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jiān):皇帝聚斂財貨的爪牙
萬歷以下諸帝把家族的財富比國家的富強看得更重要,努力積聚,為縱情享樂計。但是國家的財政有定額的支配,皇帝只能奪取一部分過來,為著內庫的充積計不能不另外想法去收斂財貨,除了可以公開的進奉獻納及臨時的征發(fā)如大工大婚的費用外,皇帝也收受賄賂、捐款,更不時地想法加罪臣下,目的是為籍沒他們的財產,例如萬歷初年張居正、馮保的得罪,張鯨的因獻財免罪,天啟時代的追贓。
皇帝聚斂財貨的爪牙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代表著皇帝剝削民眾和官吏,在劉瑾用事的時候,“凡入覲出使官皆有厚獻”。有許多官吏因為不能照規(guī)定的數額進賄,甚至自殺。魏忠賢用事的時候,朝中宰執(zhí)卿二都甘愿做他的義子干兒,有“五虎”“五彪”“十狗”“四十孫”之目。自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以后,到處派稅使礦監(jiān),“大珰大監(jiān),縱橫驛騷,吸髓飲血,以供進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蕭然,生靈涂炭矣”。這一些皇帝代表的作惡情形,如《明史·陳增梁永傳》所記:“大作奸弊,稱奉密旨搜金寶。募人告密,誣大商巨室藏違禁物,所破產什傾家。殺人莫敢問?!标惙钤谇G州,恣行威虐,每托巡歷,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其黨至人民家,奸淫婦女,或掠入稅監(jiān)署中。馬堂在臨清,諸亡命從者數百人,白晝手銀鐺奪人產,抗者輒以違禁罪之。中人之家,破者大半。梁永在陜西盡發(fā)歷代陵寢,搜摸金玉,旁行劫掠,所至邑令皆逃。稅額外增耗數倍。二十年中所遣內官到處苛削百姓,引起民變,毒遍天下。這種情形,皇帝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卻故意放縱,來收受他的代表所剝削的十分之一的殘瀝。《明史》說:“神宗寵愛諸稅監(jiān),自大學士趙志皋、沈一貫而下,廷臣諫者不下百余疏,悉寢不報,而諸稅監(jiān)有所糾劾,朝上夕下,輒加重譴,以故諸稅監(jiān)益驕。”
殘暴不仁的仕紳階級
皇帝太監(jiān)之下,便是皇族、官吏和紳士。明代是以八股文取士的,人們只要認得字,湊上幾段濫調,便很容易從平民而躍登特殊階級,加入仕紳的集團,文理不通的只要花一點錢捐一個監(jiān)生,也可仗著這頭銜,不受普通人所受的約束,翻轉頭來去剝削他從前所隸屬的階級。他們不但沒有普通農民被派定的負擔,并且可以利用他們的地位做種種違法的事,小自耕農受不了賦稅的征索,除了逃亡以外,便只能投靠在仕紳階級門下做佃戶,借他們做護符來避免賦役。往往一個窮無立錐的八股作家,一旦得了科名,便立地變成田主,農民除了中央政府、地方官吏的兩重負擔外,還需做就地豪紳的俎上魚肉。這般科舉中人一做了官,氣焰更是囂張,連國法也奈何不了他們?!睹魇贰钍科?zhèn)鳌罚骸笆科孀羽⒕余l(xiāng),嘗橫暴殺人,言官交劾,朝廷不加法,以其章示士奇。又有人發(fā)稷橫虐數十事,乃下之理。”《梁儲傳》:“儲子次攄為錦衣百戶,居家與富民楊端爭民田,端殺田主,次攄遂滅端家二百余人。武宗以儲故,僅發(fā)邊衛(wèi)立功?!痹紫嗟膬鹤託⑷丝v虐,都非政府所能干涉。楊端用大地主的地位殺小田主,梁次攄以大紳士的地位殺兩百多人,大不了的罪名也只是充軍?!都脑蕚鳌罚骸鞍咨徺\徐鴻儒薄藤縣,民什九從亂。知縣姬文允徒步叫號,驅吏卒登陴不滿三百,望賊輒走,存者才數十。問何故從賊?曰:禍由董二。董二者,故延綏巡撫董國光子也,居鄉(xiāng)貪暴,民不聊生?!蓖鯌茏隽嗽紫?,其弟王應熙在鄉(xiāng)作惡的罪狀至四百八十余條,贓銀一百七十余萬。溫體仁、唐世濟的族人甚至做盜,為盜奧主。土豪湯一泰倚從子湯賓尹之勢,至強奪已字之女,逼之至死。戴澳做順天府丞,其家便怙勢不肯輸賦。茅坤的家人也倚仗主勢橫行鄉(xiāng)里。陳于泰、陳于鼎兄弟的在鄉(xiāng)作惡,致引起民變。勛貴戚臣甚至惟意所欲,強奪民田,弘治間外戚王源令其家奴別立四至,占奪民產至二千二百余頃。嘉靖中泰和伯陳萬言奏乞莊田,帝以八百頃給之,巡撫劉麟、御史任洛復言不宜奪民地,勿聽。武定侯郭玹奪河間民田廬,又奪天津屯田千畝。潞簡王莊田多至四萬頃。
