聲是怎么回事。但還是跟著哥哥高叫:“誰在打槍,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靜,茂盛的罌粟一望無際。河邊上有幾個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們在自家的屋頂上搟氈或鞣制皮子。河水一直往東,流到很遠的地方。在我出神地〓望風景時,哥哥突然問我:“你真敢殺人?”我把遠望的目光收回來,看著他點了點頭。他是個好兄長,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勇敢,并且著意培養(yǎng)我的勇敢。他把槍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個就打死哪個,不要害怕?!睒屢坏轿业氖稚?,我就把眼下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看清了罌粟叢中的所有勾當。雖然你要問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確確實實把什么都看到了。這不,我一槍打出去,麥其家的家丁隊長就倒拖著多吉次仁的尸體從罌粟叢中闖了出來。我又朝別的地方開了一槍,隱隱覺得自己比專門打槍的人打得還好。這不,槍一響,父親就熊一樣咆哮著從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來。他一手牽著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揮舞著來不及系好的黃色腰帶,在大片海一樣的綠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幾顆子彈射到天上去了。我們到了罌粟地里,父親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他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給了哥哥一個耳光。他以為槍是他的繼承人開的。哥哥對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沒有代人受過的那種委屈,反倒像是為聰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說。
父親回過頭,十分認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點點頭。父親丟開女人,劈手從哥哥腰間取下手槍,頂上火,遞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個死人多吉次仁就對我們揚他沒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著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聲尖叫。我又開了一槍。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對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這個女人捂住了眼睛沒有看見。
父親十分空洞地笑了一聲,并拍拍我的腦袋,對女人說:“哈哈,連我傻瓜兒子都有這么好的槍法,就更不說我的大兒子了。”這樣,就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新歡了。他又說:“看吧,等央宗再給我生個兒子,你們?nèi)值芴煜聼o敵!”這樣,又算是把央宗作為家里一個新成員介紹給我們了。與此同時,父親還奪下我手中的槍,掖回哥哥腰里。那具死尸馬上撲滿了蒼蠅。麥其土司說:“我是想讓他做查查寨頭人的,是誰把他打死了?”
家丁隊長跪下:“他想對主人開槍,我只好把他結(jié)果了?!?br/>
父親摸摸自己的腦袋,問:“他從哪里弄來了槍?!?br/>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見哥哥和家丁隊長都不說話。父親說:“你傻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這一天,我是當夠了主角。
看見他們那樣癡癡地看著我,怎么能讓他們失望呢。于是,就把這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說了出來。講著講著,我的汗水就下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復雜了。用一個傻子的腦子來回憶一個聰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來,聰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遠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里打一個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shù)障眼的疑團??傻筋^來總是徒勞枉然。我說話的這會兒,也許是陽光過于強烈的緣故,汗水從父親和央宗臉上,更從家丁隊長的臉上小溪一樣流了下來。
我還注意到,父親和央宗的汗水是從緊皺的眉間冒出來的,晶晶亮亮順著鼻尖滴落到塵土里。家丁隊長的汗水卻從額前的發(fā)際渾濁地滲流出來,把被淹沒的眉毛弄了個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應該死兩個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F(xiàn)在,卻只死了一個男人。死了的男人張著嘴,好像對眼前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進了死人的口中,這樣,那大張著的嘴就好看一點了。
父親突然說:“好?。 ?br/>
父親又對他的情人說:“既然這樣,我只好帶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來殺你。”
