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蘆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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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禮品的最后一刻,我猶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蘆雁圖》上游移許久,終于還是把它揀了出來,沒有與其余書畫一起呈交御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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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與崔白之事今上或許無從知曉,但皇后心中有數(shù),這幅畫中之意,她必一覽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后知道,總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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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禮物得到了帝后的贊賞。公主與駙馬入宮賀歲時,今上特意提到這些書畫,含笑問李瑋:“公主宅獻上的書畫,都是你選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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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頷首稱是,今上與中宮相視而笑,目露嘉許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畫沒骨花功力日益精進,郭熙的四時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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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并不知我調(diào)換他所呈書畫之事,聽今上如此說,便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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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后亦于此時對他道:“想來都尉對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擇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宮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幾幅,而那郭熙的畫往日甚少見,頗有新意,都尉是從何處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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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惘然不能語,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見過河陽郭熙畫作,常贊他善畫山水寒林,近日聽說他移居京師,便命臣去尋訪,因此購得他新作?!?br/> ?
??“都尉博涉廣聞,不以畫者聲名決取舍,知選今人山水,可謂眼光獨到,非常人能及?!被屎笮澙瞵|,又轉而問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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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溫和謙遜,待人接物彬彬有禮?!?br/> ?
??皇后遂向今上建議道:“郭熙山水并不輸諸位畫院待詔,運筆立意,尤有過人之處,不如召入畫院,讓他于其中繼續(xù)歷練,假以時日,必有大成?!?br/> ?
??今上頷首稱善,喚來勾當翰林圖畫院的都知,將此事交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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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中回來后,李瑋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猶豫了一天,終于在次日晚膳之后將此事提出來問我:“徐崇嗣與郭熙的畫,是先生添入禮單中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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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和言對他道:“丹青圖畫,不必事事崇古。若論佛道、人物、士女、牛馬,的確近不及古,但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國朝畫者勝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屬其中佼佼者。選他們的作品,亦能愜圣意?!?br/> ?
??他遲疑著,又問:“那我所選那些,先生也獻上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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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加斟酌,還是如實相告:“王羲之、張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余幾幅一并送入宮了?!?br/> ?
??李瑋訝異問:“先生為何將那幾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會不喜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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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我未想到該如何委婉地回答這問題,既讓他意識到其中問題,又不至于令他難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楊夫人又于此時插嘴,說出了她的猜測:“莫不是公主喜歡,所以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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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聞言嗤笑一聲,冷面?zhèn)仁?,懶得理她?br/> ?
??她這表情立即引發(fā)了家姑的不滿,楊夫人也隨之冷笑,借我發(fā)揮,道:“若不是公主喜歡,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歡,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幾幅便宜的字畫換我兒子花大價錢買回來的古董,還能讓官家和皇后稱贊,梁先生好本事,以后好生教教駙馬,讓他也學學做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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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勃然大怒,橫眉一掃李瑋母子,直言斥道:“懷吉不說此中真相,是為顧全駙馬面子,之前若非他換下那幾幅書畫,駙馬在我父母面前更會顏面盡失。你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如此惡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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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還能有什么真相?”楊夫人隨即揚聲反駁,“有人截下駙馬獻給官家的寶貝,難道這事會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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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不假,但承你貴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轉顧在廳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駙馬和國舅夫人說說假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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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踟躇著,不敢立即開口。李瑋似已漸漸意識到其中狀況,遂試探著問小白:“我那幾幅字畫是假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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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低首,等于默認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終于開始輕聲講述那些書畫的破綻,李瑋默默聽著,面色青白,頭也越垂越低,再不發(fā)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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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楊夫人在聽到小白說《讀碑窠石圖》的原作經(jīng)裴湘訪求,現(xiàn)存于秘閣時,又有了話說:“你們怎知道他裴承制買的就是真的,我兒子買的就是假的?畫上的花樣兒都是一般,難道他買的多幾個字就可斷定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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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忍無可忍,拂袖而起,對我道:“懷吉,我們走?!?br/> ?
??從此以后李瑋變得更沉默,極少與以前那些富室豪門子弟來往,他把精力幾乎都花在了學習品鑒書畫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看藏品和相關書籍,偶爾出門,也多半是去買名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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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來找我,很禮貌地問我是否有崔白的畫作,他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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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身邊所藏的,只有那幅《蘆雁圖》。我并未取出給他看,但說:“我這里并無崔白作品,不過我與他相識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與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訪,屆時自會欣賞到他畫作若干?!?br/> ?
??我未告訴任何人《蘆雁圖》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選這畫給我,或許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曉,只是她現(xiàn)在身份特殊,再為她傳遞這類物件,令我頗費思量,倒不僅僅是顧忌宮規(gu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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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終于下定決心,借苗賢妃生日,公主入宮祝賀之機,把畫帶至秋和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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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公主給母親賀壽,此前已經(jīng)帝后許可,可在宮中留宿一日。我隨她同往,便攜了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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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壽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說了祝詞,奉上賀禮,便告辭回自己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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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旋即攜畫出來,一路送她至她居處,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飲茶敘談。見彼時閣中皆是她親信之人,我才取出《蘆雁圖》,雙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鳥,近日贈我此畫,我見此畫頗有意趣,又記得董娘子很喜歡花竹翎毛,故帶來轉呈娘子,望娘子笑納?!?br/> ?
