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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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凌亂地堆于枕際,她側(cè)身向內(nèi)躺著,錦被只覆至她肘部,露出半個著白色中單的背影,這樣看上去越發(fā)顯得她瘦骨嶙峋,像墨筆畫的人兒一般單薄而不真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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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走至她榻前,無聲無息,她卻似有感應(yīng),徐徐轉(zhuǎn)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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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瞼浮腫,皮膚暗啞無光,是一夜未眠的樣子??匆娢?,她并不驚訝,平靜地注視著我,干澀的唇動了動,牽出一個殊無喜色的微笑:“恭喜我罷,懷吉,我終于領(lǐng)受了你們所說的‘男女之情’?!?br/> ?
??我屏息而立,試圖說恭喜,也努力朝她笑,可是我發(fā)不出聲音,也覺察到自己面部僵硬,如果在笑,一定不比哭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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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感受呢?”她問我,還是輕柔和緩的語調(diào),仿佛這話題只是涉及書畫的品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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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側(cè)首,表達(dá)我對這問題的回避。她的視線卻漠然追隨著我,帶著一種置身事外般異乎尋常的冷靜,她吐出一個字:“痛?!?br/> ?
??在我的沉默中,她銜著起初那勉強(qiáng)的笑容轉(zhuǎn)頭望上方,一個人說下去:“這也是與李瑋的婚姻給我的所有感覺……你們都說,這樣可以令我的人生圓滿,可是我感受到的卻是比割腕斷臂還要深重的疼痛……”說到這里,她又回眸看我,聲音低柔如耳語:“懷吉,我也是殘缺的了?!?br/> ?
??我再也無法克制,兩滴淚奪眶而出,跪倒在她榻前,所有理智與禮儀維系了二十多年的堅硬外殼被她一語擊破,我完全崩潰,無力再掩飾什么,失聲慟哭,任原本層層包裹著的脆弱的心徹底暴露于她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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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孩童時,我也從來沒有流過這么多的淚,無論我受到怎樣的壓迫與欺凌。但這一刻,那些淚如決堤之水奔涌而下,我無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這樣任這種溫?zé)岬囊后w隨著我的悲泣沖刷我的恥辱,宣泄我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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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首而泣,看不見公主彼時的表情,而她也一直沉默著,既未哭泣,也未曾對我說任何撫慰的話。少頃,她支身坐起來,又朝我俯身,伸出雙臂把我擁入懷中,像母親擁抱孩子那樣,把一側(cè)臉頰貼在我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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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著這溫柔的姿勢,她輕聲說:“都過去了,我們還在一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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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自己妥協(xié),不再去想怎樣離開她,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可避免,遲早會發(fā)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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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如以前一樣,她畫墨竹時我隨侍點(diǎn)評,她彈箜篌時我吹笛試音,下雨了為她撐傘,起風(fēng)了為她披衣……似乎一切都未改變,但是,我們都自覺地不去嘗試在夜間相處,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肌膚的碰觸,更不去提我們之間發(fā)生過的那些跟傷痛有關(guān)的隱事,怕那里的記憶像未愈的傷口,輕輕一碰就會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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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駙馬圓房次日,據(jù)說國舅夫人是很高興的,準(zhǔn)備入宮向帝后報喜,但李瑋大發(fā)雷霆,激烈反對母親將此事告知宮中人。他那惱怒的樣子楊夫人從未見過,吃驚之下也被他唬住了,也就未去通報此事。后來又來旁敲側(cè)擊地勸公主再次接納駙馬,公主均冷面相對,楊夫人只好悻悻地回去,恐怕此后也格外留意我與公主的情況,見我們亦能守禮,便未再生事,只重提納妾之事,讓駙馬納韻果兒,李瑋亦從命,很快將韻果兒收房。納妾后李瑋除了偶爾與韻果兒同宿,其余生活一切如常,還是潛心研究書畫,韻果兒雖過上了錦衣玉食奴仆隨侍的生活,但也并無多少新嫁娘的喜色,不過對公主倒也依舊是畢恭畢敬,侍奉主母的禮數(shù)一點(diǎn)不少。公主宅中眾人就這樣表面維持著平靜的模樣,卻各自心事重重地暫時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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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一月,嘉慶子如期與崔白完婚。離開公主宅之前,嘉慶子跪在公主面前,哭得肝腸寸斷。公主含笑安慰她:“大喜的日子,別弄得像生離死別一樣。你出嫁后還能經(jīng)常回來看我的,咱們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br/> ?
