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紫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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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寧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關(guān)切又是憂慮，他連連追問公主之前發(fā)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后皇后與苗賢妃相繼趕到，擁著她再三撫慰，公主才開始哭著傾訴，從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說起，直說到楊氏下藥，以及今夜辱罵我們之事。當(dāng)然她的敘述有所保留，將我們情事略去不談，對飲一節(jié)也輕描淡寫地說是在受駙馬母子欺負(fù)之下與我“喝了一杯酒，說了兩句話”，楊氏偷窺后便肆意辱罵，尋釁打鬧，李緯聞?dòng)嵾^來亦相助母親打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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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苗賢妃一聽便怒了，接著女兒，再不掩飾多年以來因這門婚事郁結(jié)的怨氣，邊抹淚邊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嬌弱弱尊貴無比的一個(gè)女兒，放著那么多天下才俊沒桃，巴巴地下嫁到李家光耀他們家門楣，他們不好生侍奉著也就罷了，為何竟使出這么多齷齪手段折磨她？還下藥，這種老鴇對付雛兒的勾當(dāng)也虧那國舅夫人做得出來！倒不知她家當(dāng)年開的是紙錢鋪?zhàn)舆€是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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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這番話時(shí)面朝皇后，但應(yīng)該主要是說給今上聽的。今上原本很忌諱別人提李家當(dāng)年鑿紙錢謀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覺楊氏所為過分，竟也沒向苗賢妃流露不滿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時(shí)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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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那李煒，長得又丑又傻，呆瓜一樣的人物，若非官司家開恩賜福，他再修十八輩子也休想沾至公主一點(diǎn)裙角。如今借公主躍了龍門，當(dāng)上駙馬都尉了，居然敢拿臉色給公主看，不愿與他同寢，他就對公主又打又罵，把公主當(dāng)侍婢呢還是當(dāng)舞兒歌姬呢？”苗賢妃數(shù)落著李瑋，自己也氣得悲從心起，聲音漸趨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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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索性雙臂緊摟著公主大哭，“我的兒，這幾年來也不知你在公主宅過的是什么日子，難得你竟默默忍受這許久，一定是不想讓你爹爹擔(dān)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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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聞之也大放悲聲，與母親抱頭痛哭。今上狀甚無奈，聽苗賢妃這樣說又有些尷尬，訥訥地試圖勸解：“或者，此中有些誤會，駙馬當(dāng)不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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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誤會？“愛女心切的苗賢妃也不像平日那樣嚴(yán)守尊卑之分，當(dāng)即拉公主側(cè)面給今上看，搶白道，“女兒臉上的指印還在呢，能有什么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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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自然是夸張的說法，公主現(xiàn)在的臉只是有些紅，哪里還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駁，一徑沉默著，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依偎在母親懷里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撫慰她，但猶豫之下又縮手回來，撐在膝上，沉沉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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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時(shí)，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遞了個(gè)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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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隨她來到大殿西廡，她讓其余侍者退下，然后問我：“公主說與你飲酒說話，國舅夫人偷窺。那么你們當(dāng)對說的是什么？除了飲酒，還有何舉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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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良久不語，半晌后才如此回答：“無他，只是剪燭臨風(fēng)，閑話西窗?！?br/>　　?
　　??“閑話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懷疑，“只是這樣？國舅夫人此前并非沒見過你們獨(dú)處，但這回偏偏這般氣惱，以致出言辱罵，一定是看見的景象不同尋常?！?br/>　　?
　　??我一向不善于撤謊，何況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現(xiàn)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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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冷靜目光觀察著我，又一次令我覺得自己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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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有親密舉動(dòng)？”她試探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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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首，面頰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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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當(dāng)初告誡過你，要你不要與公主太過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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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跪下，以這恭謹(jǐn)?shù)淖藙荼硎靖暑I(lǐng)一切斥責(zé)與懲罰，但還是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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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一顧身旁的一個(gè)越窯彩云紋五足爐，道：“你們的主仆之情，如同一塊旃檀，如果擱在香爐里的隔片上，可以碧煙香香，終日不絕。但你們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來當(dāng)柴火燒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來噬人的烈焰，燒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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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知錯(cuò)，已然晚了。”皇后嘆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么便做了，不會瞻前顧后。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穩(wěn)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郁結(jié)之下主動(dòng)與你親近，但你為何不退卻回避，以致鬧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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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時(shí)對我說話的語氣并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仿佛我確實(shí)是她犯了獵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后，終于決定對她敞開心扉：“娘娘，公主與你不一樣。娘娘是一株挺披秀頎的木棉，可以獨(dú)立生長，在舒展的技干上開出美麗的花。但公主卻是一株紫藤，條蔓纖結(jié)，無法獨(dú)自成活，需要與村連理，讓花穗開在云村枝頭。當(dāng)她在找不到她認(rèn)為可依托寄生的喬木之時(shí)，暫時(shí)把臣當(dāng)成了緣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這樣不妥，但實(shí)在無勇氣拒絕她的攀援?！?br/>　　?
