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了許久，嘉靖在那尊圓形的明黃墊坐墩上慢慢站起了。嚴(yán)嵩也連忙吃力地在旁邊的矮墩上跟著站起了。
　　
　　嘉靖慢慢地踱著，顧自說道：“《道德經(jīng)》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酥砸?，其日固久?！菍捯嗾`，嚴(yán)亦誤，豈百姓迷哉？朕亦迷也。爾等不迷乎？”
　　
　　嚴(yán)嵩扶著那個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呂芳也跟著跪下去了。
　　
　　嚴(yán)嵩：“寬嚴(yán)失誤都是臣等的過錯。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憲最清楚，臣以為是否立刻召胡宗憲進(jìn)京，一是賑災(zāi)，一是改稻為桑，到底還能不能兼顧，臣等同他一起議個妥善的法子?！?br/>　　
　　嘉靖這時已踱到了那排大書櫥前，在貼著“浙江”標(biāo)簽的那個書櫥前站住了：“神仙下凡問土地。就把土地爺請來吧?！?br/>　　
　　嚴(yán)嵩：“是?！?br/>　　
　　嘉靖：“還有兩個人，一起請來?！?br/>　　
　　跪在地上的嚴(yán)嵩和呂芳都默跪著，等聽下文。
　　
　　嘉靖：“這兩個人，一個姓楊名金水，是呂公公的人；一個姓譚名綸字子理，是裕王的人。連同嚴(yán)閣老你那個胡宗憲，三路諸侯，山神土地一起來！”
　　
　　嚴(yán)嵩不禁一怔，向呂芳望去。
　　
　　呂芳卻淳淳地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無表情。
　　
　　嚴(yán)嵩不得不又答道：“是?！?br/>　　
　　農(nóng)歷五月下午的太陽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門巍峨的城樓上反射出的光還是耀人眼目。
　　
　　北京的九門在辰時初到申時末雖都有官兵把守，但對所有進(jìn)出的人都是敞開的。只是遇有皇室儀仗和二品以上大員進(jìn)出時便會臨時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儀仗或官駕過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時，前門的官兵開始疏散進(jìn)出人等，賢良祠的驛丞也已帶著四個驛卒和一頂綠呢大轎在這里迎候。按規(guī)制，這是總督一級的封疆大吏進(jìn)京了。
　　
　　然而在這里迎候的不只是賢良祠的驛丞，還有一名宮里的四品太監(jiān)領(lǐng)著四個小太監(jiān)，旁邊擺著一頂藍(lán)呢大轎也在這里迎候。
　　
　　不遠(yuǎn)處一群馬隊裹挾著一團(tuán)煙塵漸馳漸近。胡宗憲的親兵隊長領(lǐng)著四騎在前，接著便是胡宗憲，跟著的是譚綸，再后面便是楊金水，還后面便是胡宗憲另外八個親兵和楊金水的四個隨從。
　　
　　到了前門，親兵隊長和所有的親兵還有四個隨從都下馬了。
　　
　　胡宗憲和譚綸也下馬了，把韁繩一扔，向迎來的賢良祠驛丞等人走去。
　　
　　只有楊金水還坐在馬上，此時仍在喘氣，兩個隨從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了下來，卻依然邁不動腿。在隨從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過來。
　　
　　那驛丞含著笑陪著胡宗憲走到綠呢大轎前，親自打開了轎簾。胡宗憲低頭鉆了進(jìn)去。這座大轎立刻被抬起向城門洞走去。譚綸和親兵隊牽著馬緊跟著也走進(jìn)了城門洞。
　　
　　那個迎候的四品太監(jiān)這時也親自攙著楊金水走到了藍(lán)呢大轎前，替他掀開了轎簾。
　　
　　楊金水卻不上轎，握著他的手腕貼近去，低聲問道：“皇上為什么叫我也來？老祖宗那兒有什么話？”
　　
　　那四品太監(jiān)搖了搖頭：“老祖宗是菩薩，您也知道，漫說是我們，司禮監(jiān)那幾個頭都從他老人家那兒聽不到一星半點的圣意?！?br/>　　
　　楊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兀自不上轎。
　　
　　那四品太監(jiān)：“楊公公，老祖宗這時正在司禮監(jiān)等你呢?！?br/>　　
　　楊金水才猛地一下省了，費勁地貼著那四品太監(jiān)的手臂鉆進(jìn)了轎子。
　　
　　一刻鐘的時辰，抬著楊金水的轎子就到了司禮監(jiān)值房的院內(nèi)。
　　
　　“干爹！”人還在門口，楊金水便一聲貼心貼肺的呼喊，邁進(jìn)值房門直奔到坐在那里的呂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吧?！眳畏嫉穆曇羧匀缓芷胶?。
　　
　　楊金水爬了起來，從楊金水身旁的茶幾上雙手捧起那個茶碗送了過去，兩眼中露出的那種探詢，如同在等候?qū)徟小?br/>　　
　　呂芳靜靜地坐著，其實過了也不多久，但楊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經(jīng)開始有些微微發(fā)顫。
　　
　　“你喝了?！眳畏冀K于說出了這句話。
　　