??其余侍女也紛紛勸慰,好一會兒后嘉慶子才止住哭泣。公主讓人給嘉慶子補(bǔ)好妝,又拉住她手左右細(xì)看,想了想,左手往右手手腕處一撥,把一個戴了好些年的羊脂白玉鐲子沿著她們牽著的手推到了嘉慶子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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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一驚,推辭不已,急著要還公主玉鐲,公主按住她手,道:“給你的嫁妝都是讓別人準(zhǔn)備的財物,我一直想著要送你個禮品,卻總也找不到好的。這個鐲子好歹我戴過幾年,如今你帶去,平日看著,就跟我還在你身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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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這才收下,再次含淚拜謝,公主雙手挽起她,仔細(xì)端詳了半晌,最后頗感慨地一嘆:“說起來,我從小到大身邊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是過得開心的。而你嫁了如意郎君,總會跟我們不一樣罷……客氣的話不必再說,只要你跟崔白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是謝我了?!?br/> ?
??吉時將至,嘉慶子必須出門了。她最后拜別公主,一步步朝外走去。公主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庭中送她,在嘉慶子將要出閣門時,公主忽然又開口喚了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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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止步,回首探詢:“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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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和暖的目光撫過那相隨多年的侍女的眼角眉梢,她微笑著,和言表達(dá)最后的囑咐:“你一定要幸福?!?br/> ?
??待嘉慶子出了門,她才轉(zhuǎn)身回房,抑制了多時的淚旋即溢出,滑落在那位新娘看不見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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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出嫁后,公主更顯落寞,對我的依賴也越來越深,她需要我形影不離的相伴,就算我暫時離開一瞬,她的目光也會追隨著我,面上帶著悵然若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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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白天,我都盡量守在她身邊,答應(yīng)她所有的要求,不讓她因我的緣故有一絲不愉快。我珍惜著我們之間每一刻的相處,因?yàn)槊靼走@種貌似平靜的時光就像琉璃盞一樣,隨時都有被打碎的可能,尤其,在我遇見司馬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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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為,在我們相遇的第二天,他就會請今上下令把我逐出公主宅,再流放到某個遠(yuǎn)小偏僻處,而我竟還是有了這一月的安寧,私下想起來,倒很有幾分詫異。不過,也很快得知了個中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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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月公主帶我入省禁中,在福寧殿向今上請安時,今上斟酌著詞句,向公主提起準(zhǔn)備把我調(diào)回宮內(nèi)的事:“天章閣的勾當(dāng)內(nèi)臣老了,在申請致仕休養(yǎng)。我看前后兩省的內(nèi)臣,不是身兼數(shù)職不好調(diào)任,就是不學(xué)無術(shù),當(dāng)不得這管理御制文書的官。想來想去,懷吉倒是個合適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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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甫提及此,公主即睜目以對,直接問:“爹爹是想把懷吉調(diào)離女兒身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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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頗為尷尬,踟躕著說:“并非如此……確實(shí)是找不到合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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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找不到,就讓女兒來找?!惫骷纯痰溃凹韧ㄎ哪钟虚e的內(nèi)臣,女兒倒也知道幾個,可以列出名單,任爹爹選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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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默然,良久不應(yīng)。一旁的皇后見狀,嘆了嘆氣,跟公主明說了:“徽柔,事已至此,我們也不加再瞞你。早在一月前,同知諫院司馬光便知道了懷吉回來的事,上疏請你爹爹不改前命貶逐他。你爹爹押下不理,他便又同楊畋、龔鼎臣等言官接連論列,都請求貶逐懷吉。你爹爹一直未表態(tài),司馬光昨日又再上疏,這一次措辭尤為激烈,而且,還提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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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頓了頓,轉(zhuǎn)顧今上,目中有請示之意。今上明白她意思,便喚過任守忠,低聲吩咐了兩句,任守忠隨即走向書案,取出一個剳子,然后過來,把剳子給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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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展開掃了幾眼,大有怒意,將剳子擲于地上,忿忿道:“這司馬光如此出言不遜,狂妄無禮,爹爹竟不責(zé)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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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相視一眼,都未說話。我拾起剳子,先展開確認(rèn)司馬光的署名,再從頭測覽了內(nèi)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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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開篇先說之前論列未蒙允納之事,繼而矛頭直指公主與今上:“臣聞父之愛子,教以義方,弗納于邪。公主生于深宮,年齒幼稚,不更傅姆之嚴(yán),未知失得之理。臣謂陛下宜導(dǎo)之以德,約之以禮,擇淑慎長年之人,使侍左右,朝夕教諭,納諸善道,其有恃恩任意,非法邀求,當(dāng)少加裁抑,不可盡從,然后慈愛之道,于斯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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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直言抨擊公主恃恩任性不明事理,又暗暗批評了今上教導(dǎo)無方,對女兒過于遷就。在下文中,他再提我此前被貶逐之事,用了更嚴(yán)厲的語句,說我“罪惡山積,當(dāng)伙重誅”。而“陛下寬赦,斥之外方。中外之人,議論方息,今僅數(shù)月,復(fù)令召還。道路籍籍,口語可畏,殆非所以成公主肅雍之美,彰陛下義方之訓(xùn)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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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剳子文末,他重申了自己的態(tài)度與要求:“臣實(shí)憤悒,為陛下惜之。伏望圣慈察臣愚忠,追止前命,無使四方指目,以為過舉,虧損圣德,非細(xì)故也?!?br/> ?
