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臬司衙門聽到那隊官的稟報，望著眼前這兩個不知死活的知縣，何茂才恨不得將二人立刻抓了?？砂匆?guī)制，現(xiàn)任官只有一省的巡撫可以處置，何茂才只得恨恨地將海瑞和王用汲帶到了巡撫衙門，命他們在門房待著，自己氣沖沖地到后堂去見鄭泌昌。
　　
　　“高翰文那里還沒有擺平，兩個知縣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手，跟省里抗命！”何茂才越說越氣，“任他們這樣攪下去，田還買不買？過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種了?！?br/>　　
　　鄭泌昌這時坐在茶幾旁的椅子上，臉色十分凝重：“你說怎么免他們的職？”
　　
　　何茂才：“你是巡撫，給朝廷上奏疏，叫他們停職待參。我立刻回去掛牌，先讓兩個縣的縣丞署理知縣?！?br/>　　
　　“免吧。”鄭泌昌從茶幾旁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向那張書案邊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夠，連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還免不了吧……”說完這句，何茂才感覺鄭泌昌這話有些不對，便停了下來，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邊傳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邊沒有消息，京里倒有信來了。唉！”鄭泌昌突然長嘆了一聲，“現(xiàn)在，田還能不能買，改稻為桑還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br/>　　
　　何茂才一怔，聽他說出了這樣的話，而且語氣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來了，連忙問道：“信在哪里？怎么說？”
　　
　　鄭泌昌順手拿起案上幾封打開的信：“有內(nèi)閣的，也有宮里的，都是剛接到。先看看羅龍文羅大人說的什么吧?！闭f到這里，拿起上面的一封信遞給何茂才。
　　
　　才看了幾行，何茂才便愣住了，抬眼望向鄭泌昌：“淳安和建德這兩個知縣，都是裕王給吏部推舉的？”
　　
　　鄭泌昌沒有接這個話題，又拿起了案上另一封信：“楊公公的，你也看看吧?！闭f著又遞了過去。
　　
　　何茂才這才有些忐忑了，也是看了幾行，便抬頭望向鄭泌昌：“擱著這么大事等他回來辦，他卻賴在京里不回，什么意思？”
　　
　　鄭泌昌坐了下來，兩眼失神地望著門外：“事情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了。一個新任的知府是小閣老舉薦的，一到任就跟我們對著干。兩個新任的知縣是裕王推舉的，今天也敢頂著巡撫衙門的告示干。偏在這個時候楊公公也躲著不回來。這說明什么？說明朝廷已經(jīng)亂了……他們在上面拿著刀斗，卻都砍向浙江……老何，你現(xiàn)在要是有辦法能把我這個巡撫免了，我讓給你做?！?br/>　　
　　何茂才也有些驚了，想了想，卻并不完全認同：“中丞，是你過慮了吧？朝廷落下那么大虧空，這才想著在浙江改稻為桑。不改朝廷也過不了關(guān)，改成了我們便沒有錯。胡宗憲正是因為反對這個國策，才丟掉了這個巡撫。一個知府，兩個知縣不管是誰舉薦的，還強得過胡宗憲去？”
　　
　　鄭泌昌：“到了現(xiàn)在你還認為胡宗憲吃了虧？”
　　
　　何茂才詫望著他。
　　
　　鄭泌昌：“胡宗憲高明呀！原來我們都認為他是官做大了，顢頇了，不識時務(wù)。現(xiàn)在看來，你和我連胡宗憲的背影都摸不著啊?！?br/>　　
　　何茂才：“你這話說得我有些糊涂?！?br/>　　
　　鄭泌昌：“我也糊涂?；仡^一想才明白，胡宗憲早看出朝廷在浙江改稻為桑是步死棋，這才用了苦肉計，不惜得罪閣老小閣老，為的就是金蟬脫殼?，F(xiàn)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當，把他的浙江巡撫免了。我接了這個巡撫，你升兼了布政使，反倒都傻傻地像捧了個寶貝?，F(xiàn)在就是想回頭，也回不了了。”
　　
　　何茂才被他這番話說懵了，也坐了下去，在那里死想，想了一陣倏地又站了起來：“老鄭，你能不能把話再說明白些？”
　　
　　鄭泌昌：“還要怎么明白？朝廷落了虧空，擔子都在閣老和小閣老身上，補了虧空，閣老和小閣老就還能接著干幾年。補不了虧空，皇上就會一腳踹了他們！現(xiàn)在裕王，還有他背后那些人就是想著法子要浙江的改稻為桑搞不成，為的就是扳倒閣老和小閣老。那時候最早遭殃的不是別人，是我，還有你?！?br/>　　
　　何茂才：“那閣老和小閣老就應該往死里搞，搞成它！怎么會派個人來掣我們的肘？”
　　
