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句忘記了,無所謂,反正不在“教育部”頒布的那幾十篇必讀里。
那時候即將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國華一個禮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臺北。一天,李國華和幾個同補習班、志同道合的老師上貓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說話。英文老師問物理老師:“你還是那個想當歌星的?幾年了?太厲害了,維持這么久,這樣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樣?!逼渌麅蓚€人笑了。物理老師無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說自己的女兒:“她說唱歌太難,現(xiàn)在在當模特兒?!薄皶霈F(xiàn)在電視里嗎?”物理老師摘下眼鏡,擦拭鼻墊上的油汗,眼神茫然,顯得很謙遜,他說:“拍過一支廣告?!逼渌齻€人簡直要鼓掌,稱許物理老師的勇氣。李老師問:“你就不怕別人覬覦?”物理老師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鏡下去,沒有回答。數(shù)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jīng)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备杀?。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干杯。為他們插進了聯(lián)考的巨大空虛干杯。
英文老師說:“我就是來者不拒,我不懂你們在堅持什么,你們比她們自己還矜持?!崩罾蠋熣f:“你這叫玩家,玩久了發(fā)現(xiàn)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風情的一面,我沒有那個愛心?!庇中邼乜粗?,補了一句,“而且我喜歡談戀愛的游戲?!庇⑽睦蠋焼枺骸翱墒悄阈睦餂]有愛又要演,不是很累嗎?”李國華在思考。數(shù)了幾個女生,他發(fā)現(xiàn)奸污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huán)保的感覺。甩出去的時候給他的離心力更美,像電影里女主角捧著攝影機在雪地里旋轉的一幕,女主角的臉大大地堵在鏡頭前,背景變成風景,一個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鐵路直條條閃過去的窗景,空間硬生生被拉成時間,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難向英文老師解釋,他太有愛心了。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升平的感覺。心里頭清平調的海嘯。
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別。
數(shù)學老師問李老師:“你還是那個臺北的高二生嗎?還是高三?”李老師嘴巴沒有,可是鼻孔嘆了氣:“有點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學年還沒開始,沒有新的學生,我只好繼續(xù)?!蔽锢砝蠋煵恢朗裁磿r候戴上的眼鏡,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語似的:“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電視,她也不早點跟我講廣告要播了?!逼渌说氖终迫缏淙~紛紛,拍打他的肩膀。干杯。敬從電視機跳進客廳的第三者。敬從小旅館出來回到家還能開著燈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開學。英文老師同時對物理老師和李老師說:“我看你們比她們還貞節(jié),我不懂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學生進來?!蓖忸^的纜車索斜斜劃破云層,纜車很遠,顯得很小,靠近他們的窗子的纜車車箱子徐徐上爬,另一邊的緩緩下降。
像一串稀松的佛珠被撥數(shù)的樣子。李國華心里突然播起清平調。云想衣裳花想容。臺灣的樹木要入秋了還是忒繁榮。看著云朵竟想到房思琪??墒窍氲降牟皇且律?。是頭一次拜訪時,她說:“媽媽不讓我喝咖啡,可是我會泡?!边@句話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長了手拿櫥柜頂端的磨豆機,上衣和下裳之間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細白得像綠格子作文紙上先跳過待寫的一個生詞,在交卷之后才想起終究是忘記寫,那么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師也不知道學生原本想說的是什么。終于拿到了之后,思琪的上衣如舞臺布幕降下來,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臉紅紅的。后來再去拜訪,磨豆機就在流理臺上,無須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機時的臉比上次更紅了。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臟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里,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李國華現(xiàn)在只缺少一個縝密的計劃。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臟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該派給誰?,F(xiàn)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結果,李國華的計劃還沒釀好,就有人整瓶給他送來了。
十樓的張?zhí)谑澜缟献顡牡木褪桥畠旱幕槭?。女兒剛過三十五歲,三十五了也沒有穩(wěn)定的對象,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也懨懨的。張?zhí)拘绽?,跟張先生學生時期一起吃過好些苦,后來張先生發(fā)跡了,她自己有一種糟糠的心情。張先生其實始終如一,剛畢業(yè)時都把湯里的料撈起來給張?zhí)裕菚r張?zhí)€是李小姐,現(xiàn)在張?zhí)菑執(zhí)耍瑥埾壬鋈赀€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給太太。酒友笑張先生老派,張先生也只是笑笑說:“給千水吃才對得起你們請我吃這么好的菜啊。”張先生對女兒的戀愛倒不急,雖然女兒遺傳了媽媽不揚的容貌,也遺傳到媽媽的自卑癖。張先生看女兒,覺得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