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暗香浮動,伊人何處?露白葭蒼,曾是舊時行路。
清夢已隨潮咽盡,悵望家山云樹。恨鴻爪還留,盟鷗非舊,又西飛去。
記寶扇求詩,香巾索字,見笑當(dāng)年崔護(hù)。燕子穿簾,早入王堂謝戶。
凌波微步姍姍遠(yuǎn),腸斷江郎別浦。怕桃葉桃根,他年重見,此心良苦!
——調(diào)寄《陌上花》
煙霧迷蒙,萬木無聲,山雨欲來。
林深路陡,行人悵望,白云深處,可是家鄉(xiāng)?
在這山雨欲來之際,覓食的鳥兒早已回巢。寂寂空山,只有兩個旅人還在默默無言的趕路。
他們并不是來自異鄉(xiāng)的客人,也不是鳥倦知還的游子。
他們是一對年輕的夫妻,男的如玉樹臨風(fēng),女的如鮮花初放,看來十分登對。只可惜他們夫妻的名分,卻還未曾得到別人的承認(rèn)。他們是在一年之前,瞞著家人私奔的。
云海變幻,人生也何嘗不是一樣?當(dāng)他們離開家鄉(xiāng)時,只道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的了,誰知不過才隔別一年,他們又踏著舊時的腳印。
為什么他們又要回來?你若問他們,恐怕他們也唯有苦笑。
那男的現(xiàn)在就正在心中苦笑,要不是妻子再三懇求,他怎樣也不敢回來的。他不敢想象回到師門的時候,將會出現(xiàn)一種什么樣難堪的場面。
不過,他這惶恐不安的心情,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偷覷妻子的面色,只見妻子的面色比天色還更沉暗。“看來玉妹的心情也不見得比我好過。”他想。
“唉,咱們還是別回去吧!”話到口邊,還未說出,忽然被一聲雷聲打斷了。
女的似乎被雷聲嚇著,尖叫了一聲,險些跌倒。男的連忙將她擁在懷里。
“京、京郎,我、我怕!”
“兩湖大俠的女兒,居然會怕打雷。好在這里沒有旁人聽見,否則恐怕就要當(dāng)作笑話在江湖流傳了!”
江湖上誰不知道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名字,他是武當(dāng)派俗家弟子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七十二手連環(huán)奪命劍法,據(jù)說比武當(dāng)派的掌門還高三分。這個女子正是他的獨生女兒何玉燕。男的是他的二弟子耿京士。他們還有個大師兄,名叫戈振軍。
何玉燕苦笑道:“兩湖大俠的女兒,嘿嘿,兩湖大俠的女兒,我做出這等有辱門風(fēng)的事,還有什么顏面承認(rèn)‘是兩湖大俠的女兒’!”
耿京士低頭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br/>
何玉燕一頓足道:“是你害了我!”
耿京士本是滿懷歉意的,但何玉燕這個“害”字卻是說得未免太重了,他呆了一呆,黯然道:“咱們做夫妻也做了一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么?”
何玉燕軟了心腸,一戳他的額角道:“傻瓜,我不肯原諒你,還要你跟我回家?我說的不是這個、這個……哼,要不是你害了我,我怎會走幾步山路都險些摔跤?”
耿京士驀然省起,說道:“不錯,我真是傻瓜,連我們的孩子都忘記了。讓我聽聽他的動靜。”
他把耳朵貼著妻子脹卜卜的肚皮,笑道:“我聽見了,他在你的肚子里伸拳踢腿呢,長大了一定是個武學(xué)高手?!?br/>
何玉燕推開他道:“嬉皮笑臉,我可沒興趣看你這副死相!看天色恐怕要下大雨,快走吧!”
耿京士道:“你走得這樣快,小心咱們的孩子!”