??秋和接過,展開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滯,顯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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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視此畫,怔忡著默不作聲,良久后才垂下兩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層水光,依舊卷好畫軸,交回我手中,淺笑道:“我學識粗淺,原不懂品賞書畫,這畫給我,是浪費了。懷吉還是帶回去罷,自己留著,或者交還那位先生,都好?!?br/> ?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驚訝,于是接過畫軸,頷首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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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們又閑聊片刻,說的卻都是彼此近況瑣事,并無一句提及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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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告辭時,她起身欲送我,許是動作太過迅速,她有些眩暈,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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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身邊侍女忙兩廂攙住。見她容色蕭索,氣色欠佳,我便關切地問她可是貴體違和,是否要召太醫(yī)過來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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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溫和笑意看我,卻無端令我覺得她目意蒼涼,好似這短短數(shù)刻光陰,已讓她那美好年華于這年輕軀體中遽然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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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吉,”她依然保持著那恍惚笑容,右手撫上自己小腹,輕聲道:“我應該是……有身孕了?!?br/> ?
??2.喜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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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名太醫(yī)會診請脈后,齊齊向今上道賀:聞喜縣君有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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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以盡述今上當時的反應,只能說,這無疑是十幾年來最令他喜悅的一件事。他先是長吁了一口氣,像是肩上千斤重擔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后,才乍驚乍喜開顏笑,目光越過面前百十位在簾外等候消息,現(xiàn)在正朝他行禮賀喜的宮眷,找到幾位前后兩省的都知,用顫唞著的聲音說:“快去準備太廟祭禮……再去清點內(nèi)藏庫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備將來賜予……去中書門下看看相公還在么……今日值宿的學士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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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后宮才喜,在大內(nèi)禁中、朝野內(nèi)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視與關注。四十九歲的皇帝在等待十幾年后,終于又才了獲得后嗣的希望,于是催他早日選宗室立皇子的大臣們皆偃旗息鼓,一個個聯(lián)翩上表稱賀。龍顏大悅之下,今上翌日即宣布,將大興土木,把真宗皇帝做開封府尹時辦理公務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潛龍宮”,以供皇子將來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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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的閣中一下子熱鬧起來,除了每日會來看她幾次的皇帝,其余宮眷,無論平日是否與她親厚,總是絡繹不絕地來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宮中多留了兩日,與母親選擇孩子誕生時要送的生色帕袱繡紋花樣.并興致勃勃地準備親自為秋和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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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為我生個小妹妹,將來我就親自給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對秋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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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被苗賢妃的紈扇拍了一下,胡說!董娘子要給你生的是小弟弟?!泵缒镒拥溃D顧秋和,又頗感慨地,說了句語重心長的話,“妹妹,你若能生個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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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只是淡笑低首,并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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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公主出宮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見今上自她閣中出來,嘴角含笑,滿面春風。進去一看,廳中遍陳金玉器物,絲帛綢緞,真是琳瑯滿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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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秋和,卻隱于紗幕之后,暗自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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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何不樂,她勉強對我笑笑,道:“懷吉,祝福我好么?請上天讓我生個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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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即頷首:“當然,我會為你祈福?!?br/> ?
??“我……很害怕?!彼龕湃淮鼓?,低聲對我說出她的憂慮,“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現(xiàn)在這么開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將來他一定會很傷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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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無法說出多少寬慰她的話,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感受。幾名太醫(yī)都表示,從脈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懷的是男胎,眾宮眷也都說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幾乎已認定她會生兒子,每次下令都是讓人為“皇子”的誕生做準備,既像是說給大臣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只是,若天不遂人愿,如今有多期待,將來就有多失望了。身為嬪御,秋和也算是個異類,不喜歡爭寵和追逐名利地位,別的娘子擔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為自己前程考慮,而她則只是單純地害怕令她的丈夫傷心,盡管她對他的感情也許不能稱之為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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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一月后,宮中又傳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訊時,我想秋和應該會感覺到輕松一些。當我再見到她時,她的確氣色大好,笑容比初時明快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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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娘子先后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發(fā)高興,連續(xù)在宮中設了幾次御筵,大臣命婦、宗室宮眷也都相繼入宮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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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內(nèi)宴后,帝后留下公主與國舅夫人,在內(nèi)殿敘談。因在場的都是相熟的親眷,話題也不甚拘謹,俞充儀遂笑問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時才讓官家喜上加喜,抱個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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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懌,蹙眉不語,俞充儀還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帶笑轉而對國舅夫人道:“聽說城外玉仙規(guī)的送子圣母甚是靈驗,何不讓都尉帶公主前去進香求嗣?說不準明年這時候國舅夫人就能抱著孫子入宮來了?!?br/> ?