　　鄭泌昌：“我原來也是這樣想，只要搞成了，給國庫里添了銀子，一俊遮百丑，閣老小閣老過了關(guān)，我們也過了關(guān)。但從昨天高翰文那個態(tài)度，我就起了疑。小閣老既要我們搞成這個事，什么人不好派，派個這樣的人來？今天我明白了，都是因為背后有裕王那些人的壓力，后來又被胡宗憲一攪和，打小閣老那里就開始亂了陣腳了。又要我們干剜肉補瘡的事，還得派個郎中在邊上看著。又要補虧空，面子上還要光燙。說穿了，就是要我們多出血，買了田改了桑老百姓還不鬧事，然后賺了錢一分一厘都交上去。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br/>　　
　　何茂才：“那就讓他們樹牌坊，我們當*！大不了，我們不在里面分錢就是?！?br/>　　
　　鄭泌昌：“要能當*，我也認了?，F(xiàn)在只怕*也當不了了。我們不分錢，宮里的，朝里的，那些人要不要分錢？還有，真照高翰文和兩個知縣這樣的搞法，三十石一畝，五十石一畝，沈一石也不會愿意拿出那么多錢來買田。每年增三十萬匹絲綢的事做不成先不說，今年和西洋的五十萬匹生意便泡了湯。都五月末了，再攪和，拖到六月七月，改稻為桑就拖黃了。那時候一追究，毀堤淹田的事也會暴了出來。為了把自己洗干凈，小閣老他們，還有織造局都會把事情往我們身上推。等著吧，老何，囚車早給你我準備好了。你和我就等著檻送京師吧?！?br/>　　
　　何茂才的頭皮轟的一下也麻了，那張臉漲得通紅，眼睛也冒出光來：“那就都往死里走！他們在朝廷里拿著刀爭，我們也不是砧板上的魚肉。要攪，就把水都攪渾了。到時候想動我們，也得要他們連著骨頭帶著筋！”
　　
　　鄭泌昌知道這個何茂才性子是急了點，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著他問道：“怎么把水攪渾？”
　　
　　何茂才：“高翰文不是小閣老派來的嗎？海瑞和王用汲不是裕王派來的嗎？那就讓他們派來的人去改，按十石一畝八石一畝逼著他們?nèi)ジ?！?br/>　　
　　鄭泌昌又有些不信他的話了：“高翰文的態(tài)度你昨天都看到了，雖說老沈那兒正在套他，可入不入套都還不知道。海瑞和王用汲是裕王那邊的人，更不可能按我們這個意思去做?！?br/>　　
　　“這就得走一步險棋！”說到這里，何茂才停住了，走到簽押房的門口，對外面吩咐道：“你們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現(xiàn)在都不讓進來?！?br/>　　
　　門外有人應聲走了。
　　
　　何茂才把門關(guān)了，回過頭來。
　　
　　鄭泌昌這時正定定地望著他：“什么險棋，你說?！?br/>　　
　　“通倭！”何茂才嘴里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通倭？”鄭泌昌的臉立刻白了，“老何，你瘋了？通倭可是滅門的罪！”
　　
　　何茂才：“不是我們通倭，讓他們通倭！”
　　
　　鄭泌昌：“他們怎么會通倭？”
　　
　　何茂才走了過來，在椅子上一坐，把頭湊近了鄭泌昌：“你還記不記得上次馬寧遠抓的那個人？”
　　
　　鄭泌昌：“淳安那個桑民的頭？”
　　
　　何茂才：“是。那一次踏苗的時候鬧事，馬寧遠就是以通倭的罪名抓的他。后來被胡宗憲放了。聽手下人說，今天在碼頭上海瑞放走的又是這個人。就是他帶著淳安的刁民四處買糧，煽動百姓不賣田。這幾天他們那伙人一定還會四處買糧，想個法子讓他們到倭寇手里去買。連他們帶倭寇一起抓住，做成個死局，然后交給那個海瑞去辦?！?br/>　　
　　鄭泌昌心動了：“說下去。”
　　
　　何茂才：“按律例，通倭要就地正法。讓那個海瑞到淳安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殺這些不肯賣田的人！”
　　
　　鄭泌昌：“海瑞要是不殺這些人呢？”
　　
　　何茂才：“這些人是海瑞今天放的，不殺，就說明海瑞也有通倭的嫌疑。我們就可以辦他！”
　　
　　鄭泌昌：“這倒是連得上?！?br/>　　
　　何茂才：“讓海瑞殺了這些人，淳安建德的災民就沒有人再敢買糧，沒有糧就只有賣田，海瑞和那個王用汲就不敢再阻止。一是百姓不會再聽他們的；餓死了人也都是他們的罪，那時也可以辦他！”
　　
　　鄭泌昌：“怎么讓那些人到倭寇手里買糧？”
　　
　　何茂才：“這件事我去辦。你趕緊催老沈。明天上午議事，只要高翰文改了口，同意我們那個議案，剩下兩個知縣和那些刁民就按這個法子辦。關(guān)口是要老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把那個高翰文套住。”
　　
　　鄭泌昌坐在那里又是一陣好想，慢慢才又望向何茂才：“通什么的那個事要做干凈，千萬不要落下什么把柄?！?br/>　　
　　何茂才站了起來：“干了十幾年刑名了，這個你就不要擔心?！?br/>　　
　　“也是他們逼的。干吧?！编嵜诓舱玖似饋恚澳莻€什么海瑞和王用汲現(xiàn)在哪里？”
　　
　　何茂才：“在門房里呢?！?br/>　　
　　鄭泌昌：“你打了一天的雷我總得下幾滴雨。叫他們進來，我來說幾句，把他們先穩(wěn)住。你抓緊去干你的?！?br/>　　
