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那個皇朝公子以后會當皇帝嗎?”走很遠后,韓樸問風(fēng)夕。
?
??“也許是他,也許不是?!憋L(fēng)夕抬首,九天日芒刺目,仿若那個不可一世的冀州世子。
?
??“可是他說話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就是?!表n樸也學(xué)她仰首望天,瞇眼承受那熾熱的日芒。
?
??“樸兒,你很羨慕嗎?”風(fēng)夕低首看著韓樸,淺淺笑問,“你也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嗎?”
?
??“姐姐,我是羨慕他,但我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韓樸仰著臟臟的小臉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
??“為什么?”風(fēng)夕聽他如此作答倒有些奇怪。
?
??“那個人——”韓樸咬著手指頭,似乎苦惱要如何說。
?
??風(fēng)夕倒也不催他,只是含笑看著他。
?
??“有了!”韓樸忽然抬手指向天空,“姐姐,皇朝公子就像這天上的太陽,光芒太過耀眼,會掩蓋他身邊所有的人,然后這天上就只有他一個了?!彼D(zhuǎn)頭看著風(fēng)夕,神情極是認真,“只有他一個人站那么高,豈不是很寂寞?”
?
??風(fēng)夕聞言微怔,看著韓樸的目光漸漸變?nèi)岷停毯笏焓州p輕撫在他頭頂,“樸兒,你以后會成為超越白風(fēng)黑息的人的?!?br/> ?
??“?。空娴??”韓樸聞言頓時咧嘴歡笑,但片刻后忽又斂笑,“我不要超越姐姐,我要和姐姐站在同一個地方。”
?
??風(fēng)夕卻仿若未聞,伸手拂開鬢角飛舞的發(fā)絲,目光遙視前方,仿佛望到天地的盡頭,那么的幽深。
?
??“最高的地方,雖然沒有同伴,但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廣袤的疆土、匍匐的萬千臣民以及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這也是一種補償吧?!?br/> ?
??“可是那些東西他死時都不能帶走啊?!表n樸爭辯道,眉頭也皺起來,“以前我娘說,人死的時候一了百了,生前所有一切都若云煙,抓不住也帶不走。我爹就說,她死的時候可以帶走他。我想娘死時可以帶走爹,但皇帝死時卻帶不走他的皇位、權(quán)力、疆土和臣民啊?!?br/> ?
??“呵,倒想不到韓老頭竟也會說出這等話來?!憋L(fēng)夕輕輕一笑,然后拍拍韓樸的腦袋道,“誰說皇帝帶不走什么,你娘有你爹,皇帝死時不但有很多的珍寶陪葬,有時也會有妃嬪殉葬,他帶走的可多著呢?!?br/> ?
??“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不是真心的,去了地府便找不到的,豈不還是孤單一人?”韓樸依然堅持己見。
?
??“真心啊——”風(fēng)夕忽然回首,看向來時的路,目光飄忽,良久后幽幽嘆息一聲,沒有再言語。
?
??“那以后我死時會不會有人跟著我?”韓樸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后的事了。
?
??“那就不知道了?!憋L(fēng)夕一笑,叩指輕彈他腦門,“你這小腦瓜怎么這么奇怪,小小年紀就想著死后之事?!?br/> ?
??“那姐姐死時,我跟你去,好不好?”韓樸卻是不死心,一心想找著個做伴的人。
?
??“不好?!憋L(fēng)夕斷然拒絕道。
?
??“為什么?”
?
??“因為你比我小,我死時你肯定還可以活很長很長?!?br/> ?
??“可是我想跟姐姐去啊,我們可以在地府做伴,還可以一塊兒去投胎。”
?
??“別,千萬不要!這輩子不幸,要帶著你這個包袱,下輩子可不想再背。”
?
??“我不是包袱啦,等我長大了就換我背姐姐吧?!?br/> ?
??“我不用人背,你還是去背別人吧?!?br/> ?
??“爹和娘都死了,我現(xiàn)在就只有姐姐了啊?!?br/> ?
??“那還有老婆孩子?!?br/> ?
??“我沒有老婆孩子啊?!?br/> ?
??“以后會有的?!?br/> ?
??“沒有啊?!?br/> ?