何玉燕道:“這條山路我比你熟悉,最險的地方已經(jīng)走過了,不會跌倒的了。”
最險的地方真的已經(jīng)走過。前面就是坦途?當(dāng)然,何玉燕心里所想的并不是這條山路。
她心里毫無把握,不覺輕輕嘆了口氣:“要不是為了這個孩子……”她沒有說下去,但耿京士當(dāng)然是懂得的。何玉燕正是因為發(fā)覺自己有了孩子,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舉目無親,這才渴望回家。
“你看頭頂厚厚的黑云,恐怕趕不及回家了,咱們還是找個地方避雨吧。”耿京士道。
何玉燕好像沒有聽見,走得更快了。云層閃過電光,天邊又響起雷聲。
何玉燕咒道:“要下雨就下個痛快吧,老是打雷,卻不下雨,悶死人了!”
耿京士道:“你心里煩,我吹支曲子給你解悶?!?br/>
他拿出笛子,吹一支何玉燕最愛聽的小調(diào)。何玉燕跟著笛聲,默念曲辭:
晚風(fēng)前,柳梢鴉定,天邊月上。靜悄悄,簾控金鉤,燈滅銀缸。春眠擁繡床,麝蘭香散芙蓉帳。猛聽得腳步聲響到紗窗。不見蕭郎,多管是耍人兒躲在回廊。啟雙扉欲罵輕狂,但見些風(fēng)篩竹影,露墜花香。嘆一聲癡心妄想,添多少深閨魔障。
這本是一支輕快的小調(diào),何玉燕卻聽得又是傷心,又是悔恨,心中自嘆:“深閨魔障,深閨魔障!”不過在傷心悔恨之中,卻也感到幾分溫柔滋味。心情越發(fā)矛盾,也就越發(fā)不安。
她終于忍受不住,忽地叫道:“不要吹了,你越吹我越心煩!”
耿京士愕然道:“你怎么啦?”一看她的面色,心中明白了,喟然嘆道:“你還在惱我么?”
不錯,這本是何玉燕最喜歡聽的一支曲子,她就是因為被二師兄的笛聲引誘,在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鑄成大錯的。也是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喝了酒,不,不是酒,是人生的苦杯。
何玉燕道:“不做也已做了,還有什么好說。我不是惱你,我只是覺得沒臉見我,見我爹爹?!?br/>
耿京士忽道:“說真的,我實在有點害怕。只怕到了你家,咱們夫妻就做不成了。不如讓我回遼東去,你在孩子生下之后,再來和我相聚。”
何玉燕道:“丑媳婦終須要見翁姑,怕見也得見呀。爹爹雖然嚴(yán)厲,我知道他心里是最疼我的。如今米已成炊,他看在我有了他的外孫份上,最多把你罵一頓,終歸還是會原諒你的。咦,你在想什么?”
耿京士道:“我,我沒想什么。啊,大雨來了,快,快過那邊避雨?!边@次沒有雷聲,大雨卻忽地傾盆而降。
他們躲在一塊從山壁橫伸出來的石屏底下,雨越下越大,何玉燕不知是否欣賞雨景,看得出了神。
她忽然想起大師兄,離家出走那天,在和大師兄道別的時候,也是下著這樣的傾盆大雨。她感到?jīng)]臉見的人,其實不是爹爹,是大師兄。
“嗯,大師兄……”就在她心中想著大師兄的時候,耿京士忽然說了出來。
何玉燕心頭一震,大聲說道:“你想說什么,別放在肚子里,盡管對我說出來!”
耿京士道:“說實在話,我是害怕大師兄?!?br/>
何玉燕道:“你放心,他一定原諒你的?!?br/>
耿京士道:“不,我知道他絕對不會放過我!”
何玉燕道:“你相信我的話,師兄其實早已原諒你了?!?br/>
耿京士道:“你怎么知道?”
何玉燕道:“我的話你不信,要大師兄親口和你說,你才相信嗎?”
就在此時,電光閃過,忽然看見兩個人向他們跑來。跑在前面的正是他們的大師兄戈振軍。
跟在大師兄后面的是老家人何亮。何亮跑得慢,還在山坡上,大師兄則已來到他們的面前了。
何玉燕覺得奇怪,她的家是在山南五里開外的一條村莊,下著這樣大的雨,他們?yōu)槭裁磁苌仙絹??難道他們有未卜先知之能,特地來接她回家?