　　“好?！焙蚊抛吡藘刹接滞Ｏ铝耍袄仙蚰莾?，你也得抓緊催。”
　　
　　這是個地牢，火把光照耀下能夠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條寬寬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鐵欄桿內(nèi)便是一間間牢房，墻面地面全是一塊塊巨大的石頭。
　　
　　何茂才這時便坐在最里端靠北面石墻的椅子上，他身邊站滿了兵，都拿著長槍，槍尖全對著對面那間牢房的監(jiān)欄。
　　
　　那間牢房里赫然坐著一個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腳上都帶著粗粗的鐐銬，身上卻穿著干凈的絲綢和服，頭臉也刮得干干凈凈，露出了頭頂上只有倭寇才有的那束發(fā)型！
　　
　　“我們說話從來是算數(shù)的?！焙蚊诺穆曇羰譁睾?，“兩年了，我們也沒殺你，也沒再殺你們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么便給什么。你還有什么不信的。”
　　
　　“那是你們不敢不這樣?！蹦莻€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吳語，“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里殺了我們的人，全家都被我們殺了?！?br/>　　
　　何茂才被他頂?shù)妹家话?，語氣便也硬了：“話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們既然那么厲害，為什么不去殺胡宗憲的全家，不去殺戚繼光的全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兇光，立刻一掌，將席子上那張矮幾擊得垮裂成幾塊：“總有一天，胡宗憲戚繼光全家都得死！”
　　
　　幾個兵立刻握緊了槍，擋在何茂才身前。
　　
　　“讓開?！焙蚊沤虚_了那幾個兵，“話我都跟你說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們東瀛人不是都講義氣嗎？以你一個人可以救你們十幾個弟兄，還可以得到那么多絲綢。愿意不愿意，本官現(xiàn)在就等你一句話?！?br/>　　
　　那個井上十四郎調(diào)勻了呼吸，盤腿坐在席上，閉上了眼，顯然在那里想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墻上的火把偶爾發(fā)出“噼啪”的爆火聲。
　　
　　“給我弄一條河豚來?！蹦莻€井上仍然閉著眼，卻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什么？”何茂才沒聽清楚，轉(zhuǎn)頭問身邊的人，“他剛才說什么？”
　　
　　身邊的隊官：“回大人，他說叫我們給他弄一條河豚?！?br/>　　
　　何茂才：“給他去弄?！?br/>　　
　　那隊官：“大人，這么晚了，到哪里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門。告訴他們，死也給我立刻弄一條河豚來！”
　　
　　別院的賬房里。沈一石神情十分嚴肅地將一摞賬冊往書案上一擺。
　　
　　高翰文坐在那里靜靜地望著他。
　　
　　沈一石：“這里沒有第三個人，我就斗膽跟大人說了吧。這些賬冊連浙江巡撫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來：“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靜：“我也沒有叫大人看?！?br/>　　
　　高翰文望著他。
　　
　　沈一石：“只是有些事想讓大人知道，是為了大人，也是為了鄙人自己。一點私念而已。這點私念待會我會跟大人說，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緊緊地望住了他。
　　
　　“這樣吧?！鄙蛞皇闷鹆艘槐举~冊，“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揀這兩年當中最緊要的幾處念，我呢只當念給我自己聽。大人呢只當沒聽見。”
　　
　　高翰文神情這才凝肅起來，不禁又坐了下去，等聽他念。
　　
　　沈一石翻開了賬冊：“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shù)解送內(nèi)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mào)易，折合現(xiàn)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shù)解送內(nèi)廷司鑰庫。注：無須向戶部入賬?！?br/>　　
　　聽到這里高翰文驚了，站了起來。
　　
