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在二十世紀(jì)后半葉中國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間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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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太陽，依然不想讓人回憶冬日的溫情柔和，從出山起，就露出一副急得人渾身冒汗的紅彤彤面孔，傲慢地懸在空中，終于等到要落山時，仍要掙扎一番，將天邊鬧得一片猩紅。這樣，被烤得蔫蔫的山村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一只黑溜溜的狗從竹林里攆出一群雞。沒完沒了的雞飛狗跳，讓暮歸的老牛實在看不下去，抬起頭來發(fā)出長長的叫聲。安靜了一整天的大張家寨，迫不及待地想發(fā)泄郁結(jié)。大大小小的煙囪，冒出來的黑煙翻滾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就飄上了山腰，并在那里徐徐緩緩地變化成一帶青云。
　　天黑下來時，在村邊大樟樹下坐了一整天的張英才，再次看完讓他愛不釋手的小說的最后一頁。這本小說叫《小城里的年輕人》，是縣文化館的一名干部寫的。因為太喜歡，去年夏天高中畢業(yè)時，他便下手從學(xué)校圖書室偷出來，徹底地?fù)?jù)為己有。那次行動規(guī)模不小，共有六個人參加。本來只有五個人，藍飛是在圖書室里撞上的，好在也是來偷書，彼此志同道合。藍飛首先將一本宣揚厚黑的書塞進懷里，然后又挑了幾本官場權(quán)謀的書。其余人專門選擇家電修理、機械修理、養(yǎng)殖和種植等方面的書。張英才只挑了這一本，然后就到外面去望風(fēng)放哨。
　　聽說鄉(xiāng)教育站的萬站長要來，張英才就捧著這書天天到村邊，一邊等，一邊看，兩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覺得當(dāng)初班主任用來激勵他們的口頭禪——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勝過活在界嶺的清泉邊——確實很精辟。界嶺是這一帶山區(qū)中最遠(yuǎn)最深最高的那一片，站在家門口抬頭往那個方向看上一眼都覺得累。
　　張英才這樣想時，心里還在惦記高中生活。
　　張英才在高中待了四年。第四年是萬站長親自安排復(fù)讀的。因為太愛看小說，張英才偏科偏得離奇。剛開始班主任批評他，這種學(xué)習(xí)效果太對不起自己的舅舅，也就是萬站長了。因為每次考試數(shù)學(xué)成績從未超過三十分，班主任后來痛心疾首地斥責(zé)他，一定是上數(shù)學(xué)課時偷吃了界嶺的“紅苕”。界嶺那一帶除了山大，除了盛產(chǎn)別處稱為紅薯的“紅苕”，還有吃東西不會拿筷子的男苕和女苕，更以迄今為止沒有出過一名大學(xué)生而聞名。張英才讀高三時，學(xué)校大門還是朝著界嶺方向開著的，后來去復(fù)讀，據(jù)說是由某個有能力的復(fù)讀生家長出資，將學(xué)校大門改為背向界嶺，高考錄取率真的翻了一番。只可惜受益者名單中沒有張英才。在高三階段，被班主任頻繁提起的界嶺分明是名詞，更多時候卻被當(dāng)成形容詞使用。譬如這種樣子太界嶺呀，是不是也要讓你的父母很界嶺呀，等等。無論是名詞，還是形容詞，界嶺都是激發(fā)高三學(xué)生為應(yīng)付高考而發(fā)奮的超常動力，同時，也是與他們針鋒相對極具殺傷力的反義詞。
　　張英才手里攥著一枚硬幣，沒事時就用它試試自己的運氣。舅舅會不會來，舅舅會給自己找個什么工作，舅舅找的工作一個月有多少工資，等等，都在這枚硬幣的丟來丟去中，波瀾壯闊大喜大悲地演繹過。
　　近半個月，張英才至少兩次看見一個很像舅舅的男人，在去界嶺的那條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著，每次到前面的岔路口便改變方向，走到鄰近的細(xì)張家寨去了。第一次看見時，他曾經(jīng)抄小路追過去，半路上碰上同樣沒有登上高考紅榜的藍飛。藍飛正在修整在暴雨中垮塌的父親的墳頭。那塊墓碑很重，一個人對付不了。張英才只顧盯著遠(yuǎn)處看，冷不防碰上一籌莫展的藍飛，只好上前當(dāng)幫手。事情完了之后，藍飛只說謝謝，卻沒有邀請他去家里喝口水。張英才故意說自己還沒有去過他家，藍飛用同樣的話回敬說，他也從來沒有去過張英才家。張英才跑了幾里路，什么也沒看到，便悻悻地回來了。
　　今天是第三次。太陽下山之前，他又見到那個像是舅舅的人在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他恨不得讓遠(yuǎn)處吹過來的風(fēng)，傳話給萬站長，外甥住在大張家寨，不是細(xì)張家寨。張英才不再丟硬幣了，閉上眼睛，往心里嘆氣。天色一暗，蟲子就多起來，有幾只野蚊子撲到他的臉上，讓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巴掌扇過去，將自己打得生痛。打了一陣后，見野蚊子越來越多，張英才只好爬起來，拿著書往家里走去。
　　進門時，母親望著他說：“我正準(zhǔn)備叫你挑水呢。”
　　張英才將書一扔說：“早上挑的，就用完了？”
　　母親說：“還不是你講究多，嫌水塘里臟，不讓去洗菜，要在家里用井水洗。”
　　張英才無話了，只好去挑水。挑了兩擔(dān)水，缸里還有大半是空著的，他就歇著和母親說話：“我看到舅舅去細(xì)張家寨了?！?br/>　　母親一怔：“你莫瞎說?！?br/>　　張英才說：“以前我沒作聲。我看見他三次了?！?br/>　　母親壓低聲音說：“看見也當(dāng)沒看見，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和你爸說?！?br/>　　張英才說：“你慌什么，舅舅的思想這樣好，不會做壞事的?！?br/>　　母親苦笑一聲：“可惜你舅媽太不賢德。不然，我就上他家去說，免得讓你天天在家里昐星星昐月亮。”
　　張英才說：“她還不是仗著叔叔在外面當(dāng)大官。”
　　母親說：“也怪你舅舅不堅決，他若是娶了細(xì)張家寨的藍小梅，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過日子，還是不高攀別人為好?！?br/>　　張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別走舅舅的后門？”
　　母親忙說：“你怎么盡亂猜，猜到舅舅頭上去了！”
　　張英才咬咬牙說：“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穩(wěn)。我把丑話說在先，你不讓舅舅幫我找個工作，我連根稻草也不幫家里動一根?！闭f著便操起扁擔(dān)，挑著水桶往外走，擋豬羊的門檻有點高，他不小心被絆了一下，幸好沒摔倒，但他還是罵了一句丑話。
　　母親生氣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罵誰？”
　　張英才說：“誰讓你生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兒子，讀書不行，罵人的水平比天還高，不信你就等著聽?！?br/>　　果然，挑水回來時張英才又罵了一聲。
　　母親上來輕輕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卻先哭了起來，嘴里說：“等你爸回來了，讓他收拾你?！?br/>　　張英才因此沒吃晚飯，父親回來時他已睡了。躺在床上聽見父親在問為什么，母親沒有說出真相，還替他打掩護，說是突然有些頭疼，躺著休息一會兒。
　　“是讀書讀懶了身子?！备赣H說著氣就來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沒有，去年高考只差三分，復(fù)讀一年倒蝕了本，今年反而差四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