　　??皇后嘆嘆氣，十分感慨地看著我：“但是，懷吉，她是紫藤，你卻并不是喬木，本來就無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凈，如果用莘木來形容，就應(yīng)該是杜若或萱草那樣的草本植物罷？生在水邊谷中，吟風(fēng)飲露，清凈無為。這樣獨(dú)善其身便好，與藤蔓糾纏，不但于她無益，還會危及自己的生存?！?br/>　　?
　　??我凝思須臾，鄭重朝她伏拜，然后道：“皇后教誨，臣能聽明白。但，臣還是愿意以千萬個(gè)日子獨(dú)處面對的流水遠(yuǎn)春，來換取她無助時(shí)一日的依附?！?br/>　　?
　　??覺察到她訝異的目光，我勉強(qiáng)勾了勾唇角：“其實(shí)，臣的愿望，也就是做一株喬木?！?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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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晨，宮門開啟后，李緯入宮，除去冠服，跣足伏拜于福寧殿前，向今上請罪。彼時(shí)公主已隨母親回到儀鳳閣，而今上將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說以后再論此事，而李緯一直惶恐地跪著不肯起來，低首反復(fù)說自己侍主不周，罪無可貸，請今上責(zé)罰。今上最后很惱火，對他直言：“你快起來，否則引來眾人圍觀，你與公主的家務(wù)事就會鬧得朝野皆知，到時(shí)，就不僅僅是你們兩人的事了?！?br/>　　?
　　??李緯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視朝后，又來到苗賢妃閣分前，要向公主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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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李緯在福寧殿前的情形已有內(nèi)臣入苗賢妃位報(bào)訊，聽說他又過來，公主怒而不見，且不許母親召見他，于是苗賢妃未讓他進(jìn)到閣中。李緯在閣外呆立許久后，有皇后閣內(nèi)侍來，將他請去柔儀殿見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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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后梁都盅與韓氏率嘉慶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繼趕到，匆匆見過公主后，亦都被召入柔儀殿，接受皇后問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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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午對，今上回到后宮，亦直入柔儀殿，且將苗賢妃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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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賢妃這一去便是許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問我：“李瑋不會跟我爹娘胡說什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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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朝她淺笑著搖笑搖了搖頭，讓她寬心，但私下展望我們將來，自已也覺前途茫茫，霧鎖樓臺一般看不到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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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緯多半不會在帝后面前主動(dòng)提及我與公主之事，但皇后既已察覺，必會暗中追問梁都監(jiān)與韓氏等人，前因后果，一定瞞不過她。今上現(xiàn)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與公主，只怕很難尋回以前那種安寧的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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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苗賢妃先回到閣中，神色果然凝重許多，摒退視應(yīng)人后，便低聲問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適當(dāng)舉止。我緘默不語，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認(rèn)，不肯聽母親再就此多說一句。苗賢妃無奈，只好說：“現(xiàn)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只盼這事能盡快消停，別再鬧大了。無論你們之間是怎樣，別人問起，都一定要統(tǒng)一口徑，不要承認(rèn)任何事，切勿露半點(diǎn)口風(fēng)，讓人抓住了做把柄?！?br/>　　?
　　??少頃，有皇帝身邊近侍過來，宣召我入福寧殿面圣。我正欲領(lǐng)命，公主卻拉住我，對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說，公主有事讓懷吉做，不許他離開。若官家要問話，請過來問公主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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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侍愕然，但還是答應(yīng)了，離開儀鳳閣去向今上復(fù)命口一待他出門，苗賢妃便責(zé)怪公主任牲，竟公然違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強(qiáng)地?cái)[首，道：“我不能放懷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見爹爹，不知爹爹會怎樣責(zé)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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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間今上親自來儀鳳閣，與苗賢妃母女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勸公主原諒駙馬，夫妻日后好生相處之類，對我的態(tài)度無大異狀，只是偶爾掠過我的目光有些冷肅。末了，他起身回寢殿，似不經(jīng)意般，對我這樣說：“懷吉，我殿中有幾幅不錯(cuò)的書畫，你隨我去取了帶給公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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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答應(yīng)，準(zhǔn)備隨他出門，而公主立即上前，對今上道：“爹爹要賜女兒書畫，隨便遣個(gè)小黃門送過來便是，何必讓懷吉過去?。俊?br/>　　?
　　??此對的她像只刺猬一樣格外警覺，任何關(guān)于我的事都會令她瞬間豎起身上的刺。今上看著她那戒備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沒錯(cuò)，我就是要讓懷吉過去，問他幾句話。你這樣緊張，如此防備，被人看見，真是成何體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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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移步擋住我，盯著父親，鎮(zhèn)靜地回答：“我不要體統(tǒng)，我只要懷吉平安。如果你們認(rèn)定我們有錯(cuò)，便會讓他承擔(dān)所有罪責(zé)。懷吉一無所有，如果不在我身邊，誰來保護(h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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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令今上久久無言，不知?dú)鈵?、感慨，抑或是?lián)想起了什么，他目中漸漸浮出一層水色微光。最后他黯然離去，臨走前拋下一句話：“希望此事別被言官留意到……你們自求多福罷?！?br/>　　?
