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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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關(guān)于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于至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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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zhǔn)備待她梳洗后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fā)后去了閣中后院花圃邊,練習(xí)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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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即去后院找她。尚未入內(nèi),便已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fēng)而至,迎面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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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婉轉(zhuǎn)悠揚(yáng),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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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了箜篌以后,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xí)慣于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jìn)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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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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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桿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系純紅石榴裙,沐后的長發(fā)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于身后,末梢蔓延至褶裥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yōu)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后,低眉擘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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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專注于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huì)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cè)身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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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吉,你來了?!彼龑?duì)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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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后的花圃——那里的芍藥純紅鮮艷,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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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huì)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huì)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zhǔn)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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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gè)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chǎng)合獻(xiàn)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對(duì)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后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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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成追冊(cè)一事風(fēng)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duì)皇后的歉意,有意補(bǔ)償,近來對(duì)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qǐng)了眾多后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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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設(shè)于后苑群玉殿,后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shù)盞酒后,有內(nèi)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nèi),在簾后奏響箜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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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dāng)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shí),簾外的曹評(píng)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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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公主應(yīng)該知道曹評(píng)此刻在看她,而她并沒有轉(zhuǎn)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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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píng)在幾次宴集及游苑之時(shí)也曾有過見面的機(jī)會(huì),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huì)如此倔強(qiáng),當(dāng)初曹評(píng)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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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dāng)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贊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duì)皇后的祝辭后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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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走到瑤津池邊時(shí),前方不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shù)步,像是在探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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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后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fēng)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裊裊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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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暗暗嘆息。這男子如今風(fēng)致尤甚當(dāng)年,對(duì)公主來說更危險(xi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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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píng)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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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咬唇,不答,轉(zhuǎn)身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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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曹評(píng)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yōu)雅地側(cè)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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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猶豫,但終于還是有了回應(yīng):“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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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jié)后,公主對(duì)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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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雙目蒙上了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duì)他的姿態(tài),以不令他發(fā)現(xiàn)她彼時(shí)的動(dòng)容。在沉默片刻后,她疾步走開,最后遺他的,是一個(gè)無聲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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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更衣后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么,但曹評(píng)卻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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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悄退出。不久后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píng)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yuǎn)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br/> ?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并未聽見我的話。過了許久,她才終于轉(zhuǎn)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br/> ?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dāng)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duì)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xù)的可能。而幾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了這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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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原本會(huì)準(zhǔn)時(shí)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jìn)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qǐng)問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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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qǐng)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yīng),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了,既然來了,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br/> ?
??穎娘答應(yīng),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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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道:“《清平樂》?!?br/> ?
??穎娘笑道:“皇后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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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jié)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br/> ?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家。”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后,她說出了一點(diǎn)當(dāng)時(shí)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家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家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zhǔn)備,只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了幾句,配合細(xì)節(jié)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shí)奴家又很緊張,多次出錯(cuò),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diào),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了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難當(dāng),越發(fā)錯(cuò)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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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cuò)了,他才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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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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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于臂間,伏案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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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shù),公主見笑了?!?br/> ?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cè)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dòng),“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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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酬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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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huì)入宮來探訪皇后,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后時(shí),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qǐng)教關(guān)于箜篌的問題?;屎笞匀辉S可,即命內(nèi)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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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jìn)來之后與公主聊個(gè)不停,無非是說初學(xué)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qǐng)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于令眾人耳聞,請(qǐng)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yīng),讓眾人退下,只留我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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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duì)他也能指出?!惫飨虿芏媚锝忉尅?br/> ?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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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后所做的并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gè)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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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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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確實(shí)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píng)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br/> ?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只能當(dāng)作是借的,自然要?dú)w還?!辈芏媚锘卮?,然后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shí)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br/> ?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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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布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duì)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xiàn)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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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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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飖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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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fēng)弄清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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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yàn)檫@一點(diǎn)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后幾日內(nèi),但凡閑暇時(shí),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里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gè)細(xì)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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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zhuǎn)動(dòng)著傘柄,讓金色光點(diǎn)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zhuǎn),白色的褶裥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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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shí)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后,做她正午時(shí)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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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她會(huì)對(duì)曹評(píng)的試探有所回應(yīng)。某日午后,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里,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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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qǐng)她飲茶,再一顧室內(nèi),發(fā)現(xiàn)紙簍里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shí),我拾起一個(gè)最上面的紙團(tuán),展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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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x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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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píng)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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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夢(mèng)復(fù)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鷴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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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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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還在努力地爭(zhēng)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br/> ?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zhēng)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cè),賭氣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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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又細(xì)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dòng)太過無禮,遂和顏對(duì)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cuò)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余香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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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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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dòng)人,連那瞪人時(shí)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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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么?”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jié)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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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有一點(diǎn)。”我說,然后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凈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diǎn)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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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動(dòng)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duì)我產(chǎn)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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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鼓勵(lì)她:“現(xiàn)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br/> ?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xù)寫完罷?!?br/> ?
