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子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說沒人記得知青嗎?”
我說:“秦四爹心里是惦記著文蘭。你們是沾了文蘭的光才被人記著。”
白狗子說:“我再問個相同的問題,你的同學(xué)們知道知青的事嗎?”
我說:“不知道的多,知道的少。但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提起過知青,說他們老寫文章抱怨自己下鄉(xiāng)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長的當(dāng)?shù)厝顺钥嗍菓?yīng)該的,他們就不應(yīng)該這樣。老師還說,自從來了知青后,這兒的流氓就大膽多了,像是有人撐腰似的。”
白狗子說:“你們做學(xué)生的也不喜歡知青?”
我說:“為什么要喜歡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話,便又說:“你們知青可從來沒有喜歡過農(nóng)村。”
白狗子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將手中的鋼筆反復(fù)玩來玩去。后來他將鋼筆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走,在那兒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正猶豫時,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沒你的事了,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br/> 白狗子的聲音渾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滾到哪兒,哪兒的地皮就發(fā)顫。
與白狗子同來的那些知青在垸里亂竄,他們對垸里的情況很熟悉,連秦打鐵的家都記得。特別是那個與白狗子在帳篷里爭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
老五站在那被荒草封住的大門前說,秦打鐵從前總吹牛,說他的技術(shù)全國第一,只要是鋼鐵他就能像揉面粉一樣,將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狀。老五他們回城探親時,故意從父親上班的工廠里拿了一截不銹鋼,讓秦打鐵將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鐵打了三天,白燒了幾百斤木炭,也只是將那不銹鋼打成一只破鞋底的樣子,就這樣還將秦打鐵的腰弄閃了。
秦打鐵現(xiàn)在家門絕了。他聽別人的話,帶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鐵擔(dān)子到城里去賺錢。他不懂陌生處的水深水淺,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長短刀具。他交完貨,錢還沒拿到手,就在夜里被人滿門抄斬。據(jù)說是黑幫械斗,一方吃了秦打鐵做的那些長刀短刀的虧,對打起來,秦打鐵的刀還是刀,別人的刀則成了泥巴。吃了虧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鐵下了黑手。
老五對秦打鐵的遭遇嘆過幾聲,說在城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開。不比農(nóng)村,再怎么樣也有一塊地可以養(yǎng)家糊口。在城里,雙腳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想要。說著話,老五忽然就懷念起當(dāng)年這屋里爐子上吊罐里的狗肉香。
老五說話時,父親正站在旁邊,他說:“那時,這一帶的狗都叫你們知青偷吃光了?!?br/> 老五說:“你不是也跟著吃了許多狗肉!”
父親說:“狗屁,你們總是將啃不動的狗骨頭給我?!?br/> 老五說:“可你還不是啃得津津有味?!?br/> 父親笑了笑說:“可你們不知道,有一年臘月下大雪時,你們將公社里養(yǎng)的一條狗打死了,剛煮熟,我跑去騙你們說那是條瘋狗,你們嚇得不敢吃,讓我拿出去扔。我只扔了幾塊,其余的都讓我和另外兩個孩子躲在樹林里,用樹枝做筷子,過了一餐飽癮?!?br/> 老五也笑,他說:“那你就不知道下文了,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你家的兩只雞!”