??2.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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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剳子交還給任守忠,再起立整裝,無言地拜謝今上。若依照司馬光的意思,我大概應(yīng)該凌遲處死,而今上并未從言官所請,想出的處理方法還是擢我為天章閣勾當(dāng)官,這是他愛屋及烏之下對我天大的恩賜,雖然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使我與公主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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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快步過來,阻止我謝恩的動作?!安豢?!”她蹙眉對我搖頭,顯然把我對今上的感激理解為接受他的安排?;厣砻鎸Ω赣H,她道:“這些言官終日不管正事,只顧盯著宮眷閨閣,細(xì)論這等瑣事,當(dāng)真無聊之極。爹爹不必理他們,讓他們嚼幾天舌根,等他們自覺無趣,這事也就過了。若爹爹這次也順了他們意,他們勢必更囂張,下次還不知會拿什么芝麻綠豆大的事還折騰爹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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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擺首道:“我原本也想抱著不理,等他們自己偃旗息鼓,但結(jié)果他們卻越發(fā)來勁,步步緊逼……因?yàn)閼鸭莾?nèi)臣,你又是帝女,身份不同尋常,言官們便援引祖宗家法中防范宦者的種種道理來勸我不可讓你們繼續(xù)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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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聞之冷笑:“宮中的內(nèi)臣多了,伺候的又都是身份特殊的宮眷,難道他們也都要援引祖宗家法把所有宦者都逐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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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重重一嘆:“宮中內(nèi)臣雖多,卻沒有像你們那樣徒惹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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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怔,轉(zhuǎn)眸顧我,不由雙頰微紅,默然垂下了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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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看在眼里,此時便緩步過來,牽公主手,引到自已身邊坐下,再溫言對她說:“言官們其實(shí)并不一定真要懷吉性命,只是見他回來,又回到公主宅做事,他們覺得以前諫言未被接納,圣上還寵著你,按你的心意行事,便尤為氣憤,怕此例一開,官家以后難納忠言,而眾內(nèi)臣也會因此氣焰大熾,生出更大的事端。因此,他們這回是鐵了心要分開你們。若官家不給個說法,他們勢必會不依不饒,追究下去。如今你爹爹想出這個法子,讓懷吉回宮在藏書閣做事,既表示接納了言官的意見,又保得懷吉周全,可說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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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跟把懷吉流放到西京有什么不一樣?”公主打斷皇后的話,道,“他離開了我,且不在后宮做事,我們就不能再相見……無論我們之間相隔的是幾座城池還是一道墻壁,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我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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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無語,而今上思忖著,又出言寬慰她:“你們未必不能再相見。你回宮之時也許有機(jī)會遇見他,再或者,年節(jié)慶典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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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jié)慶典時,隔著千山萬水,重重人海,遠(yuǎn)遠(yuǎn)地對望一眼?”公主即刻反問,冷冷地拭去眼角泛出的一點(diǎn)淚光,她凝視著父親,又道:“就算言官不逼迫,爹爹一定也想分開我與懷吉。像你設(shè)想的這樣讓我們慢慢疏遠(yuǎn),是你深思熟慮后決定選用的策略?!?br/> ?
