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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六章 1

衙門大了,門房也分左右,雖然都是讓候見的人休息的,品級卻有區(qū)別。海瑞進了大門,便被那書辦領進了右邊的門房,是一間只有挨墻兩排長條凳的房子。
  
  那書辦:“先在這里坐坐,什么時候上頭叫你們進去,我會來通知?!闭f完便又走了出去。
  
  這間房也有燈,卻不甚亮,海瑞從燈火通明的外面進來,坐下后才發(fā)現,里邊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詳著海瑞:“幸會。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縣?!?br/>  
  海瑞也連忙站了起來:“幸會。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剛峰兄,海筆架!”
  
  海瑞:“不敢。王兄臺甫?”
  
  王用汲:“賤字潤蓮。譚綸譚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br/>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潤蓮兄也是譚子理舉薦的吧?”
  
  王用汲:“什么舉薦,我在昆山做知縣,怎么說也算是個好缺。譚子理不放過我,把我弄到這里來了。”
  
  海瑞:“事先沒征問潤蓮兄?”
  
  王用汲:“譚綸那張嘴剛峰兄也知道,一番勸說,由不得你不來。”
  
  海瑞肅然起敬:“潤蓮兄愿意從昆山調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br/>  
  王用汲也肅然了:“淳安更難。剛峰兄在前面走,我盡力跟吧?!闭f到這里他才發(fā)現海瑞一身的風塵:“剛峰兄剛到?”
  
  海瑞:“趕了五天,天黑前進的城?!?br/>  
  王用汲:“還沒吃飯?”
  
  海瑞點了點頭。
  
  “我去問問,能不能弄點吃的?!蓖跤眉痴f著就走。
  
  “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們?!焙H鹬棺×怂?,接著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已經干了的荷葉米粑,“我?guī)Я擞??!?br/>  
  王用汲看著他剝開了粑上的荷葉,大口吞咽著已經干了的米粑,眼神中露出了“見面勝似聞名”的神色,就立刻去東墻邊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壺,給他倒水。
  
  那壺卻是空的。
  
  高翰文的馬隊這時也趕到了。遠遠地,看見轅門內那番氣派,高翰文叫住了馬隊,從馬車上下來,對一行護從:“留兩個人在這里等著,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門吧?!闭f著,一人徒步向轅門走去。
  
  把守轅門的那個隊官大概已經摸清了今天這個會的路數,因此看見穿著便服走過來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徑直問道:“哪個縣的?”
  
  高翰文掏出一張官牒遞給了他,那隊官揭開看了一眼方紅大印就還給了他:“進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語,收好官牒向大門走去。
  
  走進大門,竟無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只見那個書辦在右邊門房口不耐煩地對拎著空壺的王用汲嚷道:“我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會兒到了大堂議事的時候,茶都有得喝?!?br/>  
  高翰文走了過去:“請問……”
  
  “哪個縣的?”那書辦乜了一眼,打斷了他。
  
  高翰文眼中閃過一道厭惡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問道:“縣里來的都在這兒等嗎?”
  
  那書辦:“是。進去坐著吧?!?br/>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兩縣到了嗎?”
  
  “這個不是?”那書辦望了一眼拎著空壺的王用汲,答著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準備跟他敘禮,高翰文卻朝著那書辦:“勞駕?!?br/>  
  那書辦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給打一壺茶?”
  
  那書辦白了他一眼:“我說你們這些人……”
  
  高翰文一把從腰間扯下了一塊玉佩,向他遞去。
  
  那書辦眼睛停在了那塊玉上,接著又望向高翰文,臉色立刻好看了:“實在是太忙?!闭f著先從高翰文手里抓過玉佩,接著從王用汲手里拎過茶壺:“稍候吧?!绷嘀鴫啬缶o了那塊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請問閣下……”
  