為所欲為的官吏
明代官俸之薄,是歷史上所僅見的。據《明史·李賢傳》當時指揮使月俸三十五石者實支僅一石,當時米一石折鈔十貫,鈔一貫僅值錢二三文,由此知指揮使一月所得不過二三十文。推而上之,正一品月俸八十七石,折錢也不過七八十文。正七品七石,每月俸餉更僅可憐到只有二三文錢了。其后又定官俸折銀例,雖然稍微好一點,可是??抠吼A,也非餓死不可。況且上司要賄賂,皇帝要進獻,太監(jiān)、大臣要進獻,家庭要生活,層層逼迫,除了剝削民眾以外更沒有什么辦法。要做好官,便非像潘蕃那樣,做了若干年的方面大臣,罷官后連住宅也蓋不起,寄住別人家終老。海瑞揚歷內外,死后全部家產只有一兩銀子,連買棺木也不夠。這些自然是可忽略的例外,大多數官吏很容易尋出生財的大道。
貪贓不用說了,許多官吏或他們的戚黨宗族同時也是操奇計贏的大商人。他們可以不顧國禁,到海外去貿易番貨;他們可以偷關漏稅,經商內地;他們可以得到種種方便,去打倒或吞并其他無背景無勢力的小商家。他們獨占了當時最大的企業(yè)鹽和茶業(yè)。他們有的廣置店房,例如郭勛在京師的店舍多至千余區(qū)。他們也放高利債,例如會昌伯孫忠的家人貸錢給濱州的人民“規(guī)利數倍”,有司為之興獄索償。他們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可以科私稅,他們?yōu)橹约旱慕洕婵梢宰笥艺??!睹魇贰ぶ旒w傳》:“初明祖定制,片板不許入海。承平久,奸民闌出入勾倭人及佛郎機、葡萄牙諸國入互市。閩人李光頭、歙人許棟踞寧波之雙嶼為之主,司其質契,勢家護持之?!庇珊M赓Q易而引起倭寇的侵掠。朱紈巡海道下令禁止出海,福建人一旦失了衣食的貿源,仕紳階級失去不費力而得的重利,聯(lián)合起來排斥朱紈,福建人做京官的從中主持,結果是朱紈被劾落職自殺,倭寇的毒焰自此遂一發(fā)不可收拾。啟禎間鄭芝龍以海盜受招撫為朝廷官吏,獨占海外貿易,海舶不得鄭氏令旗不能往來,每一舶例入三千金,歲入千萬計。
順勢而生的“流寇”暴動
貴族、太監(jiān)、官吏和紳士所構成的上層階級一方面自相剝削,一方面又聯(lián)合地方種種方式去剝削農民。高高在上的窮奢極欲,夜以繼日,皇帝大臣們講長生,求“秘法”,肆昏淫,興土木,紳士、豪商和其他有閑分子更承風導流。妓女、優(yōu)伶、小唱、賭博、酗酒,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要素。昆曲和小品文發(fā)達正是這時代性的表現(xiàn)。假如一部文學作品是可以做一個時代的象征的話,那就是《金瓶梅》。另一方面,農民卻在饑餓線下掙扎著,被力役、賦稅、苛捐、盜匪、災荒、官吏、鄉(xiāng)紳逼迫著;他們忍耐了幾輩子,受苦了幾十年,終于等到了大時代的來臨,火山口的爆發(fā),從火光血海中,仿佛看見自己的出路!他們喪失了,或被天災所迫而舍去了耕地,便成為流浪的難民。他們即使能找到別的工作,也仍不免于凍餓。據《徐氏庖言》卷一:“都下貧民傭一日得錢二十四五文,僅足給食。三冬之月,衣不蔽體?!彼麄冇猩娴臋嗬幸蟪燥柕臋嗬?。我們試一考查當時的米價:天啟四年(1624年)蘇州米一石一兩二錢。
崇禎二年(1629年)蘇州糧一石折銀一兩有余。
四年(1631年)延綏斗米四錢。
十年(1637年)蘇州冬粟每石一兩二錢,白粟一兩一錢。
十三年(1640年)山東米石二十兩,河南米石百五十兩。蘇松米每石一兩六錢,秋杪糙米至每石二兩。
十四年(1641年)山東臨清米石二十四兩,蘇州白米每石三兩零。
十五年(1642年)蘇州米每升至九十文有零。
這雖是一個簡略的統(tǒng)計,并且只是幾個地方在荒歉時的情形,不過也可由此窺見當時農民苦痛情形的一斑,由此以例全國,大概是不會相距甚遠的。