　　??但次日我即意識到他這個(gè)愿望注定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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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鄧都知便送來一張朝報(bào)，這份頒行于朝野諸司的報(bào)紙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寫著：兗國公主中夜扣皇城門，監(jiān)門使臣輒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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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臺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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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次今上再出現(xiàn)在苗賢妃母女面前，是愁眉不展的樣子。苗賢妃輕聲問他原因，他探手入柚中取出厚厚一疊劄子，拋到我與公主面前的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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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匆匆翻看一下，見臺諫所論內(nèi)容全是公主非時(shí)入宮、宮門夜開一事。上疏者皆是當(dāng)世著名言官，包括殿中侍御史呂誨、左正言王陶，以及外放之后又被今上召回，且委以重任的知諫院唐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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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劄子中引經(jīng)據(jù)典，大談謹(jǐn)嚴(yán)宮禁、杜絕非常的重要性，以及歷代君王對守衛(wèi)失職者的處罰方式，例如漢光武帝出獵夜還，上東門候郅悍拒不為其開門，光武帝后來從中東門入，但次日卻賞了郅絆而貶中東門候；魏武帝曹操之子、臨淄侯曹植擅開司馬門晝出，曹操大怒，誅殺了負(fù)責(zé)宮門警衛(wèi)的公車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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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間今上側(cè)目一瞥，見我正在看王陶的剿子，便命我道：“念最后一段給公主聽聽?！?br/>　　?
　　??我頷首遵命，念道：“然則公主夜歸，未辨真?zhèn)危壉阃ㄗ?，開門納之，直徹禁中，略無饑防，其所歷皇城、宮殿內(nèi)外監(jiān)門使臣，請并送劾開村府?！?br/>　　?
　　??公主聽了蹙眉道：“門是我扣開的，言官不滿，直接罵我好了，為何要問監(jiān)門使臣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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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嘆道：“你以為他們不想罵你？他們其實(shí)連你爹爹也想罵呢。那宮門，若非我下令，誰人敢夜開？臺諫只是有所顧忌，不便明著數(shù)落我們，才拿監(jiān)門使臣說事。處罰了他們，也就等于打了我們的臉，給了我們一次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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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似有歉意，低頭不語，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問父親：“爹爹，那你會處罰那些監(jiān)門使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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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搖搖頭，明確作答：“不會。他們是奉皇命行事，我的錯(cuò)誤，不能讓他們承擔(dān)?！?br/>　　?
　　??于是，他頂住了臺諫官員們的第一輪攻擊，不處罰任何監(jiān)門使臣。接下來的一月中，仍不斷有言官上疏論列此事，他一概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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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在宮中住了下來，并無回公主宅的意思，苗賢妃也樂得母女相聚，天天守在儀鳳閣中陪女兒，側(cè)是皇后出宮往公主宅看過楊夫人一次，回來說：“她向我哭訴挨公主打之事，好在傷勢不重，我加以撫慰后，她也勉強(qiáng)承諾今后不跟外人提起。但公主宅侍者不少，難免人多嘴雜，公主久居宮中，日子長了，只怕更會引起言官注意，若他們追究此事，論及公主細(xì)行就不好了。公主稍留兩天，還是跟駙馬回去罷，日后彼此休諒些，有話也好好說，傷和氣的事切勿再做了?！?br/>　　?
　　??但公主并不答應(yīng)，聲明只要李緯及其母親尚在公主宅，她便堅(jiān)決不回去。帝后勸了數(shù)次，均未改變她主意。李緯后來又入宮幾次求見公主，公主不但不見還會有激烈反應(yīng)，不是失聲痛哭就是怒而擲物，每每要苗賢妃把她摟在懷中好言勸慰才能安靜下來。苗賢妃為此憂慮不已，有次趁公主午后小憩時(shí)忍不住對俞充儀抱怨：“如此夫妻，不如離絕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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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充儀思付著建議道：“他們是官家全力撮合的，就此離絕終究不太好，官家也不會答應(yīng)。不過，若公主與駙馬分開個(gè)一年半載，讓兩人冷靜冷靜，仔細(xì)想想日后相處之道，倒是個(gè)可行的法子?！?br/>　　?
　　??苗賢妃唉聲嘆氣：“現(xiàn)在官家和皇后都在勸公主回去與駙馬和好呢，公主只怕在我身邊都待不長，又哪里能與駙馬分開那么長時(sh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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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shí)都知任守忠奉了今上之命，在儀鳳閣中探看公主情形，聽苗賢妃如此說，便趨上前來道：“要公主與駙馬分開一年半載倒并非難事。若苗娘子果有此意，臣即刻前往公主宅，找駙馬說說，讓他自請離開京師?！?br/>　　?