　　沈一石卻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賬冊，聲調(diào)依然十分平靜：“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jiān)轉(zhuǎn)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chǎn)絲綢應貿(mào)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shù)封存，待今年新產(chǎn)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jiān)轉(zhuǎn)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br/>　　
　　高翰文驚在那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這些吧?！鄙蛞皇瘜①~本輕輕放了回去，“按理說，南京、蘇州、杭州，三個織造坊，應天浙江兩省那么多作坊，每年產(chǎn)的絲綢，還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國庫，也能充我大明全年三分之一的開銷?！?br/>　　
　　高翰文還是屏住呼吸，驚疑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可絲棉每年產(chǎn)，每年還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還要增加三十萬匹的織量，這才有了改稻為桑的事情。聽了這些，大人應該知道怎樣才能當好這個差了?！?br/>　　
　　高翰文深望著他：“沈先生，你把這些告訴我為了什么？”
　　
　　沈一石：“剛才說了，一點私念而已。說句高攀的話，我想交大人這個朋友?！?br/>　　
　　高翰文又不語了，還是望著他。
　　
　　沈一石：“昨夜巡撫衙門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絲綢的情形，那時我并沒有想到要跟大人說這些。一番琴曲之談，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蘇南那個高公子，我才動了這個心思。記得當年蘇東坡因烏臺詩案下獄，仁宗要殺他，宣仁皇太后說了一句話，滅高人不祥！就這一點念頭，救了蘇東坡的命，才為我們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維你，我不想像你這樣的大才陷到這樣的官場漩渦里去，損了我們江南的斯文元氣！”
　　
　　高翰文見他說得如此意調(diào)高遠，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動起來：“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鄭大人何大人，織造局這邊有楊公公，這些話原不是該我說的。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大人如果認我這個朋友，我就進幾句衷言?！?br/>　　
　　高翰文：“請說?！?br/>　　
　　沈一石：“趕緊讓淳安和建德的災民把田賣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這個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請楊公公跟宮里說一聲，調(diào)大人回京，或是調(diào)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肅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同意巡撫衙門的議案，讓災民十石一畝八石一畝把田賣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這個議案，改稻為桑今年就萬難施行。到時候，朝廷第一個追問的就是大人?！?br/>　　
　　“如果那樣，朝廷也不要我來了?！备吆参牡膽B(tài)度立刻由激動變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其意就是為了上解國難，下疏民困。多謝先生擔著干系把內(nèi)情告訴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內(nèi)情便一任數(shù)十萬災民明年失了生計，則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br/>　　
　　沈一石：“我說一句話，請大人先行恕罪?！?br/>　　
　　高翰文：“請說?！?br/>　　
　　沈一石：“說輕一點，大人這是不解實情。說重一點，大人這是書生之見?！?br/>　　