??今上頓時大怒,拂袖掃落幾上的杯盞,直斥公主道:“為了一個內(nèi)臣,你竟然不顧身份,屢次做下失態(tài)的事,將父母的處境、夫君的尊嚴(yán)、宗室的聲譽(yù)和自己的名節(jié)完全拋諸腦后!司馬光指責(zé)你‘不更傅姆之嚴(yán),未知失得之理’,如今看來真是一點(diǎn)也不錯!現(xiàn)在全天下人都在等著聽你的丑聞,看你的笑話,而你竟然還不知悔改,不懂避忌,一意孤行,挑戰(zhàn)言官公論,不明事理至此,真是辜負(fù)了從小所學(xué)的賢媛明訓(x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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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及此今上怒意仍不減,揮臂直指我,又對公主說:“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韙一心維護(hù)的這個人,他只是一個內(nèi)臣,一個宦者,一個不能稱之為男人的人!駙馬那樣愛敬你,你卻對他不屑一顧,而這樣依戀這個人,不覺得可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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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席話聽得公主兩目瑩瑩,她以手掩住顫唞的雙?唇,艱難地控制住彼時情緒,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直視今上,輕聲道:“你說駙馬愛敬我,但是他愛的是我這個人么?不,他愛的是公主,他可以愛任何一個公主,就像愛那根鑲金綴玉的擊丸球棒和晉人尺牘、唐人丹青一樣。他苦練擊丸和收藏書畫,原不是有發(fā)自本心的興趣,而是因?yàn)檫@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們的雅好。他對我百般討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并非源自對徽柔本身的感情,而是因?yàn)槲襾碜跃胖貙m闕,而這里寄托了他的向往。就如池沼里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飛鳥,他渴望過我們的生活、變得與我們一樣。如果我不是公主,對他而言,恐怕就只會是個傲慢、蠻橫的女子,他豈會仍對我保有現(xiàn)在的愛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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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她的訴說,今上面上怒色開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之余露出的一絲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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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再看看我,聲音多了些嗚咽意味:“而懷吉,他對我的照料和呵護(hù),并不僅僅是遵從本職要求。我們初見時,他并不知道我是公主,但已經(jīng)決定冒著被你寵妃迫害的危險而維護(hù)我。我不管在你們眼中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這十幾年來,他陪著我長大,指導(dǎo)我讀書寫字,陪我學(xué)習(xí)音律,與我一起焚香點(diǎn)茶,又一起作畫填詞……他并不僅僅是服侍我的內(nèi)臣,倒更像是我的兄長、師傅和朋友。我們是這樣心意相通,以致我只看他一眼,他便知道我想傳遞的意思……他希望我快樂,但也不會無原則地討好我。他甚至?xí)⌒〉爻靶图づ?,但那只是為督促我做?yīng)做的事……在他面前,我可以拋棄公主的外殼,還原為一個尋常的小女子。李瑋看我的目光總是瑟縮的,仰視的,而懷吉則不,當(dāng)他凝視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他看見的并不是公主,而是一個他珍視的女子?!?br/> ?
??此時今上雙?唇微啟,似有話要說,但公主搶在他之前又開了口,向他提起一個尖銳的問題:“爹爹,在你幾十年的生涯中有沒有遇見一個這樣的女子,愛你敬你只是因?yàn)槟闶悄?,而并非因?yàn)槟闶腔实???br/> ?
??今上徹底失語,目光掠向皇后,與皇后相視的雙眸閃過一點(diǎn)微光,他又側(cè)過了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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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后倒顯得頗為鎮(zhèn)定,見今上不語,便接過話頭勸公主道:“懷吉服侍公主的心意,我們自然都明白。公主信賴懷吉,希望可以保護(hù)他,我們亦能理解。只是外間俗人不知,見你們相處融洽,便易胡亂生疑,若你繼續(xù)與懷吉這樣相處,太過接近,未免更落人口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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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哂:“外人怎么說,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不能讓懷吉離開,否則我再也找不到如他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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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蹙了蹙眉頭,但終于沒反駁公主,保持著安靜的姿態(tài),聽她說了下去:“他能讀懂我所有的喜怒哀樂,也與我一同經(jīng)歷過悲歡離合。孃孃,你知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在你快樂無憂時,他默默退后,甘于做你背后的影子,但當(dāng)你處于逆境,悲傷無助時,他又會向你伸出援手,使你免于沉溺……他是除了父親母親之外天下對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人都舍我而去,他都仍會守護(hù)著我。而且他全心待我,我永遠(yuǎn)不會擔(dān)心他背叛我,傷害我,為別的女子疏遠(yuǎn)我?!?br/> ?
??皇后鳳目微睜,有所動容,但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瞬而已,她很快恢復(fù)了端雅神情,半垂眼睫,若有所思,亦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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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和緩了容色,溫柔顧我,須臾,又面朝今上,徐徐道:“爹爹說我依戀懷吉,是的,我承認(rèn),我確實(shí)依戀他,就像暴風(fēng)雨依戀鄉(xiāng)間屋頂,旅人依戀天際遠(yuǎn)山。面對你給我安排的命運(yùn)我曾幾次想一死了之,而之所以還能活著,是因?yàn)槊看位厥卓瓷砗螅寄芸匆娝谀抢铩瓕ξ襾碚f最值得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長地活著,卻再也見不到他?!?br/> ?
