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是一只純種的年輕的波斯貓。雄性。
大時代的生活節(jié)奏加快了。愈來愈快。中國人的閑情逸致卻增多了。愈來愈多。不但漸漸形成了花市、鳥市、魚市,而且出現(xiàn)了貓市和狗市。
姚玉慧從貓市買下它,一路抱回家,如同帶回家一位值得信賴的好朋友。
一首歌曲流行了沒幾天便過去了。又一首歌曲剛剛開始在二十多歲的小青年們之間流行,隨時隨地聽得到他們悲哀地唱著:
我被痛苦震撼著,
但這不是你的過錯。
我被失望糾纏著,
但不是心的沉默。
……
也許痛苦的由來,
出源于愛的深淵。
也許失望僅只在于,
當初渴望得太多。
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
我們不再了解歡樂。
也許大海失去了風浪,
將會變得多么寂寞,情感淡漠。
啊,不要再說,不要再說。
……
聽起來他們什么道理都懂!聽起來他們痛苦得要命——可你千萬別信以為真!——其實他們活得滋潤著吶!
仔細考查,我們的共和國創(chuàng)建三十七年以來,還沒有哪一代人二十多歲的時候比他們活得更灑脫過!悲哀也罷,痛苦也罷,現(xiàn)如今都多多少少有點兒時髦的意味兒。不悲哀不痛苦倒未免顯得不夠“現(xiàn)代”了。他們誰個不愛趕時髦、誰個不愛裝出很“現(xiàn)代”的樣子呢?
既然人愛人似乎發(fā)生了障礙,很不容易,很難真心真意更難全心全意了,于是愛貓愛狗的男人和女人就多了起來。
誰說認識你是命運的錯?
誰說離開你是命運的折磨?
誰說這一切都是錯?
那我情愿一錯再錯。
……
二十多歲的姑娘們卻依然都愛唱三個月前流行的這一首歌,仿佛成心要使它經(jīng)久不衰,一直流行到世紀末似的。報上分析說這首歌是“第三者”的“插足進行曲”,應予禁止,而她們則唱得更來情緒了。做父母的聽了更大搖其頭,從“一錯再錯”四個字聽出了“死不改悔”的宣言。而真正的所謂“第三者”,尤其身為女性的“第三者”們,又是絕不愿意高唱著什么“進行曲”去“插足”的。如果可能,她們倒更希望悄悄地進行,悄悄地成功。
舉辦了幾次座談會——討論兒童的早熟現(xiàn)象,討論中學生的早戀現(xiàn)象,討論大學生嚴重缺乏社會責任感的現(xiàn)象。
一位七十五歲高齡的老學者在報上公開撰文,說眼見自己六歲的孫子一天天變得“胸有城府”感到可怕。
而一位二十五歲的哲學研究生在報上與這位老先生展開激烈論戰(zhàn),說以自己的體驗,人要真正成熟,非回到五歲時不可。因為那時人才最能吸收,最能學習,最善于如饑似渴地掌握活著的技巧和本領……
參加“早戀”座談的女中學生們普遍認為那是很值得驕傲自豪的現(xiàn)象,并且引證許多杰出的優(yōu)秀的具有天才的女性大抵是“早戀”的。還認為如果少女時期缺了“早戀”這一課,那么將來她們即使杰出起來了,回憶錄中很重要的一個章節(jié)也沒什么值得記載的。那不是一個挺大的遺憾么?
