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舐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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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與我一樣,能感覺到司馬光阻止我復(fù)職之事只是第一步,他肯定會繼續(xù)請求今上再次將我逐出京城。為此今上在儀鳳閣中與苗賢妃私語許久,大概與她商量如何將我調(diào)離公主身邊,但最后苗賢妃非常反對,驀地站起凄聲道:“不能再讓懷吉離開了!現(xiàn)在的他就像是公主的麻藥,有他在公主還能有些安靜的時(shí)候,如果他不在了,公主會痛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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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今上也認(rèn)同這個(gè)觀點(diǎn),他沉默下來,不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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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又忿忿道:“那司馬光真是個(gè)刺兒頭,老盯著公主的事不放,步步緊逼,簡直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官家不如把他外放,越遠(yuǎn)越好,省得他又再生事端害了咱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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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長嘆:“司馬光忠良正直,德行無虧,哪里尋得出一絲錯(cuò)處!無故將他外放,勢必朝野嘩然,會掀起更大的風(fēng)波?!?br/> ?
??苗賢妃泫然道:“那官家日后處理公主的事,仍需處處看他的臉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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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想想,道:“我把他調(diào)離諫院罷。不在其位,他的話也許會少一點(diǎn)?!?br/> ?
??于是,他下旨將司馬光升為知制誥。知制誥與翰林學(xué)士統(tǒng)稱“兩制”,分管外制、內(nèi)制,為皇帝草擬詔令,職位清貴,又易于向上晉升,館閣之士莫不以置身兩制為榮。而且,僅從俸祿上看,知制誥的錢糧也比諫官多得多,因此,世人都以為司馬光會欣然接受任命,卻不料司馬光接連上表推辭,稱自己才疏學(xué)淺,文采不足,不能勝任詞臣之職,懇請圣上留他在諫院,讓他繼續(xù)做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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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今上還道司馬光這是升職前的例行謙辭,不改圣意,促他上任,而司馬光居然又連續(xù)五六次上表,態(tài)度堅(jiān)決,反復(fù)重申詔令文章非其所長,不敢領(lǐng)旨。最后今上把他那厚厚一疊辭呈給苗賢妃看,兩人面面相覷,無計(jì)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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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終日愁眉不展,只有在清醒時(shí)的公主面前才會露出一點(diǎn)溫柔的微笑。他凝視公主的模樣終于讓我領(lǐng)會到什么是“舐犢情深”——他的目光像一只柔軟的手,總在嘗試撫平女兒無形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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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考慮我的事,他們也很擔(dān)心李瑋會詢問公主的歸期,他們也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公主與李瑋的婚姻該如何維系。而李瑋忽然主動提出了一個(gè)解決方案:他上書自劾,說自己奉主不周,罪無可恕,懇請今上將他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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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大喜,力勸今上允其所請,今上考慮后也答應(yīng)了,宣布以駙馬都尉李瑋知衛(wèi)州,其母楊氏歸李瑋兄長李璋處,兗國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內(nèi)臣隨其回宮,其余諸色祗應(yīng)人皆散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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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公主實(shí)際便與李瑋分居了,雖未離絕,但可使公主暫時(shí)從她厭惡的婚姻中擺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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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上作此決定之后,苗賢妃悄悄把這消息告訴了公主,公主茫然盯著母親,聽她說了好幾遍才似聽懂了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彎出上弦月的弧度,卻意態(tài)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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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到言官不會平靜地接受今上的決定,但他們反應(yīng)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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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讓人在殿上宣讀這個(gè)詔令之時(shí),我原本在儀鳳閣中與公主及嘉慶子閑聊。經(jīng)我建議,苗賢妃把嘉慶子召入宮來陪公主兩天。嘉慶子帶來幾卷崔白的畫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面前一一鋪陳開來,請公主賞玩。其中有個(gè)錦盒她卻沒有打開,瞟了我一眼,似有顧忌,而公主徑直接了過去,略略開啟盒蓋看了看便擱在身邊,也不像是準(zhǔn)備給我看。我想也許是女孩兒閨中物事,便沒有多問,至于他們一起欣賞別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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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有內(nèi)侍從今上視朝的垂拱殿過來,對我道:“官家請梁先生即刻上殿?!?br/> ?
??我不免錯(cuò)愕,怎么也未想到皇帝會在視朝之際宣我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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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聽見,立即很關(guān)切地問:“爹爹讓懷吉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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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侍踟躕道:“臣也不知……適才官家在跟一些諫官臺官討論駙馬補(bǔ)外的事,那些官兒提到了梁先生,所以官家命臣來傳宣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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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緊了我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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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她一個(gè)安慰的微笑,輕輕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沒事的,我去去就來?!?br/> ?