　　??苗賢妃詫異道：“你能說動(dòng)他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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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守忠笑笑，欠身道：“苗娘子靜候佳音便是?！?br/>　　?
　　??任守忠隨即迅速前往公主宅。也不知他對李瑋說了些什么，翌日，李瑋果然上疏自劾，列舉了一些事例，說自己奉主無關(guān)，懇請今上責(zé)罰，給予外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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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苗賢妃極力贊成及任守忠從旁勸導(dǎo)下，今上從李瑋所請，決定降他為和州防御使，命其離京外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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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宣布降李緯官的詔令那天，苗賢妃早早地遣了內(nèi)侍守在朝堂之外，一待今上散朝便將他請了回來，欲問他詳情。但結(jié)果在她意料之外一一今上遞給她那卷未能頒行的降官制書，道：“在司馬光引導(dǎo)下，堂上御史臺和諫院官員一起進(jìn)言，堅(jiān)持要我收回了皇命?！?br/>　　?
　　??那對公主尚在內(nèi)室彈箜篌，不知今上到來，苗賢妃也未讓人請她出來見父親，先急切地壓低聲音追問今上，他便向我們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我讓內(nèi)臣在朝堂上宣讀了李緯的降官制書，臺諫先是一陣沉默，然后陸續(xù)有兩三人站出來，又問我公主非時(shí)入宮，宮門夜開，可曾處罰了監(jiān)門使臣。我便說使臣奉命行事，并無罪過，朕不欲追究。他們便繼續(xù)進(jìn)言，出列的人也越來越多，都要我處罰監(jiān)門者。我始終不允，正在兩廂對峙時(shí)，坐在殿角執(zhí)筆記錄的同修起居注司馬光忽然擲筆而起，闊步走到殿中，環(huán)視著眾臺諫官說：“監(jiān)門使臣失職，是該處罰，但重點(diǎn)并不在此，而在于兗國公主罔顧宮禁之嚴(yán)、非時(shí)入宮的緣由，你們?yōu)楹尾恢毖?？”?br/>　　?
　　??苗賢妃聽得心驚，瞠目道：“他把話題引到了公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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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頷首，苦笑道：“他在殿上慷慨陳詞，矛頭直指徽柔，說她一向不孝順家姑，不尊重駙馬，驕恣之名聞?dòng)诔皟?nèi)外。聽說在此番入宮之前，公主還曾與家姑打鬧，以致毆傷楊氏，不但全無傀疚之意，反而夜扣宮門，入訴禁中，完會無視宮禁周衛(wèi)、君父安危，若此而不禁，其后必將為?！?br/>　　?
　　??說到這里，他著意看我一眼，才繼續(xù)道：“司馬光還說，‘公主夜扣宮門后，外人喧嘩，咸有異議，皆稱公主宅內(nèi)臣數(shù)多，且有不自謹(jǐn)者，公主與夫家不協(xié)，或?yàn)閮?nèi)臣離間所致，陛下不可不為之深慮。如今非但要處罰公主所歷皇城宮殿內(nèi)外監(jiān)門使臣，而且公主宅所有衹應(yīng)使臣朝廷都應(yīng)取勘，重行責(zé)降，以肅禁衛(wèi)之事及皇室家風(fēng)。公主失德，而李瑋事公主素謹(jǐn)，并無大過，如今是非分明，若降罰李緯而維護(hù)公主，于情于理都有失公允，皇帝偏私如此，將何以示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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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垂目不語，苗賢妃也是好一陣無言，末了才問出一句：“司馬光如此無禮，官家也不罵罵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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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一哂：“我怎么罵？罵他什么？他說的是朝臣公認(rèn)的事實(shí)，聽起來句句在理，我也無從反駁，而且，他話音剛落，便有言官司附和，最后每個(gè)臺諫官都出列為李諱說話，直到我同意收回降官的命令，他們才暫時(shí)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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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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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jīng)臺諫力爭，今上次日宣布，李瑋免降官，只罰銅三十斤，留京師。公主聞?dòng)嵅粯?，越發(fā)堅(jiān)持不回公主宅，而此時(shí)的她尚未意識到，更值得憂慮的事將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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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光當(dāng)頭棒喝后，言官們都把公主一事的焦點(diǎn)從夜扣宮門轉(zhuǎn)移到了公主宅中狀況及內(nèi)臣問題上。先是諫官吳及彈劾任守忠“陵鑠”，即欺蔑駙馬都尉李緯，嚇得任守忠不敢就公主之事再多發(fā)一言，然后，其余言官繼續(xù)細(xì)論“公主宅內(nèi)臣數(shù)多，且有不自謹(jǐn)者”。御史臺聽聞風(fēng)聲，開始調(diào)查張承照與笑靨兒一事，隨即將證據(jù)若干私下呈交于皇帝御前，今上遂下令將張承照貶守皇陵服雜役，又把笑靨兒送往了瑤華宮。而都監(jiān)梁全一不待臺諫彈劾，自己便先行向今上請罪，稱自己督導(dǎo)失職，以致公主與夫家不協(xié)，張承照之事失察在先，處理不善于后，實(shí)有負(fù)主上重托，萬不敢再居高位食厚祿，懇請皇帝降責(zé)。今上亦順勢處罰了他，削去其兗國公主宅都監(jiān)之職，在都城外另選一設(shè)有內(nèi)侍差遣的遠(yuǎn)小偏僻處，命他前去監(jiān)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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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都監(jiān)為人和厚，這些年來尊重公主駙馬，又善待宅中祗應(yīng)人，原無過錯(cuò)，此番全是為我們所累。我對他滿懷歉意，聞?dòng)嵑罅⒓凑业剿蛩掳葜虑?。