　　高翰文的臉色果然有些難看了：“何謂書生之見？”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賣了田明年便沒了生計，為什么不想想，絲綢大戶買了那么多田，一年要產(chǎn)那么多絲，靠誰去種？靠誰去織？”
　　
　　高翰文望著他。
　　
　　沈一石：“就像現(xiàn)在許多無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戶的田種，哪里就餓死人了？同樣，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種，還要人采，更要人去養(yǎng)蠶繅絲，最后還得要許多人去織成絲綢。大人想想，今年的災民把自耕的稻田賣了，明年無非是受雇于大戶田主，去種桑養(yǎng)蠶。人不死，糧不斷。我大明朝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子民百姓因沒了自己的田就一個個都餓死?！?br/>　　
　　高翰文沉思了，少頃又抬起了頭：“照沈先生這樣說，明年那些買了田的絲綢大戶都會雇用今年賣田的災民？”
　　
　　沈一石：“大戶自己也不會種田，不雇人那么多桑田誰去種？”
　　
　　高翰文：“也會像租種稻田那樣跟雇農(nóng)四六分成？”
　　
　　這一問把沈一石問住了。
　　
　　高翰文接著說道：“無田的人多了，都爭著租田耕種，田主倘若提高租賦，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種是不種？”
　　
　　沈一石嘆了一聲：“大人問得如此仔細，在下也就無話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動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這般心思，這些話我們都不用說了?！?br/>　　
　　高翰文：“不管怎樣，有幸結(jié)識了沈先生，他日沒有了公事牽纏，我倒真愿意與先生推談琴理。至于剛才先生跟我說的這些宮里的事，我會好好去想，不會告訴任何人?！闭f到這里便站了起來。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這樣說我們明天開始也就不能再來往了。現(xiàn)在是酉時，大人能不能為在下耽誤半個時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還是問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請大人為舍侄女指點一下《廣陵散》中那個錯處?！?br/>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里其實已經(jīng)答應了，卻仍有些猶豫。
　　
　　沈一石：“就半個時辰，悟與不悟，是她的緣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會難為人哪?！?br/>　　
　　這便是答應了，沈一石趕緊深深一揖：“多謝大人?！?br/>　　
　　沈一石領(lǐng)著高翰文再次走進琴房，蕓娘這時已經(jīng)不在“琴臺”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間，腳下擺著一個繡錦蒲團。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還是你的福分，拜師吧?！?br/>　　
　　蕓娘在蒲團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亂了：“不敢，快請起來……”
　　
　　蕓娘還是拜完了三拜，這才又輕輕站了起來，低頭候在那里。
　　
　　沈一石這時竟也靜默在那里，少頃才說道：“只有半個時辰，請大人先彈一遍，然后給你指點錯處，你要用心領(lǐng)會。經(jīng)高大人指點以后，我的那點琴藝便教不了你了?！?br/>　　
　　弦外之音恩斷義絕！在高翰文聽來是“琴藝”，在蕓娘聽來當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負，這時竟搬來個讓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見傾心的才子讓自己眼睜睜將人家毀了，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夠理會？
　　
　　“知道了。”蕓娘那一聲輕聲應答，喉頭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蕓娘的眼也頂著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轉(zhuǎn)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趕緊吧。我就在門外洗耳聆聽?！闭f著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