??適才聽俞充儀對公主那樣說,楊夫人面色本就十分難看,此時再聞此言,立時露出一絲冷笑,回俞充儀道:“哪里的送子娘娘這么靈驗,可以讓手指頭都沒碰過的夫妻生出孩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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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滿座宮眷愕然相顧,俞充儀也愣住,沒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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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說了下去:“抱孫子入宮?我倒也想,但那孫子又不是駙馬一人能生出來的。夫妻臥房相隔三干里,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靈驗,人家根本不愿意生,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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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見勢不妙,忙出言岔開這話題:“人家國舅夫人早就有孫子了。前幾日駙馬的大嫂還帶她家?guī)讉€哥兒入宮來著,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幾歲了,不知可補了什么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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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成功地轉移了楊夫人的注意力,她迅速把重點轉為替長孫求官:“前幾日我還在跟大嫂說呢,沒事少帶孩子出來,那孩子十好幾歲的人了,出門難免要遇見些貴人,總是白身布衣的也不像話,說是皇親國戚,豈不給官家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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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的聚會以今上答應為駙馬的長兄李璋之子加官告終,隨后國舅夫人先回公主宅,皇后留下公主,召入柔儀殿內(nèi)室,并讓苗賢妃、俞充儀同往,大概要細問公主閨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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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皇后與苗賢妃并非沒問過公主夫妻間之事,但公主一味沉默不答,再問粱都監(jiān),他亦推辭說不便過問此事,建議她們問韓氏,而韓氏一心袒護公主,素日也看不慣李緯樸陋之狀,故也未曾告知她們真相,只是支支吾吾地說一切都好,將題搪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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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今楊夫人透露的訊息在她們意料之外,召公主入內(nèi)室密談,明顯是要對她加以勸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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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公主同往柔儀殿,但未入內(nèi)室,只立于廳中等待。隔得遠了,幾位后妃在說什么我并不能聽清楚,但覺她們細語不斷,想來應是在輪番勸公主接受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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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等了半個多時辰。起初公主一言不發(fā),后來終于開口說話時,是用一種提高了音調(diào)的,憤慨的聲音:“不,你們又不是我,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個溫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們根本無法想象我面對一個平庸鄙陋的丈夫時的心情……他什么都沒有,只有滿身銅臭,拿著爹爹賜的錢任意揮霍、結交輕佻浮淺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風雅而又不得要領,上次想買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卻買了一堆贗品回來,最后呈上來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畫作,還是懷吉去尋來的……如果你們的夫君是這樣一個人,你們也可以做到心無芥蒂地與他共處一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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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如此激動,我略感驚訝,不由朝內(nèi)室方向移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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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是一陣沉默,三位后妃都沒再說話。公主稍微平靜了些,繼續(xù)說,語氣不似先前那么咄咄逼人,但聲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給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后門楣,那么我一進他家門。這個目的便達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層皇親身份,李瑋也可以一輩子頂著駙馬都尉的頭銜安享尊榮。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擔延續(xù)宗室血脈的任務,而我也不限制李瑋納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后嗣也不會因我而絕。將來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視若已出,請爹爹為他們加官晉爵……這還不夠么?你們?yōu)楹我欢ㄒ遗c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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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壓低聲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說了些什么,公主仍不接納,只如此應答:“你是說幸福么,姐姐?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們的幸福,或許是獲夫君眷顧,能多與他相處,而我現(xiàn)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只能是那個討厭的人離我遠一點,讓我可以平靜地生活了?!?br/> ?
