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挨得十余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zhuǎn),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道:“誰?”那人大聲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ム?!”顯是身有劇烈疼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洪亮。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么?”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驚道:“你也受了傷么?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只手兩只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說著喘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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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dāng)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哪里。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yīng)該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們說,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br/> ?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后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旆盼蚁聛?。’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后,他還會說話不會?’”他罵了幾句,喘了一口氣。令狐沖道:“這六人強(qiáng)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了?!碧锊獾溃骸昂?,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dāng)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后,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話,因?yàn)槲覀儾蝗査L热粲惺聠査?。諒他也不敢不答?!硪蝗说溃骸纫殉蔀樗膲K,還怕甚么?還有甚么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咱們以前是會的,后來大家都忘了?!碧锊鈹鄶嗬m(xù)續(xù)說來,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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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嘆道:“這六位仁兄,當(dāng)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碧锊怏@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嘆道:“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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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要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里氣惱,也決計(jì)不說?!蝗说溃骸畬⒛闼撼伤膲K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lián)在一起?’我當(dāng)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蝗藛柕溃骸趺创蠓哦練猓俊艺f:‘我的屁臭不可當(dāng),聞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shù)嘔將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y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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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笑道:“這幾句話,只怕有些道理?!碧锊獾溃骸笆前?,那四人一聽,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dāng)。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么桃谷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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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dāng)時沒施這臭屁……之計(jì),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jì),不輸于當(dāng)年……當(dāng)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計(jì)?!?br/> ?
??田伯光干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家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dāng)下腳底抹油,便想溜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墻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見沖不過去,立即轉(zhuǎn)身,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zhuǎn)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zhuǎn)幾次,閃避不開,當(dāng)即一步一步后退,終于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哪里?這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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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硪蝗说溃骸挥幸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領(lǐng)高強(qiáng),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我們?!纫蝗说溃骸鐚⑽覀兌略谝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纫蝗说溃骸缢麖堥_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rèn)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余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拔异`機(jī)一動,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舷胨麄兣挛页羝?,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绷詈鼪_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續(xù)道:“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出,自然屬于陽明大腸經(jīng),點(diǎn)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f了這話,隨手便點(diǎn)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rèn)穴之準(zhǔn),田某生平少見,當(dāng)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diǎn)穴之后,六個怪物都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fù),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屈c(diǎn)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說,我永遠(yuǎn)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dāng)?!倚睦锵?,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qiáng),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jīng)回山,自是在正氣堂中居住,一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fēng)老前輩了?!绷詈鼪_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悻然道:“呸,你當(dāng)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答應(yīng)過你,決不泄漏風(fēng)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碧锊獾溃骸澳闳缭偾莆也黄?,咱們一刀兩斷,從今而后,誰也別當(dāng)誰是朋友?!绷詈鼪_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采花淫賊,誰又將你當(dāng)朋友了?只是你數(shù)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xù)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jì)其數(shù),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橇执笈?,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fēng)老前輩,他老人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才是?!碧锊廨p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泄漏我風(fēng)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fēng)太師叔?!碧锊馊硪徽?,道:“要找你?他們找你干甚么?”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托,來找我去見……見她。”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fā)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田伯光才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shí)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后,也不致劇毒發(fā)作,葬身于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抬了去見那小師太?”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fā)作,葬身于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diǎn)了死穴,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內(nèi)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屈指算來,離毒發(fā)之期也不過十天了?!?br/> ?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里?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shù)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為我毒發(fā)而死。當(dāng)日你恃強(qiáng)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天功夫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么好說?”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達(dá)山西呢?!碧锊庑Φ溃骸疤锬成阶髂醵喽?,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dāng)真瞎了眼睛?!绷詈鼪_道:“老天爺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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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別?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干擱在這里,每日只撿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彼谡f“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沖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點(diǎn)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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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里,倒也開心?!?br/> ?