唉,為什么大師兄的面色這樣陰沉可怖?
他不說話,冰冷的目光從她的身上轉(zhuǎn)到耿京士的身上,就像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狠狠盯著他。
雨勢已經(jīng)小了一些,天沒那么黑了。何玉燕清楚的看到了大師兄臉上的神情,不由自已地打了一個寒噤,比雨勢最大的時候還覺寒冷。
她能夠理解大師兄的傷心,但卻不能理解他這種異乎尋常的冰冷。她從來也沒有見過大師兄這種充滿恨意的目光,大師兄沒說話,她也不敢說話。
好像一年前的情景重現(xiàn),那天她在大雨中和大師兄道別,也曾看見他目蘊淚光。但目光中卻并無恨意。而現(xiàn)在他的面色卻比那天還更可怖,還更陰沉!
“他見我和京士回來,自是免不了傷心。但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比那天更加傷心吧?那天我是和他訣別的啊!當(dāng)時我根本就沒想到還要回來,他也只道以后是再也見不到我的了。但他還是寬恕了我們。現(xiàn)在我們回來,為什么他卻這樣?難道還有什么事情比那天他知道我要永遠(yuǎn)離開他還更令他傷心的?”
她忍受不住大師兄這樣冰冷的目光,雖然他的目光不是盯著她。她鼓起勇氣道:“大師兄,我們回來了!”
戈振軍這才回過頭來,說道:“你早就應(yīng)該回來的!”
她說的是“我們”,但戈振軍說的卻只是一個“你”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和她所想的完全兩樣!
她感覺得到,耿京士的擔(dān)心不是過慮了。
她呆了一呆,顫聲說道:“大師兄,我知道我們對不起你……”
戈振軍道:“這話你早已說過了,用不著說第二遍。我也從來沒有怪你對不起我?!?br/>
還是只提她一個人!
何玉燕再次鼓起勇氣道:“大師兄,那么你自己說過的話呢?”
戈振軍道:“我也是說了就一定算數(shù),從來不說第二遍!”
何玉燕燃起希望,連忙說道:“多謝大師兄一諾千金,京士,還不過來給大師兄叩……”
突然,她的話好像給凍結(jié)起來,說不下去了。
大師兄仍是那么樣冰冷的臉色,只是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多了幾分憐憫的神情。
耿京士也好像給“凍僵”了,動也不動。
何玉燕打了個寒顫,叫起來道:“大師兄,你忘記了嗎,那天你親口和我說過的……”
戈振軍道:“我沒有忘記,我說過的話,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忘記的好像是你!”
忘記,她怎會忘記?
那天的情景如在目前!
也是像現(xiàn)在一樣,下著大雨,也是像現(xiàn)在一樣,她站在大師兄面前,只是少了一個耿京士。
大師兄也是像剛才那樣,望著她,沒說話。
她顧不得大雨滂沱,雙膝跪了下去。
“師哥,我對不起你。我、我……”
“你怎么啦?有話好說,不必這樣!”
“我沒臉和你說,只求你……”
大師兄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是不是你要和二師弟走了?”
何玉燕心頭一震:“師哥,你都知道了?”
大師兄點了點頭,面色比天色還更沉暗。
何玉燕哭起來道:“師哥,我不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敢求你原諒,只求你放過他?!?br/>
戈振軍澀聲道:“我早知道會有今天的事的。二師弟多才多藝,又會討你喜歡,我本來比不上他!”
何玉燕道:“師哥,不是我想變心。爹爹將我自幼許配給你,我本來也想做你的好妻子的。唉,這些話其實現(xiàn)在已是無需說了,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戈振軍眼睛一亮,說道:“你是受了他的誘騙,上了他的當(dāng)?”
何玉燕道:“也不能全怪他。只怪我命,命該有此孽障!”