??公主以斬釘截鐵的這幾句話結束了這日密談,此后幾位后妃又勸過她幾次,皆無功而返。今上也頗感憂慮,召粱都監(jiān)與韓氏詢問過,卻也無計可施,只好讓粱都監(jiān)向駙馬轉達他的意思:公主尚須開導,駙馬務必耐心等待,切勿觸怒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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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今上同時也表明:駙馬可以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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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夫人聽聞這消息,立即又開始張羅著要為駙馬納妾,并高調(diào)宣稱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瑋并不配合,對母親尋來的美女,他一味推卻,連看的興趣都沒有。楊夫人不悅,不免又罵罵咧咧,對公主有諸多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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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氏聽得生氣.經(jīng)公主同意.便請粱都監(jiān)去勸駙馬早日納妾。粱都監(jiān)亦去了,不久后帶來的仍是駙馬拒絕的消息:“我勸了他許久,他只是低頭不語,最后只說了一句:‘如果我納妾,那我與公主,永遠都只能是這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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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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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四年的夏天來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熱,穿著輕羅衣衫行動幾步都會透出薄薄一層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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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晚間常去庭中納涼,這日又命人移了碧紗櫥立在茶蘼架旁,中陳藤編輕榻,榻上鋪設小山屏、水紋綠簞和定窯白瓷孩兒枕,然后自己取下冠子,松松挽了個小盤髻,以一支碧玉簪綰住,躺在輕榻上與侍女閑聊。覺得無趣,又喚小黃門取來雙陸棋盤,移至榻前,讓侍女在對面坐了,自己依舊側躺著,輕搖紈扇,與侍女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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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弈類游戲中,這是她最擅長的一種,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扇子,下得漫不經(jīng)心,而對手已接連敗下陣來,潰不成軍。在笑靨兒和韻果兒相繼告負后,坐在公主對面的人換成了嘉慶子。她的技藝原本也不錯,但應對之下還是顯得較為吃力,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公主始終保持著輕松閑適狀態(tài),下完一步,便往往會悠然側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臥看銀河繁星,而頭上碧玉簪則隨著她轉側的動作,不時輕磕白瓷枕,發(fā)出一滴滴請脆響聲。終于嘉慶子招架不住,向我投來求援的目光,輕聲喚我:“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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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笑笑,繼續(xù)以銀匙剔亮沉香屑宮燭上的焰火,加上縷花疏璃罩,然后走到她身后看了看,再拈起她面前的一枚黑色馬子,選擇一個方向,按剛才她骰子擲出的點數(shù),代她走了一步。這未引起公主特別警惕,她仍不徑意地應對著,與我往來兩三回,才漸漸覺出形勢有變。她放棄了適才悠閑的臥姿,坐起來細看棋局,又行了兩步,見難以挽回起初的優(yōu)勢,才不滿地埋怨:“觀棋不語真君子?!?br/> ?
??嘉慶子頓時笑出聲來:“公主即不愿意粱先生指點我下棋,剛才為何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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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頭,你道我怕他么?”“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么都不怕!”嘉慶子笑著站起來,拉我坐下,“這棋就換先生下罷??刹辉S故意讓著誰,我們姐妹三人要一雪前恥,就個靠先生了?!?br/> ?
??我笑而不語,見公主有不悅狀,遂建議道:“這棋你們剛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罷,我們另開一局?!?br/> ?
??公主順勢把棋盤一抹,再道:“既是你來下,我們須先定個彩頭?!?br/> ?
??我微笑問:“那公主想要什么彩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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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惫髡f,很嚴肅地,繼續(xù)把話說完,“我輸了,我就允許你畫一幅山水圖卷給我?!?br/> ?
??我不禁大笑:“原來公主想換枕屏上的畫?!?br/> ?
??她現(xiàn)在的輕榻床頭立著一個用來擋風的小枕屏,上面的山水畫,原是我一幅畫作《煙水遠巒圖》,她看見后問我要了去,不想?yún)s是拿去裁剪裝裱成了枕邊畫屏,從此后她再問我要畫我一概拒絕,如今她列出這霸王條款,必是覺得枕屏上的畫該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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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聽了亦掩口笑:“粱先生的畫送去秘閣珍藏都夠格了,拿來做屏風,確實是浪費?!?br/> ?
??“你懂什么?送秘閣的就很稀罕么?”公主立即反駁,“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閣的書畫有多少,而能被我選來做屏風的才幾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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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的朝夕相處已讓我深刻意識到,跟這個小姑娘永遠是沒道理可講的。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我提出,如果我輸了,就畫一幅山水圖給她,但如果輸?shù)娜耸撬?,她就要把小山屏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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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強答應,百般不情愿地,好像已經(jīng)吃了個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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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的雙陸棋局她會力以赴,我也凝神應對,于緊密防守中暗蘊攻勢,沒有給她太多機會。一炷香后,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對方內(nèi)格,獲勝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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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坐立不安,時而轉顧花架,時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還是會被我敲擊棋子的聲音引回棋盤,她不自覺地嘟著嘴,眉頭也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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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下出關鍵的一著后,她冥思苦想仍尋不到化解之法,眼看就要輸?shù)暨@一局。這時笑靨兒抱了只小貓過來,含笑在我們身邊觀戰(zhàn),公主看著那只小貓,眸光一亮,然后笑吟吟地對我道:“懷吉,今天的織女星怎么不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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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即舉目去看,在發(fā)現(xiàn)星相并無異狀的同時也明白了她的目的,而眼角余光也掃到她正指著棋盤,在拼命地給笑靨兒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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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靨兒會意,手一松,把懷中小貓拋到了棋盤。小貓撲騰兩下,棋盤中雙色馬子四散,東倒西歪,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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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這該死的貓兒!”公主一邊作勢輕拍小貓,一邊瞄著那被攪亂的棋局,得意地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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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惜,好好一局棋卻不能下完。”她故意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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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在心底笑,倒未形之于色?!芭?,無妨?!蔽腋嬖V她,“臣記得剛才的布局,將棋子一一擺回便是?!?br/> ?