??“唉,”她頹然嘆氣,“后面幾句怎么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里就停下了?!?br/> ?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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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shí)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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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x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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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只在眉間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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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后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后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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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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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什么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只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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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后,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tuán),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里,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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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yuǎn)去,再舉頭望天際——那里有白艷艷的日頭,可是我心里卻開始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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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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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沒再問公主關(guān)于《漁家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了曹評(píng)手中。她會(huì)設(shè)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huì)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里,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shí)我為公主續(xù)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么?明知道她與曹評(píng)不會(huì)有結(jié)果,任其發(fā)展會(huì)很危險(xiǎn),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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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愿深想,怕探尋下去,會(huì)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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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xué),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jiān),祭祀孔子、視察學(xué)舍并聽講書官講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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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崇尚儒學(xué),注重生徒教育,這是個(gè)每年都會(huì)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jiān)直講胡瑗講經(jīng)。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jiān)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xué),皇帝所到之處皆有御幄遮蔽,圣駕歇泊之所又設(shè)御屏與黃羅幃帳,若隱于其中,不必?fù)?dān)心被人窺見,講經(jīng)時(shí)她坐在御屏后面,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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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了半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經(jīng)義韜略,為日理萬機(jī)的父皇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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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語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紅了,悄然側(cè)首點(diǎn)拭眼角后,他終于松了口:“好罷,你隨我去。但行動(dòng)舉止一定要謹(jǐn)慎,切勿失禮于文宣王位前?!?br/> ?
??胡瑗是國朝最著名的夫子,現(xiàn)任國子監(jiān)直講,平時(shí)主管太學(xué),學(xué)生多達(dá)三四百人,凡講學(xué),常有外來請(qǐng)聽者,最多時(shí)甚至?xí)_(dá)上千人,講殿內(nèi)坐不下,生員們便在戶外站著聽。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眾,近年來禮部所取的進(jìn)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學(xué)生。而這些學(xué)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于道上,觀者雖不相識(shí),但一顧即知他們是胡瑗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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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公主此番堅(jiān)持要前去聽講,應(yīng)該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師風(fēng)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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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京師官辦學(xué)府分兩處:國子監(jiān)和太學(xué)。太學(xué)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及庶人之俊異者,國子監(jiān)則為七品官以上子孫求學(xué)受業(yè)之所——而曹評(píng),是國子監(jiān)生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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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今上果然攜公主同往國子監(jiān),乘輦?cè)腴T后,便讓公主先去后殿歇泊處休息,然后今上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禮畢后才入幄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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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這日穿圓領(lǐng)青衫,戴漆紗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張揚(yáng),看上去就像個(gè)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于御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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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換了冠帽,穿紅上蓋罩衫,加玉束帶,著絲鞋,再升講殿正堂坐,其后有御屏,公主便坐于御屏后,我侍立于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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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宰臣及執(zhí)經(jīng)官、講書官、諸國子監(jiān)官員、學(xué)生相繼拜奏:“圣躬萬福?!比缓蠡实圪n坐,眾人應(yīng)喏,除執(zhí)經(jīng)官、講書官外,各自就坐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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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生員皆著一式的白色襕衫,于大殿內(nèi)外席地而坐,隨皇帝宰臣恭聽今日講書官胡瑗講經(jīng)。我入殿時(shí)留意觀察,見曹評(píng)位置在殿外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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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這年六十三歲,皓發(fā)長眉,容止端莊,一身緋色公服潔凈平整,幾乎無一點(diǎn)皺褶。據(jù)說他雖處盛暑,講經(jīng)時(shí)亦必一絲不茍地加中單、著公服,坐于堂上,以嚴(yán)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jīng),殿內(nèi)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今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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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所講內(nèi)容為《易》之章節(jié),開篇明義,再由淺入深,循序漸進(jìn),講解形式頗為生動(dòng)。我在御屏后聽得入神,欲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前了幾步,竟走至屏風(fēng)前,與今上御座頗為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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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于御座邊的張茂則看見,側(cè)首示意我入內(nèi),今上卻微笑,手指御座旁,朝我頷首,暗示我可以在這里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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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愛屋及烏,一直以來,他對(duì)我都頗有善意。我欠身以謝,留在了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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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shí)胡瑗講到了乾卦,一視面前經(jīng)書,他朗聲念原文:“乾,元亨利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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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滿座臣子士人相顧失色,連今上亦有驚訝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諱,高聲念出了“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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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感震驚的人,應(yīng)該還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記憶,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這個(gè)“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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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duì)千百道驚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對(duì)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釋:“臨文不諱?!?br/> ?