父親說:“誰說我們不知道,我們還找到吃剩下的雞毛,旁邊還有回力球鞋印,那種鞋只有你們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面攔住,我父親早用刀將你們的三只手砍下一只來。秦老四說你們個個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擺百雞宴,太多了不好對付?!?br/> 父親告訴老五,秦四爹為了讓知青不再在垸里胡鬧,三天兩頭往公社里跑,要招工指標(biāo),要一個就送走一個,走一個垸里就多一份安寧,而且誰最搗蛋就讓誰先走。老五是這個知青點上第三個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來的日子,他還順便搭上押秦四爹去縣城的車。
我聽秦四爹說過,當(dāng)年他戴著手銬押進城的路上,有個知青不停地往他腳邊吐口水,他忍無可忍最后用勁踢了那知青一腳。他說這個知青不知好歹,那個返城的指標(biāo)還是自己用一包游泳牌香煙從鄰近大隊的大隊長那里換來的。
我明白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
秦四爹還說,男女一共十六個知青中,老五是最壞的。秦四爹說的壞是搗蛋的意思。他說老五下來的第三個月就將另一個知青點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余偷雞摸狗,挖隊里的花生,摘隊里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領(lǐng)頭,最少也是個二把手。老五的絕招是到外面垸里去釣雞,先用一枚大頭針彎成魚鉤一樣的形狀,再用細線系好卷成一個團揣在褲子荷包里,然后就裝作從別人垸前經(jīng)過。趁人不注意時,用兩個指頭一彈,就將鉤著小蟲的鉤子彈到一群雞的面前。哪只雞若啄了那鉤子,便脫不了身,不吭不響,乖乖地隨著他走。碰到有人時,他們就停下來,那雞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線細得誰也看不出破綻。走到?jīng)]人處,他再將線一收,將雞用外衣包起來,唱著知青們最愛唱的《再見吧江城》,旁若無人地往回走。
這個秘密是秦四爹后來發(fā)現(xiàn)的。除了貓狗之類的小東西喜歡跟在人的后面走,別的動物沒有這個習(xí)慣。那天他看見一只公雞跟著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撿起一塊石子朝那只公雞砸去,公雞一驚,銜著一根細線飛了起來。為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個工分。并將扣下來的這些工分劃到我家的賬頁上。秦四爹曾說,當(dāng)年十個工分雖沒有兩只雞值錢,卻比兩只雞重要,那時想多掙十個工分不知道有多難,年底算賬時,十個工分往往可以決定這個人屬于哪一類,是先進人物,還是落后分子。
秦打鐵的房子無人去住,就連秦四爹這樣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著它一天天地敗落下去。老五說,若在城里管他什么原因,只要像房子的都會有人搶著去住。父親問老五敢不敢進這屋。老五說,三十年前他是墳?zāi)垢姨?、棺材敢睡,現(xiàn)在不行了,有后顧之憂,他大小有一座酒樓,不能讓生意惹上晦氣。父親沒有惡意地說老五,當(dāng)年他們做知青時總是嘲笑農(nóng)民,這封建,那落后,怎么一有了錢財,反倒比農(nóng)民還封建落后。老五說了句很深奧的話,人不可能沒有文化傳統(tǒng),也不可能不批判傳統(tǒng)文化。
這時,從小河灘帳篷里傳出一陣手風(fēng)琴聲。
大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一下。
老五說:“這是白狗子在拉。當(dāng)知青時,他想要一只手風(fēng)琴都快想瘋了,現(xiàn)在他可以買下全中國當(dāng)年生產(chǎn)的全部手風(fēng)琴?!?br/> 父親說:“可他拉的曲子沒有從前的好聽!從前他拉的那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說你們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皺著眉頭說:“這曲子就應(yīng)該在夜深人靜時聽!現(xiàn)在讓人聽,太早了點!”
我望了望后山,太陽仍有老高,黃昏還沒露出蹤影。我找了兩遍,山上沒有秦四爹的影子,那頭黑色黃牯也沒見著。
黃昏來臨時,小河灘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煙,開始是濃濃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樣子還有些猛。只一會兒,領(lǐng)頭的那團烏云一樣的煙霧,就順著山勢爬到山巔之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迅速幻化成一片彩霞。隨后產(chǎn)生的青煙就沒有這種性子了,它徐徐地緩緩地,甚至還有些綿軟無力,還沒達到半山腰就被漸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無。因為這青煙,才能看見晚風(fēng)的樣子。晚風(fēng)的確像月里嫦娥舒開的長袖,它在半空里一揮而過,卻在地面上留下許多生機與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們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著歌,在風(fēng)中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蕩著。
父親和垸里的人都在說,他們還是從前的老脾氣,自己將自己弄得特別憂傷,好像是天要塌了下來,卻又與別人無關(guān)。
秦四爹一直不見回來,白狗子已問過好幾次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同秦四爹盡快見上面。
