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向廳內(nèi)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zhí)著五岳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于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jì)，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diǎn)心。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劍派結(jié)盟聯(lián)手，共榮共辱，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dāng)，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边@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nèi)栽跔巿?zhí)這件事，師父并未屈服讓位?！痹婪蛉说溃骸棒攷熜诌@么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dāng)，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魯?shù)睦险呶⑽⒗湫?，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蹦切蒸斃险呃湫Φ溃骸爸灰蛟谙率强停婪蛉瞬挪荒艿米?，倘若這里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jié)，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焙馍脚蓜⒄L(fēng)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痹婪蛉耸职磩Ρ坏溃骸罢l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么？”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么？”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烏鴉’?！绷詈鼪_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dāng)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聽得魯連榮大聲道：“哼，甚么‘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绷詈鼪_聽他如此當(dāng)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了出來！”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dāng)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yuǎn)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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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dāng)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jì)濟(jì)?！绷詈鼪_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jié)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zhuǎn)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rèn)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撲去。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后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式又復(fù)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yùn)勁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yùn)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被剡^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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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yù)，當(dāng)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dāng)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感到魯連榮接連運(yùn)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當(dāng)當(dāng)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yùn)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qiáng)，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nèi)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并無干系，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沖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yuǎn)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guī)煾福A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zhí)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岳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xí)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痹啦蝗旱溃骸胺庑执搜晕疵馓^。五岳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shù)是外學(xué)，氣功是內(nèi)學(xué)，須得內(nèi)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shù)，遇上了內(nèi)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狈獠黄嚼湫Φ溃骸澳且膊灰姷谩Ｌ煜伦罴阎?，莫如九流三教、醫(yī)卜星相、四書五經(jīng)、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nèi)A山派的正宗武學(xué)乃是劍術(shù)。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wù)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zhí)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绷詈鼪_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fēng)太師叔只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xué)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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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么不見得？你教了這么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diǎn)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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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痹啦蝗旱溃骸俺尚?，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rèn)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rèn)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yáng)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zé)。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dāng)年‘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br/>　　?
　　??岳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dāng)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復(fù)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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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不憂道：“當(dāng)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nèi)齻€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岳劍派的首領(lǐng)，怎么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岳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br/>　　?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于插口：“岳師兄說五岳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dāng)面謁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再說，左盟主為五岳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么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后，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后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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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凄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后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準(zhǔn)，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fēng)范。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畡ψ凇呤郑徊环?。”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yǎng)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發(fā)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hù)身克敵，則武功遠(yuǎn)比成不憂為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刺的這四劍，正是后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范圍?！?br/>　　?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yuǎn)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背刹粦n道：“甚么遠(yuǎn)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彼m然自負(fù)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zhàn)，心想岳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tài)，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lǐng)教寧女俠的氣功?！彼@么說，竟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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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并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xué)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fā)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墻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么師伯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guī)煾缚喜豢鲜漳?。就算我?guī)煾缚鲜?，本門規(guī)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zhuǎn)了掃帚柄，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绷詈鼪_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lǐng)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招數(shù)，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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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兇險殊甚，當(dāng)下齊聲喝道：“沖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xué)，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zhǔn)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并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沖向他挑戰(zhàn)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dú)孤九劍尚未練成，并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dāng)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兇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甚么脅敵之力？他內(nèi)力平常，甚么“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愿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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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chuàng)出來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并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cè)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后發(fā)，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zhuǎn)，掃帚上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rèn)輸，不能再行纏斗，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dāng)下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xué)了獨(dú)孤九劍的“破劍式”后，于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后，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dāng)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并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jìn)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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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念頭轉(zhuǎn)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里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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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shù)十年的修為，令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nèi)臟，一個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只手兩只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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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又是驚懼，又是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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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良久，陸柏?fù)u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zhuǎn)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guān)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dāng)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么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碧覍嵪傻溃骸八髅鳑]死，你怎么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碧覍嵪傻溃骸八热换钷D(zhuǎn)，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碧一ㄏ傻溃骸拔艺f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甚么唉聲嘆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嘆氣，不是擔(dān)心他死，是擔(dān)心小尼姑見了他這等模樣之后，為他擔(dān)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沖去見她，現(xiàn)下請了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沖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yīng)?！