??然后,他從容不迫地繼續(xù)講解:“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huì)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huì)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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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毫不避諱地連說了三次“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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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垂目想想,最后選擇搖頭微笑,并特別轉(zhuǎn)顧我,笑意略略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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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也是想起了當(dāng)年我因犯諱受罰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謝,亦微笑著,心中對(duì)他不無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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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任守忠甫升職,待下屬尤其嚴(yán)苛,抓住我不避上御名一事,欲殺一儆百,后經(jīng)張先生相助,請(qǐng)皇后進(jìn)言官家,寬恕了我。后來我做了入內(nèi)內(nèi)侍,常見帝后,此事他們也曾提起過,但都是輕描淡寫地用以說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會(huì)真的因此為人定罪,今日對(duì)胡瑗也是這樣,世人眼中的重罪,他只是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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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直,繼續(xù)聽講。約莫半個(gè)時(shí)辰后,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賜講師、眾臣及生員茶湯,并特取了一盞,示意我奉與公主。我接過,回到御屏后,卻不見公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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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回后殿更衣了?!笔毯蛟谄溜L(fēng)后的嘉慶子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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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感不安,問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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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回答:“帶著韻果兒和香櫞子去的?!?br/> ?
??我擱下茶湯,先繞至殿外查看——曹評(píng)果然已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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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往后殿,并不見公主在內(nèi),我繼續(xù)疾行于國子監(jiān)房舍之間,去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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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shí),連負(fù)責(zé)灑掃的雜役都站在講殿外聽講,院中空空蕩蕩,十分安靜,連個(gè)可以詢問的人都沒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書院,才終于見到韻果兒和香櫞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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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坐在藏書院外的花圃邊簸錢玩,見我過來,立即肅立,大概是被我的臉色嚇壞了,她們表情怯怯地,喚了聲:“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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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呢?”我問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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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猶豫著,最后一個(gè)轉(zhuǎn)首視院內(nèi),一個(gè)輕聲答說:“公主在里面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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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jìn)院中。房舍正廳的門是虛掩著的。我思忖許久,終于還是緩步入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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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無藏書,但兩側(cè)都有深長的房間,排滿了一列列的書架。光線幽暗,又有書架遮擋,并不見公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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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神細(xì)辨,依稀聽到左邊房中有細(xì)微的聲響,便輕輕地朝那側(c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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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我的移動(dòng),鱗次櫛比的書架徐徐自我身側(cè)退去,空氣中飄浮著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幾塊光斑從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內(nèi),我依次穿行于其間,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過我的臉,心情與此刻的視線一樣,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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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看見他們,著青衫的少女與白衣士子,站在房間最深處,展開一軸橫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剛好蔽住了他們的臉,像是在一起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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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真遺憾,他們不是那么用功的學(xué)生。他們的手在顫,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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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向?qū)Ψ絺?cè)首,閉目,面含微笑,輕輕淺淺地,兩唇相觸,沒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繾綣于彼此腰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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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似多年前撞見柔儀殿中事那般驚訝。心中的猜測(cè)塵埃落定,人倒也隨之復(fù)歸安寧,只是一時(shí)無所適從,默然佇立于被他們忽略的空間中,許久才覺衫袖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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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決定悄然離去。但甫一轉(zhuǎn)身,即意識(shí)到今日公主與曹評(píng)的任性會(huì)招致多么嚴(yán)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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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個(gè)人,無聲地立于我身后——一臉冷肅的大宋皇帝,和相從隨侍的張茂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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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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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yōu)楹螘?huì)在這里?是聽見了御屏后我與嘉慶子的對(duì)話,還是適才我匆匆出外的異常舉動(dòng)引起了他們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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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疑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已不及細(xì)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懇求的目光,不過,不是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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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毫不理睬,闊步從我身邊走過,猛地從公主與曹評(píng)手中抽出手卷,一揚(yáng)手,“啪”地一聲,擲砸在一側(cè)的書架上,手卷隨即重重墜地,發(fā)出的聲響在這原本幽暗寧靜的藏書之所中格外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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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突發(fā)事件令那一對(duì)年輕的戀人有短暫的愣怔,旋即反應(yīng)過來的是曹評(píng)。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與公主無關(guān)。臣甘領(lǐng)任何懲罰,但請(qǐng)姑父勿責(zé)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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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上前兩步,然后下跪,有意無意地略略遮擋住曹評(píng),對(duì)父親說:“爹爹,不關(guān)他的事,是女兒約他出來的?!?br/> ?