天黑之前,白狗子開著他的凱迪拉克到鎮(zhèn)上去打電話。他的手機在這一帶無法使用,只是一塊無用的廢塑料。白狗子開車離開時,老五在旁邊笑著說他剛收了個小蜜,一天不見就心里發(fā)癢。白狗子開玩笑地用凱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稻場邊的石磙上。白狗子停下車開門看了一眼后,有些不高興地責(zé)怪老五。老五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傷和氣,修一修也就一萬元左右,誰也出得起!聽見老五的話后,垸里的人頓時伸了伸舌頭。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鉆進車門,只見滿車身的彩燈一亮,凱迪拉克一下子躥出老遠。白狗子的車跑得很快,十幾里山路一會兒就跑了個來回,人還沒從車里鉆出來,滿臉笑容像花朵一樣先從車窗里開放出來。
秦四爹依然不見回來。
我去他的小屋看了看,屋里的確沒有一點動靜。
天完全黑了,我有些著急,就對父親說,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親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回屋拿上一只手電筒一個人向后山走去。
父親對秦四爹的呼喚聲在后山不停地回蕩著。
隨著篝火的亮堂,老知青們的歌聲也清晰起來。他們都圍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著他的手風(fēng)琴,老五在吹著一支被他們叫作薩克斯的鐵管子一樣的東西。沒有歌聲時這兩樣?xùn)|西奏出來的音樂特別好聽,而無論是手風(fēng)琴還是薩克斯,當(dāng)它們獨自奏響時,就更動人了。垸里的很多人都來看稀奇,大家不遠不近地站著,不與白狗子他們混在一起。
那幾個女知青正在小聲唱著一支讓我聽來很熟悉的歌時,白狗子忽然站起來,將手風(fēng)琴猛地拉了一陣,然后調(diào)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來。
我想起來了,這首歌名叫《三套車》。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jīng)常在屋里哼著這首歌。但他從不在母親面前唱,好幾次他正唱到得意時忽地戛然而止,我問他怎么不唱了,他說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后來我弄明白了,只要父親的歌聲突然一斷,不一會兒母親必然會出現(xiàn)。我以為父親是怕自己唱不好,壞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父親的確喜歡這首歌,除此以外,我沒聽見他唱過別的。
母親也很喜歡聽這首歌。有一次,父親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后門外沖涼。嘩嘩的水聲使他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歸來。母親沒有驚動父親,任他唱完了,才裝著剛回的樣子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
白狗子唱完后,老五用薩克斯管又將那曲子反復(fù)吹了幾遍。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我感到她的身子在明顯戰(zhàn)栗。
我想回頭時,母親用她的雙手將我的頭緊緊抱住,不讓我往回看。我還聽見母親在自言自語說:“他們怎么不哭了,那些年他們只要坐在一起唱著這支歌,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確,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傷的煙霧,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煙,女人則用雙手托著腮幫,除了歌聲的旋律外,沒有第二種聲音。后來,垸里的女人中,有一個人哇地哭著跑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用雙手捂著嘴踉踉蹌蹌地沖入夜幕。
母親的戰(zhàn)栗更厲害了,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我的肩上,用極小的聲音對我說:“大樹,送送媽媽,媽媽想回去!”
回到家后,見父親還沒回,母親終于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大聲地哭起來。我心里預(yù)感到了什么,有些替父親傷悲。我從自己屋里拿了一坨冰糖,放進杯子里沖了半杯水,遞給母親。
喝完冰糖水后,母親才鎮(zhèn)定一些。她告訴我,她和那兩個女人曾經(jīng)都是公社宣傳隊的,那兩個女人在宣傳隊里與兩個男知青好上了,還偷偷懷過他們的孩子,兩個女人為他們一共做過五次人工流產(chǎn),每次都是她在偷著照料。男知青招工回城時,說好馬上接她們?nèi)ィ珊髞硪恢辫脽o音訊。等了幾年,她們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聽說過,這兩個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與知青們發(fā)生了事。
兩個女人我都叫嬸子,我的兩個同宗叔叔對她們很不好,他們自己在外面亂搞,回來后還動不動下手狠狠揍這兩個嬸子,罵她們是破罐子。逢到這樣的時刻,母親從來不去勸解,她總是朝別人求情,請別人去勸解。很小時,我以為是母親膽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爾碰見母親和那兩個嬸子躲在我姐姐的房里,抱頭痛哭,而且母親比她們哭得更傷心更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