  高翰文:“里邊去敘?!闭f著先走進了門房。
  
  王用汲跟了進去。
  
  “我是誰無關緊要?!备吆参氖忠粩[,“倒是二位擔子重啊。一個縣全淹了,一個縣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對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怎么看,準備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嚼咽著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難?!?br/>  
  高翰文:“難在哪里,我想聽聽?!?br/>  
  王用汲其實也是心里極明白的人,見他這種做派,這般問話,早已猜著此人極可能就是新來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接言了:“閣下這個話應該去問新任的杭州知府。”
  
  話里有話。高翰文心里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著海瑞,目光里滿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會王用汲的意思,把還剩下一半的荷葉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來,接著說道,“聽說這個‘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兩個縣的百姓把田都賤賣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那時候該發(fā)財的發(fā)了財,該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沒有了田,全都餓死,我們兩個知縣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說的‘兩難自解’指的是不是這個結果?”說到這里海瑞目光一轉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緊緊地盯著海瑞,這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對自己提出的方略態(tài)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問道:“閣下以為‘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都餓死嗎?”
  
  海瑞:“今年當然不會。那些大戶早準備了糧,八石一畝,最多十石一畝,災民賣了田怎么也能對付個一年半載?!?br/>  
  高翰文:“閣下怎么知道官府就會讓那些大戶用八石十石一畝買災民的田?”
  
  海瑞:“這正是我要閣下去問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摹之旑^,官府不貸糧,鍋里沒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災民,那個時候八石一畝十石一畝他賣是不賣?”
  
  這話和胡宗憲說的話如出一轍,高翰文望著海瑞不吭聲了。
  
  最尷尬的是王用汲,對海瑞此時以如此激烈的言辭冒犯上司十分擔心,可這時去給上司敘禮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著二人。
  
  三個人便都僵在那里。
  
  正在這時,那書辦拎著一壺茶進來了,也沒在意三人都站著,倒挺客氣,還帶了三個干凈的瓷杯,放在桌上,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幾位也不要見怪,衙門大了,人都養(yǎng)懶了。你說這么多老爺來了,廚房茶房還在打牌,問茶葉還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隨身帶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龍井,嫩葉雀舌,也算上品了。幾位在底下當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說完話,這才發(fā)現三個人依然站在那里,便有些詫異,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不干凈?!焙H鹂匆膊豢此拔也缓??!闭f著徑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個尚未吃完的荷葉米粑又吃了起來。
  
  那書辦一愣,當下便把幾個人站著的尷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著海瑞:“我說你這個人是來當官的還是來找別扭的?看清楚了,這可是巡撫衙門!”
  
  海瑞抬起了頭,冷冷地盯著那書辦:“巡撫衙門喝杯茶也要行賄受賄嗎?”
  
  那書辦被他說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別扭,你出去吧?!?br/>  
  這時,一名隨員在門口出現了,問那書辦:“那個高知府到了沒有?”
  
  那書辦終于有個臺階可下了,猶自向海瑞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绷⒖剔D身向門口走去,對那隨員:“我現在就去問。”
  
  “不用去問了。”高翰文大聲接道,“我就是?!?br/>  
  那書辦的腳一下子又被釘住了,僵在那里。
  
  那隨員連忙走進門來:“高大人原來早到了,快請,堂上都等著呢?!?br/>  
  高翰文對那隨員:“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
  
  那隨員:“好。請快點,等久了?!闭f著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這才又慢慢轉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兩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誰都無關緊要。倒是海知縣剛才說,‘以改兼賑’的方略會不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難以生計,這一點至關重要。只望二位這一點愛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堅持便好。請吧?!闭f著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書辦這時倒先明白過來了,從衣袖里掏出了那塊玉佩,連忙跟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王用汲:“剛峰兄,事情得靠我們去做,但也不要太急?!?br/>  
  海瑞:“潤蓮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還能活著走出浙江嗎?”說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臉色立刻凝重了,緊跟著走了出去。
  
  左右兩排案桌,巡撫衙門大堂上坐滿了紅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煩,種種無聊的情狀就都露了出來。有兩個坐在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著一只官窯細瓷的雞缸杯;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攤開一張新抄來的昆曲譜,用手指在案面上輕敲著板眼,同聲哼唱。
  
  鄭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閉著眼不聞不問在那里養(yǎng)神。
  
  “哎!哎!”坐在左邊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幾個案子前的官員,“你們有點官樣好不好?這里可不是唱堂會玩古董的地方!”
  