??“你約他出來的?”今上冷問,“怎么約的?”他轉(zhuǎn)首顧我,又問:“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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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未開口,張先生已從旁為我辯解:“陛下,若是懷吉代為公主牽線,適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會(huì)如此焦慮?!?br/> ?
??公主亦出言護(hù)我:“跟懷吉無關(guān),他根本不知道這事?!?br/> ?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引到我身上,他眉頭微蹙,雙?唇緊抿,寒冷的目光復(fù)又回落到曹評(píng)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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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他雙耳已盡紅——他憤怒之極時(shí),便會(huì)有這樣的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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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則,”他盯著曹評(píng),用一種抑制過的低沉聲音向張先生下令,“出去,找兩個(gè)皇城司的人進(jìn)來?!?br/> ?
??他的意思是喚皇城司侍衛(wèi)過來,把曹評(píng)押下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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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我朝他下拜,懇請(qǐng)道:“切莫讓外人進(jìn)來,否則公主清譽(yù)將毀于一旦?!?br/> ?
??張先生亦向他躬身,勸道:“陛下,現(xiàn)二府宰執(zhí)與眾文臣皆在國子監(jiān)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內(nèi),群臣必會(huì)問明因由,此事傳出亦必惹物議,臺(tái)諫會(huì)群起彈劾,追究相關(guān)者罪責(zé),將來殃及的恐怕不僅僅是公主與曹公子二人?!?br/> ?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顯而徐緩地起伏著,像是在調(diào)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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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見狀,又輕聲建議:“現(xiàn)在,胡夫子應(yīng)該繼續(xù)講經(jīng)了,陛下請(qǐng)回講殿罷。若離席久了,會(huì)有人四處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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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仍沉默著,片刻后,終于開口,對(duì)曹評(píng)道:“我現(xiàn)在不處罰你,是因?yàn)闀簳r(shí)沒想到,什么樣的刑罰才足以懲戒你的罪過……你好自為之?!?br/> ?
??“是……”曹評(píng)勉強(qiáng)牽出個(gè)暗淡笑容,伏拜,“謝姑父?!?br/> ?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錯(cuò),特許曹評(píng)等人私下對(duì)他行家人禮,稱他為姑父。但如今,聽曹評(píng)再這樣喚,倒又引起了他的別樣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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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他冷笑,轉(zhuǎn)而問張先生:“她知道此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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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后對(duì)此事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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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微妙的時(shí)刻,張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顯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詰問他:“你還是每日都會(huì)去見她么?以致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說什么,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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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不敢再答,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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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冷冷掃視一遍這一地跪著的人后,今上拂袖,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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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出門,張先生才站起來,扶起公主和曹評(píng),對(duì)曹評(píng)和言道:“曹公子快隨我回去聽講,別被人瞧出異狀?!?br/> ?
??然后,他又囑咐我:“懷吉,你先在這里陪公主,稍待片刻,你們?cè)俪鋈??!?br/> ?
??回宮后,今上立即將公主禁足于儀鳳閣內(nèi),并把韻果兒和香櫞子逐到被廢后妃居住的瑤華宮服役,但對(duì)我,一時(shí)倒未有任何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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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苗淑儀說了國子監(jiān)內(nèi)發(fā)生的事,也略略談及公主與曹評(píng)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隱去他們幾次獨(dú)處和填詞唱和的細(xì)節(jié)不提,只說他們是在宴集上見過,然后偶遇于藏書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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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足以令苗淑儀大驚失色。她先是連聲責(zé)我不看牢公主,然后又匆匆去找皇后商議?;貋頃r(shí)她一臉愁容,說:“皇后知道此事后去福寧殿求見官家,但官家怒極,拒而不見?!?br/> ?
??公主被關(guān)在房中,整日茶飯不思,不是悲聲痛哭就是長久地凝視窗外發(fā)呆。有時(shí)我進(jìn)去,端茶送水給她或勸她進(jìn)膳,她一概不顧,只拉住我問:“曹評(píng)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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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知,她的淚便又會(huì)落下來:“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說不會(huì)放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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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安撫她,我答應(yīng)設(shè)法去探聽曹評(píng)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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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來張承照,讓他找個(gè)借口出宮,去曹佾宅中問訊。他回來后,連連咋舌,道:“不得了,我還沒走近他家大門口,便看見周圍有好些皇城司的人,只好折回來了……不過他們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只是想監(jiān)視看管曹評(píng),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br/> ?
??我趁這時(shí)候問他:“公主與曹評(píng)互通音訊,你有沒有插手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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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跳起來:“沒憑沒據(jù)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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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公主與曹評(píng)在國子監(jiān)見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發(fā)后逃不了干系?!?br/> ?