??我闊步朝外走,走到閣門處忍不住回頭,見公主跟上幾步,扶著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極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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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垂拱殿時(shí),見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諫官有臺官,有的站著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來進(jìn)行的又是一場臺諫聯(lián)合的廷諍。而御座中的今上側(cè)首朝一旁,耳廓赤紅,雙手緊握御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現(xiàn),是憤怒至極時(shí)才會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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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jìn)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揮袖一指我,揚(yáng)聲對眾人說:“你們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逼朕去殺的人!從他的眼中,你們可能看出一絲奸佞邪氣?從他的身上,你們可能感知到一點(diǎn)禍國殃民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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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立即有人上前回應(yīng),我不必移目,只聽聲音已知他是司馬光,“忠奸豈可以外表分辨?人心之所以叵測,也因奸佞之人可能會有溫良的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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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們再仔細(xì)看他,”今上道,“所謂日久見人心。他此前曾在前省服役多年,你們多是館閣出身,或多或少會有過與他接觸的機(jī)會,近年朝會慶典,也可能見過他。請你們仔細(xì)想想,你們所見的他,可曾犯過一點(diǎn)錯(cuò)?你們說他罪惡山積,當(dāng)伏重誅,那就請你們列出他的具體罪行,只要有切實(shí)證據(jù),哪怕只是一樁,朕都會依照你們所說的,將他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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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語塞,眼光都在我身上逡巡著,但均未開口回應(yīng)今上,連司馬光暫時(shí)都找不到反駁的話。須臾,有個(gè)穿綠袍,臺官模樣的人出列,秉笏躬身道:“閉上說梁懷吉無罪,但此前他又以罪貶謫至西京,若懷吉無過,豈會至此?陛下曾親自頒布放逐他的詔令,而今又稱其無罪,豈非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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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令今上難以駁斥。他斜睨著眼,開始打量面前這位三十多歲的低品階臺官,問:“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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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官欠身道:“臣是監(jiān)察御史里行傅堯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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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今上無語,傅堯俞又道:“駙馬都尉李瑋知衛(wèi)州,事出倉遽,驚駭物聽。聞?wù)叨颊f李瑋素行循謹(jǐn),不聞有過,卻不知陛下為何忽然將他斥逐居外。而梁懷吉本以罪謫,卻又非時(shí)召還,朝廷事體,乖戾莫過于此。李瑋夫婦之事,原不為外人所知,如何處理,應(yīng)由陛下父女自己決定,賤臣本不當(dāng)開說,但如今駙馬無過而被譴,內(nèi)臣有罪而得還,聞?wù)唧@詫之余都在猜測其中原因。臣相信公主自幼蒙陛下悉心教導(dǎo),嫻雅淑慎,不會有失禮之舉,但萬口籍籍,傳相譏議,浮謗滋生,在所難免。故臣懇請陛下保全公主姻緣,不使駙馬補(bǔ)外,至于梁懷吉,即便不加誅殺,也應(yīng)依舊放逐,如此方可清除流言,公主清譽(yù)亦不致受損?!?br/> ?
??此言一出,即有多名言官附議,都要求留下李瑋而放逐我。今上擺首,道:“公主是朕的女兒,朕比你們中任何一人都要關(guān)心她的名節(jié)。如果懷吉真的做過有損公主清譽(yù)的事,朕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懷吉之于公主,亦師亦友,豈如你們想的那般不堪。何況,他又是內(nèi)臣……他與一卷書畫、一束鮮花、一爐香煙并無不同,不過是公主不愉快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一點(diǎn)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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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公主的不愉快生活,他的目光愈發(fā)黯淡了,低眉凝思須臾他又抬頭直視眾臣,說了幾句令所有人驚訝的話:“兗國公主的婚事,是朕所下的一著昏招。朕曾經(jīng)以為這是個(gè)最佳選擇,既可報(bào)答章懿太后之恩,又可讓你們都滿意,但沒想到,卻害苦了朕的女兒……既然事與愿違,結(jié)果如此,那朕也只能設(shè)法彌補(bǔ)這個(gè)錯(cuò)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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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坦承自己為公主安排的婚事是昏招已足以令人驚異,而其后竟又說如此許婚是為了“讓你們都滿意”,顯然暗指公主的婚事涉及朝廷政事,他選李瑋這樣一個(gè)在朝中全無根基的人,也是為了協(xié)調(diào)朝中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黨派利益。直言至此,難怪殿中官員都睜大了眼睛,不顧君臣禮儀,一個(gè)個(gè)都去窺看今上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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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先回身應(yīng)對的還是傅堯俞。在今上意欲進(jìn)一步說出彌補(bǔ)錯(cuò)誤的決定時(shí),他截住了今上話頭:“陛下何曾有錯(cuò)!陛下選李瑋尚主,完全是為了賜殊榮予舅家,以報(bào)章懿太后顧復(fù)之恩。當(dāng)時(shí)天下聞之,皆爭相傳頌,無不感嘆陛下仁孝,并勸兒曹效仿,國人莫不以孝義為先,此風(fēng)至今猶存,可見陛下抉擇之英明。因此,陛下更應(yīng)不改初衷,不使李瑋危疑,以全初寵;不使懷吉僥幸,以嚴(yán)后戒。何況,陛下幾位小女依次長成,舉動必以兗國公主為榜樣,陛下不可不在意。臣望陛下精選宮嬪,以道理磨切公主,讓她收斂性情,安于其家。如此,陛下對章懿太后之孝心增廣,而朝中坊間對公主的浮謗也將平息?!?br/> ?
??說完,他對今上頓首再拜,“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區(qū)區(qū)關(guān)心,冀陛下加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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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幻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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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qū)區(qū)之心……”今上重復(fù)著傅堯俞這話,惻然道,“那么你們可否也體諒一下朕的心情呢?朕的女兒無意求生,朕每次上朝都會擔(dān)心,午時(shí)回到禁中,是否還能再見到她?!?br/> ?
??他屏息坐正,抹去了聲音中的蒼涼之意,先淺笑著問傅堯俞:“卿有女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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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堯俞遲疑,但還是回答了:“臣有二子,并無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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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又轉(zhuǎn)而看司馬光:“司馬卿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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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令司馬光稍顯不安,又惆悵之色自他眼中一閃而過,但他旋即又肅穆如故,欠身作答:“臣無親生子女,但膝下有一族人之子為嗣?!?br/> ?
??今上再環(huán)顧殿中所有臺諫官,徐徐道:“如果你們做過父親,就應(yīng)該能設(shè)想朕如今的感受罷?兗國公主是朕的女兒,在此前十幾年的光陰中,她曾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在朕眼中,遠(yuǎn)比所謂的‘掌上明珠’珍貴,江山都是身外物,何況那些如同過眼云煙的金銀珠寶。而公主,卻與朕血脈相通,是朕生命的一部分。她受傷之時(shí),看到她那氣息奄奄,命懸一際的模樣,朕真的很怕失去她。如果她不在了,朕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gè)公主,還有一股斷裂的生命。見她如此痛苦,朕也能感到摧心損肝般的疼痛,更令朕難受的是,她的痛苦是朕這個(gè)父親一手造成的……如果你們也有兒女,眼見著他們因你們的錯(cuò)誤陷入困境,你們又會是何等心情?公主的余生大概已與喜樂無緣了,所以,朕現(xiàn)在也懇請你們,給朕一個(gè)亡羊補(bǔ)牢的機(jī)會,讓朕略作補(bǔ)救,讓她至少得到些許安寧?!?br/> ?
