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船雖外表樸素,其艙內(nèi)卻是十分華麗。紫色的垂幔,雕花的桌椅,色彩綺麗的錦毯,壁上掛以山水詩(shī)畫(huà),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靠窗軟榻上的人,因?yàn)橛兴械娜A麗便化為高雅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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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息坐在軟榻上,正端著一杯茶慢慢品味,鐘離侍立在旁,地上跪著一男子,垂首斂目,昏暗的艙內(nèi)看不大清面容,只覺(jué)得這人似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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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完一杯茶后,豐息才淡淡開(kāi)口問(wèn)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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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著的男子答道:“公子吩咐的事已有線索,云公子請(qǐng)問(wèn)公子,是否直接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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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豐息將手中茶杯一遞,鐘離即上前接過(guò),置在一旁幾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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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只跟蹤到他們的行蹤,暫未查明其目的。”男子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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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嗎?”豐息略略沉吟,“暫不用動(dòng)手,只要跟著就行了?!?br/> ?
??“是?!?br/> ?
??“還有,玄極的事叫他不用再理會(huì),我自有安排?!必S息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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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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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豐息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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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告退?!?br/> ?
??男子退下后,室內(nèi)一片寧?kù)o,豐息眸光落在某處,沉思良久后才轉(zhuǎn)頭問(wèn)向鐘離:“鳳姑娘安置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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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公子,已將鳳姑娘安置在偏艙?!辩婋x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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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豐息點(diǎn)點(diǎn)頭,身子后仰,倚在軟榻上,微側(cè)頭看向艙外,已是暮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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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mén)被輕輕推開(kāi),鐘園手捧一墨玉盒進(jìn)來(lái),走至房中,打開(kāi)盒蓋,瞬間眼前光華燦爛,驅(qū)走一室的幽暗。盒中裝著的是一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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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從艙壁上取下一盞宮燈,將明珠放進(jìn),再將燈懸掛于艙頂,頓照得艙內(nèi)有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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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亮了?!必S息回頭,看一眼那盞明燈,手撫上眉心,五指微張,遮住了一雙眼,也遮起了眼中莫名陰暗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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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鐘園聞言不由面面相覷。自侍候公子以來(lái),即知公子厭惡陰暗的油燈或蠟燭,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外,皆以明珠為燈,何以今日竟說(shuō)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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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一盞燈,你們下去吧?!必S息放下?lián)犷~的手,眼睛微閉,神色平靜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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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鐘離、鐘園應(yīng)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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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取下珠燈,一個(gè)點(diǎn)上油燈,然后輕輕攏上艙門(mén),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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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輕悄的腳步聲遠(yuǎn)去,室內(nèi)一燈如豆,伴著微微的江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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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榻上,豐息靜靜地平躺著,微閉雙眸,面容沉靜,仿若冥思,又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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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shí)間悄悄流逝,只有那微微江風(fēng)偶爾拂過(guò)昏黃油燈,光影一陣跳躍,卻也是靜謐的,似怕驚動(dòng)了榻上那假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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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guò)了多久,豐息睜開(kāi)雙眼,目光移向黑漆一片的江面,江畔的燈火偶爾閃過(guò),落入那一雙黑得不見(jiàn)底的眼眸,讓那一雙眼睛亮如明珠,閃著幽寒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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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極——”沉沉吐出這兩字,眼中冷光一閃,右手微抬,看著手心,微微攏起,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白風(fēng)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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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當(dāng)鐘離、鐘園推門(mén)而入時(shí),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公子竟還斜躺在軟榻上,衣冠如故,掃一眼昨夜鋪下的床,整整齊齊,顯然未曾睡過(g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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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辩婋x輕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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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必S息應(yīng)聲起身,略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面上氣色如常,未見(jiàn)疲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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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園忙上前服侍他漱口凈臉,梳頭換衣,待一切弄妥后,鐘離已端來(lái)了早膳,在桌上一一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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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清水、一碗粥、一碟水晶餃,貴精不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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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杯清水乃青州有著“天下第一泉”之稱(chēng)的“清臺(tái)泉”的水,粥以雍州特有的小米“白珍珠”配以燕窩、銀耳、白蓮熬成,而水晶餃則以幽州有著“雪玉片”美稱(chēng)的嫩白菜心為餡。豐息喜素不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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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息先飲下那杯水,然后喝一口粥,再夾起一個(gè)水餃,只是剛至唇邊,他便放下了筷子,最后他只喝完了那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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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得太久,菜心便死了,下次記住火候?!彼匆谎勰堑э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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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鐘離撤下碗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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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息起身走至?xí)狼?,取過(guò)筆墨,鋪開(kāi)白紙,揮筆而下,一氣呵成,片刻間便寫(xiě)下兩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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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園,將這兩封信派人分別送出?!彼夂眯胚f給鐘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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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鐘園接過(guò)信開(kāi)門(mén)離去,而鐘離正端著一杯茶進(jìn)來(l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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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息接過(guò)茶先飲一口,然后放下,抬首吩咐,“鐘離,準(zhǔn)備一下,明早讓船靠岸,改走旱路,直往幽州?!?br/> ?