??他還是不承認(rèn),那激烈的否認(rèn)卻頗不自然。我沒再追究下去,此時(shí)要擔(dān)心的事太多,顧不上追究這事,何況,對(duì)公主與曹評(píng)的事,我自己也并非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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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吃不喝,很快變得極為虛弱。直到皇后親自來探望,溫言勸慰下,她才勉強(qiáng)喝了點(diǎn)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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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淚落漣漣,“爹爹會(huì)怎樣處置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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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擁著她,輕拍她背,和言道:“沒事的……孃孃會(huì)勸你爹爹,他不會(huì)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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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shí)上,今上最后會(huì)做怎樣的決定,她亦無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來后,我聽見皇后對(duì)苗淑儀說:“我弟弟得知此事后密傳章疏入內(nèi)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燒毀了章疏,沒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傳開……我也下令,不許宮人議論官家對(duì)公主的禁足令,否則嚴(yán)懲……只是要?jiǎng)窆偌蚁⑴?,還須再等等。這幾日很多臣子上疏,請(qǐng)他立皇子,他本來便很煩悶,龍?bào)w也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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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八公主薨后,這十幾年來,今上嬪御非但沒誕下一個(gè)皇子,甚至連個(gè)公主也沒有再添。十三團(tuán)練雖說是皇帝養(yǎng)子,但因今上始終希望后宮產(chǎn)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詔確認(rèn)十三團(tuán)練的皇子身份。而今諸臣見皇帝春秋漸高,又無親生子,遂頻頻上疏請(qǐng)立皇子,今上始終拖延著,這也成了個(gè)令他倍感困擾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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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傳來的另一個(gè)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張茂則上朝侍立或跟隨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換成了與皇后接觸不多的入內(nèi)都知史志聰和副都知武繼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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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苗淑儀如何哀求,一連十余日,今上都未見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儀快絕望時(shí),史志聰忽然來到儀鳳閣,通報(bào)說:“官家要來看公主,請(qǐng)苗娘子準(zhǔn)備接駕?!?br/> ?
??隨后他述說了此事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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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御史中丞張昪常上疏彈劾二府重臣,這日今上召他入對(duì),問他:“卿本孤寒,卻為何屢次言及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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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稱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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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問何解,張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親戚,而陛下內(nèi)無賢臣、外無名將,孤立于朝廷之上,回到后宮,亦只有一二后妃相對(duì),豈非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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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因此郁郁不樂。回到寢殿,默思半晌后決定親往儀鳳閣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聰來傳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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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淑儀舉手加額拜謝不已,很慶幸張中丞的話讓官家想起了與公主的血脈親情。然后她四處張羅,命人收拾閣中房間,又命韓氏和眾侍女去為公主梳洗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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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公主一概拒絕,懨懨地躺在床上,滿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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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駕臨時(shí),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進(jìn)入她房間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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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公主臉色蒼白,憔悴不堪,今上當(dāng)即便有淚墮睫。他轉(zhuǎn)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邊坐下,微笑著喚她:“徽柔,爹爹來看你了。你好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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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喚了聲“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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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答應(yīng),略有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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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漸有意識(shí),勉力坐起,卻對(duì)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我不要嫁給李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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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黯然,但亦不駁斥,回頭命韓氏取過一碗粥來,自己接了,對(duì)公主溫言道:“你很久沒進(jìn)食了罷?來,先喝了這粥,喝完我們?cè)僬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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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持了調(diào)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靜,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擱下碗后,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給李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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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嘆了嘆氣,像是欲勸說:“徽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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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卻打斷他,問了她最關(guān)心的問題:“你把曹評(píng)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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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聽爹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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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忽然向他伸出雙臂,像兒時(shí)那樣摟住父親脖子,將下頜輕點(diǎn)在他肩上,阻止父親說出下面的話后,她自己也許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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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親密的動(dòng)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動(dòng),亦輕輕摟住了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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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今上身后,從這個(gè)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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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shí),她適才失神的眼睛閃出一點(diǎn)幽光,帶著一抹奇異的冰涼笑意,她堅(jiān)定而又清楚地在父親耳邊說:“爹爹,如果你殺了曹評(píng),我就殺死你唯一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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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的背部立即劇烈地一顫,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發(fā)生了突然的嘔吐。但他隨即又安靜下來,不再有異常的反應(yīng)。繼續(xù)摟著公主,過了片刻才緩緩放開,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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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意到,在出門的過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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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閣門。他步履飄浮,有些踉蹌,我去扶他,被他揮袖推開。就在這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他唇邊赫然有鮮紅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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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在猶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來的內(nèi)侍,他已雙足一軟,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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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違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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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寧殿。當(dāng)苗淑儀帶著我趕去謝罪時(shí),他已經(jīng)醒來,身邊聚滿了張茂則帶來的太醫(yī),皇后也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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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shí)皇后親自盛了碗湯藥,送到他面前,正想勸他飲,卻被他抬手一擋,藥碗打翻,藥汁潑了皇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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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他惱怒而不耐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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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默然,暫時(shí)未顧及更衣,只示意內(nèi)人先將湯藥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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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淑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請(qǐng)罪。今上略掃她一眼,僅答以二字:“罷了?!痹兕櫸?,問:“你跟徽柔說了我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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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指的應(yīng)是暈倒在儀鳳閣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后,公主復(fù)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來,再告訴她此事,屆時(shí)她一定會(huì)過來向官家請(qǐng)罪?!?br/> ?