??這一席話盡顯父母之心,聽得大多數(shù)官員啞口無言,目中的銳氣也斂去不少。傅堯俞也沉默著,只是秉笏低首肅立,但與此同時(shí),亦有另一官員趨身向前,擺出了進(jìn)言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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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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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憐惜女兒,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請問陛下,可曾想過李國舅夫人的感受?”司馬光道,繼而慨然陳詞,“她是駙馬的母親,也有一顆父母之心。當(dāng)初承蒙陛下賜婚,想必國舅夫人也滿心歡喜,期待新婦進(jìn)門,早日安享兒孫之福。卻不料公主與駙馬不諧,欺侮家姑,寵信內(nèi)臣,以致外議籍籍,無不怪愕。國舅夫人面對如此景況,心中悲涼可想而知。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貶逐駙馬,使李氏母子離析,家事流落,大小憂愁,殆不聊生。這等結(jié)果,豈是陛下決議與李氏聯(lián)姻之初衷?陛下為求女兒順意,卻又可全不顧國舅夫人愛子之心,強(qiáng)令其骨肉分離么?陛下鐘愛公主,楊氏亦愛其子,隨上下有別,尊卑有差,但舐犢之情都是一樣的,陛下豈可以他人之痛來療公主之傷?章懿太后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閱太后奩中故物,再想想太后平生之居處,獨(dú)能無雨露之感、凄愴之心么?陛下追念章懿太后,使李瑋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貴其家,以報(bào)母恩。而今令李瑋母子落得如此結(jié)果,陛下面對章懿太后在天之靈,能不慚愧?再欠李氏的這一筆人情,又該如何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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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shí)是個(gè)擅長做言官的人,這一連串追問語氣依次遞增,輔以揚(yáng)臂振袖的手勢,是他在皇帝面前全無頹勢,倒像個(gè)教訓(xùn)學(xué)生的夫子,所說的話聽起來又句句在理,今上面露難色,垂下了眼簾,緘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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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停了停,不見今上回答,司馬光又建議道:“臣愚以為,陛下宜留李瑋在京師。公主宅邸應(yīng)人等,未曾有過者皆可留在宅中,家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經(jīng)陛下義理曉諭后回心轉(zhuǎn)意,率德遵禮,復(fù)歸本宅。不然,公主必?zé)o復(fù)歸李氏之志?!币徽Z及此,他又側(cè)首看我,目中多了一分冷肅之光,“而梁懷吉,若陛下決議寬仁待之,也可饒其不死,但務(wù)必遠(yuǎn)加竄逐,貶放于外,終其一生,不可召還?!?br/> ?
??其余臺諫官頻頻點(diǎn)頭,都請今上采納司馬光建議,傅堯俞亦附議,再對今上道:“陛下鐘愛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鐘愛不能等同于溺愛。因溺愛而容許公主不遵禮義、不守法度,終將害了公主。何況,公主恃愛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瑋而召還隸臣,是悖禮之舉,已為四方笑,若不依司馬學(xué)士之言補(bǔ)救,日后陛下將何以教誨其余幼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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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上經(jīng)過一番思量后鎮(zhèn)靜地抬起了頭,開口對眾臣說:“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按你們的意見去做。如果再給我的女兒這樣的打擊,她會死的?!?br/> ?
??我察覺到了他語氣的改變。皇帝在朝堂上自稱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用以表達(dá)與眾臣推心置腹的態(tài)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說話而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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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歲大婚,到二十九歲才迎來了兗國公主這第一個(gè)女兒,其中足足等待了十四年?!苯裆险f,還是用那種平常人的語氣緩緩道來,“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三夜,幾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產(chǎn)地館舍外等待,風(fēng)露蝕骨,我著了涼。但是,看到我的第一個(gè)孩子這么美麗這么可愛,我實(shí)在是很快樂,三臺呢不睡覺也快樂,著涼也快樂。那天晚上,頭一次見到她,她睜開眼睛,哭得驚天動地,我居然跟著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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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落淚”,他的語調(diào)有異。我垂目而立,沒有窺探他的表情,但仿佛看見了他含淚的眼,也可以感覺到他現(xiàn)在是如何感傷地憶及當(dāng)年的喜極而泣,通過他微顫的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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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微微的變調(diào)只是一瞬間的事,今上調(diào)整好情緒,又繼續(xù)說:“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時(shí)間,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帶到這個(gè)世上,我還能為她做些什么。當(dāng)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shí)候,我看著她的眼睛,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我會珍愛她一生一世,讓她擁有幸福無憂的人生。自從跟她有了那個(gè)漫長的約定開始,我便時(shí)刻提醒自己要對她好,為讓她平安喜樂地成長和生活,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承諾,但卻是我無法保證可以實(shí)現(xiàn)的承諾……她與李瑋的婚事,我曾以為會讓所有人都滿意,是最佳選擇,但結(jié)果卻讓她如此不快樂。我當(dāng)年那錯(cuò)誤的決定已經(jīng)令她喪失了快樂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錯(cuò)再錯(cuò),按你們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從,繼續(xù)困她在這場婚姻里,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連一絲慰藉也無的慘淡人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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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深呼吸,換回了皇帝的語氣,很堅(jiān)定地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朕很感謝眾卿家對兗國公主家事的關(guān)注,但朕不會收回之前的旨意。李瑋仍舊知衛(wèi)州,朕也不會再將梁懷吉放逐出去。對章懿太后和李氏一家朕自然是有愧的,也會盡量設(shè)法補(bǔ)償。眾卿家嘲笑朕也好,指責(zé)朕也罷,朕都不會介意,只請你們?nèi)菰S朕這個(gè)父親,為了保全女兒的性命,如此自私一回?!?br/> ?