??……
?
??一大一小漸行漸遠。
?
??而另一邊山道上,蕭澗問出心頭疑問:“公子輕易出示玄極,不怕她心生貪念嗎?”
?
??“那位姑娘——或許整個天下送至她眼前,她也不屑一顧,何況是這枚……在她眼中臟污不堪的玄極?!被食叭粐@道。
?
??“嗯?!笔挐鞠胂朦c頭,然后又問,“公子看出其來歷了嗎?”
?
??“沒有?!被食瘒@了一聲,“他們用膳時我曾仔細觀察。那個叫韓樸的小孩,雖說是餓得很,以至吃相不怎么雅觀,但身子坐得筆直,吃東西時沒一點撒落,顯然家教極好。且那些吃食里,有幾樣平常百姓家是吃不到的,但他一樣樣如數(shù)家珍,足見其出身富貴?!?br/> ?
??蕭澗聽了,細想想確實如此。
?
??“至于那位姑娘——”皇朝停步回首,“你覺得那位姑娘如何?”
?
??蕭澗想了片刻,道:“她即算是丑,也丑得脫俗,她即算是怪,也怪得瀟灑。”
?
??“哈哈,看來你甚是欣賞那姑娘?!被食p笑,繼續(xù)前行。
?
??行了半刻,蕭澗忽又喚道:“公子?!?br/> ?
??“嗯?!被食瘧?yīng)道。
?
??蕭澗猶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公子可有注意到她額頭上的飾物?”
?
??“額頭上的飾物?”皇朝猛然轉(zhuǎn)身,目光如電。
?
??“因為她一臉黑灰的緣故,看不大清楚,但公子曾提及白風(fēng)夕素衣雪月——女子額間戴飾物雖說平常,但江湖女子卻不多,此刻細想,她額上的飾物輪廓倒是有點狀似彎月?!?br/> ?
??“你是說——她就是白風(fēng)夕?”皇朝微愣,忽想起方才的比試,這天下間能與自己打成平手的并沒幾個,更何況是個女子,頓時醒悟,不由笑嘆,“好個白風(fēng)夕!唉,你我皆被‘風(fēng)華絕世’四字迷惑了,以為定是容色出眾的美女??伤此阌峙K又臭,卻依然難掩光華,那樣不是‘風(fēng)華絕世’是什么?這世上能有幾個武功如此高絕的女子,我早該想到才是?!?br/> ?
??蕭澗不由回首看向來時路。那個女子就是白風(fēng)夕呀!
?
??“肯定還會再見的?!被食諗可袼?,大步走向前去。
?
??自帝室衰落后,祈云王域便失去了昔日尊貴的地位,各國經(jīng)常找各種借口進犯,以至域土慢慢被瓜分,若非鎮(zhèn)國大將軍東殊放忠心帝室,率其麾下十萬禁軍守護著祈云,王域早已被諸侯吞噬殆盡。
?
??今日的祈云平原人口稀薄,經(jīng)濟蕭條,論國力、武力,不足以與雍州、冀州相比,論文化、經(jīng)濟,不足以與青州、幽州相論,便是弱小的商州、北州,因著近數(shù)十年的吞并掠奪,國力也早已超越王域。
?
??烏云江是一條從北至南的大河,從最北邊的北州一路蜿蜒而下,福澤了無數(shù)鄉(xiāng)村城鎮(zhèn),其中便有虞城。虞城南連臨城,西交桃落,北接簡城,東臨烏云江,它位于祈云平原的中東地帶,不似邊城時常受到戰(zhàn)事牽累,再加上四通八達的交通,平坦肥沃的土地,因此它是除帝都外,祈云最為安定的城市,百業(yè)俱興,百姓安泰,有著祈云王域昔日繁華昌盛的影子。
?
??虞城東面,臨著烏云江畔有一座高樓,樓高五層,一面臨街,三面臨水,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樓“落日樓”。落日樓以烏云江畔的落日及酒樓自釀的美酒“斷鴻液”出名,每日慕名而來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特別是日落時分,樓前必是車如流水馬如龍。
?
??落日樓的主人也非庸俗之輩,只看今日落日樓的名氣與生意,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此樓定是朱樓碧瓦,氣派恢宏,這樣才無愧于“祈云第一樓”之稱。
?