戈振軍道:“這樣說,你其實也是喜歡他的?!?br/>
何玉燕道:“師哥,你別問了。你肯原諒我們,就讓我們走。不肯,我就任由你的處置!”她寧愿獨自承擔(dān)過錯,戈振軍的確是無需問下去了。
戈振軍揮了揮手,頹然說道:“你們走吧,只要二師弟真的是對你好,我也不會怪他。不過——”
何玉燕忙問:“不過什么?”
戈振軍道:“你們今后打算怎樣?”
何玉燕道:“埋名隱姓,遠(yuǎn)走他鄉(xiāng)?!?br/>
戈振軍嘆道:“何必如此?”
何玉燕道:“我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一向又不大喜歡京士,這件事情,若是給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兒,或許可免一死,京士恐怕、恐怕最少也要給他廢掉武功!”
戈振軍道:“暫時避開一下也好,待師父的氣平了,我再替你們說項。不過江湖上人心險詐,你們年紀(jì)還輕,在江湖行走,可千萬要小心擇友,別要誤入歧途,墜了你爹的俠義名聲?!?br/>
何玉燕道:“師哥,你放心,我們也害怕給爹爹抓回來的。我們又怎敢仗著他的名頭在江湖上招搖?我已經(jīng)說過,我們是決意在沒人知道的異鄉(xiāng)埋名隱居的了。縱然默默無聞,過此一生,也無所謂?!?br/>
戈振軍道:“你們也用不著這樣消沉,師父的脾氣雖然執(zhí)拗,終歸還是會原諒你們的。那時你們?nèi)匀豢梢宰鲆粚γ麚P江湖的少年英俠?!?br/>
何玉燕道:“那恐怕已經(jīng)是十年八載之后的事情了?!?br/>
戈振軍道:“二師弟害怕師父,也未免害怕得太過分了。其實你們無須……”
何玉燕道:“我知道,我們瞞著爹爹偷走,更會惹他生氣。但我現(xiàn)在是嫁雞隨雞,只能聽從京士主意?!逼鋵嵥幸痪湓捠遣桓覍Υ髱熜终f出來的,她知道耿京士最害怕的并不是她的父親,卻正是她的大師兄。
戈振軍道:“你既已決意跟他走,我也不勸阻你們了。但愿你記得我的話?!?br/>
何玉燕道:“我會牢記在心的。師哥,你若沒有別的吩咐,那我走了?!?br/>
沒想到才不過一年,他們又已回來。
沒想到丈夫擔(dān)心的,現(xiàn)在竟然成為事實。
眼前的景物宛似當(dāng)時,為什么大師兄的口氣全都變了?
她帶點氣憤問道:“大師兄,我忘記了什么?”
戈振軍道:“我是說過可以原諒耿京士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但沒說過可以原諒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你是不是要我把那兩句話重說一遍?”
何玉燕亢聲道:“我們并沒有誤入歧途,也沒有墜了爹爹的俠義名聲!”
戈振軍臉部毫無表情,冷冷說道:“我不是說你!”
耿京士不知道他們那天說過些什么,他只知道大師兄是決不會放過他的了。他被大師兄冰冷的目光盯得難以忍受,突然大聲說道:“師妹,你不要替我求情。大師兄,我是對不住你,你喜歡怎樣處置我,就怎樣處置我吧!”
戈振軍道:“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師父!”
耿京士吃了一驚,叫起來道:“你說什么,我怎樣對不起師父?”
戈振軍還沒回答,那老家人何亮亦已來到了。何亮是她家老仆,對她的父親最為忠心,論輩分還是她的族中長輩。
何亮氣呼呼的對著耿京士戟指而罵:“豈只對不住這么輕松,你,你這奸賊……”
戈振軍道:“大叔,先別這樣罵他,問清楚了再說!”
何亮道:“還用得著問嗎?我親眼見到的!”
耿京士也生氣了,叫道:“說清楚點,你見到什么,因何罵我奸賊?”
戈振軍擺一擺手,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弄清楚的。師妹,你跟何大叔先回家吧!”
何玉燕道:“不,我和京士已經(jīng)做了夫妻,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留在這里陪他!”