??今上話已至此,眾臺諫官亦無更多意見,何況今上那番話說得頗動情,期間諸臣相互轉(zhuǎn)顧,有唏噓之狀。原本出列在殿中與今上僵持的官員逐漸開始?xì)w位,連傅堯俞都默默地退回了原來所立之處,只有司馬光一人非但不退回,反而迎面趨近,直視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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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他朗聲喚今上,語調(diào)沉穩(wěn),暗蘊(yùn)威儀,“世人皆稱陛下為‘官家’,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意?;实垡蕴煜聻榧遥煜氯f民無不是陛下兒女。陛下豈可獨(dú)愛公主而將其余子民拋諸腦后?如今眾議紛紜,煩瀆圣聽,皆因公主縱恣胸臆,無所畏憚,數(shù)違君父之命,寵信內(nèi)臣,陵蔑夫家。女子婚姻從來都由父母決定,女子自當(dāng)遵命,既嫁從夫,豈有因嫌棄夫君而哭鬧要求離異之理?何況公主身份與眾不同,又有宦者從旁蠱惑,公主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挾陛下插手其家事,明日便可依樣要挾陛下許其干涉國事。謹(jǐn)防宮闈之變是祖宗家法重中之重,漢唐教訓(xùn),陛下不可不引以為戒。再者,天地綱常不容淆亂。今李瑋因公主而遭斥逐,是婦得以勝夫。婦若得以勝夫,則子可以勝父,臣可以勝君。其源一開,其流勢必將不可塞,上行下效,風(fēng)俗敗壞,陛下又將如何以安天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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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搢笏于腰間,屈膝跪地,拱雙手于地,頭也緩緩點(diǎn)地,手在膝前,頭在手后,向今上行最莊重的稽首禮,再道:“臣伏望陛下秉公處理公主之事。若李瑋蒙斥出外不可改變,公主也應(yīng)受到處罰,爵邑請受,不可全無貶損,如此,陛下方能以至公之道示天下。至于梁懷吉,萬不能再姑息,至少要貶逐于外,才可使流言平息。公主無受閹宦教唆之虞,陛下亦可防大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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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說完,今上并無改變主意的跡象,只是揮了揮手:“今日之事就議到這里,卿退下罷?!?br/> ?
??司馬光毫不領(lǐng)命,又再次下拜,揚(yáng)聲請求:“臣肺腑忠言,請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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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冷了面色,緘口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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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反復(fù)請求數(shù)次,仍未等到回音,最后他直直跪立著,伸手摘下了頭上的漆紗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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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冷笑:“卿想辭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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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擺首,肅然道:“陛下,臣當(dāng)初十年寒窗,求的不是腰金曳紫,出人頭地,而是期望可以輔佐一位賢明的君主,以使天下歸心,河清海晏,時(shí)和歲豐。而今臣無能,無力說服陛下摒卻一己私愛,示天下至公之道,將來勢必會令陛下蒙上不明事理,罔顧道義的罵名。臣無法盡責(zé),亦無地自容,只能殉職謝罪了?!?br/> ?
??今上聽出他意思,又驚又怒:“你想碎首進(jìn)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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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驀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氣血攻心,一按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座在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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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shí)司馬光已把幞頭端端正正地?cái)R在面前地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左前方的殿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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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殿中眾人,包括我,都來不及反應(yīng),驚愕之下只是盯著司馬光,尚未意識到應(yīng)采取何種行動阻止他。而這時(shí),殿外傳來一個(gè)女子聲音:“司馬學(xué)士?!?br/> ?
??在此刻一片靜默的環(huán)境中,這聲呼喚顯得尤為清晰,眾人立即舉目去看,司馬光詫異之下亦停下即將邁開的步伐,回首望向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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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眾人一樣,訝異地發(fā)現(xiàn)那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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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里面穿的還是臥病時(shí)所著的白綾中單,外披一件大袖褙子,淡綠緙絲,外罩一層薄如煙霧的青色紗衣。長發(fā)披于腦后未綰起,她素面朝天,尚無著妝痕跡,像是梳妝之時(shí)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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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上帶著一片殘余的淚痕,應(yīng)是不久前流過許多淚,但此刻又全無哀戚之色,冷冷淡淡的雙眸凝視著司馬光,她一步步走近,唇邊勾出譏誚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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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司馬光面前時(shí),她徐徐抬起此前一直垂著的右手,衣袖如水自腕上退去,一個(gè)一尺高的懸絲木傀儡從她大袖之中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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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傀儡看起來是女子模樣,亦穿著跟公主衣裳色彩相似的綠紗衣裙,頭上戴著花冠,臉部覆有一個(gè)面具,粉面朱唇倒暈眉,是畫得很精致的女兒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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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困惑不解地觀察著她的司馬光,公主幽幽一笑,提起傀儡,雙手把持引動懸絲,讓傀儡手舞足蹈。她自己也輕擺衣袖,裊裊移步,身姿優(yōu)雅,宛若舞蹈。與此同時(shí),她輕啟雙?唇,開始唱一闋詞:“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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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歌詞,司馬光面色大變,鎖著眉頭緊盯公主,既惱怒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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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詞義推測,這《西江月》上闋寫的應(yīng)是個(gè)穿綠色輕衣的妙齡女子,踏著笙歌翩翩曼舞,公主此舉模仿的正是這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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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lián)系公主尚未唱出的下闋想來,詞中女子應(yīng)該不會是司馬光的夫人,如果實(shí)有其人,很可能是以為歌姬舞伎,那么,司馬學(xué)士年輕時(shí),也曾有過一段事關(guān)風(fēng)月的溫柔情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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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眾臣也知道此詞來歷,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微露笑容,戲謔的目光投向了司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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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仍銜著那抹冷淡笑意,一邊操縱傀儡,一邊以游絲般虛弱的聲音繼續(xù)吟唱:“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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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至“無情”時(shí),可能是公主有意為之,傀儡先有一次低頭,再猛地抬起,花冠和面具都因此擺脫,傀儡露出的真容令許多旁觀者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凹目露齒,那頭部竟是個(gè)木頭雕成的骷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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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袖微揚(yáng),青絲飄拂,公主輕顰淺笑,牽引懸絲,從容歌舞,而那傀儡舞動的幅度愈發(fā)增大,青煙翠霧般的一層層舞衣亦隨之漸漸散開,悄然自傀儡身上滑落,坦呈于眾人目光之下的,不出我所料,是一排排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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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懸絲傀儡原本就是做成一具骷髏的樣子,比例與人體完全相同,只是縮小了些。