關于大學生社會責任感問題的討論檔次似乎高了些,見報的文章也最多。
有位大學講師就不久前大學生們因部隊侵占校址未還而游行請愿一事發(fā)表見解——幸虧我還看到了他們這一行動,否則他們將紈袴下去了。比起那一天仍在圖書館埋頭讀書的,我寄希望于前者。因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就連那些自私自利的學生也做得到……
一石激起千重浪。遭到了十幾篇文章的嚴厲批判,指出其文動機不良,有“扇動”之嫌。于是一場公開討論以講師在報上的公開懺悔而告終。據(jù)說那位講師還受到了行政處分。
其后一段日子,報上再不見有任何引起人興趣的文章發(fā)表。
夏律師因為在吳茵那件事上,沒幫得了什么實際的忙,倒是嚴曉東八千塊錢輕而易舉地平息了一場風波,自覺著挺有失大律師的威望,接連數(shù)日不太好意思和姚玉慧照面。
后來他的內(nèi)弟請求他出面幫著打離婚。內(nèi)弟的妻子和他自己的妻子相比簡直可謂悍婦,他早已同情這位內(nèi)弟多年了。再加上他是姐夫,那同情就非一般男人對男人的同情,于是更激起正義之感,爽然受命。但結(jié)果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艱難,不是什么“持久戰(zhàn)”,甚至根本沒費什么周折,“文明離婚”或曰“和平離婚”——幾天之內(nèi)就離妥了。并非得力于他這位當大律師的姐夫,而是得力于錢和財產(chǎn),和嚴曉東了結(jié)吳茵那件事的方式相同。從此內(nèi)弟兩手空空寄宿在他家里,為了一張離婚證書欠了一屁股債。
隔幾天內(nèi)弟又央求他幫一位不相干的女士打離婚。他覺著蹊蹺,再三追問,內(nèi)弟才吐實情——自己離婚是為了和那位女士結(jié)婚。
他妻子也從旁鼓勵:“他這一方已然離了,我們幫著對方離成了,他們好再組織起個家庭呀!否則他們倆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多痛苦啊!一輩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今后他還有什么幸福可言?”
“你們認識多久了?”
“一年多了。”
“不在一個單位,怎么認識的?”
“那一天她和她丈夫逛公園,我和我妻子逛公園,我們四個坐在一條長椅上。一會兒她丈夫上廁所去了,一會兒我妻子也上廁所去了。撇下我倆坐在那兒,她問我?guī)c了,我告訴她幾點了,我們聊了起來,不就認識了嘛!她告訴我她在郵電局工作,是集郵協(xié)會會員,我若也有同樣的愛好,想買紀念郵票可以去找她。她給我留了個電話號碼,迎著她丈夫走了……”
“以后呢?”
“以后我給她打了一次電話。”
“買紀念郵票?”
“嗯。”
“我怎么不知道你愛好集郵?”
“從那以后愛好的?!?br/>
“接著說。”
“一來二去,我倆有了感情?!?br/>
“多深的感情?”
“很深的感情。要不我也不會下決心離婚。”
“你愛她到什么程度?”
“愛得天天心煩意亂,不和她結(jié)婚我無法再打起精神生活下去?!?br/>
“她呢?”
“她也是。她丈夫酗酒,還賭錢。因為賭錢,被拘留過?!?br/>
“哪一天把她請來,我要跟她當面談談。”
……
夏律師覺得很為難。以他的觀點,他堅信恩格斯那句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深刻而又正確。但“第三者”是自己的內(nèi)弟,盡管內(nèi)弟愛那位女士“愛得天天心煩意亂”,也還是不能徹底打消他的種種顧慮。再說他是名律師,名律師應該顧慮的方面就更多。
后來那位女士被他的內(nèi)弟請到了他家里。內(nèi)弟是中年知識分子,那位女士也是中年知識分子。兩位錯過了愛情機遇的中年知識分子,當著他們夫妻的面相向垂淚,無限感傷,口口聲聲發(fā)誓不結(jié)為伉儷絕不罷休……他大受感動,答應要努力成全他們。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內(nèi)弟回來,左眼眶青腫,鼻孔下面,嘴唇上面有血跡。
妻子驚問:“你怎么了?!”
回答:“我去當面聲明了?!?br/>
“聲什么明?”
“我到她家里,當面告訴她丈夫,我和她相愛!我們一定要成為夫妻!她不再愛他,他應該做一個文明的男人,應該同意和她離婚……”
“你真傻!”妻子連連說,“你真傻!你真傻!你這不是把事情越搞越糟么!”
他正在里屋看報,丟下報,從里屋走出來,沉著臉問:“誰給你出的主意?”
“她……她說……她根本就不敢和丈夫提離婚兩個字。我想,我是一個男人,我是知識分子。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沒有什么可恥的,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擺事實,講道理?”
“他怎么說?”
“他什么也沒說?!?br/>
“這不可能!”
“就是一句話也沒說。他打了我兩拳。一拳打在眼眶上,一拳打在鼻子上。還抓起一個花瓶砸我,幸虧我躲得快,沒砸著……我從她家跑出來了。”
他的妻子追問:“她呢?她看著她丈夫揍你?”
“她……嚇傻眼了,愣在一旁。”
“到了這種地步,讓我還怎么成全你們?”
內(nèi)弟——生物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灰心喪氣地說:“別費心了,拉倒吧,太沒意思了?!?br/>
拉倒吧?……太沒意思了?