??可事實上,落日樓里看不到半分富貴華麗。
?
??樓以上好木材建成,但樓內(nèi)裝飾樸素,沒有錦布鋪桌,沒有錦毯鋪地,沒有懸掛精致的宮燈,門前未垂華美的珠簾,只有每位客人都會需要的簡單桌椅,干凈碗盤。只是這里的一桌一椅,一幾一榻,一簾一幔都設(shè)計得別出心裁,安置得恰如其分,讓人一進門便覺耳目一新,舒適自在。
?
??故人西望不見,斜陽現(xiàn)。
?
??萬里山河夢斷,仰天嘆。
?
??思別離,發(fā)梢亂,淚空彈。
?
??帆影輕綽如箭,過千山!【注1】
?
??一曲含愁帶悲的清歌從落日樓里飄出,幽幽融入泠泠江風(fēng),輕輕散入蒼茫丹穹,裊裊追向那一輪西墜紅日,清風(fēng)秀水里別有一番繾綣情思。
?
??在緋紅的夕陽里,正有一片白帆劃開粼粼江面,穿透濃艷的金光,如箭而來。眨眼間,那一艘白帆黑船在落日樓前停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伙計早已快步走上樓前搭建的木橋,躬身歡迎從船上走下的客人。
?
??當船艙中的人步出,伙計只覺得這位公子似是踏著金光從西天走來,周身籠著淺淺的華光,一時之間看得目瞪口呆,早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直到他的衣袖被人連連拉扯,這才醒過神來。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離他不到三尺距離,衣袍如墨,風(fēng)儀如神。
?
??“你擋著我家公子的路了?!币滦溆直蝗死丁?br/> ?
??伙計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個清秀的青衣少年正拉著他,他猛然醒悟,慌忙讓開道,“小人失禮了,公子請?!?br/> ?
??墨衣公子淡淡搖首,“煩請小哥領(lǐng)路?!币羧麸L(fēng)吹玉鳴,笑若風(fēng)拂蓮動。
?
??“公子這邊請?!被镉嬟s忙引他登上浮橋。
?
??臨江的樓前,當墨衣公子步上浮橋之際,落日樓臨街的門前停下一輛馬車。馬是普通的瘦黑馬,車是簡陋的兩輪車,但門前侍立的伙計并不以貌取人,依然熱情地跑至車前,一邊喚道“客官請下車”,一邊殷勤地打起車簾。
?
??車簾掀起,車中之人踏出馬車,那時刻,樓前的伙計、客人或是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都望向那人,然后皆生自慚形穢之感。
?
??那是一名年輕公子,身著白布長衣,整個人簡單樸素如未經(jīng)絲毫雕琢的白玉,渾然天成卻自是高潔無瑕,一雙清幽如潭的眼睛里,無波無緒,無欲無求,立于馬車前目光隨意一轉(zhuǎn),卻似立于九天之上,淡看漫漫紅塵營營眾生,漠然又悲憫。
?
??那一刻,樓前所有人忽都覺得那簡陋的馬車華光熠熠,仿佛隨時將騰云駕霧而起,載走這風(fēng)采絕塵之人。
?
??“落日樓?!卑滓鹿犹籽鐾麡乔芭曝?,輕聲念著。
?
??“是,是!這里就是落日樓。”回過神的伙計趕忙點頭,一邊引著人往里走,“公子請?!?br/> ?
??“多謝。”白衣公子淡淡致謝。
?
??“公子客氣了。”伙計聞言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
??于是乎,一前一后,墨衣公子與白衣公子幾乎是同時踏進了落日樓,亦幾乎是同時,兩人都看到了對方。
?
??滿堂的賓客在瞥見兩人的那一刻都停筷凝視,無不為兩人的絕世風(fēng)姿而感慨贊嘆。
?
??目光相遇的瞬間,兩人皆微微一愣,然后又同時淺淺一笑,仿是故友他鄉(xiāng)相逢。
?
??“玉公子?”墨衣公子看著眼前白衣出塵之人拱手作禮。
?
??“豐公子?”白衣公子對著眼前墨衣雍容的人拱手作禮。
?
