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卻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騎護駕的兵,后面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騎隨從,此行便顯得十分煊赫!按規(guī)制,杭州知府上任用這樣的排場,便是僭越??蛇@是嚴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來也就是內(nèi)閣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shù)省,各驛站更換好馬,人尚未到浙江,聲勢已足以宣示朝廷改稻為桑的決心壓倒一切!
馬車內(nèi)的高翰文卻是一路心潮洶涌。中進士點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師學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這般駟馬風塵、經(jīng)營八表的快意人生。嚴世蕃的重用讓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但嚴府畢竟不被理學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譽上便有了詬病。改稻為桑的國策要推行,幾十萬災民要賑撫,如何兩全,連一向以干練著稱的胡宗憲都一籌莫展,自己這一去能否成此兩難之功,心中實是沒底。極言之,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毀譽也實在難料。但翰林院那種清苦畢竟難捱,儲才養(yǎng)望本就為了施展,水里火里掙出來便不枉此生。因此上一路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時又正當五月下旬,驕陽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車轎上的頂也卸了,門簾窗簾也取了,以符風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時候還站了起來,憑軾而立。車風撲面,衣袂飄飄,悲壯躊躇,總是千古之感!
馬隊就這樣跑著,高翰文也好長一段路程一任顛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覺到車慢了下來,衣袂也就不飄了。定神一看,原來是一處驛站到了。
“歇歇吧?!备吆参姆愿赖?。
可前駕的四匹馬剛走進這個驛站的大門便都停在了那里。
這是個縣驛,院子本就不大,這時里面已經(jīng)散落了十幾匹馬,一些親兵正在給那些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沒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馬隊擠不進來了。
“怎么回事?”高翰文的隨從走了進來,大聲問道。
先前進來的四騎兵也沒答話,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隨從向那些正在忙著的親兵:“京里來的,你們誰接站?”
那些親兵該喂水喂料的還在喂水喂料,該刷洗毛皮的還在刷洗毛皮,竟無人理他。
那隨從提高了聲調(diào):“有人接站嗎?”
高翰文這時也走了進來。
見到他,馬廄里一個驛卒才苦著臉走了過來:“見過大人?!?br/>
高翰文的隨從:“我們是京里來的,去杭州赴任,怎么沒人接站?”
那驛卒一張臉還是苦著:“大人們都看到了,前撥到的馬我們都沒有料喂了,這不,連我們的口糧都拿了喂馬了?!?br/>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馬槽望去,馬槽里果然盛著黃豆小米,卻又不多,那些馬正在搶著嚼吃。
那隨從卻不管這些:“我們的馬總不成餓著趕路?!?br/>
那驛卒:“那貴駕就去同他們商量吧,看他們愿不愿讓些料?!?br/>
高翰文接言了:“他們是誰的馬隊?”
那驛卒顯然有些使壞:“小人哪敢問,看陣勢好像比二品還大些?!?br/>
那隨從一怔:“是不是胡總督的人馬?”
那驛卒:“大約是吧?!?br/>
“我們走?!备吆参恼f了這句,轉身便走。
“請問是不是高府臺高大人?”一個聲音這時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慢慢又回過身來。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向他走來了。
親兵隊長:“請問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著他,過了一陣才答道:“我就是。”
那親兵隊長:“我們大人在這里等高大人有好一陣子了,請高大人隨我來。”說著便擺出一副領路的樣子。
高翰文本不想見他,可胡宗憲畢竟是浙直總督,現(xiàn)在公然來請了,猶豫了一下,也只好跟著親兵隊長向里面走去。
驛站的正房里,胡宗憲好像是病了,閉著眼靠躺在椅子上,額頭上還敷著一塊濕手帕。
親兵隊長快步走了過去,輕輕揭開他額上的手帕,輕聲稟道:“部堂,高大人來了?!?br/>
胡宗憲慢慢睜開了眼,望著站在門口的高翰文,點了點頭,手一伸:“請坐?!?br/>
高翰文仍站在那里:“請問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憲:“鄙人就是?!?br/>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屬下高翰文。”
胡宗憲:“請坐吧?!?br/>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胡宗憲望向了他:“我雖然還是浙直總督,但按規(guī)制,你歸浙江巡撫直管,我們之間沒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見你,只是為了浙江,為了朝廷。”
高翰文沒有看他,低頭接道:“部堂大人有話請說?!?br/>
胡宗憲這時卻望向了親兵隊長:“把我們的馬料分一些給高府臺的馬隊?!?br/>
“是?!庇H兵隊長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又轉向高翰文:“高府臺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災民,到今天為止,浙江官倉里還有多少糧,照每人每天四兩發(fā)賑,還能發(fā)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災民是二十九萬,建德的災民是十四萬。發(fā)災以前官倉里有二十萬石糧。四十三萬災民,每人每天按三兩賑災,每天是七千石?,F(xiàn)在二十天過去了,官倉里剩下的糧約有五萬石,最多還能發(fā)放十天?!?br/>
胡宗憲點了點頭:“你還是有心人。十天以后,你打算怎么辦?”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胡宗憲:“部堂大人是在指責屬下?”
胡宗憲沒有接言,只是望著他。
高翰文:“‘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是屬下提出來的。十天以后當然是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災情解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再責成那些買了田的大戶去完成,于情于理于勢,眼下都只有這樣做。”
胡宗憲:“那么高府臺準備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多少糧來買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著答道:“千年田,八百主。買田歷來都有公價,這似乎不應該官府過問。”
胡宗憲:“十天過后,賑災糧斷了,災民沒有了飯吃,買田的人壓低田價,官府過不過問?”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著答道:“天理國法俱在,真要那樣,官府當然要過問!”
胡宗憲:“哪個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門,還是巡撫衙門,藩臬衙門?”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憲的話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會縱容買田的大戶趁災情壓低田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