姐夫瞧著內(nèi)弟,大律師瞧著助理研究員,知識分子瞧著知識分子,一時竟再沒什么話可說。也覺得為這么一個男人和那么一位女士發(fā)揚“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法律騎士”的精神太沒意思了!
他的兒子從自己的房間跨了出來,嘲諷舅舅:“哈,哈!愛得個五迷三道,挨了工人階級兩拳,便頂不住勁兒了!這就是你們知識分子的本色呀?”
他妻子劈面給了他兒子一巴掌。然而在外甥的心目中,舅舅的全部尊嚴,包括知識分子的全部尊嚴,從那一天起喪失盡凈。
后來內(nèi)弟就帶著心靈的創(chuàng)傷和洗刷不掉的恥辱調(diào)往外省市去了。
后來有一天,在百貨公司,他碰見了那位令他大大同情過的女士。她挽著她丈夫的手臂,她丈夫拎著大盒小盒的東西。他本不愿和她打招呼,但卻打了招呼。
她說,他們分到了很理想的住房,來買些床上用品。她臉紅極了,顯出非常窘的樣子,惴惴不安地向自己的丈夫介紹他。
“噢!久仰久仰。咦,你們怎么會認識?”
她的臉更紅了。
他說:“我愛好集郵?!?br/>
握手道別后,他望著她和她丈夫的背影,不由得想:如果他的內(nèi)弟有幾萬元錢送給那位當丈夫的,結(jié)果會如何呢?……
大名鼎鼎的律師,在那一時刻,內(nèi)心里多多少少有點羨慕起腰纏萬貫的嚴曉東來。
嚴曉東曾懷著十二分的崇敬拜訪過他。虔誠地向他細述內(nèi)心的苦悶——渴望成為一個有知識的人,可如今知識太豐富,不曉得哪一類知識對自己更有益,懇求他加以指教。
他問嚴曉東知不知道蘇格拉底是誰?
嚴曉東誠實地回答不知道。
他便告訴嚴曉東蘇格拉底是誰,并且給嚴曉東講了一個蘇格拉底的故事:有一位青年去找蘇格拉底,請教蘇格拉底怎樣才能獲得知識。蘇格拉底問:“你需要知識到什么程度?”青年說:“需要得很迫切?!碧K格拉底便帶那青年到海邊,將青年的頭按入海水中,許久才提起來,又問:“現(xiàn)在你最需要什么?”“空氣!”青年驚慌地叫道,“現(xiàn)在我最需要空氣!”蘇格拉底說:“如果你需要知識像需要空氣一樣,你就能自己獲得知識?!薄?br/>
嚴曉東默默地聽他講完,一句話沒說,站起身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他明白那一次自己傷了嚴曉東的自尊心,客客氣氣地傷了嚴曉東的自尊心。
但他又想:今后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大概都是用錢就可以解決得了的。
如果我鼎鼎大名的夏律師有很多錢呢?會為吳茵慷慨拋出八千元么?會為我的內(nèi)弟——假設錢可以改變兩個知識分子的愛之命運的話——拋出幾萬元么?
他竟不能肯定地回答自己。
而他確信,幾萬元是足以使那位當丈夫的心甘情愿地在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在中國,在今天,是足以確保百分之八九十的夫妻“文明離婚”或曰“和平離婚”的。
錢在使普遍的中國人文明起來了么?
普遍的中國的知識分子卻又面臨著淪為城市貧民的危機。
鼎鼎大名的律師困惑了。開始懷疑,對于中國人,許多問題,律師和法院是不是比錢更起作用?……
亢奮的旋轉(zhuǎn)的似乎變得撲朔迷離變得把握不準了的大時代的磁波,也干擾到了他的家里。他的獨生兒子儼然是一位現(xiàn)代的“六一居士”了——大學文科畢業(yè)之后,分配到某編輯部,才當了三個月的編輯就認為吃虧了,也不跟他和妻子商議,便辭職,成了一位“貴族式”的無業(yè)者。
“哼,給他人做嫁衣裳?我沒那覺悟!現(xiàn)如今一個修鞋匠每月的收入起碼也要比我高三四倍!”兒子憤世嫉俗。
駱駝有時會氣沖斗牛,突然發(fā)狂。阿拉伯牧人一看情況不對,就把上衣扔給駱駝,讓它踐踏,讓它咬得粉碎,等它把氣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溫溫順順的了。
他原以為兒子的憤世嫉俗,不過就像駱駝的突然發(fā)狂罷了。他卻想錯了。
兒子整天是:孤燈一盞、書桌一張、人參蜂王漿一支、瘦人一個,一心想通過“托福”。
“哼,出了國老子就不回來了!”兒子堅定不移地向他和妻子聲明。仿佛投胎為一個中國人,首先已然是吃了大虧了。二十來歲,張口“老子”,閉口“老子”,仿佛全中國十億之眾,盡是孫子輩的!
