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繼續(xù)掃視。好多西洋美術(shù),不懂。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鞍?,壁爐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跡吧?八大山人的真跡我是第一次見到,你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里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jì)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你看現(xiàn)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你們錢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崩顕A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崩顕A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為茶。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guī)啄晁鸵??晞晞突然口氣里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睅熌刚f:“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
李國華一家走之后,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shù)品散發(fā)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討厭鄰居,只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啊,聽起來多癡情,像電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fā)現(xiàn)自己瘋瘋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發(fā)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仿佛摸得到里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發(fā)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這些小玩意兒,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號,或干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xiàn)在還是過敏兒。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么討厭被教訓(xùn)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們念書。接著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中學(xué)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里的金扶手上,她們隨著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李國華把書包往后甩,屈著身體,說:“你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們叫什么名字?”怡婷先發(fā)問,急吼吼地。平時,因為上了中學(xué),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紀(jì)似乎已經(jīng)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兩人遂大膽起來。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后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跡,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你們樓下,剛好我教語文,需要書可以來借。”對。盡量輕描淡寫。一種晚明的文體??人浴U故咀约旱睦蠎B(tài)。這大樓電梯怎么這么快。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
她們臉上養(yǎng)著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
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麻煩。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著想被當(dāng)大人看待。軟得像奶母的手心。鵪鶉蛋的手心。詩眼的手心。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周末她們就被領(lǐng)著來拜訪。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征性的打扮。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在她蜷起腳指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種羞意。
那不只是風(fēng)景為廢墟羞慚,風(fēng)景也為自己羞慚。房媽媽在后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里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別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
她們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們兩歲,相較之下卻像文盲,又要強,念圖文書念得粗聲大氣,沒仔細聽還以為是電視機里有小太監(jiān)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釋一個字,她馬上拋下書,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fēng),掀開了思琪的劉海。他知道小女生的劉海比裙子還不能掀。
那一瞬間,思琪的劉海往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
長脖頸托住蛋形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里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她們帶著驚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轉(zhuǎn)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來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們很久之后才會明白,李老師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為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么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