就這樣,母親深恨著的央宗順理成章地進了麥其家的大門。這下,他們就大張旗鼓地睡在一張床上了。有人說,是我這個傻子給了父親借口,讓他把野女人帶進了家門。但我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了。更何況,土司要叫一個女人到自己床上,還需要有什么借口嗎?說這話的人比我還傻。我們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時候,給人倒拖著的死人腦袋在路上磕磕碰碰,發(fā)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悶聲響。
土司太太領著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現(xiàn)在騎樓平臺上。
土司太太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紅色衣裳,白色的長袖在風中飄揚。母親居高臨下注視父親領著新歡走近了寨門。母親是從一個破落的漢人家里被一個有錢人買來送給我父親的。照理說,麥其土司能不顧門第觀念而這么長久地和她相愛已經(jīng)是十分難得了。麥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總是叫人出其不意。當年,土司太太剛死不久,遠遠近近前來提親的人不絕于途,麥其土司都謝絕了。人們都夸他對前太太深懷感情。這時,他結(jié)婚的帕子又到了。他和我母親,一個沒有來歷的異族女人結(jié)成夫婦。人們都說:“一個漢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向一個土司的女兒求婚的?!笔前。覀冎車耐舨ㄍ了?,拉雪巴土司,茸貢土司,迪爾洼土司,還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兒,我又在什么時候娶了他的妹妹。再遠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說曾經(jīng)和麥其土司有過姻親關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個土司,次沖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間平壩上的兩個土司,還有幾戶土司已經(jīng)沒有了名號,在國民黨的縣官手下做守備,勢力雖不及從前,但仍領有自己的土地與人戶。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遠親近戚,雖然有時也是我們的敵人,但在婚姻這個問題上,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寧愿跟敵人聯(lián)合,也不會去找一個骨頭比我們輕賤的下等人的。父親卻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所以,一開始,人們就預言麥其土司和漢人女子的好日子不會長久,這么多土司,這么多土司的這么廣大的土地上人們都在說,麥其土司只不過是感到新鮮罷了。結(jié)果,哪一個土司邊界上都沒有出現(xiàn)麥其土司前來求親的人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兩年后開始懷疑我可能有點問題。三四年后才確實肯定我是個傻子。
這又給眾多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但他們又失望了。他們只是聽說土司太太的脾氣不如從前溫順了。也聽說土司偶爾會在下等女人身上胡來一下。但這消息并不能給人們什么希望。
其實,這時當初曾等著麥其土司前來提親的女人們早已出嫁了。人們之所以還這樣關心麥其土司的感情生活,純粹是因為巨大的慣性要帶著人們繼續(xù)關心??粗斆魅松岛鹾醯膭蓬^吧。
母親知道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無可逃避的一個日子。她穿上美麗的衣服來迎接這日子。這個曾經(jīng)貧賤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個雍容而高貴的婦人。她看著土司領著新歡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見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來。卓瑪對我說,她聽見太太不斷說:“看見了,我看見了?!?br/>
一行人就在母親喃喃自語時走到了官寨門口。
許多人都抬頭仰望土司太太美麗的身影。這種美麗是把人鎮(zhèn)住的美,不像父親新歡的美麗引起人占有的欲望。央宗也給我母親那種美麗給鎮(zhèn)住了,她不斷對我父親說:“求求你,放了我,我要回家?!?br/>
哥哥說:“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許多人在路上等著想殺死你?!?br/>
央宗說:“不會的,他們怎么會殺我?”
哥哥笑笑,對這個年紀跟自己相當,卻要做自己母親輩人物的漂亮女人說:“他們會的,現(xiàn)在人人都以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頭人死于非命的。”
父親說:“你是怕樓上那個人吧。不要怕她。我不會叫她把你怎么樣?!?br/>
這時,那個死人已經(jīng)被行刑人父子倆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幾聲牛角號響過,遠遠近近的人們就開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滿了廣場,聽土司宣布這家伙如何殺死了忠誠的查查頭人,他在陰謀將要成功,將要取得頭人職位時被土司識破而繩之以法。人們也就知道,又一個頭人的領地變成土司家直接的轄地了。但這跟百姓又有什么關系?他們排著隊經(jīng)過那具一臉茫然的死尸前。每個人都按照規(guī)矩對著死人的臉唾上一口。這樣,他就會萬劫不復地墮入地獄。人們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豐富,多蒼蠅被淹死在正慢慢腫脹的死人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