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新教派
格魯巴第二個不速之客是個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韁繩挽在門前的拴馬樁上,上樓的時候腳步很輕捷,身上的紫紅袈裟發(fā)出旗幟招展一樣的僻啪聲。而這時四周連一點風(fēng)都沒有。他上到五樓,那么多房間門都一模一樣,他推開的卻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間。
一張年輕興奮的臉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鼻尖上有些細細的汗水。他的呼吸有點粗重,像是一匹剛剛跑完一段長路的馬??吹贸鰜?,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歡這張臉了。他連招呼都不打,就說:“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地方。你們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看靴子就知道?!?br/>
來人這才對土司躬身行禮,說:“從圣城拉薩?!彼莻€非常熱烈的家伙,他說:“給一個僧人一碗茶吧,一碗熱茶,我是一路喝著山泉到這里來的。找這個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過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從來沒有人嘗過那么多種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話頭打斷:“你還沒有叫我們請教你的法號呢?!?br/>
來人拍拍腦袋,說:“看我,一高興把這個忘了。”他告訴我們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學(xué)位時,上師所賜的法名。
哥哥說:“你還是格西?我們還沒有一個格西呢?!备裎魇且粋€憎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學(xué)位,有人說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說:“瞧,又來了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來,隨你高興住在我的家里還是我廟里?!?br/>
翁波意西說:“我要在這里建立一個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師所創(chuàng)立的偉大的格魯巴。代替那些充滿邪見的,戒律松弛的,塵俗一樣罪惡的教派?!?br/>
土司說:“你說那是些什么教派?!?br/>
翁波意西說:“正是在土司你護佑下的,那些寧瑪巴,那些信奉巫術(shù)的教派?!?br/>
土司再一次打斷了遠客的話頭,叫管家:“用好香給客人熏一個房間。”
客人居然當著我們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騾子。說不定你的主人還要叫騾子馱著寶貴福音離開他的領(lǐng)地呢?!?br/>
母親說:“我們沒有見過你這樣傲慢的喇嘛。”
喇嘛說:“你們麥其家不是還沒有成為我們無邊正教的施主嗎?”然后,才從容地從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經(jīng)很喜歡這個人了。
土司卻不知道拿這個從圣城來的翁波意西怎么辦。
他一到來,門巴喇嘛就到濟嘎活佛的廟子上去了。土司說,看來這翁波意西真是有來歷的人,叫兩個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請他。翁波意西來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墊放在了他面前,說:“本來,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該送你一雙靴子的,但我還是送你一只坐墊吧?!?br/>
翁波意西說鷙“我要祝賀麥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聯(lián)系,你家的基業(yè)就真正成了萬世基業(yè)?!?br/>
土司說:“你不會拒絕一碗淡酒吧?!?br/>
翁波意西說:“我拒絕?!?br/>
土司說:“這里的喇嘛們他們不會拒絕。”
額頭閃閃發(fā)光的翁波意西說:“所以這個世界需要我們這個新的教派。”
就這樣,翁波意西在我們家里住了下來。土司并沒有允諾他什么特別的權(quán)力,只是準許他自由發(fā)展教民。本來,他是希望土司驅(qū)逐舊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獻到面前。這個狂熱的喇嘛只記得自己上師的教誨和關(guān)于自己到一個新的地區(qū)弘傳教法的夢想。
一般而言,喇嘛,無論是新派還是舊派,到一個地區(qū)開辟教區(qū)前,都要做有預(yù)示的夢。
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這種最高學(xué)位不久,就做了這種夢。他在拉薩一個小小的黃土筑成的僧房里夢見一個向東南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聲仿佛眾生吟詠佛號。他去找?guī)煾祱A夢。師傅是個對政治有著濃厚興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國的一個什么少校。他說了夢,師傅說,你是要到和漢人接近的那些農(nóng)耕的山口地區(qū)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東南的。他跪下來,發(fā)下誓愿,要在那樣的山谷里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師傅頒給他九部本派的顯教經(jīng)典。吻個英國人聽說他要到接近漢區(qū)的地方去弘傳教法,便送給他一匹騾子,并且特別他說,這是一匹英格蘭的騾子。是不是一匹騾子也必須來自英格蘭,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這確是一匹好騾子。