??令狐沖笑道:“日后我?guī)煾敢姷轿叶耸?,定道我二人一番惡斗,同歸于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绷詈鼪_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jié)成生死之交,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jié)交?當(dāng)日在思過崖上數(shù)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shù)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shí)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dú)活?!绷詈鼪_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碑?dāng)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彼@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后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jié)交?!?br/> ?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也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yù),當(dāng)真糟糕之極了?!焙诎抵校灰婋鼥V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zhí)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姓田的淫賊殺了,便無人能責(zé)你和他結(jié)交?!编鄣囊宦?,將長劍插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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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绷詈鼪_道:“原來是狄?guī)熜?,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干?”狄修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碧锊饬R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么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diǎn),卻來多管閑事?!钡倚尢崞鹱銇?,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里還在不干不凈!”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jì)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沖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罷?!钡倚薜溃骸澳銢Q計(jì)不肯殺他,決計(jì)當(dāng)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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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后點(diǎn)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胡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茍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xué)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后,他還敢自稱‘君子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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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一腳踢中他腰間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然身后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在這里干甚么?”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個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這里干甚么?”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道:“小……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彼緛硐胝f:“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zhuǎn)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dāng)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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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diǎn)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下點(diǎn)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后領(lǐng)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離地?cái)?shù)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后撞去,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后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diǎn)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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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悠悠轉(zhuǎn)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卻不是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么?”令狐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dāng)?shù)亍_@和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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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彼f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看這個令狐沖,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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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么?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fā)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br/> ?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dāng)然喝,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和尚!”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甚么。”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guī)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么事都干,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闭f到這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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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著痛快?!闭f著想掙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yàn)樯趺炊几?,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zé)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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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贊,大是高興,繼續(xù)說:“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br/> ?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辈唤淅^續(xù)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jì)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dāng)時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眱x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jì)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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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dāng)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guī)煾钙f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么生了個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我務(wù)須盡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恒山兩派的清譽(yù),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zé),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br/> ?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br/> ?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不穩(wěn),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dān)般挑著兩人。令狐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辈唤湟宦犈畠赫f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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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小姐?!辈唤浯蠛鹨宦?,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么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br/> ?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shè)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辈唤鋵ε畠褐苑蠲ㄖ?jǐn),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么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后一拋,大聲問令狐沖:“你受了甚么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令狐沖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并沒甚么桃谷。你華山派內(nèi)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于手陽明大腸經(jīng),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干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绷詈鼪_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陰陵泉、絲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diǎn)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nèi)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guān)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伙子。”伸出兩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jìn)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怎么樣?”不戒道:“他身體內(nèi)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大呼小叫,到后來內(nèi)勁越運(yùn)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shí)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tuán)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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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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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shí)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大汗?jié)裢?,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br/> ?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nèi)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dāng)真厲害,便這么片刻之間,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br/> ?
??不戒聽他一贊,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diǎn)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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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大怒,罵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nèi)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碧锊馊绱撕萘R,不戒倒也并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shù),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闭f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只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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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xiàn)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diǎn)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倘若當(dāng)真點(diǎn)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老和尚騙人?!鞭D(zhuǎn)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后會有期?!闭f著一拱手,轉(zhuǎn)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shù)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碧锊庑Φ溃骸澳悴徽f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dāng)。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fēng)光,不是妙得緊么?”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筋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yuǎn)。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yīng)有之象,倒也并不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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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qiáng)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nèi),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br/> ?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后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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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辈唤淦娴溃骸斑?!為甚么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dāng)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jīng),誰又……誰又……”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岳不群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光臨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闭f著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底細(xì),又聽他說甚么“找女婿來啦”,只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币妰x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么?”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dān)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痹啦蝗耗樕鎳?yán)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凈凈了。”岳不群轉(zhuǎn)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痹啦蝗旱溃骸斑@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痹啦蝗旱溃骸拔液蛶熌锏侥睦锶チ??”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br/> ?