何亮怒道:“小姐,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嗎?要是知道了還庇護(hù)他,那就休怪我。休怪我……”
何玉燕道:“你要對我怎樣?”
何亮是看著她長大的,一向?qū)λ膼圩o(hù)真可說得是無微不至,此時他心中滴血,放軟語調(diào)說道:“小姐,我相信你現(xiàn)在仍是被這奸賊蒙在鼓中。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決不會像他那樣喪心病狂的!”言下之意,倘若她知道了丈夫所做的事,還要認(rèn)他為夫的話,那也就是“喪心病狂”了!
何玉燕驚疑已極,喝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快說!”
戈振軍緩緩說道:“師妹你要留在這里也好。不過只怕你受不起刺激!”
何玉燕道:“天塌下來,我也不怕!”心想:你們這樣冰冷的目光我都受得了,還有什么刺激受不了。
戈振軍道:“好,那我就請你老實回答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耿京士在一起?”
何玉燕粉臉飛紅,說道:“大師兄,你問這個干嗎?”
戈振軍喝道:“回答我!”
何玉燕道:“我不是和他在一起,還能和誰在一起?”
戈振軍道:“整個晚上,他都是在你身邊嗎?”
何玉燕心頭一震,“大師兄,他、他是怎么知道的?難道他早已打探到我們的行蹤,昨天晚上,就來窺伺?”
原來昨天晚上,耿京士的確是曾有一段時間,不在她的身邊。
他們在一間小客店投宿,何玉燕午夜夢回,忽然發(fā)覺丈夫不在身邊,大約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他方始回來。連何玉燕也不知道他是去了什么地方。
是據(jù)實回答呢,還是替他隱瞞呢?何玉燕遲疑不敢作答。
耿京士站出來道:“我自問做的不是虧心事,也用不著隱瞞。不錯,昨天晚上,我是為了一點私事,曾經(jīng)離開那間客店?!?br/>
何亮大怒道:“你還敢說你做的不是虧心事,我說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戈振軍用手勢止住何亮,何亮退過一邊,咕噥道:“你審問他吧。其實此事已是鐵證如山,還何須審問!”
戈振軍回過頭來問耿京士:“什么私事?”
“會一個朋友。”
“這人是誰?”
“你沒有權(quán)利知道我的私事!我也不是犯人,不能讓你當(dāng)作犯人一般審問。”
昨天晚上,耿京士也是這樣回答妻子的問話的。何玉燕驚疑不定,心中隱隱感到“不妙”,勸丈夫道:“京郎,你既是問心無愧,那也不妨對大師兄直說?!?br/>
耿京士苦笑道:“連你也不相信我了嗎?”
何亮叫道:“我忍不住了,戈少爺,你不許我說,我也要說。姓耿的奸賊,你犯了彌天大罪,還敢裝作沒事人一樣,氣煞我也!”后面這兩句話,是指著耿京士大吼的!
戈振軍道:“好,他不敢說,你替他說!”
何玉燕詫異之極,說道:“何大叔,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何亮道:“我當(dāng)然知道,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他的。他犯的罪行,抵賴不了!”
何玉燕道:“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請你說吧。我總該有權(quán)利知道吧?”
何亮的眼淚已經(jīng)流了下來,但聲音卻是十分冷峻,說道:“昨天晚上,他根本不是去會什么朋友,他是回到你的家中,殺了你的爹爹!”
雨已停了。但何亮此言一出,卻是恍如在何玉燕的頭頂上空響起一個晴天霹靂。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一呆,茫然問道:“何大叔,你,你說什么?”
何亮流著淚叫道:“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還不知道么?”
何玉燕晃了幾晃,好不容易才穩(wěn)得住身形,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怎會死在他的手下?”
何亮搖一搖頭,嘆息道:“大叔幾時對你說過謊話,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你的爹爹真的是已給奸人害死了。這個奸人就是……”
何玉燕搶先叫道:“這個奸人絕不會是他!”
何亮道:“我親眼看見的還能有假?”