原來這就是她要崔白做的“不一樣”的木傀儡,怪不得嘉慶子剛才不敢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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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公主的歌聲在寬闊寂靜的大殿中回旋,一曲唱罷,她又重按曲調(diào),再次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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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星眸微朦,舞步飄移,與她操縱的骷髏一起舞動。而她面色蒼白,雙目凹陷,寬大的衣袖下只余一把瘦骨,看起來也跟她手下的木傀儡差不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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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就這樣看她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且歌且舞,沒有人出言阻止,一個(gè)個(gè)只是圓睜兩目注視著她,帶著驚駭表情,霎眼如見美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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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司馬光看著在這詭異氣氛中呈現(xiàn)的骷髏之舞,目中的凌厲神色逐漸隨之化去。凝神再聽公主細(xì)弱的歌聲,他最后發(fā)出一聲嘆息,默默垂下了起初高昂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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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無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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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未絕,與兩側(cè)金狻猊吐出的青煙一起縈繞與殿間。公主旁若無人地舞動傀儡,廣袖飄蕭,纖弱身姿如垂楊風(fēng)裊。而周圍的人仿若被這兩重紅艷枯骨施了定身術(shù),都保持著紋絲不動的狀態(tài),中蠱般地聆聽著她這一闋冰冷婉約詞,看她艷冶輕盈,春山淡遠(yuǎn),旋身回眸,任一縷瑞腦煙飛過她素白梨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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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上的皇帝幾度引袖掩面,還曾顫聲喚公主:“微柔……”但公主恍若未聞,一徑舞下去,后來打斷她的是今上左右近侍的一聲驚呼:“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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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舞步滯澀,垂下雙袖,怔怔地望向父親所處的方向。而今上身體側(cè)向一邊,頭無力地低垂著,像是已然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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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手一松,骷髏傀儡萎頓于地,她匆匆奔至今上面前,握起他的手連聲喚“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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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見今上回答。我快步上前,與其余內(nèi)侍一起扶起他。但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呈緊鎖的狀態(tài),而眼角有淚水滑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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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禁中,太醫(yī)診斷后說今上這是連日憂愁,思慮過多所致。他這幾年龍?bào)w并不十分康寧,公主不幸的婚姻和立儲之事一樣,是給予他重負(fù)的兩樁心病,而最近公主頻頻出事,壓在他欣賞的石頭一點(diǎn)點(diǎn)累積,終于令他瀕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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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堅(jiān)持要守在父親身邊,雖然她自己也虛弱不堪。而后今上蘇醒,見了她第一句便是:“你怎么在這里?快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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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以和顏悅色的表情對她,并對大殿上的情形只字不提,只是反復(fù)催她回去將養(yǎng)休息。最后公主含淚離開,我隨她出去,走到門邊時(shí)忍不住回首,見今上一直在目送女兒,此前對她呈出的笑意尚未隱去,而眼中卻有莫可名狀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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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是先帝真宗忌日,今上雖然圣躬欠安,但仍強(qiáng)撐著主持儀式祭典,接受群臣進(jìn)慰。晚間一切儀式結(jié)束后,他獨(dú)自前往收藏真宗御書的天章閣,命閣中內(nèi)侍出去,把自己一人鎖在供奉天宗御容得天章閣影殿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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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影殿中傳來一陣慟哭聲,哀戚無比,聞?wù)呓詣尤?,幾名?nèi)侍奔入后宮報(bào)訊,苗賢妃與公主聽見,立即雙雙趕往天章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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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二十多年中,我多次見過今上落淚,但這樣的放聲慟哭卻是聞所未聞的。若不是悲苦難言已達(dá)極點(diǎn),身為一國至尊的他絕不可能如此失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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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聽見父親的哭聲,憂慮之下越發(fā)著急,親自上前雙手拍影殿門,揚(yáng)聲喚父親,但里面并無回音,傳出的依然是今上哀泣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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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是女兒的事讓你難過么?你是在生女兒的氣么?”公主惶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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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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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無措之下跪倒在影殿門前,淚如泉涌,父女倆一人在內(nèi),一人在外,各懷心事,卻都是一樣的悲傷。苗賢妃的勸慰沒有起到應(yīng)有的作用,反而令公主更加難受,一邊抽泣著一邊朝殿中叩首,她用哀求的語調(diào)反反復(fù)復(fù)地喚:“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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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獨(dú)自待一會兒罷?!被屎缶彶阶叩焦魃磉叄瑢λf,“你爹爹抑郁已久,現(xiàn)在能哭出來倒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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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淚眼看皇后,轉(zhuǎn)身欲行禮,皇后止住她動作,俯身以絲巾拭去她臉上淚痕,再和顏問她:“微柔,我可以跟你說說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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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頷首,嗚咽道:“孃孃有何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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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牽著她手拉她起身,對苗賢妃說帶公主去閣樓之上說話,侍從不必跟隨,賢妃答應(yīng),讓公主侍從都留下,我亦隨之止步,但皇后卻回首顧我,說:“懷吉。你也來?!?br/> ?
??公主隨皇后上了樓,仍在擔(dān)心父親景況,又走到闌干邊,憂心忡忡地向下探視。皇后見狀跟過去,對她說:“不必?fù)?dān)心,你爹爹不會有事。他是稱職的皇帝,知道自己負(fù)擔(dān)的責(zé)任,自會保重的?!?br/> ?