　　
　　——琴聲從琴房那邊遙遙傳來。
　　
　　沈一石坐在賬房里，兩眼睜得好大，眼神卻顯然不在眼眶里，像是隨著傳來的琴聲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極神游！
　　
　　琴聲彈到了極細處，像是從昊天深處傳來的一絲天籟！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側(cè)耳凝聽。突然，他眉頭一皺。
　　
　　門外傳來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看院的管事正輕步帶著四個織造局的太監(jiān)來了！
　　
　　見賬房門關(guān)著，琴房那邊又傳來琴聲，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么，將一根指頭豎在嘴上，示意四個太監(jiān)不要出聲。
　　
　　太監(jiān)們可不耐煩，其中一個說話了：“又叫我們來，又叫我們在門外站著，怎么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盡力壓低著聲音，“就忍一會兒……”
　　
　　他剛說到這里，門輕輕地開了，沈一石出現(xiàn)在門口。
　　
　　四個太監(jiān)見了沈一石還是十分禮敬，同時稱道：“沈老爺……”
　　
　　沈一石對他們也還客氣，做了個輕聲的手勢，然后一讓，把四個太監(jiān)讓進門去。
　　
　　四個太監(jiān)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這時一齊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張銀票，每人一張發(fā)了過去：“喝杯茶吧?！?br/>　　
　　四個太監(jiān)倒不太愛作假，同時拿起銀票去看上面的數(shù)字。
　　
　　——每張銀票上都寫著“憑票即兌庫平銀壹仟兩”。
　　
　　四個太監(jiān)都笑了，將銀票掖進懷中。
　　
　　那個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監(jiān)望著沈一石：“現(xiàn)在就……”說到這里做了個抓人的手勢。
　　
　　沈一石淺淺一笑：“不急?！闭f著自己也坐了下去，閉上眼又聽了起來。
　　
　　那四個太監(jiān)還是曉事，便都安靜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琴聲漸轉(zhuǎn)高亢，傳了過來。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動，就像幻化成幾只手在弦上倏忽疊現(xiàn)，但還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掄動的右手五指卻已經(jīng)像雨點般有影無形！
　　
　　高翰文坐在那里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綢衫隨著身段的韻律在飄拂，就像繞著玉山的云！
　　
　　蕓娘就坐跪在琴幾前方的左側(cè)，兩眼癡癡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好像也忘記了身旁這個女子的存在，一陣疾掄之后，雙手都浮懸在琴弦約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里。
　　
　　蕓娘的目光這時慢慢移望向他那兩只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著輕輕地一勾，發(fā)出了一聲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告別的聲音。接著，一段帶著神往又帶著凄苦的樂曲響起了。
　　
　　——這就是高翰文所說嵇康臨刑前向往魂歸邙山的那段樂曲！
　　
　　路漫漫其修遠！高翰文的兩眼慢慢潮濕了，接著閃出了淚星！
　　
　　蕓娘的淚珠卻已經(jīng)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四個太監(jiān)有些詫愕了，都怪怪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里，兩只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兩只手卻虛空抬著，左手作按弦狀，右手作彈撥狀！
　　
　　四個太監(jiān)面面相覷。
　　
　　突然，琴聲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緩過神來，倏地站起。
　　