土司說,自己去尋找你的教民吧。
而誰又會是他的第一個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個人中,土司不像,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土司的小兒子大張著嘴,不知是專注還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兒子對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僵繩抓住了。他對未來的土司說:“我對你抱著希望,你和我一樣是屬于明天?!?br/>
想不到哥哥說:“你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們的那一套東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別的喇嘛的。”
這句話太叫翁波意西吃驚了。他平生第一次聽見一個人敢于大膽宣稱自己不相信至尊無上的佛法。
大少爺騎著馬跑遠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的空氣也是不對的。他嗅到了煉制鴉片的香味。這種氣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時又叫人頭暈?zāi)垦!_@是比魔鬼的誘惑還要厲害的氣味。他有點明白了,那個夢把他自己引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沒有做出一點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又深又長,顯示出他有很深的瑜咖功力。
翁波意西沒有注意到門巴喇嘛來到了身后,不然他不會那樣渭然嘆息。門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僧人的笑聲。他聽出來這人雖然想顯內(nèi)力深厚,前一口氣還可以,下一口氣就顯出了破綻。
門巴喇嘛說:“聽說來了新派人物,正想來會上一會,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了?!?br/>
翁波意西就說了一個典故。
門巴喇嘛也說了一個典故。
前一個典故的意思是說會上一會就是比試法力的意思。
后一個典故是說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協(xié),就和平共處。
結(jié)果卻談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qū)Ψ?,走路?br/>
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鑰匙掛在腰上,下到鄉(xiāng)問宣教去了。
查爾斯則在房里對土司太太講一個出生在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時進去聽上幾句,知道那個人沒有父親。我說,那就和索郎澤郎是一樣的。母親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瑪哭著從房里出來,我問她有誰欺負她了,她吞吞咽咽說:“他死了,羅馬人把他釘死了?!?br/>
我走進房間,看見母親也在用綢帕擦眼睛。那個查爾斯臉上露出了勝利的表情。他在窗臺上擺了一個人像。那個人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露出了一身歷歷可數(shù)的骨頭。我想他就是那個叫兩個女人流淚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樣掛起來,手心里釘著釘子,血從那里一滴滴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頭不會像斷了頸骨一樣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爾斯說:“主啊,不知不為不敬,饒恕這個無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為你的羔羊。”
我說:“流血的人是誰?”
“我主耶穌?!?br/>
“他能做什么?”
“替人領(lǐng)受苦難,救贖人們脫出苦海。”
“這個人這么可憐,還能幫助誰呢。”
查爾斯聳起肩頭,不再說話了。
他得到土司允許漫山遍野尋找各種石頭。他給我們帶回來消息說,翁波意西在一個山洞里住下來,四處宣講溫和的教義和嚴厲的戒律。查爾斯說:“我要說,他是一個好的僧人。但你們不會接受好的東西。所以,他受到你們的冷遇和你們子民的嘲笑,我一點也不奇怪。所以,你們同意采集一點礦石我就心滿意足了?!?br/>
這家伙的石頭越來越多。
門巴喇嘛對土司說:“這個人會取走我們的鎮(zhèn)山之寶。”
土司說:“你要是知道寶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說出來叫**心!
11.銀子
關(guān)于銀子,可不要以為我們只有對其貨幣意義的理解。
如果以為我們對白銀的熱愛,就是對財富的熱愛,那這個人永遠都不會理解我們。就像查爾斯對于我們拒絕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絕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樣。他問,為什么你們寧愿要壞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還說,如果你們像中國人一樣對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嗎?那不是你們的精神領(lǐng)袖**喇嘛的教法嗎?