??今上擺首,道:“讓她好生將養(yǎng),不要告訴她?!?br/> ?
??后來那幾日,今上仍拒絕服藥,而氣色與精神都越來越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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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過許久,新年又至。按慣例,國內(nèi)朝中發(fā)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號(hào)?!爸梁汀比缃窨磥恚@然是個(gè)不祥的年號(hào),改元兩年,以張貴妃薨為始,又以今上違豫而終,因此,這全新的一年,又換了個(gè)全新的年號(hào)——嘉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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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新年號(hào)并未立即給皇帝帶來好運(yùn),他的病在新年之后倒有了加重的趨勢(s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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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元年正旦,今上御大慶殿,觀大朝會(huì)。百官就列后,內(nèi)侍卷起御座前的珠簾,讓諸臣面見皇帝,今上卻在此時(shí)暴感風(fēng)眩,冠冕欹側(cè),倒向一邊。觀者大驚,左右侍者忙再垂簾,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蘇醒。復(fù)又卷簾,匆匆行完禮后,眾宦者把他扶回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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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歲之后,契丹使者入辭,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賜宴。而當(dāng)使者入至庭中時(shí),今上忽揚(yáng)聲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險(xiǎn)些就見不著他們了!”隨后說話亦語無倫次,眾內(nèi)臣心知今上疾病發(fā)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義下旨諭契丹使者,說前夕宮中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遣大臣就驛賜宴,仍授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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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起,今上便纏綿病榻之上,不能視朝。經(jīng)宰執(zhí)要求,改為二府官員赴離禁中最近的內(nèi)東門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里見今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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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還是呈半絕食狀態(tài),我與韓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時(shí)候哄她喝一點(diǎn)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樣。苗淑儀請(qǐng)了太醫(yī)來,開了幾服藥,但公主更是寧死不喝,終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沒有半點(diǎn)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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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籌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張先生給秋和施針灸的事。雖然公主與當(dāng)時(shí)秋和的狀況不同,但針灸興許也能為她喚回一點(diǎn)精神,而且張先生在御藥院多年,醫(yī)術(shù)應(yīng)也很高明,問問他意見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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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連續(xù)兩天,我找了好幾次,從御藥院直尋到福寧殿,都沒見到張先生。后來我覺得奇怪,問一個(gè)御藥院的小黃門張先生的去向,他不認(rèn)識(shí)我,很警惕地打量著,問:“你是石都知的下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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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張貴妃當(dāng)年的親信,貴妃死后,今上將他遷為了副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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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我與張先生相識(shí)多年,但平日若無大事,我們私下來往并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認(rèn)得我。面對(duì)這個(gè)小黃門的問題,我搖頭否認(rèn),告訴他:“我是梁懷吉?!?br/> ?
??“哦,原來是梁高品,我知道你?!彼幌伦臃判牧耍⑿χ嬖V我:“張先生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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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問:“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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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宮門關(guān)閉前會(huì)回來,你到時(shí)再來罷?!?br/> ?
??我黃昏時(shí)再來,果然等到張先生。他風(fēng)塵仆仆地,目中布滿血絲,應(yīng)是最近奔波勞累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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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我,即帶我入他處理公務(wù)的內(nèi)室,問:“是公主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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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頷首,將公主情形描述給他聽,問他可否施以針灸,他說:“公主這是心病,針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huì)有機(jī)會(huì)再見曹評(píng),所以現(xiàn)在要好起來。多進(jìn)食,自然會(huì)康復(fù)?!?br/> ?
??“這……是騙她么?”我疑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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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一笑:“不算騙她。他們不會(huì)如愿以償,但一定會(huì)有再見一面的機(jī)會(huì)?!?br/> ?
??見他無意詳細(xì)解釋,我也沒再就此問下去,但忍不住對(duì)他出宮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宮,是跟今上病情有關(guān)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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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許久,終于還是向我透露了一點(diǎn):“我去見了十三團(tuán)練和富相公?!?br/> ?