他的妻子憤怒之下,摔了兒子學外語用的錄音機。沒過幾天兒子買回了一個新的,當然花的是他這位老子的錢。
他和兒子談心:“外國就那么好?”
“明知故問!”
“你通不過‘托?!??”
“沒個通不過!”兒子自信得很。
他知道兒子是肯定能考上的。現(xiàn)如今的年輕人,為了出國,是大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勤奮勁兒的,何況兒子的智商不差。
“你到了外國就能當上博士或教授?”
“不混出點名堂,一輩子不踏中國的土地!”
“混出了名堂呢?”
“混出了名堂更不回來了!不過,要是中國方面請我講學,還是可以考慮考慮的……”似乎已經(jīng)不是中國人了。
他真想對兒子大打出手??墒谴蛴纸鉀Q什么問題呢?
妻子又要摔新買的錄音機,舉了起來,卻沒舍得摔。一百多元買的。心疼的不會是兒子。
他希望兒子就是一頭駱駝,那么他可以脫下上衣扔給兒子。可兒子不是駱駝。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讓兒子去踐踏,去咬,去宣泄。按說有他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當律師的父親,兒子起碼應該承認做一個兒子并不算吃虧更不是件倒霉的事??蓛鹤泳惯B這一點也不承認。
“鼎鼎大名的夏律師的兒子!我早就聽夠了聽煩了聽膩味了!我在哪兒?我自己是何許人?我的自我呢?你想過光你這樣一位父親使我感到的壓抑就夠我受的嗎?”
“滾!……”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兒子揚揚長長地滾了,一天沒著家。吃晚飯時方回來,指著桌上的一盤青菜豆腐,挑剔母親把豆腐炒成豆腐渣了。
他的妻子沒好氣地說:“你別那么講究了,湊合著吃吧!”
兒子娓娓地說:“講究是精神的要素,與物質(zhì)財富并沒有直接的關系。滿漢全席可以是一種講究,一種文化;青菜豆腐也可以是一種講究,一種文化。物質(zhì)生活不講究的社會,很少講究精神生活,因為精神的觀念是整體的。經(jīng)由物質(zhì)生活的洗練,才可能達到提高精神生活水準的目的。中國的物質(zhì)生活水準太低,所以我不通過‘托福’誓不罷休,所以我得出國!”
“物質(zhì)不滅!”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兒子說,“即使你死在國外,埋在國外,外國人還是要指著你的墳墓說:‘這里埋著一個中國人!’你永遠當不成一個徹底的外國人,你絕了這個‘高貴’的念頭吧!”能在兒子自以為是的時候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點,他感到很痛快,很解氣,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
“物質(zhì)不滅?”兒子用筷子撥拉著那盤炒得不講究的青菜豆腐,振振有詞地反唇相譏,“爸你顯然還不知道,如今這個觀念正受到威脅??茖W家發(fā)現(xiàn)在印度一個一千六百米深的金礦里,質(zhì)子似乎正在消失。物理學家在遠離大多數(shù)宇宙線干擾的金礦里,聚集了一百五十噸鐵,每隔數(shù)月,鐵里似乎就有一個質(zhì)子逸去,留下微少的次核子碎屑。他們動用了一千六百五十具放射偵察器,卻根本尋找不到消失了的質(zhì)子的蹤影!”
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同兒子辯論個孰是孰非的信心都沒有了。兒子是當代大學生,而他是二十年前的大學生。兒子一向自稱是“立體知識結(jié)構(gòu)”型的人,一向?qū)⑺暈椤捌矫嬷R結(jié)構(gòu)”型的人。他不敢貿(mào)然和兒子進行辯論,怕“物質(zhì)不滅”的科學觀念的確已經(jīng)是一個陳舊的錯誤的觀念,在辯論之中更加遭到兒子的恥笑。
兒子放下碗筷,走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又去攻“托?!?。
他呆呆地坐在飯桌旁,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問收拾桌子的妻:“物質(zhì)不滅……真的不對了嗎?”
妻聳聳肩:“我哪兒知道!”