還是說銀子吧。
我們的人很早就掌握了開采貴金屬的技術(shù)。比如黃金,比如白銀。金子的黃色是屬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臉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們在紫紅袈裟里面穿著的絲綢襯衫。雖然知道金子比銀子值錢,但我們更喜歡銀子。白色的銀子。永遠不要問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的正式成員是不是特別喜歡銀子。提這個問題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還會成為一個被人防備的家伙。這個人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我們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個祖先有寫作癖好,他說過,要做一個統(tǒng)治者,做一個王,要么是一個天下最聰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個傻子。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為我,就是個大家認定的傻家伙,哥哥從小就跟著教師學(xué)習(xí)。因為他必須成為一個聰明人,因為他將是父親之后的又一個麥其土司。到目前為止,我還受用著叫人看成傻子的好處。哥哥對我很好。因為他無須像前輩們兄弟之間那樣,為了未來的權(quán)力而彼此防備。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
我因為是傻子而愛他。
父親也多次說過,他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樣少了許多煩惱。他自己為了安頓好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筆銀子。他多次說:“我兒子不會叫**心?!?br/>
每當他說這話時,母親臉上就會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母親明白我是個傻瓜,但她心中還是隱藏著一點希望。正是這種隱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絕望。前面好像說過,有我的時候,父親喝醉了酒。那個寫過土司統(tǒng)治術(shù)的祖先可沒有想到用這種辦法防止后代們的權(quán)力之爭。
這天,父親又一次說了這樣的話。
母親臉上又出現(xiàn)了痛苦的神情。這一次,她撫摸著我的頭,對土司說:“我沒有生下叫你睡不著覺的兒子。但那個女人呢?”是的,在我們寨子里,有個叫央宗的女人已經(jīng)懷上麥其家的孩子了。沒有人不以為央宗是個禍害,都說她已經(jīng)害死了一個男人,看她還要害誰吧。但她并沒有再害誰。所以,當土司不再親近她時,人們又都同情她了。說這個女人原本沒有罪過,不過是宿命的關(guān)系,才落到這個下場。央宗嘔吐過幾次后,對管家說,我有老爺?shù)暮⒆恿耍乙o他生一個小土司了。渙司已經(jīng)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懷她的孩子。人們都說,那樣瘋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點燒成了灰,生下來會是一個瘋子吧。議論這件事的人實在大多了,央宗就說有人想殺她肚子里的兒子,再不肯出門了。
現(xiàn)在該說銀子了。
這要先說我們白色的夢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西藏來到這里,遇到了當?shù)赝寥说钠此赖挚?。傳說里說到這些野蠻人時,都說他們有猴子一樣的靈巧,豹子一樣的兇狠。再說他們的人數(shù)比我們眾多。我們來的人少,但卻是準備來做統(tǒng)治者的。要統(tǒng)治他們必須先戰(zhàn)勝他們。祖先里有一個人做了個夢。托夢的銀須老人要我們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須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來對付我們。所以,祖先們?nèi)〉昧藙倮?,成了這片土地的統(tǒng)治者。那個夢見銀須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
后來,西藏的王國崩潰了。遠征到這里的貴族們,幾乎都忘記了西藏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不僅如此,我們還漸漸忘記了故鄉(xiāng)的語言。我們現(xiàn)在操的都是被我們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語言。當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們原來的語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們?nèi)匀皇亲约侯I(lǐng)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稱號是中原王朝賜給的。
石英石的另一個用處也十分重要,它們和鋒利的新月形鐵片,一些燈草花絨毛裝在男人腰間的荷包里,就成了發(fā)火工具。每當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鐵片撞擊,我都有很好的感覺??吹交鹦菑淖矒籼庯w濺出來,就感到自己也像燈草花絨一樣軟和干燥,愉快地燃燒起來了。有時我想,要是我是第一個看見火的誕生的麥其,那我就是一個偉大的宜物。當然,我不是那麥其,所以,我不是偉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傻子的想法。我想問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有了麥其這個家族以來最傻的那一個嗎?不回答我也知道。對這個問題我沒什么要說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話,就不能解釋為什么看到它就像見了爺爺,見了爺爺?shù)臓敔斠粯佑H切。這個想法一說出口,他們——父親,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瑪都笑了。母親有些生氣,但還是笑了。
卓瑪提醒我:“少爺該到經(jīng)堂里去看看壁畫?!?br/>
我當然知道經(jīng)堂里有畫。那些畫告訴所有的麥其,我們家是從風(fēng)與大鵬鳥的巨卵來的。畫上說,天上地下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就只有風(fēng)呼呼地吹動。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在風(fēng)中出現(xiàn)了一個神人,他說:“哈!”風(fēng)就吹出了一個世界,在四周的虛空里旋轉(zhuǎn)。神又說:“哈!”又產(chǎn)生了新的東西。神人那個時候不知為什么老是“哈”個不停。最后一下說“哈”的結(jié)果是從大鵬鳥產(chǎn)在天邊的巨卵里“哈”出了九個土司。土司們挨在一起。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又娶了我的女兒。土司之間都是親戚。土司之間同時又是敵人,為了土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