??3.中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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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話卓有成效,此后帝后暫不再提調(diào)我離開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經(jīng)以為的要聰明得多,她有意無意地觸及帝后堅固防線之后的隱痛,使他們感同身受,也讓自己欲傳遞的心意可以順利抵達(dá)父母的內(nèi)心深處。在兒時天真嬌憨和現(xiàn)在言行無忌的外表下,其實(shí)她一直睜著心里那雙慧眼,安靜地觀察著身邊的人情冷暖、世事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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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愿意,她應(yīng)該也可以妥善處理一切關(guān)系,讓自己不至于淪入困境,不過,她也一直都是驕傲的,驕傲得不肯對違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這不是一個允許女子縱恣胸臆的時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負(fù)我心的原則,總是會不可避免地頭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她,還是沒能使她免于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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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今上決定讓我繼續(xù)留在公主身邊,但不見得是他放棄了修復(fù)駙馬與公主夫妻關(guān)系的努力,何況還有一眾言官在密切關(guān)注著公主閨閣之事,逼迫著他尋求解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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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月中,今上頻頻召楊夫人、李瑋、韻果兒和現(xiàn)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內(nèi)都知史志聰入宮商議,我猜他應(yīng)是想與他們找出個令公主接納駙馬的法子,讓她將來自然而然地疏遠(yuǎn)我。這個猜測后來被證明大致不錯,但他們采用的方案卻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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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深夜,我毫無理由的陡然驚醒,起身在床頭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寧之時,一聲凄厲的女子尖叫聲從公主居所的中閣方向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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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那叫聲顯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織著極度的恐慌和憤怒,那女子又接連尖叫了數(shù)聲,聲音聽起來極為凄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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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辨出那是公主的聲音,頓時如罹雷殛,惶恐而焦慮,渾身不自禁的顫唞起來。一把抓過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門的路,迅速朝中閣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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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閣早已是燈火通明,十?dāng)?shù)名侍女和小黃門圍聚在公主臥室內(nèi)外,跑來跑去,手忙腳亂地,有的口中喚“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見什么,也在驚聲尖叫,現(xiàn)場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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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過來,他們才稍稍噤聲,也自覺地讓道,請我入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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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披散著頭發(fā),狠狠地怒視著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頭上赫然有鮮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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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她注目的焦點(diǎn)是李瑋。李瑋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頸和肩頭已有多出被簪子戳傷的痕跡,還有血不斷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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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衣冠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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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攔,公主一定還會撲過去狠狠地刺李瑋,她被怒火灼紅的眼睛也像是即將滴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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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diǎn)明白此時的狀況,但不及細(xì)想,三兩步搶至公主身邊,去奪她手中的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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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仍處于狂怒的狀態(tài),拼命反抗,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揮舞著簪子來刺我。我一邊招架一邊連聲喚她,終于她有了反應(yīng),動作放緩,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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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睜著紅紅的眼睛一指李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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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zhuǎn)身半摟著她,也借機(jī)擋住她直視李瑋的目光,輕拍她的背溫言安撫,再越過公主向她身后的兩名侍女遞了個眼色。侍女會意,繞到李瑋身邊,扶著他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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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說:“殺了他,殺了他……”在我撫慰下她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但旋即悲從心起,埋首在我懷中,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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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許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漸有睡意。見她雙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樣子,我便喚了侍女過來,要她們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驚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開侍女,激烈地說她不要在這里睡,然后自己往外奔去。我跟著去追她,見她只是在胡亂奔跑,完全沒有一個明晰的方向,于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閣廳中,她便在廳中止步,說什么也不肯再入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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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得讓她留在廳中,她也強(qiáng)睜雙眼,堅持不肯睡覺,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準(zhǔn)備出外回避,她卻又驚慌地連聲喚我,很憂慮地問我:“懷吉,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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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摸樣看得我心里難受,于是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對她微笑道:“臣哪兒也不去,只是坐久了,所以站起來舒展一下手足?!?br/> ?
??天亮后,史志聰及楊夫人先后來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見。少頃,任守忠從宮中來,說有官家賜公主與駙馬的禮物。禮物一一呈上,卻是嶄新的鴛鴦錦、合歡被,婚禮上撒帳用的金線彩果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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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說,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閣而居,昨日已曉諭駙馬搬到中閣來。今日特賜禮品,是表喜賀之意?!比问刂倚髡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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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他尚不知夜里發(fā)生的事。我擔(dān)心地觀察公主,而公主漂浮的目光徐徐掃過面前那一對金銀錦繡,暫時沒有什么他別的反應(yīng)。但當(dāng)李瑋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閣門邊時,她頓時呼吸急促起來,皺著兩眉一抬手,她舉起一個盛滿金錢彩果的盤子就朝李瑋劈頭劈臉地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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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不要靠近我!”她怒斥李瑋,又失控地抓起身邊所有拿得動的東西向李瑋砸去,不住重復(fù)著“不要靠近我”,而新涌出的淚又開始沿著臉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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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守忠看得呆若木雞,是我直至了公主對李瑋的下一輪攻擊,而李瑋身后也有人站出來,擋在了呆立不動的李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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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崔白,嘉慶子也旋即現(xiàn)身,走進(jìn)廳內(nèi),微笑著輕喚:“公主?!?br/> ?