??公主黯然低首?;屎笥?jǐn)y她手,引她到閣中坐下,端詳她須臾,再輕聲問她:“微柔,你知道你這名字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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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點(diǎn)點(diǎn)頭,說:“爹爹告訴過我,元德充美曰微,至順法坤曰柔,《尚書?無逸》亦有云:‘微柔懿恭,懷保小民’?!?br/> ?
??今上向公主解釋微柔之意時(shí)我也在,關(guān)于“柔”的解釋今上還曾說過另一重意思——順德麗貞。看來公主是為避“貞”字之諱而沒提這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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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被屎笥謫枺骸澳悄闶欠裰喇?dāng)年你爹爹為何給你取這個(gè)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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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道:“這兩個(gè)字都有很好的意思,爹爹是用來表達(dá)對女兒的祝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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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向她呈出一點(diǎn)柔和笑意:“不僅如此。這是對你的祝福。但也包括了對你的期望?!?br/> ?
??“期望?”公主蹙眉,有些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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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頷首,道:“元德充美,至順法坤,他希望你既有碩人之姿,更有王姬邦媛必不可少的肅雍之美,最重要的是,還要擁有一顆善良仁慈的心,以溫和謙恭的姿態(tài)對待天下子民,善加恩惠,澤被四方?!闭f到這里,她著意看看默不作聲的公主,再道,“這也是大宋臣民對天子妻女的要求?!?br/> ?
??公主搖頭道:“孃孃那樣的肅雍之美,我一輩子也學(xué)不會。我也不想做王姬邦媛,像一個(gè)普通仕宦家的女兒那樣平平凡凡地活著就很好,再或者,做一個(gè)農(nóng)家女都不錯(cuò),沒有人整天盯著你,觀察你一舉一動是否符合肅雍之美,那生活就會輕松得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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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生活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簡單?!被屎笠粐@,“每個(gè)要在這世上生存的人都必須承擔(dān)一定的責(zé)任。農(nóng)家女從小就要跟著母親采桑養(yǎng)蠶,飼養(yǎng)家畜,再窮一些的,甚至要隨父兄下地耕種;普通人家的姑娘可能要學(xué)會織布裁衣,操持家務(wù)的技藝是必不可少的;仕宦家的女兒除了女紅針黹,還要學(xué)習(xí)詩書禮儀,孝經(jīng)女則,以備將來做士大夫家的女主人,相夫教子之余還要管理一個(gè)家族的事務(wù)……無論是誰,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不同的身份帶給他們的不同的責(zé)任,而是上也不會有不必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卻還能無拘無束地生活的人?!?br/> ?
??公主開始明白了:“孃孃是想說,擺出元德充美,至順法坤的姿態(tài),做有肅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責(zé)任?!?br/> ?
??皇后淡淡一笑:“那些寒門士子,在寒窗苦讀,憧憬書中黃金屋時(shí)常會勉勵(lì)自己:沒有白白經(jīng)歷的磨難和痛苦;而對我們這樣,已經(jīng)身處黃金屋的人來說,需要經(jīng)常提醒自己的則是:沒有白白領(lǐng)受的榮華與喜樂?!?br/> ?
??“那我的代價(jià)就是按大臣們說的那樣,與懷吉分開,繼續(xù)和李瑋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漸趨急促,適才掩去的淚光又泛了出來,“可是那些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么?我一生下來就是公主了,我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的余地,我不會希望生在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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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皇后旋即答道,語調(diào)溫和,但凝視公主的眼神透著她慣有理智與冷靜。“出身使我們無法決定和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接受現(xiàn)狀,去適應(yīng)我們的身份,去盡到我們的責(zé)任。天家女子,一生衣食用度,無不極天下之養(yǎng),受萬民供奉。而臣民對我們的要求便是,我們擁有女子應(yīng)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時(shí)做孝順的女兒,出嫁后做賢惠的妻子,誕下子女,又化身為慈愛的母親……我們對他們來說并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畫中的美人,書上的賢媛,廟里的菩薩,一些可供他們讓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國朝女子的典范,便是我們澤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軀的真相跌入凡塵,否則他們會驚詫,憂慮,甚至憤怒,步步緊逼,一定要請你退回到神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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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泫然,只是擺手:“我不要做他們的泥塑菩薩,我也不要他們的供奉,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簞食瓢飲居于陋巷,只要他們不干涉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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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眼波一橫,略微提高了聲調(diào):“可是你已經(jīng)受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奉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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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怔,斂眉垂淚,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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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緩和了容色,又溫言道:“身居高位者,只享受尊榮富貴而不顧及所處地位給予他的責(zé)任,是可恥的,必將為世人所唾棄。你的身份高貴,享有得天獨(dú)厚的福澤,自當(dāng)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個(gè)惜福之人,珍視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負(fù)的責(zé)任。他會克制自己的欲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寬仁恭儉,禮賢下士,即位至今數(shù)十年,而百姓終不聞兵戈之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他是做到了。那么微柔你呢?你可否體諒一下他的慈父之心,為了不負(fù)他和天下萬民的期望,做一點(diǎn)適當(dāng)?shù)臓奚俊?br/> ?
??說最后一句話時(shí),皇后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了我的臉,公主頓時(shí)很不安:“孃孃也要我與懷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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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堅(jiān)持,你爹爹會保護(hù)你們的?!被屎笳f。其實(shí)她只是在陳述事實(shí),但聽起來卻比朝堂上任何一個(gè)言官的諫言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護(hù)你,為你抵擋言官的唇槍舌劍,和他們以道德大義、祖宗家法為武器掀起的攻勢。但可想而知,只要你和懷吉還在一起,言官就不會偃旗息鼓,但凡你們有何風(fēng)吹草動,這回的廷諍便會重現(xiàn),讓你爹爹面對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責(zé)難與攻擊。這會讓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樣。但他還是會保護(hù)你,因?yàn)槟闶撬钫湟暤呐畠?,他愛你甚至超過愛他的生命?!?br/> ?
