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就有人來敲門。
　　張英才以為是余校長叫他起來升國旗，開開門，門口站著滿臉羞紅的葉碧秋。
　　葉碧秋說：“張老師，我爸來了?！?br/>　　他這才看見旁邊站著一個模樣很滄桑的男人。
　　葉碧秋的父親恭敬地說：“張老師，我來打擾了。”
　　張英才忙說：“剝削你的勞動力，真不好意思?！?br/>　　葉碧秋的父親說：“要是葉碧秋的外公還活著就好了，連灶都不用搭，直接給學(xué)校派個炊事員?！?br/>　　張英才奇怪葉碧秋的外公怎么這樣厲害，問了幾句才明白，原來葉碧秋的外公是界嶺的老村長，這所學(xué)校就是他力排眾議建成的。
　　葉碧秋的父親說：“老岳父生前最愛對我說，爛泥巴搭個灶，最多只能用十年八載。老師教學(xué)生認(rèn)識的每一個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br/>　　張英才不解：“能用一輩子就不錯了，哪能世世代代？”
　　葉碧秋的父親說：“譬如葉碧秋，過幾年，給她找個婆家，結(jié)婚生孩子后，就可以傳到下一代。國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過，就沒用了。認(rèn)識的字，是不會過期的。葉碧秋的外公生前最愛說這句話。所以，就連葉碧秋的媽，也被他逼著認(rèn)字。說來讓人心酸，若是不對你說這些，哪天見到她拿著書的樣子，還以為她真的是在讀書。其實，她是個女苕，以為父親還活著，害怕不讓她吃飯，拿著書做樣子?！?br/>　　張英才聽了心里一動：“葉碧秋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fā)展幾年?！?br/>　　葉碧秋的父親說：“當(dāng)然，上面有號召，都要計劃生育。”
　　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幫人家蓋房子，葉碧秋回家一說，就將人家的事延后半天，先趕到這兒來。葉碧秋父親的泥水活兒做得很好，當(dāng)孫四海和鄧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
　　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準(zhǔn)備鍋，他剛剛著急地“啊”了一聲，葉碧秋的父親說，若是沒有鐵鍋，他正好帶了一口來。張英才很佩服，這位砌匠能將分內(nèi)分外的事情考慮得如此仔細(xì)。葉碧秋的父親如實說，干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葉碧秋說，張老師只知道搭灶，不知道買鍋。他就順便買了一口鍋，帶到學(xué)校里來。說著話時，葉碧秋已從**隊伍中跑出來，將放在門口的鐵鍋拎進(jìn)來。
　　葉碧秋進(jìn)門時，正好聽到父親在同張英才說：“我這個女兒，雖然愛讀書，卻沒有讀書的命。她像她小姨，將來做媳婦，一定很會體貼丈夫?！?br/>　　張英才若是沒有笑，也許還沒事。張英才輕輕地笑了一聲，讓葉碧秋羞得差點將手里的大鐵鍋扔在地上。幸虧張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鐵鍋沒有摔壞，只是將張英才的手臂劃出一道血痕。
　　葉碧秋的父親想用墻上陳年塵土給張英才止血。
　　葉碧秋紅著臉攔著他說：“張老師不用這些，張老師用創(chuàng)可貼?！?br/>　　葉碧秋的父親像是明白了什么，等葉碧秋去了教室，才盯著張英才用創(chuàng)可貼貼過的手臂，沒頭沒腦地說：“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就曉得長心思了！”
　　上第二節(jié)課時，葉碧秋的父親就將灶搭好了。他試了幾把火，才放心離去。
　　試燒的柴火還沒熄滅，張英才的父親就出現(xiàn)了。
　　父親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和一瓶豬油，還有一瓶腌菜。
　　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br/>　　父親說：“我以為學(xué)校有食堂，沒想到還得自己做飯自己吃?！?br/>　　張英才聽父親說，是替他搭灶的葉砌匠托人捎信讓他來一趟，心里不免有些吃驚。他知道這一定又是葉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葉碧秋會替自己將這些事情都安排妥當(dāng)。
　　張英才不去想這些，他問：“媽的身體好么？”
　　父親說：“她呀，再過四十年，也沒有生命危險?！?br/>　　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爸，沒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br/>　　父親說：“兒子能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br/>　　張英才嫌父親后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面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guān)鍵是后面一句話，姚燕說，畢業(yè)以后，除了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xué)回過信。雖然這話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情懷來。姚燕會畫畫，去年高考時，與張英才分在同一考場。張英才落選后不得不參加復(fù)讀，姚燕卻被外地一所藝術(shù)?？茖W(xué)校錄取了。張英才將老遠(yuǎn)跑來看他的父親丟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現(xiàn)在是第二次給女同學(xué)寫信，但第一次給女同學(xué)寫信也是寫給她的，將來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寫給女同學(xué)的信，收信人都會是姚燕。
　　因為是第一次來校，余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
　　吃了飯出來，父親直嘆息余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fù)擔(dān)這么重，還養(yǎng)著十幾個學(xué)生，他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dāng)，我就將余校長轉(zhuǎn)成公辦教師。”
　　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tài)，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這個權(quán)力，只怕你會先考慮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br/>　　說話時，有人喊余校長，要他到下面村里去領(lǐng)工資。
　　余校長拉上張英才做伴。到了村里才搞清，教育站的黃會計碰上了搶劫的。黃會計因為家里有事，將發(fā)工資的時間拖后了幾天。界嶺小學(xué)是他的最后一站，黃會計從望天小學(xué)那邊翻越兩道大山直接過來，想不到偶爾為之，也會碰到搶劫的。為了逃命，黃會計將力氣都用光了，明明學(xué)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動。黃會計不知是解嘲，還是真的這樣做了。他說，最危險的時候，他急中生智，一邊跑，一邊告訴追殺他的人，其他學(xué)校老師的工資都發(fā)出去了，他身上的錢，只剩下一百多元。這不是假話，因為界嶺小學(xué)全是民辦教師，每個人只有三十五元補助金。黃會計這樣一喊，搶劫的人就泄氣了。黃會計這才撿回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