??于是,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視下,我逐一提子,不疾不徐地將雙色馬子擺回了被攪亂之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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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無良策,只好耍賴。伸手把我剛才擺的一枚馬子移到另一處:“這個明明是在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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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首,又去移過來:“是在這里,臣不會欺瞞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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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不對!”她摁住我的手,硬生生奪回馬子,擱在她希望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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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興起,也跟她爭奪,她尖叫著笑起來,索性伸出雙手去棋盤上亂抓一氣,我欲制止她,但這一伸手,卻引出了個暖味的結果——我握住了棋盤上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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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纖長細白,指甲有桃花的色澤,那溫柔的觸?感令我心微微一顫,不由抬眼去看她。彼時她穿著牡丹紋綾抹胸長裙,外披一件名喚“輕容”的絳色無花薄紗褙子,是江南輕庸紗制成,輕如煙霧,肩頸手臂的輪廓也可清晰地從中透出。褙子未系帶,她兩襟微敞,露出鎖骨周圍的一片肌膚,光潔無瑕,宛若凝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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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不敢在此多作流連,繼續(xù)向上飄去,探向她眉眼盈盈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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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唇角銜笑,也在凝視我,四目相觸,我看見沉香宮燭的燈花在她眸中綻出一朵絢麗光焰,然后,她的兩頰竟悄然泛出了一層霞光般的紅暈,像是燈花的溫度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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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都說了,應該是這樣的?!彼葦[脫這短暫一刻的兩廂失神,推開我的手,按她的意圖去擺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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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煙輕裊,畫屏微涼,我直身坐好,不再爭辯,看她引袖回眸,看她語笑嫣然,暗品這紅顏袖底香,俯首甘領她給我種下的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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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飄浮,如在夢中,直到聽侍女們一聲倉促的呼喚:“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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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訝然回首,見李瑋手握一卷軸,沉默地立于花墻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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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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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陸:古代博弈游戲,棋盤長方形,盤面上刻線,從左到右分出十二道格,黑黃或黑白棋子各十五枚,棋子也叫“馬”,尖頂平底,形狀類似搗衣杵,高約四五厘米。骰子兩只,游戲者二人,擲骰行棋,各自從己方的內(nèi)格出發(fā),先將己方棋子全部走入對方內(nèi)格者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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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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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立,朝李瑋欠身施禮,李瑋對此并無反應,目光越過我看向公主。而公主笑容早已經(jīng)斂去,微蹙著眉頭漠然視他,很明顯地暗示他的來臨不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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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么?”公主問他,語氣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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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垂下眼簾,我注意到他握卷軸的手在微微收緊,便他終于還是沒說出與此有關的話,最后這樣回答公主的問題:“沒有……我只是,路過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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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連面上敷衍的客氣話也懶得說,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無事,就早些回去歇息罷?!?br/> ?
??李瑋并未即去,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后默默地對公主一揖道別,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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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身影消失,公主吁了口氣,再看我時,又是笑逐顏開的模樣:“來,來,我們繼續(xù)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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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應是專程來找公主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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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他研習書畫略有所成,我也把他介紹給了雀白,他不時會去找雀白請教繪畫問題,偶爾京中畫家雅集聚會,他也會去旁聽——據(jù)雀白說,在這些聚會中李瑋甚少說話,往往只是坐于一隅,靜默地聽眾人高談闊論——如今,他或許是買了一幅不錯的書畫,又或者,是自己畫了一幅畫,有意請公主指教,但公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令他把這初衷生生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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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對他頗有歉意,尤其是想到當他看到我握著公主的手時,不知是何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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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去找他,當時他正獨處于書房中,我叩門入內(nèi),見他坐在書案邊,瞥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仍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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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欲對昨日與公主對弈之事稍加解釋,但話到嘴邊,卻又猶豫了。斟酌再三,我還是按下沒提,只問他:“昨晚我見都尉手中有一卷軸,可是新近購得的書畫名作么?不知可否送去請公主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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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應以二字:“不是。”