??公主淚流滿面,為了避開皇后的注視,她捂住口,側(cè)過了身去,但雙肩仍在止不住地顫唞,使她掩飾悲傷的舉動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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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嘆了嘆氣,又對公主道:“當(dāng)初晉封你為兗國公主時(shí),你爹爹曾親自援筆,在學(xué)士擬好的制書上給你加了一句:‘聰悟之姿,匪繇于外獎(jiǎng);微柔之性,乃蹈于自然?!?br/> ?
??似一言未盡,但她也沒再繼續(xù)說,只是轉(zhuǎn)顧我,吩咐道:“懷吉,照顧好公主。”然后自己先起身離開,朝樓下今上所處的影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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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移步靠近公主,輕聲喚她。她遽然轉(zhuǎn)身,雙手摟住了我的腰,把滿是淚痕的臉埋于我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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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吉,我該怎么辦?”她沉悶的哭聲聽起來如此絕望,“我們都被困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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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蓼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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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擁著她雙肩,逐漸加大力道,仿佛想拉她脫離一個(gè)無邊的漩渦,但自己心底卻也是一片空茫。仰視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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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選擇回到這個(gè)擺脫不了的空間,松開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讓她能平視著我,然后,對她說:“皇后的話,請公主三思?!?br/> ?
??她含淚凝視我雙眸:“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你也要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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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避而不答,另尋了話頭:“公主當(dāng)年不喜歡張貴妃,是因?yàn)樗砭痈呶痪驮趯m內(nèi)濫用權(quán)利,為所欲為,自恃得寵便對官家軟硬皆施,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卻沒有天子夫人應(yīng)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堅(jiān)持留臣在身邊,在天下人看來,公主此舉必定也與張貴妃所為一樣,是失德的行為?!?br/> ?
??公主惱怒道:“為何拿我與她比?這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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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人眼中并無不同?!蔽蚁蛩歪尅!皼]有人目睹和關(guān)心公主家事的起因和經(jīng)過,他們只看到了結(jié)果,而他們看到的結(jié)果是公主不愿與駙馬繼續(xù)生活,堅(jiān)持要留我這個(gè)有離間公主駙馬之嫌的內(nèi)臣在身邊,為此幾度自盡,脅迫官家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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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公主激烈地否認(rèn),阻止我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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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壓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緒,冷靜地看著她,向她說明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shí):“那些在議論和評判這件事的人,都是遙遠(yuǎn)的旁觀者,他們都不可能接近我們,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所能感知的,只有最后的結(jié)果。這個(gè)結(jié)果被他們斷章取義,可能是很片面的,但他們不會有興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親那樣了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這片面的結(jié)果激怒了,因?yàn)楣鞯囊磺幸率秤枚冉钥刻煜氯斯┓?,公主的一裘華服,一爐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塊磚瓦,都用到了他們的稅錢,他們當(dāng)然希望自己奉養(yǎng)的公主是擁有完美德行的國邦賢媛,而非一個(gè)不守婦道的悍妻,更非一個(gè)寵信內(nèi)臣,忤逆君父的惡女……而這個(gè)愿望,本身是合理而正當(dāng)?shù)?。?br/> ?
??公主泣道:“為了滿足他們的愿望,我們就要任由他們冤枉?我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一個(gè)泥塑的磨喝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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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應(yīng)以一笑,苦笑。不這樣,又能如何?公主與內(nèi)臣的感情,任何不認(rèn)識我們的人聽了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罷。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gè)厭棄丈夫、要挾父親的公主,以及一個(gè)挑撥離間的內(nèi)臣,他們甚至?xí)?lián)想到一些骯臟的東西,但絕不會嘗試去理解,更遑論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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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嚶嚶地哭著,提到了她的父親,但聲音卻顯得虛弱而無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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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會努力保護(hù)你,但是他的保護(hù)會令大臣們更加憤怒,因?yàn)槊慨?dāng)君王流露出對某個(gè)人非同尋常的寵愛時(shí),總會引起臣子的特別警惕。當(dāng)這種情況出現(xiàn)在公主身上,他們一定會聯(lián)想到太平、安樂之禍?;实墼骄S護(hù)公主,大臣便會越反對,就如皇后所說的,官家會一次次地陷入如今這樣的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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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無語,只是低首飲泣,好半天才又問我:“你要我怎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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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手握著她柔荑,一手牽出中單衣袖,像以前那樣輕輕拭去她面上的淚痕,待她看起來略微平靜些了才問她:“那日官家敘述公主出生時(shí)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聽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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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頷首,雙睫旋即垂下,又有兩滴淚珠滑過了剛才被我拭凈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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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引袖為她抹去那溼潤的痕跡,又道:“我聽見官家那樣說時(shí),真是很羨慕公主呢……我幼年喪父,母親改適他人,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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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長大后有出宮的機(jī)會,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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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來也曾打聽到她住處,每年都會派人送銀錢給她,但自己沒去見她,因?yàn)樗c后來的夫君又生了幾個(gè)孩子,她見了我會尷尬罷,何況……”我對公主勉強(qiáng)笑了笑,“我想,沒有人會愿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做了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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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輕喚:“懷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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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了瞬目,蔽去眼中潮濕之意,又對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bào)之德,昊天罔極……我這二十多年中,常常會為無法報(bào)答父母顧復(fù)之恩而感到遺憾,因?yàn)槲疫B在他們身邊盡孝的機(jī)會都未曾有過。公主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本來就是難得的福分了,何況他們都如此珍愛公主……官家常提及章懿太后恩典,而官家對公主的顧復(fù)之恩,公主亦不會漠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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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垂首拭淚而不答。我凝視著她,誠懇地勸道:“如那首《蓼莪》所說,這世上有兩個(gè)人,我們從出生之時(shí)起,對他們就有所虧欠,那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生養(yǎng)我們,撫慰我們,庇護(hù)我們,不厭其煩地照顧我們,無時(shí)無刻不牽掛著我們,對我們的恩德如青天一樣浩瀚無際,是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報(bào)答的。而官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他為公主可以傾盡所有,愿意舍棄的不僅僅是財(cái)富,還有他最重視的帝王的尊嚴(yán)和原則。他對公主的關(guān)愛可使一切相形見絀,包括我能給予公主的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溫情。面對這樣的父親,公主如何還能一意孤行,讓他繼續(xù)為保護(hù)我們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ji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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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說下去,因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的堅(jiān)持逐漸被淚水瓦解,消融在那無邊的悲傷里,身子一點(diǎn)點(diǎn)滑落于地,散開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時(shí)會被雨打風(fēng)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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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勢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日,清醒之后她既不愿進(jìn)食也不愿服藥,只是倚于床頭怔怔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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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今上親臨儀鳳閣來看她,雖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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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人呈膳食給公主,公主只瞥了一眼便厭惡地轉(zhuǎn)過頭去,毫無食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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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沒胃口么?”今上微笑著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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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點(diǎn)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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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笑意加深,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gè)東西,遞至公主面前:“看看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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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低目一看,立時(shí)睜大了眼鏡,訝然回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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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碟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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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你不想進(jìn)食,便帶了這個(gè)來。