??這是他們婚后三朝拜門之后的首次來訪,看來李瑋這時原本是引他們來見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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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了親近的侍女,公主情緒稍稍平復(fù),在嘉慶子的攙扶下落座,但神情仍恍惚,怒火未熄的眼睛還在望向李瑋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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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守忠快步出門,拉著李瑋從公主的視線中逃離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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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亦很懂事,含笑對公主噓寒問暖,只字不提剛才的事。公主偶爾開口問她新婚生活,她也說一切都好,跟公主說起一些生活中的趣事,還取出一個著彩衣的提線傀儡給公主看,笑道:“我見公主喜歡木傀儡,便又請崔郎做了一個。上次公主留下那個是書生,這回是個美人,正好配成一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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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接過看看,唇邊浮出一點(diǎn)淺淡笑意,提著手柄讓木傀儡動了幾下,再問我:“懷吉,這個傀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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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對她笑,說“好”。她卻搖了搖頭,道:“我想要個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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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立即賠笑道:“公主想要什么樣的只管告訴崔郎,他一定會給公主做出來?!?br/> ?
??公主微微頷首,對崔白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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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我并沒有與崔白多說話,而他也一直沉默著,很專注地觀察著這一場風(fēng)暴后略顯狼狽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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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陪了公主許久,趁崔白拜會李瑋時,我亦隨他起身,送他出了中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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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崔白走遠(yuǎn)后,我并未立即折返回中閣,而是朝楊夫人居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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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昨夜的事,必定又是她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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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行至中途,有人在身后喚我,回首一看,是已成為駙馬側(cè)室的韻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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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走到我面前。擋住我去路,像我發(fā)問:“梁先生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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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言:“去找國舅夫人,有些事,我想問她?!?br/> ?
??“是昨晚都尉與公主的事罷?”韻果兒道,“先生別去了,此事與國舅夫人沒什么關(guān)系?!?br/> ?
??我鎖著眉頭向她投去詢問的一瞥。而她平靜地迎上我的目光,淡淡道:“是我勸都尉昨晚入中閣的?!?br/> ?
??4.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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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緩的語調(diào)有異乎尋常的冷漠,令我仿佛是在聽做完筆錄的文吏向判官陳述一段公案:“官家最近常召國舅夫人和我去商議公主的事,聽說公主曾與都尉同寢,便要我們在公主面前多說都尉好話,讓公主以后繼續(xù)與都尉做真夫妻。但是我們都知道,公主厭惡都尉,看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塊發(fā)霉的炊餅,誰的美言都不會使公主回心轉(zhuǎn)意。所以,我就建議官家索性下令讓都尉搬到中閣去,夫妻獨(dú)處一夜,勝過旁人說十車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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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道公主厭惡都尉,還讓官家下這種明顯違背她心意的命令?”我看著韻果兒波瀾不興的表情,暗自訝異這熟悉的眉眼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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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梁先生你博學(xué)多聞,但一些關(guān)于女人的事,未必是你都知道的?!闭f完這句,大概是為免令我太尷尬,她移目注視中閣重檐粉墻,才又道,“許多夫妻間的閑氣都是在深夜的閨房中化解,以前云娘也曾跟我說,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魚水之歡是彌補(bǔ)夫妻裂痕的良方,如果公主跟都尉同床共枕幾次,對都尉的態(tài)度一定會有所改善?!?br/> ?
??她談?wù)撝@私密話題,但態(tài)度如此坦然,倒令我顯得有幾分局促。好一會兒我才開口:“公主第一次請都尉留宿,結(jié)果你我都看到了,她與都尉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還越來越遠(yuǎn)了。你又為何出此下策,讓都尉激怒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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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果兒道:“女人的第一次,除了痛,還能有什么感覺呢?但以后就不一樣了。都尉也說公主不會接納他,我勸他對公主強(qiáng)硬一點(diǎn),他很驚訝,說這樣公主可能會恨他,我就跟他說:‘反正公主已經(jīng)很恨你了。就當(dāng)是下一次賭注,贏了從此公主會與你好好過下去,輸了也不會有更壞的結(jié)果,頂多不過是公主繼續(xù)恨你?!?br/> ?
??我冷眼看她:“現(xiàn)在你看到更壞的結(jié)果了?!?br/> ?
??“都尉優(yōu)柔寡斷,還是做不到適當(dāng)?shù)膹?qiáng)硬,昨夜入中閣后猶猶豫豫,倒驚醒了公主,讓她大鬧起來?!彼仨币曃?,道:“公主如今這樣,先生你也難辭其咎。你把她保護(hù)得太好,不肯讓她受一點(diǎn)點(diǎn)傷害,可是有些疼痛是生命中必須經(jīng)歷的,就像若要學(xué)會走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如果她出降之初就與都尉同宿,事態(tài)應(yīng)該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不可收拾了?!?br/> ?