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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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移目四顧,發(fā)現(xiàn)前夜他所攜的那卷軸此刻正擱于他的書案上,遂走過去,輕輕取過欲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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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一直以來也頗尊重,常問我一些書畫問題,甚至偶爾會給我看他的作品,請我提一點意見,所以我取他的卷軸來看,這一舉動做得較為自然,我亦未自覺有不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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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剛展開少許,那畫即被他一把奪過。他兩手一扯,畫應聲撕裂,他繼續(xù)激烈地撕扯數(shù)下,將畫完全毀壞,再連畫帶軸,一并投入了紙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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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過程中可以窺見的零碎畫面上看,這原是一幅墨竹圖。墨竹是公主常畫的題材,而李瑋撕毀的這幅墨跡尚新,應是他自己新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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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臉已漲紅,微微喘著氣,向我流露了他少見的怒意,然而他還是沒有直接向我宣泄他的不滿,甚至始終把目光轉向別處,不曾與我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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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一時也難以找到可以令他平息怒火的言辭,只好安靜地垂目而立,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紙簍中除了他剛才所毀的畫,還有許多廢紙,上面所畫的,也都是形態(tài)各異的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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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是反復畫了許久,才挑出一幅稍微滿意些的,昨夜特意送去,想請公主過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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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發(fā)悵惘,只覺事態(tài)發(fā)展非我所能預料和掌控,處于其間,真是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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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那短暫的一瞬顯得很漫長,我與李瑋都沒再出聲,各處一方,保持著靜止的姿勢,看窗欞上的光影隨著日頭在云端隱沒而明晦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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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化解此間尷尬的,是禁中前來報訊的御藥院內(nèi)侍。在宅中侍者帶領下,他一路疾步進來,對我們說:“今日清晨,聞喜縣君誕下一位公主?!?br/> ?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必然是失望的,但他卻盡量未讓這種失望表露出來。當公主與我入宮見到他時,他正親自抱著九公主,帶笑細看,目中愛憐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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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柔,”他熱情地喚公主過來看他的小女兒,“你九妹妹跟你小時候真有幾分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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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生皇子而準備的那些禮儀程式也未因公主而改變。大宋皇帝有兒女出生,會賜大臣禮品銀錢,稱“包子”錢,而此次九公主誕生,今上宣布公主誕慶三日,賜予臣下的包子錢之豐厚遠遠超過以往,是以金銀、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名貴質(zhì)材制成,還鑄金銀為花果,宰相、詞臣、臺諫皆受此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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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對秋和更是恩遇未衰,一日要去看她幾次,頻頻表示對九公主的喜愛,然而秋和反倒是更難過了,常背著人落淚,以致我每次看到她時,她都是雙目紅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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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情,今上也是可以感知的,甚至私下對公主說:“你常進宮來與秋和說說話,告訴她,爹爹和你都很喜歡這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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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對這個新生女兒的重視,他甚至決定像生皇子時那樣,大赦天下,疏決在京系囚,雜犯死罪以下遞降一等,徒以下釋之,以此恩澤為九公主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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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去年得知秋和有孕后,今上已曾下令減降囚犯刑罰,這是再次施恩。知制誥劉敞雖非言官,卻還是忍不住為此進言:“疏決在京系囚,雖恩出一時,但外界皆云因皇女誕生,故施此慶澤……一年中大赦兩次,罪囚蒙恩,好人喑啞,前世明君賢臣,已詳論過此舉弊端,臣愿朝廷戒之。又聞多作名貴包子錢賜予臣下,臣謂無益之費,無名之賞,殆無甚于此,夸示奢麗,有違訓儉之道。陛下當明審政令,深執(zhí)恭儉,以答上天之貺,建無疆之基。不宜行姑息之恩,以損政體,出浮冗之費,以墮儉德?!?br/> ?
??劉敞的諫言并未改變今上的決定,不過一月后,當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時,今上沒有再放同樣的恩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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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對秋和本人,他更未忘記封賞。近年來他欲廣皇嗣,精選了十名年輕女子充實后宮,稱為“十閣”,秋和、安定郡君和清河郡君皆在其中。十閣各備宮人、內(nèi)侍、提舉官,用度供給都很優(yōu)裕,但她們封號都只是郡君、縣君,多年來未曾遷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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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苗賢妃與公主去看望秋和,彼時十閣中好幾位娘子也在,待今上進來,苗娘子問他可想好遷秋和什么名位,他微笑道:“適才已吩咐下去,讓詞臣寫敕書,遷秋和為美人?!?br/> ?
??秋和一聽即掙扎著起身下拜,道:“妾出生微寒,獲陛下眷顧,誕下公主,已是大幸。況陛下珍愛九公主,既予厚賜,又疏決系囚為她祈福,臣妾母女已蒙恩太過,若陛下再遷妾位分,使妾越次為美人,對妾而言,恐怕倒是折福之舉。陛下美意,妾感激涕零,但萬萬不敢領受,伏望陛下收回成命?!?br/> ?
??5.十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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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邊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謹淑慎有德行,何況如今又育有公主,遷升進秩,理所當然,不必扯辭?!?br/> ?
??秋和又道:妾福薄,僅生一女,既未曾誕下皇嗣,又豈敢居功進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當使有才有德者任之。妾身處十閣之列,一切用度無有不足,實不敢再僭越躍升至此?!?br/> ?
??今上想想,對她說:“你若覺陡然躍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遷你為貴人如何?貴人位處內(nèi)命婦第五品,依次升遷,也不會惹人非議?!?br/> ?
??秋和擺首,似還欲推辭,旁觀的十閣娘子倒都一個個發(fā)話了,勸她接受升遷,其中彭城縣君劉氏更半開玩笑地,把話說得很明白:“姐姐,我們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卻都還只是些沒品階的御侍,平日參加個內(nèi)宴,都沒正經(jīng)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誕下公主,姐妹們都很高興,指望著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升了,我們好歹也能跟在后面討個才人、貴人來做做。但姐姐若堅持推卻,生了公主都不肯升遷,那我們這些沒福的也只好隨姐姐繼續(xù)沒名沒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了?!?br/> ?