他覺得問得多余。因為妻和他一樣,也是個“平面知識結(jié)構(gòu)”型的人。用兒子的話說,都是“一批保守的知識分子”“被時代列車甩在舊站臺上的最末一批乘客”。兒子似乎早已把中國上下幾百年和中國知識分子的前因后果研究得透透的了,持一種高傲的輕蔑的態(tài)度。而在同代知識分子中,他卻自以為并不保守,還常常被社會和同代人認為是一個觀念激進者。兒子的話起碼驗證了一個事實——在如今這亢奮的旋轉(zhuǎn)的撲朔迷離的把握不準了的大時代,他正變成一個越來越在上下兩代人的白眼間顯得不尷不尬的角色。他心中涌起了一陣悲哀。
“抽空兒給中國科學院寫封信,問一問他們?!?br/>
“問什么?”
“問‘物質(zhì)不滅’還對不對……”
“我沒那興趣,要寫你自己寫!”妻捧著盤子碗,氣哼哼地走進了廚房。
如果“物質(zhì)不滅”已然不對,那么足見今天這個世界上的錯誤多到什么程度了!也足見自己這位“平面知識結(jié)構(gòu)”的父親被“立體知識結(jié)構(gòu)”的兒子瞧不大起是活該的事了……他郁悶地離開了家。
天色已黑,晚風習習。夜市初上,熱鬧非常。
他來到了姚玉慧家。她正在寫信。
“別理我,寫你的。我沒什么事兒,坐會兒就走。”
“不寫了?!彼掌鹦偶埡凸P,為他削了一個梨,將椅子向他拉近些,吸起煙。
“很甜?!?br/>
“我妹妹送來的。”
“小姚,你知道不知道,‘物質(zhì)不滅’——還是不是一個正確的科學觀念?”
“大概還應該是正確的吧?不過也難說。我記得從一期什么雜志上看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正面臨被某些科學家推翻的可能性?!?br/>
“噢?找來我看看!”
于是姚玉慧便起身翻一摞摞的雜志,翻了半天卻沒有找到那一期。
“唉!……”他嘆了口氣,苦惱地說,“這年頭,不值得在兒女身上花費太多的智力投資,免得出國了不回來。也不能一點兒不花費,以至于成一個白癡。我勸你將來干脆別要孩子算了!”
姚玉慧勸道:“又生你那兒子的氣了吧?他要考‘托?!侵档酶吲d的事兒嘛,能出國就讓他出國唄!出國有什么不好?”
“可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啊!我和他媽天天四處打探消息,希望出國手續(xù)更復雜些,希望卡住他小子出不去!可聽到的消息都是手續(xù)更簡便了,政策更寬松了……”
他將那只梨吃得只剩下一點點,放在茶盤上,掏出手絹擦擦手,又說:“比如吃梨,他小子也看不慣我和他媽,指責我們吃剩得太少。還告訴我們有教養(yǎng)的人不是這么個吃法!”
“怎么個吃法?”
“起碼保留下三分之一不再吃,說那才是紳士派頭!如今一斤梨便宜的也八九毛錢,他不是太燒包了么!”他又嘆了口氣。
她也陪著嘆了口氣。
“你這幾天為什么也有點悶悶不樂的?”
“我?你何時見我真正快樂過?城市生活早使我厭倦了。沒想到城市這么快就撕下了它的假面具!”
“假面具?你以為它應該是怎樣的?”他認真地問,也吸著了一支煙。
“少一點兒卑鄙小人?!?br/>
“比如來敲詐吳茵的那一對?”
“包括王志松。他當年將寧寧抱回家,在艱難的日子里盡心盡意地撫養(yǎng)那孩子,那是一種多么高尚的情操!可是如今他拿自己的高尚沽名釣譽!連一個曾經(jīng)很高尚的人的靈魂如今都變得卑鄙,生活不是讓人感到有點兒可怕了么?”