釀梅是開胃的,你小時(shí)候最愛吃了……但現(xiàn)在只許吃兩顆,然后吃點(diǎn)飯菜,服了藥,爹爹再把剩下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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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默默聽著,頃刻間已淚流滿面。未待今上說完,地陡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跪倒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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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她仰面看一臉驚訝的父親,一字一宇無比清晰地說,“我可以和懷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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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結(jié)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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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只是調(diào)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dāng)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nèi)臣進(jìn)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dāng)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臺諫必有論列?!?br/> ?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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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臣當(dāng)年是從畫院調(diào)入后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回到那里去。亦無須讓臣領(lǐng)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gè)普通的內(nèi)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于愿足矣?!?br/> ?
??這事便這樣決定了。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dāng)官被調(diào)為前省畫院內(nèi)侍黃門,連降數(shù)階,又遠(yuǎn)離后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于受到了嚴(yán)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布后臺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wèi)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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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了李瑋飲御酒前后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yuǎn)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br/> ?
??于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布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shí),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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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yuǎn)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么影響,就現(xiàn)時(shí)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cá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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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br/> ?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shí)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dú)處,最后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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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了?!?br/> ?
??我們此前約好了,一旦分別,以后便不會設(shè)法相見,哪怕在節(jié)慶典禮時(shí)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了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連免相見后的情難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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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遂頷首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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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并肩坐在廊中階前,檐下風(fēng)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fēng)時(shí)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hù)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臺,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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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shí)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艷艷地開在中庭槐影里,短墻邊的荼靡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fēng)過處,清香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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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看得有些興致,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艷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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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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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冠子花團(tuán)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shí)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于是我含笑朝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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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眸晶亮,忽然提了個(gè)建議:“現(xiàn)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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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為震驚,看著她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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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嘉慶子說起她與崔白的婚禮,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時(shí)的儀式不一樣。”她說,帶著憧憬的神色。她的婚儀是歐陽修等學(xué)士根據(jù)周禮制訂的,頗循古制,的確跟坊間百姓的婚禮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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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有個(gè)她那樣的婚禮……當(dāng)初嫁給李瑋的是公主,現(xiàn)在與懷吉拜堂的是徽柔……”她兩睫低垂,有些羞澀地輕聲問,“懷吉,你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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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答應(yīng)了她。之前苗賢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了所有侍從,現(xiàn)在公主閣中只有我與她二人。何況,即便有人看見也無妨。現(xiàn)在還有更壞的結(jié)果么?就算是死,對我來說也不具威脅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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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歡歡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來一幅彩緞,綰了個(gè)同心結(jié),讓我與她各執(zhí)一端,搭于手上,她倒行著徐徐牽我入寢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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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牽巾’。”她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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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們在房中對拜,再就床相對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撥出一綹頭發(fā)剪下,她亦做了同樣的事,隨即將我們的頭發(fā)用絲帶綰在一起,也做同心結(jié)狀。我觀察著她動作,忽然意識到,這是“合髻”之禮,民間亦稱“結(jié)發(fā)”,是百娃婚禮上的很重要的儀式。公主當(dāng)年下降,歐陽修說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jīng)義,固不足為后世法”,于是公主與李瑋的婚禮上便少了此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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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又讓我取來兩個(gè)銀酒盞,用彩帶連結(jié)了,再與我互飲一盞,這便是俗稱的“交杯酒”了。飲完后她告訴我,我們要把酒盞和花冠子一起擲于床下,然后看酒盞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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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言而行,與她一同擲出酒盞和花冠子。她很關(guān)心結(jié)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盞,我查看之后卻發(fā)現(xiàn)不盡如人意,酒盞都是口朝下覆于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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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見我無語,她蹙著眉頭很緊張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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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一仰一合?!蔽椅⑿λf。與此同時(shí),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個(gè)酒盞例轉(zhuǎn),使盞口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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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來查看,果真見到一仰一合的情況才松了口氣,開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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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賓客祝賀的環(huán)節(jié),此后便是“掩帳”了,我們心照不宣地和衣并臥于床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半尺左右的距離,暫時(shí)都沒去碰觸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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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半晌后,她問我:“懷吉,現(xiàn)在是什么時(shí)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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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該過三更了?!蔽一卮?,又道,“公主早些睡罷?!?br/> ?
??“我不睡?!彼鋈粐@息:“我怕醒來的時(shí)候你己經(jīng)不在我身邊?!?br/> ?
??6.空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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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淡淡一語聽得我心中凄郁,側(cè)首去看她,見她目中有微波一現(xiàn),漾動在燭紅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