而他挽起我，淡淡笑笑，道：“我早知公主與駙馬的情形，卻未能善加規(guī)勸，出了事，也是一味隱瞞庇護(hù)，確實(shí)未起到都監(jiān)的作用。如今受罰，并不冤枉……例是你，以前的事我多說無益，現(xiàn)在只望你能好好想想以后該怎么樣做……這把火已經(jīng)燒起來，你所能做的也只有設(shè)法逃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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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這是一場火災(zāi)，那我無異于縱火者之一，今上不會當(dāng)作一切都未發(fā)生過地放過我，何況，無論張承照還是梁全一，都不會是言官司攻擊的真正目標(biāo)，他們的矛頭遲早會對準(zhǔn)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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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shí)的確如此。隨后兩日宮內(nèi)開始流傳臺諫對我的彈詞，雖然沒明著指出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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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說，公主宅勾當(dāng)內(nèi)臣職務(wù)雖重要，但以往給予其禮遇過甚，使其非但不與家臣同列，還與駙馬平起平坐，乃至奴婢視之亦如主人……他們還說，如此重任竟讓未及而立之年的內(nèi)侍擔(dān)當(dāng)，實(shí)在有欠考慮，而如今這勾當(dāng)內(nèi)臣年輕，又言行不謹(jǐn)，頗有輕佻之處，例如在公主宅中不著內(nèi)臣服飾，在外人面前以都尉自居，甚至離間駙馬與公主，以致其夫婦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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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睹張、梁二人相繼離開后，公主顯然也意識到了我面臨的危險(xiǎn)，她變得空前緊張，整日守在我身邊，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尤其是今上過來時(shí)，她那么戒備地盯著他，仿佛他是手握大刀向我走來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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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她竟然不眠不休，因?yàn)閾?dān)心有人會在地睡眠的時(shí)候把我?guī)ё?。今上聽說公主整整兩日未合眼后，終于忍不住又來看她，而公主見他時(shí)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爹爹，你是來抓懷吉走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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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默然，須臾，搖了搖頭。公主很是懷疑地注視他，忽然雙睫一顫，落下淚來：“爹爹，你會傷害懷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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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嘆道：“你把我當(dāng)年的話都忘了么？不要對某些人太好，如果你想保護(h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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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移步至父親面前，屈膝跪下，仰首含淚看他，拉著他袖子懇求道：“女兒知錯(cuò)了，女兒會改，只要爹爹放過懷吉……如果爹爹答應(yīng)不傷害他，那我愿意回公主宅，無論李諱母子說什么，我都再也不與他們爭執(zhí)了?！?br/>　　?
　　??今上低目看女兒，微蹙的眉頭鎖著一千聲嘆息。憐惜地?fù)芰藫芄黝~前幾縷散發(fā)，他溫言道：“好，爹爹答應(yīng)你，決不傷害懷吉，你且放寬心?！?br/>　　?
　　??“真的？”公主半信半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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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自然，爹爹何曾騙過你？”今上道，又微笑勸她，“兩天沒睡，你氣色不大好，快去歇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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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拜謝，徐徐起立，但看起來仍有些不放心，遲疑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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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便又轉(zhuǎn)顧我，道：“懷吉，你也去收拾一下，明日隨公主回公主宅?！?br/>　　?
　　??說這話對，他是和顏悅色的，甚至還對我微笑。我欠身答應(yīng)，苗賢妃頓時(shí)笑逐顏開，親自過來攙扶公主，道：”沒事了，沒事了。姐姐早跟你說過，你爹爹宅心仁厚，不會怪罪懷吉。你不相信，現(xiàn)在知道了罷？快進(jìn)去睡睡，你這兩日沒合眼，臉色蠟黃蠟黃的，連頭發(fā)沒光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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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被母親攙扶著引入寢閣，步履徐緩，一步一回頭，走到門邊時(shí)略停了停，回眸著意觀察我們，見我們均無異狀才肯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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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走后，今上揮手讓眾人退下，唯獨(dú)留下了我。待室內(nèi)只剩我與他二人時(shí)，他對我說了句擲地有聲的話：“我可以不傷害你，但我不能不處罰你?！?br/>　　?