??她說的確也是實情。后宮嬪御升遷,必須經(jīng)中書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獲進秩,其余娘子要想越過她高升必會被中書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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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因此語意一滯,便未再固辭。于是今上將她遷為貴人,同時也為其父親回官,封為內(nèi)殿崇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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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后,今上也循例令其進秩,因她原來的封號比秋和高一階,故依序封賞,遷她為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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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公主的滿月內(nèi)宴上,其余十閣娘子再提“沾光”升遷之事,今上搖頭道:“國朝嬪御進秩,若非因兒子推恩,便須有賢行。如今你們自請遷官,既無典故,朝廷必不批準?!?br/> ?
??彭城縣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圣人,出口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話,皇命一出,誰敢違背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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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試?!彼燹D顧身邊的任守忠,“相公們還在中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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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書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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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頷首,命道:“且取筆墨來,我寫下詞頭,你遣人交給富相公?!贝齼?nèi)臣奉上筆墨,今上揮毫寫好詞頭,讓人送至中書門下。少頃,內(nèi)侍回來,雙手交還詞頭:“富相公說,十閣娘子中惟董貴人、周美人誕下公主,其余娘子遷拜無名,中書不敢領命降敕?!?br/> ?
??十閣娘乎面面相覷,今上大笑,道:“如何?這下該信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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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賢妃亦笑對諸娘子說:“你們年輕,不知道個中關鍵。官宗性情好,慣壞了朝中官兒,現(xiàn)如今他們一個個脾氣大著呢。尤其是中書的相公們,從當年杜相公起,官家要遷個人,十有八九都會被他們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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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縣君仍不死心,瀲滟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轉,嗔道:“皇帝詔令未必總要經(jīng)由中書發(fā)布施行罷?不是還有內(nèi)降手詔一說么?若官家御筆親書,為我等進官,待到領月俸時,我們便拿著御寶去領,不也可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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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笑而嘆息,正欲解釋什么,卻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著故意勸他:“爹爹朝中官員升遷還有歲月酬勞一說呢。劉娘子他們侍奉你這么多年,的確也該遷上一遷了。你便御筆親書,為她們轉官,讓她們交付有司增祿,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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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會意,順勢答應,讓人取來筆墨彩箋,先問彭城縣君:“劉娘子欲轉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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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縣君喜不自禁,立即應道:“董姐姐只為貴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遷妾為才人便是了?!?br/> ?
??今上一笑,果真提筆寫道:“以御侍彭城縣君劉氏為才人?!?br/> ?
??彭城縣君忙笑而謝恩,歡歡喜喜地接過御寶,看了又看。其余未獲進秩的十閣娘子隨即了涌而上,都圍著仿上要御寶,今上也答應,一一寫了給她們。只有清河郡君獨處原位,并未隨眾討手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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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見狀,含笑問清河郡君:“張娘子為何不請官家降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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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郡欠身道:“郡君俸祿,妾用之已有余,再多也是無用,又何必再請轉官增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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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即到宮人令月俸之時。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見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后苑賞花。今上散朝后也過來,與二女相對閑談。須臾,忽見以彭城縣君為首的年輕娘子們相繼趕來,一個個手握御寶,蹙眉嘟嘴,都有不悅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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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彭城縣君一揚手詔,向今上訴若,“適才妝讓人拿御寶給發(fā)俸祿的官兒看,要他給妾才人的月錢,不料他竟斷然拒絕,說不是中書降敕,他不敢遵用,只能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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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娘子們也嘰嘰喳喳地講述各自遭遇,大體與彭城縣君相同,都是出御筆乞增祿被拒。見今上并不驚訝惱火,彭城縣君越發(fā)生氣,半嗔半怒地一把將手詔撕為兩半,且還擲于地上踩了兩腳,忿忿道:“原來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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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娘子紛紛效仿,也都各毀所得御筆,彩箋碎片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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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仍不慍不怒,哈哈大笑道:“我早說無故遷官朝廷不會答應,你們皆不信,非得如此才死心。這事還沒完呢,你們且等著看,不出三日,必有言官會上疏論此事?!?br/> ?