??“是?!辩婋x垂首應(yīng)道,忽又想起什么抬首問(wèn)豐息,“公子,你不是和夕姑娘約好在冀州會(huì)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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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息聞言一笑,略帶嘲意,“那女人若答應(yīng)了別人什么事,定會(huì)做到,但若是我,她定是十分樂(lè)意做不到。更何況那一日你有聽(tīng)到她答應(yīng)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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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仔細(xì)想了想,搖搖頭,確實(shí)未聽(tīng)到風(fēng)夕親口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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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nèi)ビ闹?。”豐息端起茶杯,揭開(kāi)杯蓋,一股熱氣上升,彌漫上他的臉,他的眸光這一刻也迷蒙如霧,“那女人竟真的讓玄極落到了冀州世子手中!那女人真是……”底下的話未再說(shuō)出,語(yǔ)氣也是捉摸不透的無(wú)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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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么要去幽州?公子,我們出來(lái)這么久了,為什么不回去?”鐘離皺皺眉問(wèn)道。他還只十五歲,雖然七歲即跟著公子,至今早已習(xí)慣漂泊,只是離家太久,實(shí)在想念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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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幽州么,理由多著呢。”豐息迷霧后的臉如空蒙山水,然后他放下杯起身,拍拍鐘離的腦袋,“放心,我們會(huì)回家的,快了?!?br/> ?
??“嗯。”鐘離安心地點(diǎn)點(diǎn)頭,“公子,我先下去了?!?br/> ?
??鐘離退下后,室內(nèi)留下豐息一人,走近窗邊,迎著朝陽(yáng),豐息微微瞇眼,看向掠江而過(guò)的飛鳥(niǎo),喃喃輕語(yǔ),“幽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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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刻,偏艙里,鳳棲梧一覺(jué)醒來(lái)便見(jiàn)床邊立著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女,頭梳雙髻,樸實(shí)的臉蛋上嵌著兩個(gè)小小的梨渦,大眼中閃著甜甜的笑意,讓人一見(jiàn)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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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姑娘,你醒了,奴婢叫笑兒,公子吩咐以后侍候姑娘。”笑兒脆脆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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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梧淡淡頷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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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起床嗎?笑兒服侍你?!毙哼呎f(shuō)邊動(dòng)手,服侍鳳棲梧下床,然后便是著衣、洗漱、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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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鳳棲梧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只是冷然地配合著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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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妝完畢,看著銅鏡中那張端麗如花的容顏,笑兒不由贊道:“姑娘長(zhǎng)得真好看?!?br/> ?
??鳳棲梧唇角勾起,算是回應(yīng)她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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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給姑娘端早膳。”笑兒開(kāi)門(mén)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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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kāi)窗門(mén),朝陽(yáng)刺目,她不由微瞇雙眸。待眼睛適應(yīng)明亮,她回首打量著這個(gè)艙房。艙中所有物件皆可看出十分的貴重,便是當(dāng)年家門(mén)全盛時(shí),也不曾如此奢華,但又并不庸俗,一物一什搭配得當(dāng),放眼看去,自有一種高貴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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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知那豐公子到底是何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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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索著,門(mén)被推開(kāi),笑兒回來(lái)了,“姑娘,用膳了?!?br/> ?