　　??這是我能猜到的結(jié)果。我沒有驚訝，也沒有跪下求他從輕發(fā)落，只是低首，應(yīng)以最簡單的一個(gè)字：“是?！?br/>　　?
　　??“我必須處罰你，給臺諫一個(gè)交待，否則，不久后御史臺可能會再拿出一堆證據(jù)質(zhì)疑公主的品性操行?！苯裆险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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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遲疑一下，還是低聲說明：“公主與臣，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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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牽出一點(diǎn)冷淡笑意：“沒有張承照那樣的事便是清白么？你與他，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分罷了?！?br/>　　?
　　??我垂目，無言以對。他亦并久無話，過了好一陣方又開口，宣布了對我的處罰結(jié)果：“明日我會下令，把你逐出京師，配西京灑掃班?！?br/>　　?
　　??西京灑掃班隸屬內(nèi)侍省，設(shè)有“灑掃院子”一職，專用以安置責(zé)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陽大內(nèi)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內(nèi)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宮城，國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里供職的一般都是失寵的宮人或犯了事的內(nèi)侍。對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宦者來說，去那里已無異于嚴(yán)重的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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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今上這樣決定，顯然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若按臺諫的意見，恐怕不會讓我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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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今上跪下，拜謝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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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shí)，無論臺諫是否留意到你，我都會處罰你?！彼３种簧袂椋值?，“你不是愚笨之人，這一點(diǎn)，從公主夜扣宮門的那一天，你就應(yīng)該會想到罷？”
　　?
　　??我沉默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
　　??“如果你足夠聰明，大可在臺諫尚未指責(zé)你之前先行請罪，找個(gè)侍主失職之類的理由，辭去勾當(dāng)公主宅之職，自請遠(yuǎn)離公主，受的處罰便會輕些，或許，還能留在東京。你卻未這樣做，莫非心存僥幸，以為公主可以庇護(hù)你么？”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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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惻然一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是。從夜扣宮門的那一天……也許還更早，臣便明自，遲早有一天，臣會為自己所為付出沉重代價(jià)，將不得不離開公主……如果公主見不到臣，她會很難過罷……既然離別終究是要到來的，那就讓它盡量來得晚一點(diǎn)……所以，臣不愿先行請罪，希望多守護(hù)公主一些時(shí)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于罪罰輕重、放逐地遠(yuǎn)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邊，哪里都是一樣的。”
　　?
　　??聽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種耐人尋味的復(fù)雜眼神上下打量著我，須臾，忽然提及張先生：“你是張茂則的學(xué)生，我曾以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來，你從他那里學(xué)到的，不過是皮毛而已?！?br/>　　?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鈍?！?br/>　　?
　　??今上凝視著我，起初的冷肅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開始變得緩和：“那么，你應(yīng)該慶幸你的愚鈍。如果你學(xué)足了茂則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會殺了你?！鳖D了頓，他卻又?jǐn)[首一嘆，“不過，若你真修煉到茂則的程度，又豈會讓事態(tài)發(fā)展到如今這地步？”
　　?
　　??我并不接話，只聽他繼續(xù)說：“但也正因?yàn)槟闩c他并不相似，我對你才有這一分顧惜……步步為營、明哲保身固然沒錯(cuò)，但人生始終如此，也很乏味罷？”
　　?
　　??見我許久未出聲，他又這樣問我：“離開京師之前，你還有什么愿望么？”最后對我呈出的微笑不無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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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舉手加額，朝他鄭重下拜行大禮，然后道：“臣只希望，不要讓公主看著臣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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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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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靜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裝回公主宅。我依舊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讓小黃門們也為我整理衣物文具，仿佛真要隨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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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一查問宅中宮人今日所司事務(wù)細(xì)節(jié)，力求一切做得盡善盡美，連公主車輦內(nèi)懸掛的銀香球也親自逐一摸過，看焚香的溫度是否合適。
　　?
　　??當(dāng)朝鼓之聲從垂拱殿傳來對，我正執(zhí)著香箸，調(diào)整一個(gè)煙氣過重的香球里的香品。聽見那沉沉鼓聲，我不由一滯，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將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點(diǎn)點(diǎn)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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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后喚。我手一顫，所搛的香品掉下來，落在我托著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燙，我忙縮回手，香球隨即迅速垂落，幾層機(jī)關(guān)在搖擺中相觸，發(fā)出一串細(xì)啐的銀鈴聲，就像公主此時(shí)的笑聲。
　　?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彼约缪诳?，笑著問我。今上特許苗賢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親在身邊，公主看上去心情還不錯(cuò)。
　　?
　　??“哦，臣只是想，車中的香球顏色暗了，回去該換下來擦洗?！蔽颐娌桓纳鼗卮稹?br/>　　?