耿京士冷靜得出奇,說道:“大師兄,師父遇害之時,你在不在家?”
戈振軍咬牙道:“我若在家,焉能容那奸人逃走?”
耿京士道:“那么我想問何大叔幾句話,可不可以?”戈振軍道:“可以。”
何亮余怒未息,哼一聲道:“你還想狡辯?”
耿京士道:“我還沒有問,你怎么知道我是狡辯?”
何亮道:“好,你問!”
耿京士道:“師父是昨晚什么時候遇害的?”
何亮道:“約莫是將近二更時分。”
耿京士道:“昨晚我們住在牛眠鎮(zhèn)……”
何亮迫不及待就截斷他的話道:“牛眠鎮(zhèn)離咱家不過二十五里,以你的輕功,半個時辰也足夠來回了?!?br/>
耿京士道:“昨晚二更到三更時分,牛眠鎮(zhèn)是一直在下著雨的,那時你在家中,外面是不是也下著雨?”
何亮道:“是在下雨。”
耿京士道:“我記得師父有早睡的習(xí)慣,那時他已經(jīng)睡了吧?”
何亮道:“我不知他是否已經(jīng)睡著,但我聽得他好像是在夢中發(fā)出一聲驚叫,我跑到他的房間去看,那時你這奸賊已經(jīng)把他害死了!”
何亮口口聲聲,說是他親眼看見,似乎已是沒有辯駁的余地了。
耿京士忽道:“師妹,你的爹爹有沒有點著燈睡覺的習(xí)慣?”
何玉燕道:“當(dāng)然沒有!”
耿京士道:“何大叔,你聽見我的師父呼叫,想來不會先點亮了火把,才跑去看吧?”
何亮道:“不錯,我沒有看清楚你的面容,但我看見了你的背影。那時你正從窗口跳出去!你是十歲那年拜師的,今年二十二歲,十二年來,我看著你長大,看了十二年,縱然我老眼昏花,也絕對不會認(rèn)錯了人!”
耿京士道:“若在平時,你看見我的背影,就能認(rèn)出是我,那不稀奇,但在昨晚……”
何亮道:“昨晚怎樣?”
耿京士道:“昨晚下著雨,無月無星,依你所說,我又正在施展輕功逃跑,你又怎能從瞬息之間所見的背影就認(rèn)得是我?”
何玉燕心頭一寬,說道:“是啊,大叔,恐怕是你對他先有了偏見,這才……”
何亮厲聲道:“耿京士,你以為這樣狡辯,就可以脫了嫌疑么?不錯,我是沒有看得清楚,但我可聽得清楚!”
何玉燕道:“你聽見什么?”
何亮道:“我跑進(jìn)你爹房間的時候,聽見他正在罵:你這畜生,我教給你的武功,你竟用來……話聲中斷,沒有罵完,他就咽了氣了。”
“畜生”通常只是用來罵忤逆的兒子和徒弟的。倘若何亮說的不假,兇手的確似乎是除了耿京士就沒有第二個人了。
耿京士面色大變,呆了片刻,忽地問道:“大師兄,昨晚你何以不在家中?”
戈振軍還沒開口,何亮已是怒氣沖沖替他回答:“豈有此理,難道你還想反咬你的師兄一口嗎?玉燕的爹就正是因為你騙走了他的女兒,給你氣出了病來。昨晚戈少爺是給他到鎮(zhèn)上抓藥的,四更時分,他方始回來?!?br/>
戈振軍道:“我到藥店拍門,有藥店的老板可以替我作證,那時鎮(zhèn)上正敲三更。”
耿京士嘆口氣道:“我可沒人作證,看來我是非背這黑鍋不可了!”
何亮大怒道:“你這奸賊,你這樣說,難道是我和你的師兄串通了來害你不成?”怒不可遏,一巴掌就打過去。
耿京士閃身避開,說道:“何大叔,你服侍師父多年,我是把你當(dāng)長輩一樣敬重的。請你不要開口就罵,伸手就打。否則……”
何亮大怒道:“否則怎樣?你這弒師逆徒,我恨不得吃你的肉!”