　　這句話落在楊金水的耳里卻如同綸音！外任太監(jiān)進(jìn)京見呂芳通常都是在敬獻(xiàn)這一碗茶時便能知道自己的恩寵：茶遞過去呂芳倘若不接，這便是等著發(fā)落了，是貶是關(guān)是殺全在呂芳接下來的話里；茶遞過去呂芳倘若接過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接著回去當(dāng)差就是；要是呂芳賞敬茶的人喝下自己剩下的這碗茶，這便是當(dāng)親兒子看待的禮遇！因此楊金水聽呂芳叫自己喝了這半碗茶，兩眼立刻閃出光來，揭蓋碗時手便止不住地顫抖，神情十分激動，一口將茶喝了。
　　
　　喝完茶，楊金水挨著呂芳腿邊慢慢蹲下，有輕有重地捶了起來，那張臉無限依戀地抬望著呂芳：“干爹……四年了……您又見老了……”說到這里，是真的哭了起來。
　　
　　呂芳輕嘆了一聲：“過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見皇上。”
　　
　　楊金水嚇得一顫：“現(xiàn)、現(xiàn)在就見皇上……”
　　
　　呂芳：“你什么都沒瞞我，我自然什么都不會瞞皇上。毀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詳情細(xì)細(xì)向他老人家說一遍?！?br/>　　
　　楊金水依然六神無主：“那兒子這回的罪過……”
　　
　　呂芳：“你也是為了宮里好。難得是你不隱瞞，這便是最大的忠。一兩個縣嘛，皇上心里揣的是九州萬方。”
　　
　　楊金水還在遲疑著：“干爹，兒子……”
　　
　　呂芳：“什么也別說了，準(zhǔn)備見皇上吧?！?br/>　　
　　名曰見皇上，見其實是見不著的，楊金水只能跪在大殿和精舍間那道紗幔外，也許是因為洗了臉換了衣，更是因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顯得端正而肅定。
　　
　　“嚴(yán)世蕃那封信你親眼看見了？”里面?zhèn)鱽砹思尉傅膯栐捖暋?br/>　　
　　楊金水：“回主子，奴才親眼看見了。信是寫給鄭泌昌何茂才的，叫他們干脆把田給淹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br/>　　
　　“馬寧遠(yuǎn)的那份供狀你親眼見了嗎？”里面又傳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胡宗憲當(dāng)時叫奴才和鄭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們倆人都沒有看?！?br/>　　
　　“你覺得胡宗憲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嘉靖的這句問話聲明顯高了些。
　　
　　楊金水一凜，不禁望向站在旁邊的呂芳。
　　
　　呂芳：“有什么就答什么。”
　　
　　“是?！睏罱鹚蔡岣吡寺曊{(diào)，“回主子，奴才覺得胡宗憲這樣做至少有三個心思?！?br/>　　
　　“哪三個心思？”嘉靖緊接下來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憲肩上的擔(dān)子重，倭寇鬧得厲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鬧事，內(nèi)憂加上外患，那個時候他擔(dān)不起罪過。第二，裕王府那個譚綸在他身邊，他應(yīng)該也受了些影響。第三，他對嚴(yán)閣老感情還是深的，但對小閣老做的事總是不以為然?！?br/>　　
　　“呂芳?！奔尉高@時在里面喚了一聲呂芳。
　　
　　呂芳連忙掀開紗幔走了進(jìn)去。
　　
　　楊金水的頭還低著，那兩只耳朵卻豎了起來。
　　
　　里面又傳來了嘉靖的聲音：“你用的這個楊金水還是得力的。明里不要賞他，暗里給他獎點什么吧?！?br/>　　
　　“是。”接著是呂芳的回答聲。
　　
　　楊金水那張臉雖然低著，但那份激動光看背影也能看了出來。
　　
　　“通知嚴(yán)嵩叫他明天就帶胡宗憲進(jìn)宮。還有，叫裕王一起來?！?br/>　　
　　嘉靖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里盤旋著。
　　
　　大轎還有親兵馬隊在離嚴(yán)嵩府大門還有三十余丈開外便停下了，胡宗憲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也就是戌時初，天也才將將黑。胡宗憲連晚飯也沒吃，在賢良祠換了一身便服就來到了這里。下轎后，他站住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座自己曾經(jīng)多次來過的府第。府門廊檐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嚴(yán)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jìn)士時嚴(yán)嵩在這里召見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蛇@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卻覺得是那樣遙遠(yuǎn)。他決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路，即將紛至沓來的責(zé)難和難以逆料的謀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準(zhǔn)備。
　　
　　“你們就在這里候著?！闭f完，他從親兵隊長手里接過一個四方的包袱，一個人向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