　　??她仍明亮地笑著，又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含笑做傾聽狀，但她說的內(nèi)容卻未入耳，看著她神采飛揚(yáng)的模樣，心中有一聲低嘆：“多么美麗的笑顏，可惜我再也看不見了?！?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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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hù)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隨行的內(nèi)侍尤其多，因?yàn)槠渲幸话肴肆碛腥蝿?wù)－－行至中途時(shí)押我離開，送出城外。
　　?
　　??我還如往常那樣，策馬隨行于公主車旁。出了宣德門，沿著朱雀街行至相國寺附近時(shí)，引導(dǎo)皇城司內(nèi)侍的都知鄧保吉向我遞了個(gè)眼色，我會意，旋即悄然勒馬掉頭，準(zhǔn)備離開。
　　?
　　??但似有感應(yīng)一般，公主驀然掀簾，惶惶然喚我：“懷吉，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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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停下來，看著路邊前去相國寺進(jìn)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個(gè)借口，于是轉(zhuǎn)身應(yīng)道：“公主，臣想去相國寺，為公主買點(diǎn)炙豬肉?！?br/>　　?
　　??她疑惑地觀察著我，而我仍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令她無跡可尋。少頃，她也笑了：“那炙豬肉確實(shí)味道不錯(cuò)，但你要買也不必親自去罷？隨便叫個(gè)小黃門去也是一樣的?！?br/>　　?
　　??我淺笑道：“不一樣。豬渾身上下那么多肉，他們不知道哪個(gè)部位好吃，不會選?！?br/>　　?
　　??這話聽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開來，也終于答應(yīng)：“那好，你去罷。不過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趕上我?！?br/>　　?
　　??我自然應(yīng)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凈瘦的。”
　　?
　　??我含笑道：“炙豬肉還是半肥瘦的好，帶些油脂口感更佳?！?br/>　　?
　　??“不要！”，她堅(jiān)決地?fù)u頭，“吃了肥肉會胖?！?br/>　　?
　　??周圍的人聞聲皆笑起來，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么笑什么？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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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一垂，容顏隱于簾后，車輦復(fù)又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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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侍馬而立，目送她遠(yuǎn)去，然后轉(zhuǎn)身對留在我身邊，等待押我出城的鄧都知說：“懷吉有一不情之請，望都知應(yīng)允。”
　　?
　　??“說罷?！编嚩贾溃次业难凵耦H有憐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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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知可否再給我一點(diǎn)時(shí)間，讓我去相國寺買點(diǎn)東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帶去公主宅，交給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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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應(yīng)該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嘆：“好，我陪你去?！?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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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燒朱院門前時(shí)，鄧都知率皇城司諸內(nèi)侍停下，在外等候，讓我一人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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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見過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體格健壯的婦人。一見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熱情地招呼：“郎君是要買炙豬肉罷？現(xiàn)在恰好有一匹剛烤好的，還燙手著呢！”
　　?
　　??我入內(nèi)挑選，一邊查看一邊隨口問她：“惠明大師不在店中么？”
　　?
　　??“別提那個(gè)老不死的！”那婦人左手叉腰，右手搖著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壇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現(xiàn)在還沒起來！”
　　?
　　??我驚訝于她的語氣，轉(zhuǎn)念之間才想起來，以前聽說過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戲稱其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這位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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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罷？適才不知，失敬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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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大手一揮：“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們讀書人叫著玩的，說實(shí)話，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渾家呢！跟著他過，早晚會被他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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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雖如此說，她提起惠明時(shí)目中仍有溫暖的亮色閃過，那神情似曾相識，有如若竹抱怨馮京的模樣。
　　?
　　??我應(yīng)以一笑，不再繼續(xù)這個(gè)話題，只指著一塊選好的炙豬肉，要她切凈瘦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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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要凈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囑咐的罷？”梵嫂邊切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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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多說什么，只頷首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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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嫂笑了：“郎君對娘子這般體貼，她一定生得很美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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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著，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陽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間最美的女子?！?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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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燒朱院出來，我把炙豬肉交給鄧都知，隨即上馬，頭也不回地朝城外馳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內(nèi)侍一度以為我要逃跑。他們一個(gè)個(gè)躍馬追來，而我并不稍作解釋，一徑鞭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個(gè)山丘上，才勒馬停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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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現(xiàn)在……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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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著這個(gè)問題，我愴然回首，一雙潮濕的眼迎上漫天飄散的雨絲風(fēng)片，眺望遠(yuǎn)處被覆于淡墨色煙云下的天家城闕，向這座深鎖著我所愛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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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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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宮南內(nèi)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種詩歌描繪的凄涼，直到我進(jìn)入西京大內(nèi)，才深切領(lǐng)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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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國朝陪都，泉甘土沃，風(fēng)和氣舒，清明盛麗。承漢唐衣冠遺俗，國朝士大夫亦偏愛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園池，筑臺榭，植草木，以為歲時(shí)游觀之好。因此洛陽城中士大夫園林相望，花木繁盛，譽(yù)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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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皇帝駕幸洛陽的機(jī)會并沒有士大夫們多，往往只是在朝謁諸帝陵寢的時(shí)候才順道前往，少留短短兩三日，因此西京宮城受到的重視程度遠(yuǎn)不如東京大內(nèi)。隋唐延續(xù)至今的宮室已有不少殘損，國朝皇帝也無意大修，管理維護(hù)大內(nèi)的官員使臣大多用拆東墻補(bǔ)西墻的方法修葺，常拆舊房兩間修為一間新房，到如今宮城規(guī)模已大大縮小，不復(fù)前朝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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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壁殘?jiān)嗔?，這里也成了荒草昏鴉繁衍的樂土。我到達(dá)之時(shí)正值黃昏，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內(nèi)侍引我至我將棲身長居的宮院，推開院門先就聽見一陣鳥兒撲啦啦扇翅膀的聲音，那些被驚動(dòng)的黑羽鴉雀相繼飛上葉落殆盡的枝頭，看著我們踏著厚厚一層枯葉入內(nèi)，它們又很快恢復(fù)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過頭去，用它們那單調(diào)得理直氣壯的“嘎嘎”聲朝著西風(fēng)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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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聆聽這鴉鳴之聲時(shí)，老內(nèi)侍摸出一把鑰匙，哆哆嗦嗦地打開了一間宮室門上的鎖。推門之后他先揮動(dòng)佛塵，掃去梁上懸下的蛛絲，才示意我進(jìn)去，說：“就是這里了?！?br/>　　?