他的武功雖然遠(yuǎn)不及耿京士,但咫尺的距離,他拼了老命,一撲上去,耿京士還是給他抱住了。他果然張開口就咬。
耿京士也似動了氣,雙臂一振,將他推開。
咕咚一聲,何亮倒在地上。
戈振軍連忙將何亮扶起來,一探他的鼻息,已是氣絕!
戈振軍面色鐵青,放下何亮的尸體,拔劍出鞘,喝道:“耿京士你想殺人滅口,可還有我呢!”
何玉燕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什么?何大叔,他,他已經(jīng)死了么?”
耿京士這剎那間不覺也呆住了。剛才那一推,他自己覺得是并沒有用多大氣力的,難道真的是失手將他打死了?
他心神尚還未定,戈振軍已是刷的一劍向他刺來。
耿京士出劍抵擋,叫道:“失手打死何亮,是我的過錯。但弒師之罪,我決不能承擔(dān)!”
何玉燕也嚇得慌了,叫道:“大師兄,你怎不容他分辯?”
“他還有什么可分辯的?”
“他為什么要弒師?不錯,我們是做出敗壞門風(fēng)的事,惹得他老人家生氣。但我絕對不能相信,京士會因為害怕爹爹的責(zé)罰就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當(dāng)然不會僅僅是因為這件事情?!?br/>
“那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
戈振軍板著臉道:“你一定要知道?”
何玉燕道:“我一定要知道!”
戈振軍嘆了口氣,說道:“我怕你受不起,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何玉燕哽咽道:“爹爹死了,何大叔也死了,還有什么事情更能令我受不了呢?”
戈振軍繼續(xù)說道:“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但不讓你知道,你只會說我公報私仇。好吧,你既然要知道,那就告訴你吧。因為他是滿洲的奸細(xì)!”
這個刺激果然更大,大得令何玉燕都站立不穩(wěn)了。
何玉燕站立不穩(wěn),坐在地上,顫聲說道:“大師兄,你,你有什么憑據(jù),說,說他……”
戈振軍道:“過去一年,你們是住在什么地方?”
何玉燕道:“松花江畔,一個漁村?!?br/>
戈振軍喝道:“為什么要跑到滿洲人的地方?”
何玉燕道:“那是為了避免碰見相識的人。”
戈振軍道:“耿京士,我要你回答我!”
耿京士道:“師妹已經(jīng)替我說了,你還要我回答什么?”
戈振軍道:“只怕你是瞞住她吧!我說,你跑到那個地方,是因為便利你和買主接頭!”
耿京士臉上掛著苦笑,目中則已露出兇光,澀聲說道:“不出我的所料,大師兄,你果然是要找個借口殺我!”乒乒乓乓,他們又打起來了!
何玉燕叫道:“你們暫且不要打好不好,大師兄,我有話要說,有話要說,求求你……”
耿京士道:“師妹,別求他了。他不會放過我的?!?br/>
戈振軍卻嘆口氣道:“師妹,你還不相信他是壞人嗎?好吧,你有什么疑問,說吧!”
何玉燕道:“我們在那里打魚為生,同一條村子的都是漁民。在那里住了一年,根本就沒有見過滿洲官員。要說有‘買主’的話,那也只是收購我們魚獲的買主?!?br/>
戈振軍道:“收買奸細(xì),并不是一定要由官員出面的?!?br/>
何玉燕道:“村子里沒有幾個人,他也很少和外人來往。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人物。”
戈振軍道:“有一個三角眼、招風(fēng)耳的漢子,你認(rèn)得嗎?”
何玉燕道:“這人名叫霍卜托,是小鎮(zhèn)上一間魚欄的買手,我們打的魚,都是賣給這間魚欄的。他怎么樣?”
戈振軍道:“這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下半年這個人就忽然不見了,對么?”
何玉燕驚疑不定,說道:“不錯,聽說是那間魚欄換了買手,至于為何換人,我們從來不管閑事,沒有問過。大師兄,你知道這個人?”