??現(xiàn)在的宰相是兩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彥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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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宰相陳執(zhí)中遭御史彈劾,先論其允許逾制追封溫成之事,又指他縱容姬妾?dú)蜴九滤?,“進(jìn)無忠勤,退無家節(jié)”,甚至還有人說他與自己女兒私通。這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種種原因相加,最后終于導(dǎo)致陳執(zhí)中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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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shí)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今上會(huì)借此機(jī)會(huì)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議追冊(cè)溫成之后,便被今上遷升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彈劾張堯佐時(shí)所說的那樣,三司之位,離二府僅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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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上又做了一個(gè)出人意表的決定,宣布以富弼與文彥博為相,遷王拱辰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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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弼早有賢名,若不提燈籠錦之事,文彥博亦屬良臣,故士大夫聽見這消息皆相慶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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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聽張先生提起十三團(tuán)練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間緣由:今上不豫,皇后與諸臣必須要考慮儲(chǔ)君之事,而十三團(tuán)練皇子身份并未確立,異日有變,須獲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張先生連日奔波,應(yīng)是為皇后傳報(bào)消息,請(qǐng)富弼同意將來十三團(tuán)練即位,同時(shí)也讓十三團(tuán)練作好登基的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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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皇后的意思?”我試探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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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相公與皇后皆有此意?!睆埾壬f,頓了頓,又道:“其實(shí),現(xiàn)在今上若能自己決定,也只會(huì)是這樣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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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針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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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duì)公主說她與曹評(píng)會(huì)再有見面的機(jī)會(huì)。她一聽便有了反應(yīng),滿含希望地問:“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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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yīng)該是皇后告訴他的?!?br/> ?
??這句話像她妝臺(tái)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jī)會(huì)在何時(shí),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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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后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愿意就這樣見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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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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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適時(shí)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面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態(tài)度進(jìn)餐服藥之后,她懷抱著一枕關(guān)于未來的美好夢(mèng)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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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時(shí),有人叩閣門。我那時(shí)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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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請(qǐng)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彼f,一路跑得面紅耳赤,這內(nèi)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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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duì)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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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官家?”她聲音顫唞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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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又暈倒在殿中,”內(nèi)侍低聲道,“太醫(y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br/> ?
??苗淑儀越發(fā)著了慌,對(duì)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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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shí),大殿中已聚滿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醫(y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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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發(fā)現(xiàn)了秋和。她站在殿內(nèi)帷幕后面,離其余人很遠(yuǎn),姿態(tài)一如既往地不張揚(yáng),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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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家見宰執(zhí)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后,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jìn)來,接他去內(nèi)東門小殿,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跟他說話。官家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shí),他已經(jīng)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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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家赴內(nèi)東門小殿見宰執(zhí)的不應(yīng)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家說了什么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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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后來走遠(yuǎn)了,我便聽不見了。剛才皇后也問過石都知,他說只是跟官家交流養(yǎng)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說什么?!?br/> ?
??我抬頭看看石全彬,他面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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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shí)俞充儀也趕到了,皇后遂開言對(duì)苗、俞二人道:“官家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y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后下針,太醫(y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御藥院多年,亦學(xué)過醫(yī)術(shù),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shí)機(jī),遂自薦為官家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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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娘子面面相覷,一時(shí)未應(yīng),而石全彬倒從旁開了口:“腦后[xu]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shè)想……娘子請(qǐng)慎重考慮?!?br/> ?
??聽了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tài),面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duì)她們說:“娘子請(qǐng)放心,這種癥狀臣并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于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后傷及官家,臣愿領(lǐng)凌遲之刑?!?br/> ?
??石全彬漠然頂了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并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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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怕他們沖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于此時(shí)對(duì)皇后道:“妾與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嬪御,事關(guān)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請(qǐng)皇后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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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淑儀也附和道:“對(duì),對(duì)。請(qǐng)皇后決定,我們聽命就是了?!?br/> ?
??“如此說來,你們對(duì)針灸一事并無異議?”皇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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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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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后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家人,對(duì)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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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后決定:“一切但憑皇后圣裁?!?br/> ?
??于是皇后當(dāng)即對(duì)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nèi)室,以針灸為官家治療?!?br/> ?