??我不由心驚,如觀察一個陌生人那般打量著她。我認(rèn)識她十幾年,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這樣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洞察力。她已按自己的心意把握住了她的命運(yùn),而現(xiàn)在我需要思考的是她對公主的態(tài)度,在共事一夫的情況下她如此設(shè)計是真的要修復(fù)公主與駙馬的關(guān)系,還是要用傷害公主的方式造成他們夫妻間的徹底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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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兩天公主情緒仍然很不穩(wěn)定,但凡看見李瑋,甚至只要聽見李瑋的名字都會發(fā)怒,哭罵、擲物、發(fā)狂似的奔走都有可能發(fā)生。由此無意中看見今上這次賜給她與李瑋的一個繪有鴛鴦戲水圖案的瓷枕,便舉起摔碎,讓后拾起一塊瓷片就朝自己脖子刺去,幸好我彼時就在她身邊及時阻擋,才沒有造成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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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她從此拒絕在中閣臥室睡覺,只肯坐在廳中,晝夜不眠。我勸她入內(nèi)安歇,她堅決地?fù)u頭:“有賊會進(jìn)來的。”我說已經(jīng)囑咐眾侍女好好守護(hù),不會再發(fā)生任何意外,她仍不答應(yīng):“不能相信她們?!?br/> ?
??那些侍女其實(shí)也挺無辜,那一晚韻果兒在公主入睡后帶李瑋入中閣,宣布今上讓李瑋搬來與公主同寢的命令,侍女們不敢違抗,便讓李瑋進(jìn)了公主臥室,不料此事不諧,也連累她們失去了公主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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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兩日,公主已憔悴的不成人樣。史志聰不敢隱瞞,只好入宮把公主宅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帝后及苗賢妃,苗賢妃立即派王務(wù)滋來接公主入宮住了幾天。苗賢妃看見女兒慘狀,心疼之余怒氣難消,便撒在史志聰身上,向今上控訴他監(jiān)管公主宅失職,致使公主受駙馬及其妾室欺負(fù),今上遂把史志聰免職,連帶把他原來入內(nèi)都知的官階也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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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上反復(fù)承諾不再讓李瑋與公主同寢一室之后,公主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回公主宅。隨我們一起回到宅中的是王務(wù)滋,在苗賢妃的舉薦下,他成了公主宅新的管勾內(nèi)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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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選他去公主宅原因有二:首先,他在苗賢妃閣中多年,看著公主長大,既了解公主又對公主很忠誠;其次,他頭腦靈活,對待下屬很有手段,用苗賢妃的話說是“既不是梁全一那樣的老好人,也不是史志聰那樣只知道奉承官家的馬屁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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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務(wù)滋一上任便給了韻果兒一個下馬威——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前來迎接的韻果兒臉上,他瞪著她厲聲斥道:“賤婢,下次再理不清你這幾根花花腸子,仔細(xì)我拿把剪刀給你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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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楊夫人、李瑋等人瞠目結(jié)舌的注視下,他又恢復(fù)了和悅神情,幾乎是和藹可親地笑著對韻果兒拱手:“韻姑娘恕罪,剛才那句話是苗娘子要我轉(zhuǎn)述給你聽的,老奴不得已而為之,得罪了?!?br/> ?
??韻果兒紅著眼睛捂住面頰,冷冷地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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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務(wù)滋保持著那親切的笑容,以很禮貌的方式宣布了對韻果兒的處罰:“我看韻姑娘氣色不佳,應(yīng)是連日操勞所致,不如現(xiàn)在便回房歇息,此后一個月,宅中諸事無須再管,只安心靜養(yǎng)便好。我也會派人在姑娘房前伺候決不讓閑雜人等入內(nèi)打擾姑娘?!?br/> ?