  那兩個唱昆曲的官員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譜,另一人也把手從案面上收了回來。
  
  另兩位把玩雞缸杯的官員也收起了杯子。
  
  剛才還很熱鬧的場景,一下子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著對下面那幾個官員,“聽說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動百姓不肯賣田,各戶還湊了些蠶絲絹帛四處買糧,這些事你們都管了沒有?”
  
  一個剛才還在玩雞缸杯的官員答道:“都安排人手盯住了。好像有十幾條船在漕河上等著買糧,正在談價。明天等他們運糧的時候河道衙門就把糧船扣住?!?br/>  
  “糧市要管住?!编嵜诓犻_眼了,“所有的糧都要用在改稻為桑上面。再有私自買糧賣糧的以擾亂國策罪抓起來?!?br/>  
  那個官員:“明白。屬下明天就扣糧抓人?!?br/>  
  “這才是正經?!焙蚊耪f了這句,去門外問訊的那名隨員匆匆進來了,在何茂才耳邊低聲稟報。
  
  “到了。翰林大老爺終于到了?!焙蚊磐蜞嵜诓荒蜔┑厝碌?。
  
  說話間,高翰文走了進來,身后跟著的海瑞和王用汲在門口站住了。
  
  鄭泌昌率先站起來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員不得不都懶懶地站了起來。
  
  高翰文也就向鄭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駕而行。緊趕慢趕還是讓各位大人久等了。”
  
  鄭泌昌笑著:“一個月的路程十五天趕來,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請坐。”
  
  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對面的第一位,這就顯然是職低位高了。鄭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顯,一是因為這個人是嚴世蕃舉薦來的,尊他就是尊嚴世蕃;更重要的是“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的,如何讓他認可浙江官府和織造局定下的議案至關重要,籠絡好了,一聲令下,買田賣田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場規(guī)矩,高翰文這時便應自己謙讓,說些不敢之類的話,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見面禮一完,讓他在定下的議案上簽了字,明天開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沒謙讓,而且對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禮,連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個位子前坐了下來。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員臉色便有些難看了,但還是都忍著,只要他認定議案,照著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門內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筆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
  
  高翰文又站了起來,對鄭泌昌說:“中丞大人,兩個縣還沒有設座呢?!?br/>  
  何茂才這時不耐煩了:“省里議事從來沒有知縣與會的先例。定下了讓他們干就是?!闭f到這里徑自乜向二人:“你們下去?!?br/>  
  王用汲的腿動了,準備退下去,可是當他不經意望海瑞的時候不禁一驚,便又站住了。
  
  海瑞這時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兩眼直視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經意間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兩道目光,不禁一凜——那兩道目光在燈籠光的照耀下像點了漆,閃出兩點精光,比燈籠光還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了?等來的一個知府跟省府抗禮,現在一個上不了堂的縣令居然也向上司們透出逼人的寒氣!這種無形的氣勢何茂才感覺到了,鄭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覺到了。
  
  但畢竟職位在,何況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擺出了威煞:“我說的話你們聽見沒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話接了過去:“淳安全縣被淹,建德半縣被淹,幾十萬災民,還要改稻為桑,事情要他們去做,就該讓他們知道怎樣去做。屬下以為應該讓兩個縣參與議事?!?br/>  
  何茂才的那口氣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轉過頭要對高翰文發(fā)作了,卻突然看見了鄭泌昌投來的目光。
  
  鄭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著向下面大聲說道:“給兩位知縣設座,看茶!”
  
  立刻有隨員在門外拿著兩條板凳進來了,左邊的末座擺一條,右邊的末座擺一條。
  
  海瑞在左邊坐下了,王用汲在右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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