在這種情形下的農民,陡然遇見了得救的機會,即使不是很可靠的機會,也會毫不遲疑地抓住,犧牲一切,先去填飽肚皮和打倒過去曾壓迫過他們的敵人,這機會便是腐潰了幾十年的社會經濟所產生的“流寇”暴動。
明末“流寇”的必然興起
明末流寇的興起,是一個社會組織崩潰時必有的現(xiàn)象,如瓜熟蒂落一般。即使李自成、張獻忠這一群農民領袖不揭竿而起,由那貴族、太監(jiān)、官吏和紳士所組成的壓迫階級,也是要被它腳底下踏著的階級所打倒的。階級的對立,在當時已經有人看出。崇禎十七年(1644年)正月兵科都給事中曾應遴奏道:“臣聞有國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天下不安甚矣,察其故原于不均耳。何以言之?今之紳富,率皆衣租食稅,安坐而吸百姓之髓,平日操奇贏以役愚民而獨擁其利,有事欲其與紳富出氣力,同休戚,得乎?故富者極其富而每至于剝民,貧者極其貧而甚至于不能聊生,以相極之數,成相惡之刑,不均之甚也。”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仕紳階級利用他們所有的富力和因此而得到的政治勢力,加速地把農民剝削和壓迫,農民窮極無路,除自殺外只能奮起反抗,用暴力來推翻這一集團的吸血鬼,以爭得生存的權利。
流寇的發(fā)動和實力的擴展,自然是當時的統(tǒng)治者所最痛心疾首的。他們有的是過分充足的財富;舒服、縱佚、淫蕩、奢侈的生活。他們要維持現(xiàn)狀,要照舊加重剝削來增加他們生活上更自由的需要。然而現(xiàn)在眼見要被打倒,被屠殺了,他們不能不聯(lián)合起來,為了他們這一階級的安全。同時,為著個人利害的沖突,這一集團的中堅分子,彼此間還是充滿了嫉妒、猜疑……鉤心斗角、互相計算。
另一方面,農民是歡迎流寇的,因為是同樣在饑餓中掙扎性命的人。他們自動做內應,請流寇進來。河曲之破,連攻城的照例手續(xù)都用不著。據《綏寇紀略》卷一:“辛未(1631年)二月,上召輔臣九卿科道及各省鹽司于文華殿。上問山西按察使杜喬林曰:河曲之城,何以賊到輒破?喬林曰:賊未嘗攻,有饑民為內應,故失守?!焙徒y(tǒng)治者的御用軍隊的騷擾程度相較,農民寧愿用牛酒來歡迎流寇:“樊人苦左兵淫掠,殺槁桔燔燒之,良玉怒,奪巨商峨艑重裝待發(fā),身率諸軍營于高阜。漢東之人,牛酒迎賊?!?br/> 官兵不敢和流寇接觸,卻會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報功。到這步田地,連剩下的一些過于老實的老百姓也不得不加入反抗者的集團了。據《烈皇小識》卷四:“將無紀律,兵無行伍,淫污殺劫,慘不可言,尾賊而往,莫敢奮臂,所報之級,半是良民,民間遂有賊兵如梳,官兵如櫛之謠,民安得不為盜!盜安得不日繁!”
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平寇志》卷二記兵科給事中常自裕奏:“皇上赫然震怒,調兵七萬,實不滿五萬,分之各處,未足遏賊。鳳陽焚劫四日而馬擴至,歸德圍解三日而鄧玘來,潁毫安廬之賊返旆而北,尤世威等信尚杳然。至賀人龍等到處淫掠,所謂賊梳而軍櫛也?!?br/> 在到處殘破、遍地糜爛的景況下,統(tǒng)治者為了軍費的需要,仍然盲目地加重農民的負擔,左捐右輸,逼得百姓不能不投到對面去?!镀娇苤尽肪戆苏f:“崇禎十七年二月甲戌,賊遣偽官于山東河南州縣。先遣牌至,士民苦征輸之急,痛恨舊官,借勢逐之。執(zhí)香迎導,遠近若狂?!币灿胁辉负徒y(tǒng)治者合作,消極地不肯抵抗“流寇”的。“宣府陷,巡撫朱之馮懸賞守城,無一應者。三命之,咸叩頭曰:愿中丞聽軍民納款。之馮獨行巡城見大炮,曰:汝曹試發(fā)之,殺賊千百人,賊雖齏粉我,無恨矣。眾又不應。之馮自起燃火,兵民竟挽其手。之馮嘆曰:人心離叛,一至于此。”在一些地方,百姓一聽見流寇不殺人,且免徭賦,高興得滿城轟動,結彩焚香去歡迎流寇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