??這一笑一禮一喚間,一個雍雅如在金馬玉堂,一個飄逸如立白云之上。
?
??“豐息有緣,今日竟能遇著‘天下傾心嘆無緣’的玉無緣玉公子。”墨衣公子笑意盈盈,矜持且客氣。
?
??“是無緣有幸,今日竟能遇著‘白風(fēng)黑息’中的黑豐息豐公子。”白衣公子臉上浮起溫雅而略帶距離的淺笑。
?
??自然,這墨衣公子便是豐息,這白衣公子則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公子”的玉無緣。
?
??“既然相遇,不知豐息可有榮幸請玉公子同飲一壺斷鴻液?”豐息溫文有禮地問道。
?
??“能與豐公子落日樓頭共賞落日,乃無緣的福氣。”玉無緣也彬彬有禮地答道。
?
??豐息一笑回頭,問替他引路的伙計:“五樓可還有雅間?”
?
??“有!有!”伙計連連點頭,就是沒有,也要為這兩位公子空出來。
?
??“玉公子請。”豐息側(cè)身禮讓。
?
??“豐公子請?!庇駸o緣也擺手禮讓。
?
??最后兩人攜手同上。
?
??伙計將兩人領(lǐng)至五樓的雅間,啟開窗門,正是落日熔金江天一色,清風(fēng)徐徐一派綺麗。
?
??豐息與玉無緣臨窗相對而坐,旁邊鐘離、鐘園靜靜侍立。
?
??“請問兩位公子要用些什么?”伙計問道。
?
??“你們這有些什么招牌菜?”豐息問。
?
??“來我們這兒,客人點得最多的便是水風(fēng)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這幾樣?!被镉嫶鸬馈?br/> ?
??“小哥念的這是詩還是菜名?”玉無緣見這伙計說得甚是文雅不由笑問。
?
??“回公子,這是本樓最為出名的四道菜?!被镉嫶鸬溃爸灰蜻@四樣菜本是不同時節(jié)的,可我們樓主卻能一年四季都栽種,因此慕名來落日樓的客人都要點上這四道菜,看看傳言是否屬實。自然,這四道菜之所以這么有名,也是因為確實味道好?!?br/> ?
??“哦?”豐息輕笑,“看來我們也要嘗一嘗了?!币颇靠聪蛴駸o緣,“玉公子以為如何?”
?
??玉無緣亦微笑點頭,“自然要嘗嘗?!?br/> ?
??“那好,就上這四道菜,另加一壺斷鴻液。”豐息吩咐伙計。
?
??“好嘞,公子稍等。”
?
??伙計走后,房中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
??按理說,這兩人皆并列為四公子之一,又皆是風(fēng)采不凡之輩,此番偶遇,本應(yīng)惺惺相惜才是,卻不知為何,兩人此刻相對,仿如隔水相望,可望見對方的風(fēng)采,卻無法暢言交心。
?
??豐息端坐著,指間把玩著一枚蒼玉扳指,目光有時瞟向江面,有時輕輕落在玉無緣身上,臉上一直掛著淺淺雅笑。
?
??玉無緣則側(cè)首望著窗外,目光遙遙,似望著天,又似望著江,神情恬淡,明明近在眼前,卻又似乎遠在天邊。
?
??不一會兒,酒菜送到。
?
??“水風(fēng)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再加斷鴻液一壺?!被镉嫵嗣?,打破這一室的沉靜,“兩位公子請慢用?!闭f罷轉(zhuǎn)身退下,可走到門前忽又折回,“不知兩位公子可要聽曲?”
?
??兩人聞言,雙雙挑眉望著伙計。
?
??“這還有唱曲的嗎?”玉無緣問道。
?
??“公子別誤會,我們落日樓可不是青樓,唱曲的鳳棲梧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樓姑娘。她本是冰清玉潔的千金小姐,若非——”伙計說到這忽然打住,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多嘴了,因此他只道,“鳳姑娘唱的曲別說是虞城,便是在祈云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兩位公子不信一聽便知,小的絕無夸口?!?br/> ?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倒覺得聽聽也無妨。
?
??于是豐息移目望向伙計,“剛才在船中曾遠遠聽得半曲《相見歡》,可是這位鳳姑娘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