??果然如此。兩日后,同知誎院范師道上疏說:“竊聞諸閣女御以周、董育公主,御寶白制,并為才人,不自中書出誥,而掖庭覬覦遷拜都甚多。周、董之遷可矣,女御何名而遷乎?才人品秩既高,古有定員,唐制止七人而已,祖宗朝宮闈給侍不過二三百,居五品之列者無幾。若使諸閣皆遷,則不復更有員數(shù)矣,外人不能詳知,止謂陛下于寵幸太過,恩澤不節(jié)爾。夫婦人女子與小人之性同,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jié),則無厭之怨起,御之不可不以其道也。且用度太煩,需索太廣,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戶百家之賦,歲時賜予不在焉。況誥命之出,不自有司,豈威時之事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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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幸太過,則瀆慢這心生,恩澤不節(jié),則無厭之怨起”,這句話看來是隱有所指的,而彭城君的表現(xiàn)也引起了御史臺的特別關注。不久后,御史中丞韓絳查出彭城縣君曾通請謁為奸,蜜棗告今上,今上遂嚴查十閣宮人,選出其他不謹、驕恣者,與彭城縣君一起逐出宮,貶為女道士,或勒令她們削發(fā)為尼。而清河郡君,在經(jīng)皇后提議,中書贊同后,仿上將她遷為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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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事件也讓后宮中人再次見識到了臺諫的威力,苗賢妃在感嘆一番十閣宮的遭遇后,暗地里告訴公主,這臺諫是官家的第二雙眼睛,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簡直像是他的爹,揪出錯處了,他們就抓住不放,一定要按他們的意思去處理。他們管得又挺寬,國事和皇帝家事都要插手指點,所以,他們也會是懸在你頭上的劍,你出居在外須事事小心,別落得他們有話說,別讓那把劍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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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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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年關前后總是最忙碌的時候,我要負責公主宅禮品的收取選送以及大內(nèi)禁中、宗室戚里之間的往來應酬事務,直要忙到上元節(jié)后。嘉祐五年正月十八日,諸事禮畢,公主亦自禁中歸來,我才抽出一天時間,前去拜訪崔白等京中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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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宅中,照例去公主處問安,卻見她房門緊閉,雖有燈光,但里面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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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叩幾下門,聽見嘉慶子的聲音自內(nèi)傳出:“公主已安歇了,有事明日再來稟報?!?br/> ?
??此時晚膳剛過,照理說公主不會這么早睡,我便在門外應了一聲:“是我?!?br/> ?
??門倏地開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嘉慶子,而房中并不見公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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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請我進去,關上門才低聲說:“公主一直想出門去街上觀燈,今日天黑后換上我的衣裳,戴上帷帽,讓張承照悄悄帶她出去了?!?br/> ?
??我蹙了蹙眉,但倒未感太意外。每年從正旦到上元,徹曉華燈照鳳城,京師游人如織,最是一派升平景像。公主多年來一直想親自去御街感受這燈市盛況,如今雖出居宮外,但有梁都監(jiān)監(jiān)督,她并不能隨性而為,擅離公主宅。她求過梁都監(jiān)多次,總被他以宮規(guī)不允駁回,她亦曾求我私下帶她去,我同樣不答應,因此,她一定是見我今日不在宅中,不才借機易裝,讓張承照帶她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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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哪里觀燈?”我問嘉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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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也不隱瞞,答道:“張承照跟她說東華門外景明坊有一家叫白礬樓的酒糕,里面的飲食果子味道最好,樓有好幾層,在樓上觀燈也方便。公主今日未進晚膳,此時多半會去那里?!?br/> ?
??我謝過她,立即出門,躍馬揚鞭,朝景明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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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礬樓是東京最著名的酒樓,株簾繡額,燈燭晃耀,無論風雨寒暑,白晝通夜,向來是都昌貴人常去的燕集之所。到達之后,我勒馬上樓,遍尋三層皆不見公主。無奈之下我走到最高層的露臺處,憑欄遠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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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上元張燈的最后一天,大道兩側燈火愈威,有尋常的羅綃紗燈,有畫著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燈,有如清冰玉壺一般的白玉燈,更有高達數(shù)丈,用機關活動的山柵彩燈。諸商家各出新意,競相張掛陳列于樓首,而街上玉樹明舍,車水馬龍,亦不乏前來觀燈的貴家仕女,朱輪畫彀,雕鞍玉勒,車中簾帷垂香囊,馬前侍兒提香球,車馳過,香煙如云,數(shù)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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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這五夜香塵,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樓前彩燈下的大樂場。那里編棘為垣,中間有藝人演百戲,場外游人圍觀,包括不少自寶馬香車中走出的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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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到在場內(nèi)表演的是兩位壯實的女子相撲士,如相撲的男子那樣,她們穿著短袖無領衫,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圍觀者的唱彩聲中踢、摔、扛、抵,互相纏斗。少頃,勝負已分,勝者繞場一圈以謝觀眾,觀眾也紛紛取出財物賞給她。很快地,獲勝的相撲士雙手已捧滿了賞錢頭面,正欲走回場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喚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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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聲的女子隨即跟上幾步,先擱了一串錢在相撲士懷中,然后又拿了一玫火楊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發(fā)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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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戴著幃帽,帽檐垂著長長的白紗,在高樓上望去也相當醒目,我定睛一看,辯出她穿的正是嘉慶子的衣裙,于是當即轉身下樓,又再乘馬朝她所處之地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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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撲之后,大樂場內(nèi)開始燃放煙花焰火,一簇簇火樹銀花在夜空中綻開,千百點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飄落。公主將帽前面紗掀于腦后,仰首感受周遭玉壺光轉,待我馳至她身邊,她似有感應一般悠悠側首,不驚不惱,于這陸離光影中含笑看我:“懷吉,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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