　　??我花了三天時(shí)間把這里清理成一個(gè)可以居住的地方，又過了幾天，一位新結(jié)識的灑掃班內(nèi)侍到我這甲來，一見這情形便笑了：“這么干凈，還按東京的習(xí)慣打理呢，你一定是還想著要回去?！?br/>　　?
　　??后來我才注意到，這里的內(nèi)侍跟東京的也大不一樣，頹廢而懶散，自己的居處和所司的宮院都雜亂無章，而他們也欠缺清理的動(dòng)力，就算干活，也只是在有都監(jiān)在場之時(shí)才擺動(dòng)兩下掃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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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那么干凈干嘛呢？反正天高皇帝遠(yuǎn)，官家又看不見ｄ?！彼麄冋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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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基本都是犯過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東京，無人關(guān)注的人生也像宮城一般，隨著歲月流逝日趨荒蕪，似乎活著的意義就只是拋開掃帚，瞇著眼睛，躺在有陽光的庭院里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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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把太多時(shí)間用在和他們閑聊上，雖然他們對我以往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在他們看來，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終日只知持著掃帚清掃那些永遠(yuǎn)掃不干凈的院落，就像我現(xiàn)在的職務(wù)所要求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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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佑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樣在大殿前掃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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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頭，怕?lián)P起的塵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這一舉目，看清他面容，一時(shí)竟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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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溫和地微笑著，喚我的名字：“懷吉?！?，我又驚又喜，手一松，掃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張先生?！?br/>　　?
　　??張茂則如今的具體職務(wù)是永興路兵馬鈐轄，在京兆府長安掌禁旅駐屯、守御、祖練之政令。他告訴我，此番是作為永興路進(jìn)奏使臣，還闕賀歲畢，依舊回長安，途經(jīng)西京，知道我現(xiàn)在在這里，便來看看我。
　　?
　　??我請他入我居處，想出門備些酒菜，卻被他止?。骸拔乙幌虿伙嬀疲幌踩澬戎?。我這里剛巧帶有一餅今年皇后所賜的小龍團(tuán)，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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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他平素一無所喜，唯愛飲茶，也就答應(yīng)，立即尋出茶具，以待煮水點(diǎn)茶。
　　?
　　??張先生從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小龍團(tuán)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銀制的湯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鵝溪畫絹茶羅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盞，皆世人推崇的極品點(diǎn)茶器皿。
　　?
　　??“這些也是皇后賜的？”我指著茶具問他。
　　?
　　??他擺首，道：“這是官家賜的?！?br/>　　?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br/>　　?
　　??他只應(yīng)以一笑：“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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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再多說，我也不繼續(xù)追問，接下來的一別只沉默著看他倒去小龍團(tuán)茶上的膏油，用一張干凈的紙包裹了錘碎，然后取出適量置于那舟形銀茶碾上，開始用其中獨(dú)輪細(xì)細(xì)碾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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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鳳團(tuán)茶是建州鳳凰山北苑貢茶，茶餅上印有龍、鳳紋樣，大龍、鳳團(tuán)茶一斤一餅，這種小龍團(tuán)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轉(zhuǎn)運(yùn)使時(shí)選北苑茶之精細(xì)者所制，一斤十餅，而一年所貢也不過十斤。茶色乳白，這一碾開，玉塵飛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覺沁人心脾。
　　?
　　??張先生見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便淺笑問我：“你如今點(diǎn)茶技藝如何？”
　　?
　　??我低首道：“難望先生項(xiàng)背?！?br/>　　?
　　??他一顧剩余未用的茶餅碎塊，道：“你也來，咱們斗試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