??語罷他微微一側(cè)首,立即便有兩名小黃門上前,左右挾持著韻果兒,帶她回房軟禁起來。從此公主宅中侍女人人自危,見了王務(wù)滋便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退縮低首,大氣也不敢出。在他面前,連一貫囂張的楊夫人也收斂了許多,對他說話客客氣氣,乃至輕聲細(xì)語,全不見以往的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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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宅中住下后,王務(wù)滋格外留意李瑋的舉動,派了很多人監(jiān)視他,李瑋從清晨起身到夜晚就寢之間的情況,事無巨細(xì),都會有人跑來向王務(wù)滋報告。我看在眼里,不免覺得過分,便私下對他說:“先生保護(hù)公主自然盡心,只是關(guān)注駙馬動靜至此,豈非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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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務(wù)滋嘆道:“你與我共事多年,與公主又是這般情形,我也不必瞞你,此番苗賢妃讓我前來,原是有所囑托。她明白公主痛恨駙馬,二人之間絕無和好的可能,因此命我留心觀察駙馬行為,若有一絲不妥,例如對公主不敬或口出怨言,都要上報官家,以便日后請求官家允許公主和駙馬兩廂離絕,讓公主回宮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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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李瑋有沒有察覺到,反正李瑋以后的表現(xiàn)實(shí)在無懈可擊,每日早晚過來向公主請安,知道公主不想見他,便遙拜于閣門外,隨即默默離去,絕不驚擾公主。他待公主恭謹(jǐn),對王務(wù)滋也尊重,有時面對王務(wù)滋刻意的挑釁也無一句怨言。而且在韻果兒被軟禁的情況下他也沒有讓任何侍女侍寢,使王務(wù)滋連說他“好色”的借口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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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果兒也是有氣性的,在被禁足后她開始絕食,不久即氣息奄奄,而王務(wù)滋也沒有放她出來的意思,無論李瑋和楊夫人如何懇求,后來,是我去打開韻果兒的房門,把她扶了出來,送到楊夫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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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夫人很吃驚:“梁先生放她出來,是王先生許可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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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說:“沒關(guān)系,我會向他解釋?!?br/> ?
??我準(zhǔn)備離開時,韻果兒忽然開口請我留步,然后低聲問:“你也認(rèn)為,我是要害公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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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實(shí)話實(shí)說:“我不確定?!?br/> ?
??“那你還救我?”韻果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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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我面前死去?!?br/> ?
??她惻然一笑:“你一直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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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了瞬干澀的眼,她抹去多余的情緒,又尋回了平靜的語氣:“我要設(shè)法讓公主接受她的夫君,如果不行,那讓她懷孕,生下一個自己的孩子也是好的,這樣她以后的生活就有了寄托,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你離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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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沉默后,她又略略勾起了唇角:“不要這么驚訝地盯著我。你一定也能想到,你與公主,遲早是會被人拆散的?!?br/> ?
??5.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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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七年正月十八日,今上照例御宣德門觀燈,召后妃、公主。諸臣及命婦隨行。此前諫官司馬光、楊畋等人言說去年諸州多罹水旱,鰥寡孤獨(dú),流離道路,希望今上減少游幸,罷上元觀燈,以憫恤下民,安養(yǎng)神圣。但今上仍決定不罷燈會。登上宣德門后,他一顧左右從臣,說出一個理由:“正是因?yàn)槿ツ臧l(fā)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所以朕才想借此佳節(jié),與歷經(jīng)苦難的萬民同樂,而并不是為滿足朕一人的游觀之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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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上眼中,公主顯然也是“歷經(jīng)苦難的萬民”之一。觀燈間隙,他頻頻轉(zhuǎn)顧女兒,問她可否喜歡足下這片燈火樓臺,公主總是淺淺笑著說喜歡,但投向火樹銀花的目光散漫無神,在長期心情郁結(jié)之下,這兒時最喜歡的游觀項(xiàng)目已激不起她多大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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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燈之時城樓下依舊有諸色藝人各進(jìn)技藝,在兩名女裝相撲表演時,公主難得地傾身垂視,表示了特別的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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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相撲士還是短袖無領(lǐng),袒露大片胸脯的裝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聽阿荻和張夫人提起司馬光對這一點(diǎn)表示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戲仍有這種表演,也不知是他當(dāng)年沒有進(jìn)諫還是今上聽了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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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撲結(jié)束,觀眾紛紛喝彩,今上下令賜女相撲士銀絹若干,而司馬學(xué)士從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面前,躬身長揖,一臉嚴(yán)肅地奏道:“陛下,宣德門乃國家之象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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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侍旁,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裸戲于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苯裆衔创f完便正色續(xù)道,旋即失笑,擺擺手,又對司馬光道:“卿每年都這樣說,朕都會背了。只是上元節(jié)女子相撲是傳統(tǒng)百戲之一,東京臣民觀此表演已成風(fēng)俗,每次比武,觀者如堵,相撲士裝束百姓也習(xí)以為常,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強(qiáng)令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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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正色道:“子曰:非禮勿視。女子袒露肌膚,乃寡廉鮮恥之舉,而觀者直視,有違圣人明訓(xùn),實(shí)屬無禮。大宋受命于天,太祖、太宗常告誡臣下,天下之禍生于無禮也。無禮,則壞法度、敗風(fēng)俗,久之天下蕩然,臣民莫知禮儀為何物,勢必天下大亂,世祚不永,敗亡相屬,生民涂炭。今若不禁這女子裸戲,國中[yn]靡之風(fēng)日盛,將招致惡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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