“你太理想主義了!理想主義在今天就是一種矯情!一種幼稚!設想一個世界,報上沒有謀殺案的報道,從來沒有火警,飛機從來不失事,沒有丈夫遺棄老婆,沒有妻子與別的男人私通,沒有導演玩弄女演員,沒有國王為了愛情放棄王位,沒有敲詐勒索,沒有營私舞弊,當官的都是好官,老百姓都是良民,沒有利令智昏、野心膨脹的人,沒有虛偽欺騙、沽名釣譽的行徑。人人都是正人君子,順理成章地實現(xiàn)他十歲時就立下的大志。有情人終成眷屬,每一個家庭都無憂無慮,和和美美。這樣的世界算了吧!生活的興奮和趣味將全部消失,高尚者也將不再追求高尚,因為人人都很高尚,品格和他一樣。高尚完全消失,并不存在。也不會再有小說、電影和戲劇。一切藝術家也就不明白一切藝術對人還有什么價值和必要,新聞也將永遠沒有了值得報道的事情。沒有了壞的事情發(fā)生,只剩了好的事情天天發(fā)生,人們也就可以認為天天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沒有罪惡,沒有墮落,沒有嫉妒,沒有偏見,沒有不當行為,沒有人性弱點,也就沒有律師,警察,法院和監(jiān)獄,最要命的是人人都將喪失了生活的激情,最糟的是人人再也不會感到驚奇和困惑,這樣的世界還算一個世界么?”
她不由得笑了。
他說得興奮起來,煙灰積了挺長一截,也不彈,接著說:“至于你們那個王志松,根本不值得一提!你們北大荒那一伙中怎么就不能有個靈魂墮落的?你們很特殊?哪兒特殊?如果你搞一次社會調(diào)查,我斷定除了那個王志松和那一對敲詐勒索者,類似的至少還會有一百個!”
他說完這一些話,他的入黨介紹人有幾分不悅起來。因為他說“你們”和“你們那個王志松”,使她覺得他所貶低的是一個整體,而這個整體包括著她。她時時處處企圖在整體上維護“北大荒那一伙”的心態(tài)是很執(zhí)拗的,并不僅僅由于她當過“北大荒那一伙”的教導員那種執(zhí)拗是連她自己也解釋不清的。
她淡淡地說:“我本想勸慰你幾句,看來太自作多情了。既然你對社會和人分析得如此精辟,那么大可不必因為有一個狂妄自大,一心只希望能甩掉一雙舊鞋似的甩下你們兩口子漂洋過海的兒子而牢騷滿腹了嘛!”
他從她的話中聽出了挖苦的意味,將煙按滅在煙灰缸里,笑道:“你說得好。好極了!挖苦別人也是一種宣泄的方式。我到你這兒來,其實正是想痛快淋漓地大發(fā)議論,宣泄宣泄。在家里可沒人聽我這一套!多挖苦我?guī)拙浒?,???你騙不了我,你比我更需要宣泄。咱們之間理應機會均等!”
他們互相瞧著瞧著,忽然都撲哧笑了。
她從桌上拿起煙盒,又遞給他一支煙,自嘲地說:“別人聽了我們的話,準以為我們是一丘之貉,湊在一起攻擊改革開放后的大好形勢呢!”
“而我們卻經(jīng)常受到真正的保守者們的大肆攻擊?!彼钗豢?,緩緩吐出,注視著如同漣漪一般飄散開來的煙霧,又說,“在今天,面對現(xiàn)實,真正困惑的并非那些思想保守的人們。因為他們對改革開放的前途并不覺得應負什么責任。真正困惑的也不是改革者們自己,因為他們所肩負的歷史使命不允許他們困惑。真正困惑的是我們這樣的一些人,一些從內(nèi)心里擁護改革開放而又不對此承擔著任何責任的人。因為改革開放之對于我們,是一個嶄新的寄托,是一種精神傾向的附著體。一旦我們失望了,我們也許將變得比那些保守的人們更偏激。我們也許將成為改革開放的最頑強的逆反勢力。上個月,我不是回南方老家去了一次嘛,小鎮(zhèn)剛在各十字路口裝上‘行’和‘勿行’兩種信號的交通燈。我問警察實行的情況如何?他說:一如所料,信號‘勿行’亮起時,人人都快跑。中國的情況正是這樣。改革者們想要建立新秩序,而普通的中國人,一方面既習慣于舊秩序,一方面又想要奔跑到新秩序前面去。交通信號燈取代指揮棒無疑是進步,但普通的人們不知為什么一看見交通信號燈則表現(xiàn)得那么慌慌張張?!?br/>
“但愿我們不要變成為改革開放的阻力……”
“但愿……”
他們便都沉默起來,各自心事重重地吸煙。
那只波斯貓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躍到他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今天它怎么變得這么老實?”他一只手撫摸著它問。
她看了它一眼,笑笑,沒有回答。
電話鈴響了。她欠身抓起來聽了一下,遞給他說:“找你?!?br/>
他接過話筒聽著,表情漸漸變得慍怒了。
等他放下電話,她問:“什么事兒?”