??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斗他不過,也當(dāng)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jié)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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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甚么法子?難道他斗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余地?”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斗?”岳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dān)甚么心,明擺著我在這里,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jié)交為友,那是決計(jì)不會,料想他是斗力不勝,便欲斗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jié)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余,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不料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yīng)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dāng)。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甚么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xué)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痹漓`珊應(yīng)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沖遞去。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么一握手,已是結(jié)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yīng)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shù),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zhuǎn)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余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dāng)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guān)心?岳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么了?”令狐沖閉目不答。岳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chuàng)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chuàng)藥,敷在令狐沖腿上創(chuàng)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guān)注已極的神氣。岳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guān)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br/> ?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么強(qiáng)xx不遂之類的言語。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dāng)即將劍柄遞了過去。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只鞋子在手。但見岳不群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只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只僧鞋竟后發(fā)先至,便兜了轉(zhuǎn)來,搶在頭里,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zhuǎn)長劍,又飛出數(shù)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只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nèi)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dāng)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嚇?biāo)淮筇?!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為情死了?!?br/> ?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笨觳竭^去,在劍柄上取下兩只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岳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只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dāng)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nèi)力,若非如此,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輸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hù)著這個惡賊,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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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dāng)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岳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干凈利落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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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zhuǎn)頭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br/> ?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恒山、華山兩派令譽(yù),還請住口?!辈唤溷等坏溃骸吧趺??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恒山派門規(guī)精嚴(yán),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么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么?”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毖垡娕畠涸奖荚竭h(yuǎn),當(dāng)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zhuǎn)過身來,踉蹌下山。岳不群待田伯光遠(yuǎn)去,才道:“沖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绷詈鼪_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然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yīng)改過遷善,二來他數(shù)次曾將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鐘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yīng)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fù)返,便知盜書事發(fā),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zé)。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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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dāng)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門面臨大事,時機(jī)緊迫,無暇從容指點(diǎn),但若任你自習(xí),只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鳖D了一頓,續(xù)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nèi)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nèi)的六道邪氣么?現(xiàn)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體內(nèi)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周身沒半點(diǎn)力氣?!痹啦蝗旱溃骸爸貍跤允欠α?。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dāng)圖報才是?!绷詈鼪_應(yīng)道:“是?!痹啦蝗夯厣先A山,一直擔(dān)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沖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jìn)內(nèi),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岳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向內(nèi)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diǎn)倒他的?!痹漓`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干么點(diǎn)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jīng)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只好點(diǎn)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么……怎么會死了?沖兒,你點(diǎn)了他甚么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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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dāng)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尸身的懷里一搜,并無影蹤,說道:“弟子點(diǎn)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么會不見了?”岳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蹤跡?這是華山派內(nèi)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細(xì)查陸大有的尸身,并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后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眳柭晢柕溃骸皼_兒,你到底點(diǎn)的是甚么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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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余,手上無力,是以點(diǎn)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币惶绞?,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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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yuǎn)遠(yuǎn)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么也要追尋回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dú)得之秘了?!彼D了一頓,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zé)備你便是?!?br/> ?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尸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br/> ?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dāng)然不是故意殺他。那么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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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边@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xì)細(xì)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fā)現(xiàn)半點(diǎn)可疑的線索。岳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绷詈鼪_見到陸大有尸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diǎn)斃。這件事實(shí)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jì)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yàn)槲殷w內(nèi)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dāng)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么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彼昧搜蹨I,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尸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淚?!蹲舷济伢拧肥й欕m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xí),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墒顷懘笥性谌A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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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臥其中養(yǎng)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jìn)發(fā)。這日行至韋林鎮(zhèn),天已將黑,鎮(zhèn)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zhèn)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痹啦蝗旱溃骸按髯?,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qiáng)求?!笔┐髯討?yīng)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yuǎn)遠(yuǎn)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北娙舜笙?。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dāng)先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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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云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里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弊哌M(jìn)大殿,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nóng)氏藥王菩薩。岳不群率領(lǐng)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diǎn)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