??鳳棲梧移步桌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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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早膳,笑兒收拾碗碟退下,等她再回到偏艙,便見(jiàn)鳳棲梧正在撥弄著她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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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淙淙三兩聲,并未成曲,不過(guò)是隨手撥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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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姑娘起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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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豐息的聲音傳來(lái),鳳棲梧一震,抬首環(huán)視,卻未見(jiàn)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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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在正艙?!毙涸谂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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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qǐng)姑娘過(guò)來(lái)一敘?!必S息的聲音又響起,清晰得仿若人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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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鳳棲梧抱琵琶起身,笑兒忙為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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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kāi)門(mén),入眼的便是窗前背身而立的人,挺拔頎長(zhǎng),燦爛的朝陽(yáng)透窗灑在他身上,讓他周身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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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tīng)得開(kāi)門(mén)聲,他回轉(zhuǎn)身來(lái),抬手揮袖間,周身光華流動(dòng),竟似比朝陽(yáng)還要絢爛。只一雙墨玉似的眼眸依舊黑漆漆的不見(jiàn)底,可她看著那雙黑眸,總覺(jué)得那幽沉的深處藏著脈脈溫情,卻不知那一脈溫情又是為誰(shuí)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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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姑娘住得可還習(xí)慣?”豐息在榻上坐下,同時(shí)抬手示意她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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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梧早已習(xí)慣隨遇而安?!兵P棲梧淡淡道。然后走近,在榻前一張軟凳上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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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梧,棲梧——這名字取得真好?!必S息目光柔和地看著鳳棲梧,這女子總帶著一身的凄冷,“棲梧家中可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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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tīng)得豐息低低喚著“棲梧”,鳳棲梧漠然的眼睛里閃過(guò)一絲光芒,柔和而溫?zé)?,襯亮那一張欺霜賽雪的玉容,明艷燦目,落入室內(nèi)四人眼中,都是由衷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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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wú)家無(wú)親,何處有梧,何處可棲?!甭曇艨站?,鳳棲梧的目光落在豐息的雙眸上,似帶著某種執(zh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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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目光讓豐息伸出手,修長(zhǎng)的手指拂開(kāi)鳳棲梧額前的發(fā),指尖輕畫(huà)她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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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如翠羽,目若星辰,膚如凝脂,唇若丹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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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張臉不著絲毫修飾,自是麗質(zhì)天生,冷冷淡淡卻自有一種清貴氣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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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難得一見(jiàn)的絕色,江湖十年,已很久未見(jiàn)這等干凈清爽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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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豐息呢喃低問(wèn)。問(wèn)得毫無(wú)頭緒,但鳳棲梧聽(tīng)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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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梧輕輕合上雙眸,任他的指尖輕掃面頰,感受他指尖那點(diǎn)點(diǎn)溫暖,“因?yàn)樵敢??!?br/> ?
??是的,因?yàn)樵敢?,因?yàn)樗母是樵浮?br/> ?
??豐息指尖停在她下頜,微微抬起,嘆息般地輕喚:“棲梧?!?br/> ?
??鳳棲梧睜開(kāi)眼睛,雙眸清澈如水,未有絲毫雜質(zhì),未有一絲猶疑,倒映著眼前的他,清清楚楚地倒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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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第一次這般清晰地看到自己,那雙干凈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雙溫和而無(wú)情的眼睛,豐息到口邊的話猶疑了,手收回,微笑,笑得優(yōu)雅平靜,“棲梧,我會(huì)幫你找一株最好的梧桐?!?br/> ?
??心一沉,剎那間刺痛難當(dāng),為何不是為你種一株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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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梧不大愛(ài)說(shuō)話,那便唱歌吧?!毙鄙硪锌寇涢?,他還是那個(gè)高貴若王侯的豐公子,臉上還是永不消退的閑適淺笑,“棲梧的歌聲有如天籟,讓人百聽(tīng)不厭,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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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歡是嗎?那也好啊,便讓你聽(tīng)一百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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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聽(tīng)過(guò)《思帝鄉(xiāng)》嗎?”鳳棲梧輕聲問(wèn)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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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梧唱來(lái)聽(tīng)聽(tīng)?!必S息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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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響起,嘈嘈如細(xì)雨,切切如私語(yǔ),默默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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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杏花吹滿(mǎn)頭,陌上誰(shuí)家年少足風(fēng)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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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wú)情棄,不能羞。【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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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不染纖塵的歌聲繞室而飛,從窗前飄出,灑于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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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寬廣,陽(yáng)光明媚,幾叢蘆葦,幾葉漁舟,夾著幾縷粗豪的漁歌,再伴著幾聲翠鳥(niǎo)的鳴啼,便成一幅畫(huà),明麗的畫(huà)中繞著一縷若有似無(wú)的淡煙,若飛若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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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wú)情棄,不能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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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絲縱被無(wú)情棄也不羞的無(wú)怨無(wú)悔,絲絲縷縷的癡纏,繞飛在江心,任是風(fēng)吹也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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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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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城地處商州南部,再過(guò)便為爾城,爾城是與冀州相鄰的邊城。本來(lái)爾城過(guò)去還有戈城、尹城,但都在五年前為冀州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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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總算到泰城了?!碧┏情T(mén)外,風(fēng)夕抬首看著城門(mén)上斗大的字,然后回首招呼著一步三移的嬌少爺,“樸兒,你快點(diǎn),咱們進(jìn)城吃午飯去?!?br/> ?
??“你有錢(qián)嗎?”韓樸抱著空空的肚子有氣無(wú)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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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此時(shí)倒是干凈整潔的,除了韓樸面有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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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méi)?!憋L(fēng)夕拍拍布挨布的錢(qián)袋,答得十分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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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méi)銀錢(qián)你怎么有吃的?難道你想搶?zhuān)俊表n樸直起腰。不要怪他出言不遜,而是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覺(jué)得任何不正常的行為安在風(fēng)夕身上都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