“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們母子又吵了一架。我那難以調(diào)教的兒子揚言要離家出走……”
他將波斯貓從膝上推下地,連句告辭的話也顧不上說,就匆匆離去了。
波斯貓又躍到了她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
剛買回來那幾天,它十分不安生,在房間里上躥下跳,喵喵叫個不停。有天傍晚,她剛一開門,它就從門縫擠了出去。她以為它肯定回不來了,深更半夜的時候,卻被一陣陣貓叫聲擾醒。那種叫聲像嬰兒的啼哭,顯然不是一只貓在叫,是四五只貓在合唱。她披著被單開了門看個究竟,但見黑暗的樓梯上和走廊里,這兒一雙那兒一雙黃的或綠的貓眼在閃耀。她將她的波斯貓喚入屋里,關上了門,外邊的貓們叫得更兇。她出出進進驅(qū)趕了幾次,貓們一發(fā)現(xiàn)她從房間里走出來,便都不叫了,在黑暗中瞪著她。她一次次將它們驅(qū)趕到樓外。而當她重新躺在床上后,又聽到了它們在叫。它們在外邊叫,她的波斯貓在房間里叫。天亮以后,外邊的貓們才散去,她的波斯貓才安靜下來。
她去上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樓外貼了一張白紙,墨跡未干的兩行醒目的字是“養(yǎng)貓者,請每晚給貓吃安眠藥”。
那天她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兩片安眠藥搗碎,拌在食物中給貓吃了。
那天晚上嚴曉東突然光臨。她以為他一定有什么事兒想請她幫助,問了幾遍,他都說沒什么事兒,只是來看看她,聊聊。盡管他在公共汽車上曾對她相當無禮,但她早已原諒了他。歸根到底,她認為公共汽車上那件事,完全是由于自己不好,不該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他態(tài)度怪虔誠地向她說些賠不是的話,她只是矜持地笑笑。她甚至對他顯出由衷的歡迎的樣子,因為最終是他幫助了吳茵。她問他給了那一對上海夫妻多少錢?他說“不多,不多”。她便更加斷定那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她不禁對他懷有了幾分敬意,刮目相看起來。
“你的貓怎么了?”
他擺弄那只波斯貓。它躺在沙發(fā)上,任他百般擺弄,毫無生氣,如同死了。
“我給它吃了兩片安眠藥。”
“吃安眠藥?為什么?”他驚訝。
“昨天夜里它招引回來許多貓,攪得四鄰不安。”
他笑了,說:“我看見你們樓外貼的那張抗議書了,卻沒想到是針對你的。公貓?”
她點頭說是公貓。
“天天晚上想著給它吃安眠藥多麻煩!交給我,我替你養(yǎng)幾天它就會安分多了。”他胸有成竹。
“真的?”
“當然!我騙你干什么?”
她相信了他。
他走時,將貓抱走了。
過幾天他將貓送回來了。她看出它的確是變得乖順了。
她問:“你有什么經(jīng)驗?”
他說:“我把它劁了?!?br/>
“它,它可是一只品種高貴的貓呀!”她瞧著它,連連頓足,覺得自己對它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他回答:“高貴不高貴都一回事兒,比劁豬容易得多。”
……
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公貓,而僅僅是一只貓了。一只慵懶的貓。除了吃,幾乎整天睡。也不愛叫了。呼嚕聲倒比是一只公貓的時候響多了。它的眾多的“情人”深更半夜來呼喚過它兩次,它對“她們”那種充滿情欲的呼喚相當冷漠?!八齻儭碧赡芤蔡瘋?,再也不來呼喚它了。
她抱著它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一陣困意,迷迷糊糊地臥倒身子睡了一小覺。好像還做了一個雜七亂八的夢。
倏然地她醒了。波斯貓仍在她懷里,死睡得軟綿綿的。呼嚕之聲有如壯漢的鼻鼾,盡管它已永遠不可能再是“漢”。它口中還淌出一些黏液,把她的衣服弄臟了一片。那一時刻,她對這只種族高貴的貓忽然產(chǎn)生了極大的厭惡。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寵愛它了。這不是它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是嚴曉東的錯。