戈振軍道:“這個人我沒見過,不過,他的身份,我倒知道!”
何玉燕道:“哦,他是什么身份?”
戈振軍道:“他是長白山派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在當(dāng)魚欄買手之前,他的身份是金國可汗努爾哈赤的衛(wèi)士?!保ㄗⅲ?br/>
何玉燕暗暗吃驚,她怎也想不到那個相貌丑陋,看似平庸已極的魚欄買手竟然是個武學(xué)高手。
只聽得戈振軍繼續(xù)說道:“不過,他現(xiàn)在的身份則是滿洲派出來的細(xì)作了,他奉了努爾哈赤之命,目前正在咱們大明的京師活動。姓名也改用了漢人的姓名,叫做郭璞?!?br/>
何玉燕道:“大師兄,即使你所說的都是真的,但這卻與我們有何相干?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這個身份?!备暾褴姷溃骸澳悴恢?,耿京士知道!”陡地喝道:“耿京士,你現(xiàn)在還不招認(rèn)么?”
耿京士道:“你要我招認(rèn)什么?”
戈振軍道:“你為什么要從關(guān)外回來?”
何玉燕道:“大師兄,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是我叫他回來的。因為我懷了孕,想要回家……”她粉臉通紅,但為了要救丈夫的性命,也顧不得忌諱了。
戈振軍道:“師妹,你給他騙了,表面看來,他是應(yīng)你之請,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接到了霍卜托的一封密信,是霍卜托叫他回來的!”
何玉燕驚疑不定,說道:“哪有這樣一封密信,我從沒聽、聽……”
戈振軍利剪似的目光已是射向耿京士,冷冷說道:“他當(dāng)然不會對你說的?!倍傅赜痔岣呗曇艉鹊溃骸肮⒕┦浚碌饺缃?,你也應(yīng)該知道瞞不過我了。你敢說沒有這封信嗎?你敢不敢讓我搜?我知道這封信是你要拿來當(dāng)作信物的,料想未曾燒毀,不是在你的身上,就是在你的包袱里!”
耿京士那個隨身攜帶的包袱,在剛才避雨之時,已經(jīng)放在那塊形似橫伸出來的石屏風(fēng)底下,何玉燕伸手就可觸及。耿京士面色大變,不知不覺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何玉燕也是不覺想道:“倘若他當(dāng)真是像大師兄說的那么壞,我也不該袒護(hù)他了?!币灰сy牙,立即打開丈夫的包袱。
打開包袱,果然就找到一封信。
信上寫的是:“弟在京師,僥幸已獲晉身之階,不日當(dāng)可謀得一官半職。兄回里了當(dāng)大事后,請即來京一晤。知名。”
信上雖然沒有署名,但何玉燕卻認(rèn)得的確是霍卜托的筆跡。她賣魚給霍卜托,也常向霍卜托買捕魚的用具,有時為了方便,甚至還托他到城里代購日常用品,因此,就有了賬目的來往。每逢月底,霍卜托都開有清單給她的。
何玉燕看了這封信,渾身發(fā)抖,如墜冰窟,顫聲問道:“這、這封信!”
耿京士倒好像沒有剛才那么恐懼了,他坦然迎接妻子的目光,說道:“信是真的。我沒有告訴你,是為了不得已的原因。但我問心無愧……”
戈振軍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徑自對何玉燕說道:“師妹,你也應(yīng)該看得出來,這封信不是普通的應(yīng)酬信件。信是真的,你還懷疑我的話是假的嗎?”
但何玉燕還是滿腹疑團(tuán),她抬起頭問道:“大師兄,你說過你并不認(rèn)識霍卜托此人?”
戈振軍道:“不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的相貌,我是聽得別人說的。”
何玉燕道:“相貌還在其次。我不懂的是,你怎么知道他有這封信給京士?甚至連這封信的內(nèi)容你都好像早已知道!這封信既然是密信,他總不會輕易告訴‘別人’吧?除非是他最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