　　四個太監(jiān)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為頭的那個胖太監(jiān)：“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里，少頃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br/>　　
　　四個太監(jiān)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從樂曲中出來，高翰文回過了神，望向蕓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動！
　　
　　蕓娘跪坐在那里，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淚流滿面。
　　
　　所謂高山流水，高翰文這時望著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來彈吧?！?br/>　　
　　蕓娘卻還是跪坐在那里，深望著高翰文，突然說道：“大人，快半個時辰了，你走吧?！?br/>　　
　　高翰文一怔，心里冒出了一絲不快，但再看蕓娘時，見她眼中滿是真切，不像有別的意思，便報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誤這片刻。我答應了你叔父，教你改過那一段。來彈吧?！闭f著，移坐到一邊，空出了琴幾前那個位子。
　　
　　蕓娘開始還是跪坐在那里沒動，也就一瞬間，她的目光閃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驟然間作出了一生的選擇，深望著高翰文問道：“大人，人活百年終是一死，那時候你愿不愿意魂歸邙山？”
　　
　　高翰文被她問得一愣，見她決然肅穆的神態(tài)，神情也肅穆起來，鄭重答道：“吾從嵇康！”
　　
　　蕓娘：“那我也從嵇康！”說完這句她移坐到琴幾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動琴弦，也發(fā)出了高翰文剛才彈出的那樣一聲！
　　
　　——神往，凄苦，都酷似高翰文彈出的嵇康臨刑前那種神韻；其間卻另帶有一種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的鳴響，似更傳出了嵇康當時寧死也不與魏國權(quán)貴茍同的心境！
　　
　　高翰文驚了。
　　
　　——沈一石似也從琴聲中聽出了什么，臉色一下子青了，從嘴里迸出兩個字：“抓吧?！?br/>　　
　　早就在候著這一刻了，四個太監(jiān)倏地彈起，像出巢的蜂，向門口涌去。
　　
　　“慢著！”沈一石又喝住了他們。
　　
　　四個太監(jiān)愣生生地剎住了腳步。
　　
　　沈一石：“叫他寫下憑據(jù)就是，不要傷了他?！?br/>　　
　　為首的胖太監(jiān)：“曉得。抓去（音：ke）！”
　　
　　四個太監(jiān)奔到琴房門口，撞開了琴房的門，涌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著沖進來的四名太監(jiān)。
　　
　　胖太監(jiān)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
　　
　　瘦太監(jiān)馬上接過來：“不僅多情，而且膽大。竟然勾引楊公公的‘對食’?！?br/>　　
　　高太監(jiān)：“這可怎么辦？楊公公面前我們可交不了差?！?br/>　　
　　矮太監(jiān)：“有一個辦法，煩勞高大人寫下個字據(jù)，證明這事與我等無關(guān)。高大人大仁大德，不會讓我們?yōu)殡y的。”
　　
　　“什么楊公公？什么‘對食’？”高翰文這時似乎已經(jīng)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布設(shè)的局里，卻仍然難以相信，便不看那四個太監(jiān)，望向蕓娘。
　　
　　蕓娘這時依然坐在琴幾前，非常平靜，望著高翰文：“楊公公就是織造局的監(jiān)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宮里把我們這樣的人叫做‘對食’?！?br/>　　
　　高翰文的臉立時白了，氣得聲音也有些顫抖了：“那個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蕓娘：“他是江南織造局最大的絲綢商。就是他花了錢從蘇州買了我，送給了楊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個重物砰地狠擊了一下，兩眼緊緊地盯著蕓娘。
　　
　　蕓娘也深深地望著他，那目光毫不掩飾心中還有許多無法言表的訴說。
　　
　　高翰文：“告訴你背后那些主子，我高某不會寫下任何東西！”說著，一轉(zhuǎn)身又站住了：“還有，以后不要再彈《廣陵散》，嵇公在天有靈會雷殛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