碧一ㄏ傻溃骸澳慵热恢欢ú粫溃涂梢愿嬖V小尼姑不用擔(dān)心，小尼姑既然不擔(dān)心，你又擔(dān)心些甚么？”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dān)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dān)心，其實還是在擔(dān)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么我自然也有點(diǎn)擔(dān)心?！?br/>　　?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guān)切，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dān)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dāng)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碧覍嵪纱笙?，對桃花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碧一ㄏ傻溃骸拔艺f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dāng)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绷詈鼪_心想二人這么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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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輕輕轉(zhuǎn)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dāng)，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jìn)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夸功勞，有的稱贊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dāng)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后，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桃谷六仙之興，強(qiáng)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zhuǎn)，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fù)，只覺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绷詈鼪_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jīng)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jīng)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dāng)。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nèi)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yùn)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nèi)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nèi)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jìn)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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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shù)股熱氣相互沖突激蕩，越發(fā)的難當(dāng)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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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于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開眼來，聽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fēng)市、環(huán)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nèi)傷?！碧腋傻溃骸澳氵€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游走他足厥陰肝經(jīng)諸經(jīng)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nèi)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nèi)傷，是屬于心包絡(luò)，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luò)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鉆進(jìn)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nèi)傷一定屬于心包絡(luò)？當(dāng)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zhí)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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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dāng)，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jīng)為是?！币膊坏扰匀耸欠裢猓⒓瓷焓职醋×詈鼪_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進(jìn)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dāng)即催動內(nèi)力，加強(qiáng)真氣。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里連珠價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yī)治，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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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nèi)傷，自然當(dāng)以治他手太陽肺經(jīng)為主。我用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癥?！碧腋上傻溃骸按蟾?，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lǐng)，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fā)高燒，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癥，須得從他手太陽經(jīng)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為甚么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y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碧胰~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fā)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nèi)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鉆，我怎么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xù)道：“……那自然是頭腦發(fā)昏，心智胡涂，須得治他陽明胃經(jīng)。”（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fā)昏，心智胡涂！”）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guān)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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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發(fā)強(qiáng)，這是里寒上虛的病癥，我用內(nèi)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jī)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碧腋上傻溃骸爸尾缓?，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fā)強(qiáng)，不治他足太陰脾經(jīng)，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心經(jīng)著手?？梢娚俸！⑼ɡ?、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guān)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dāng)治他足少陰腎經(jīng)，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jīng)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復(fù)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里，不能一概而論者也?！?br/>　　?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里強(qiáng)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dāng)兒戲?！?br/>　　?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碧腋上?、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癥，既是奇癥，便須從經(jīng)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diǎn)穴之法，點(diǎn)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碧腋上傻三R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兇險?！敝宦牭锰腋纱蠛龋骸吧趺词共坏?？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jìn)去，痛不可當(dāng)，到后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diǎn)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jīng)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zhuǎn)，跟著少陽心經(jīng)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xiàn)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蕩。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jīng)絡(luò)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nèi)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yī)治，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nèi)亂沖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內(nèi)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尸萬段?！彼麅?nèi)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nèi)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jīng)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dāng)，倘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yùn)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兀自爭執(zhí)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nèi)經(jīng)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xí)華山派上乘內(nèi)功，雖然修為并不深湛，但所學(xué)卻是名門正宗的內(nèi)家功夫，根基扎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diǎn)兒底子，才得茍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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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谷六仙運(yùn)氣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zhuǎn)眼便要?dú)饨^身亡，都不禁擔(dān)心，桃實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可不嚇?biāo)懒宋?？”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碧覍嵪纱蠼幸宦暎酱岸?。桃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辦？”桃干仙道：“你們?nèi)π∧峁谜f，他給那個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yōu)樗麍蟪穑褜⒛前一锼撼闪怂膲K。”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y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yōu)樯趺床辉O(shè)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yī)是醫(yī)過了，只不過醫(yī)不好?！碧腋傻溃骸靶∧峁秘M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沒罵，是我說的?！碧腋上膳溃骸八葲]有罵，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碧腋上傻溃骸耙舱f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碧腋傻溃骸拔覍幙伤R咱們是六條狗子，不愿見她放聲大哭?！?br/>　　?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碧腋蓡枺骸澳橇R甚么？”桃干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點(diǎn)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為甚么？難道咱們像貓兒么？”桃花仙加入戰(zhàn)團(tuán)：“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碧抑ο傻溃骸八缌R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那還是罵?！碧一ㄏ傻溃骸斑@總比六條狗子好?！碧抑ο傻溃骸叭绻橇鶙l狗子是聰明狗、能干狗、威風(fēng)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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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nèi)绱藸巿?zhí)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上沖，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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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diǎn)力氣也無，斷斷續(xù)續(xù)的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guī)煾改芫取任倚悦碧腋傻溃骸吧趺?？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diǎn)了點(diǎn)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么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只手，兩只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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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實仙跳進(jìn)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碧一ㄏ傻溃骸斑B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碧抑ο傻溃骸棒~蝦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碧一ㄏ傻溃骸澳怯猩趺锤上担坎皇撬闹筒皇撬闹??！碧抑ο傻溃骸爱?dāng)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qiáng)辯：“甚么我第一句話說錯了?！碧一ㄏ傻溃骸澳阏f，‘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銢]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墒沁@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么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碧抑ο蓮埧诮Y(jié)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碧腋上傻溃骸暗蹅兎肿觚?shù)那巴群笸龋南乱焕?，怎么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么不能？烏龜有甚么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shù)纳碜铀撼伤膲K，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么能抓住烏龜?shù)乃闹?，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碧一ㄏ傻溃骸坝矚な且粡?，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碧抑ο傻溃骸盀觚敋け成瞎灿惺龎K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碧腋上傻溃骸拔艺f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shù)纳碜铀撼伤膲K，卻沒撕及烏龜?shù)挠矚?，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碧胰~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于一線，當(dāng)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當(dāng)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fā)，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xiàn)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绷詈鼪_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