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綸:“王妃問的正是要緊的地方了。他海門三代單傳,怎么能不娶妻?可到現(xiàn)在還只生了一個女兒。因此,要是叫他此時任淳安知縣,很有可能便是壯士一去,風(fēng)蕭水寒!無論是奉養(yǎng)老母,還是為海門添嗣續(xù)后,‘孝’之一道,他便都盡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張居正都沉默了。
“寫封信,連同吏部的調(diào)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張居正鏗鏘地說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著譚綸。
譚綸出神地想了少頃:“信可以寫,能不能說動他,我可沒底……”
“一起寫,我來給你磨墨!”張居正邊說著,邊開始走到書案旁磨起墨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譚綸開始在構(gòu)思這封信的語句。張居正磨著墨顯然也在打著腹稿。少頃,他把墨磨得濃濃的,便退到一邊坐下。譚綸走了過來,提起筆一字一句地寫著,一盞茶的工夫,信便寫好了。他把信雙手遞給裕王,裕王與李妃一起看完后,相對點了點頭,又交給了張居正。
“前半篇寫得還行,最后的這段話寫得沒力,要改改?!睆埦诱w快地讀完,對譚綸道,“這幾句我來說,你重新寫?!?br/>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踱起步來,語調(diào)鏗鏘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萬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無識和氏者乎?其蒼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數(shù)十萬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兒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寶劍尚沉睡于鞘中,抑或?qū)帞嘤诿瞳F之頸歟!公果殉國于浙,則公之母實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實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門無后,公之香火,海門之姓字,必將綿延于廟堂而千秋萬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個大聲贊了起來!
李妃兩眼笑著,目光中卻隱隱地顯露出一個女人對男人才華的仰慕。
譚綸卻已經(jīng)寫得滿頭大汗,終于寫完了最后一個字,擱下筆站了起來:“張?zhí)谰褪菑執(zhí)溃∧氵@一段話,和海瑞那道疏,堪稱雙星并耀。有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說到這里又停住了,接著長嘆了口氣:“就怕這把寶劍真斷在淳安,我譚綸便也真要多一個母親了……”
李妃:“要真那樣,就將他的母親接到京里來,我們供養(yǎng)?!?br/>
素藍的大褲腿下竟是一雙女人的大腳!大腳實實踏著的石板旁邊是一眼井臺。
那老人緊握著一根麻繩,正在交替用力,將一桶水從深井里往上提。滿滿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只手抓緊了繩,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穩(wěn)穩(wěn)地將那桶水從井口提過來,倒進了身旁一只空桶里。
老人又準(zhǔn)備將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過來,想接過吊桶。
“松開!”老人的聲音不大,但顯著威嚴(yán)。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開了,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溫顏地站在那里。這時他手里還拿著一根兩端帶著鐵鏈鉤的扁擔(dān),眼神關(guān)切地盯著仍在提水的老人。見老人將吊桶里的水倒?jié)M了兩只挑桶,提著扁擔(dān)連忙走了過去,拿著鐵鉤便去鉤挑桶上的木把。
“走開?!蹦抢先巳耘f低聲而威嚴(yán)地說道。
中年男人只好把鐵鉤慢慢從木把上松了開來,說道:“阿母,要責(zé)罵您老責(zé)罵就是,讓兒子挑水吧?!?br/>
那老人沒接言,她的兩只手同時握住兩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兩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門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說什么,只是空手拿著扁擔(dān)一步步緊跟著老人走去。
蒸籠蓋被揭開了,一大片白白的熱氣在廚房里騰漫開來。蒸籠里是滿滿的一個一個用荷葉包著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張著嘴:“阿母,好多粑粑?!?br/>
滿頭大汗的那個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顯出了那雙透著憂郁的眼,她從蒸籠里拿出一個荷葉米粑在手掌里翻涼了涼,對那女孩說道:“阿囡,阿爹要出遠門,這是給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給你蒸。這一個給阿婆送去?!?br/>
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點了點頭。
女兒雙手捧著荷葉米粑穿過院子,遠遠地看見那中年男人拿著扁擔(dān)站立在門口,孩子便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突然,屋內(nèi)傳來了好響的潑水洗地聲,接著一片水珠從門口濺了出來。
女兒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著中年男人。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見了女兒,立刻給她傳來一個眼神,示意女兒過來。
孩子捧著荷葉米粑走過去了。走到門邊,中年男人又向屋里示意地擺了下頭。
女兒走到門的門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開始還是沉默,接著傳來那老人的聲音:“什么粑粑?”
女兒:“荷葉米粑。阿母蒸了一籠子,說阿爹出遠門,路上吃的。”
“誰說阿爹出遠門!”那老人聲音透著嚴(yán)厲。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聲答道:“阿母說的……”
那老人出現(xiàn)在門口,望著孩子:“阿囡,去告訴你阿母,就說阿婆還沒死呢?!?br/>
中年男人聽到這句話立刻在門口跪了下去。女兒也嚇著了,跟著跪了下去。這時天漸漸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譚綸的信是同時急遞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
從那天起,海母的臉就一直繃得緊緊的,一日內(nèi)難得說上幾句話,洗地的次數(shù)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無論如何得啟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來,上弦月若有若無地浮在南邊的院墻上。墻面上爬著的青藤和墻腳下叢生的亂草中各種蟲都鳴叫起來。
床上那塊青色的包袱布還平攤開在那里,包袱布上疊著幾套衣服幾本書和一札文稿。
豆粒般大的燈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著女兒進來了,妻子連忙站起,接過女兒。
海瑞也不跟她說話,走到墻邊那個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門口走去。
“明天還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輕問道。
海瑞在門邊也就略停了一下,還是沒接言,走了出去。
這里就是海母的臥房。夾著薄被走到門邊,海瑞先將鞋脫了,擺在門外,光著腳走了進去。
“嚓”的幾點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絨點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燈。接著他將夾著的薄被放在木桌邊的單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帳依然掛著,海母蜷曲著身子面向里邊,也沒有蓋東西,就那樣躺著。
海瑞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拿起床頭的薄被單覆蓋在母親身上,卻沒有蓋她的腳,那雙光著的老人的大腳依然露在被單外面。
海母依然一動沒動。海瑞便在床邊的凳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
院外起了微風(fēng),蟲鳴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燈火前有了蚊蟲在忽隱忽現(xiàn)地飛著。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給母親的床上扇趕蚊蟲,趕完了蚊蟲,又去解蚊帳上的銅鉤。
“不要放。”海母吭聲了,依然面對著床里邊。
“是?!焙H鹩职褞ぷ訏焐狭?,拿著蒲扇輕輕地在床邊扇著。
“我問你?!焙D高€是那樣躺著。
“是?!焙H鸫鹬?。
從床里邊的方向可以看見,海母兩眼大大地睜著,望著帳墻:“那封信說的意思,你再跟我說一遍?!?br/>
“是?!焙H饛膽阎杏痔统隽四莻€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聽他們那些官話。你只把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事跟我說?!?br/>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們這邊的田是賣多少石谷一畝嗎?”
海母:“豐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問這個干什么?”
海瑞:“朝廷調(diào)兒子去浙江的那個淳安,現(xiàn)在的田只能賣到八石谷一畝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嗎?”
海瑞:“不是。有句話說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兩個人也才有一畝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