??張先生領(lǐng)命,正欲入內(nèi)時(shí)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guān)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dāng)即轉(zhuǎn)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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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guān)宮門的內(nèi)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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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皇后允許進(jìn)內(nèi)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張先生,只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家解開發(fā)髻的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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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其余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jié)果如何,臥室內(nèi)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diǎn)多余的舉動(dòng),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后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dòng)一動(dòng),便會(huì)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xù)命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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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打破這死水般沉靜狀態(tài)的,是一聲驚呼。仿佛是在毫無準(zhǔn)備之時(shí)乍見恐怖景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與不安。隨后響起的,則是兩三聲女子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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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臥室,見今上披散著頭發(fā)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張茂則。地上,散落著金針數(shù)十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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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張先生靜靜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長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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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娘子被嚇得面無人色,已縮至室內(nèi)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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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茂則是在為你治療……”皇后嘗試著向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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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絲毫聽不進(jìn)去,手臂一橫,利刃又對(duì)準(zhǔn)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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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么?”他緩緩說,看著皇后,適才面對(duì)張先生時(shí)的怒色消去了少許,目中泛出一層淚光,“我以你為妻,讓十三娶滔滔,你猶未安心……好,那我就帶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讓你知道……你給我繩索,我便甘領(lǐng)束縛,這還不夠么?可你為何還不放心,私下做出這許多事來,寧愿相信那個(gè)閹人都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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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頗為動(dòng)容,有淚盈眶,“你如果相信我,會(huì)讓我這二十二年來如履薄冰,隨時(shí)準(zhǔn)備應(yīng)對(duì)一場(chǎng)又一場(chǎng)突如其來的奇恥大辱么?但凡你對(duì)我多點(diǎn)信任,你我夫妻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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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皇后,須臾,惻然一笑,擺首嘆道:“二十二年,真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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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未落,已揚(yáng)手,轉(zhuǎn)腕,把手中的刀對(duì)準(zhǔn)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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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shí)到他想做什么,立即幾步搶過去,欲止住他。怎奈所處位置離他有些遠(yuǎn),眼看著他手揮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時(shí),忽有一人從今上左側(cè)沖去,在他利刃觸及身體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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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秋和。那畫面有一瞬的靜止,令我發(fā)現(xiàn)以上印象不甚準(zhǔn)確。確切地說,是秋和沖過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鋒利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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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紅的血從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時(shí)寧靜的空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墜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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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和眾人一樣,驚訝地看著她,那短暫的一瞬未有任何反應(yīng)。直到我從他手中奪過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識(shí),推開上前相扶的侍者,闊步奔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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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秋和像是這時(shí)方覺出那鉆心的痛楚,彎著腰將手壓于懷中,抑制不住的呻[yn]和零碎哭音從她咬緊的牙關(guān)逸出,她身子一斜,倒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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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淑儀與俞充儀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當(dāng)即命后面趕來的鄧保吉:“快宣外面的太醫(yī)進(jìn)來,給董娘子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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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處于這混亂狀態(tài)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剛才稱秋和為“董娘子”,且說到這三字時(shí),特意加重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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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跑出福寧殿后石全彬、武繼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連周、張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現(xiàn)在,皇后再顧張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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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答應(yīng),立即去追。我也緊跟在他身后,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趕去。心跳異常地快,有模糊的預(yù)感:那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大的風(fēng)波會(huì)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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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預(yù)感沒錯(cuò)。今上的目的地是內(nèi)東門小殿。時(shí)值五更,宰執(zhí)已進(jìn)殿,我們追上他時(shí),他已握住了出來接駕的宰相文彥博的手,揚(yáng)聲說出一句話:“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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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燕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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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宰執(zhí)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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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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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說到“與大臣密謀”時(shí),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cè)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dòng)了動(dòng),似欲說什么,但那話語終于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后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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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想……殺了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nèi)侍忙上前攙扶,而后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tài),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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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nèi)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yī),然后一顧面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duì)文彥博說:“適才官家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后[xu]位,眾太醫(yī)不敢行此術(shù),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shí)機(jī),才自薦施針,并非如官家所說,是欲傷及龍?bà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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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shí):“確實(shí)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后,官家醒來,側(cè)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后扎著的針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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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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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郡君頷首:“不錯(cuò)。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dāng)不會(huì)如此坦然?!?br/> ?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后態(tài)度恭謹(jǐn),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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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家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z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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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zé),彥博敢不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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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文彥博轉(zhuǎn)朝張茂則,道:“以后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br/> ?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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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shí)有內(nèi)臣自殿內(nèi)出來,對(duì)文彥博道:“官家又在喚相公?!?br/> ?
??于是文彥博與其余二府官員皆入內(nèi)面圣,而適才扶今上進(jìn)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家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shí),但為避嫌疑計(jì),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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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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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duì)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dāng)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樣說了,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nèi)タ纯?,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br/> ?
??張先生僵立于蕭瑟寒風(fēng)中,目光散漫落于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后,才開了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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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duì)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于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黃門翻遍了房間每一個(gè)角落,以至滿地狼藉,凌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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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jù)。本來我擔(dān)心他們會(huì)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廢后詔書,但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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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念一想,自遷領(lǐng)御藥院之后,張先生跟隨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后他越發(fā)謹(jǐn)慎,應(yīng)該也不會(huì)留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