“滾!討厭的東西!”她揪著它的皮毛將它摔到地上??墒撬诘厣弦粷L,就像剛卸了套的驢似的一滾,站起來后,復躍她懷里。
“滾!”她又一次揪著它的皮毛將它摔到地上。
它又那么一滾,死皮賴臉地瞪著她,還要往她懷里躍。
她脫下一只鞋,不容它站穩(wěn),一鞋將它擊了個斤斗。夠狠的一下。它卻不叫,逃到桌子底下去了。從桌子底下,探頭探腦地窺視她。
她覺得它不再是一只公貓之后竟連瞅人的眼神兒也變得怪誕,僅僅這種卑鄙的眼神兒就夠使她厭惡的了。
她脫下另一只鞋朝它打過去。
它則茍且地完全縮到桌子底下去了,它在桌子底下打起嗝來。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貓居然還會打嗝。
她簡直忍受不了這個,自己也感到惡心了。她挪開桌子,揪起它,從窗口將它拋了出去。這么做之后,她才想到是從六層樓上將它拋了出去。她被自己殺生害命的不人道行為震呆了好一會兒。
她確信它死定了。
接著她將喂它吃食的東西扔入室外的垃圾暗道。
接著她洗被它弄臟的衣服。
接著她一邊聽音樂,一邊著實為那只高貴而無辜的貓難過。
接著她開始寫那封沒寫完的信。
信是寫給當年營部管理員的。在北大荒,在她給營長送毛衣那個寒冷的冬季的夜晚,管理員的妻子死于第四胎難產(chǎn)。那不是她的罪過,但時至今日她仍認為,如果派車迅速,孕婦就不會死在去團部醫(yī)院的半道上。
她還給管理員寄過幾次錢。最初,基于一種深刻的贖罪心理。說它深刻,乃因它曾使她的靈魂在相當長一段日子里不得安寧。后來,則漸漸嬗變?yōu)橐环N依托,一種宗教式的虔誠和童話般的幻想經(jīng)緯交織的虔誠。
每當城市生活令她感到失望感到沮喪感到困惑感到疲憊的時刻,她的心便飛回了北大荒。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精神的過濾。每一次過濾,當年嚴酷的荒謬的虛偽的現(xiàn)實,就漸漸淡化了。每一次淡化,都將北大荒描摹成了一幅詩意盎然的圖畫。而與令她常常感到失望感到沮喪感到困惑感到疲憊的城市相比,那片她當年生活過的土地終于又重新成為她所日夜向往的地方。
神秘的白樺林,清澈的小河,“木克楞”房子,鋪展在火炕上的熱乎乎的被窩……寧寂之中的寧寂……被她的幻想充分凈化了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接近著大自然的自自然然的一切事物……外面靜靜地飄蕩著雪花,坐在灶口,讓通紅的炭火映耀著自己的臉,聽不到任何聲音,獨自看一本什么書,不必擔心有誰來干擾美好的情境……在細雨濛濛的早晨,挎著個小籃到林子里去采蘑菇和木耳,順便折回各種各樣的野花……沐浴著黎明的朝暉或黃昏的霞光,登上哪一座山頂,遠眺金色的麥?!贝蠡闹匦鲁闪怂裆系氖サ?。
管理員寫給她的信中說,她什么時候愿意回來都行,高興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在信中說自己太思念那個地方了,太思念那個地方的人們了。
他在信中說那個地方的人們也很思念她這位當年的教導員,說他的三女兒都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訂婚了,還記得她。天天念叨結(jié)婚前一定要到大城市玩玩,看看她……
她已經(jīng)回了一封信讓那北大荒土生土長從沒離開過那片土地連小小的縣城也沒去過一次的姑娘趕快來,越快越好。她說她一定熱情招待那姑娘,如果工作擺脫得開,也許還會請下一段長假,親自將那姑娘送回北大荒……
她沒寫完的這封信,是要叮囑那姑娘動身前一定拍封電報給她,她將去火車站迎接,并且叮囑管理員寄一張他女兒的照片來,免得她去迎接時由于已互不認識錯過了……
她還買了一張折疊床。那姑娘來后,她自己將睡折疊床,而讓那姑娘寬寬綽綽地睡在“席夢思”床上……
她考慮得周周到到。她誠心誠意。她覺得她又有了一個可以重新回歸的“圣地”。
倘城市對她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姑娘造成的壓迫太甚,她已明確了該往哪兒逃遁。
那個地方將是她的“最后的停泊地”。
她從一本什么雜志上讀到了一位名叫張欣辛的女作家寫的一篇小說——《最后的停泊地》。非常之欣賞這篇小說的題目,從此認為只有女作家才最理解女人的內(nèi)心世界。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最后的停泊地”,沒有的話,生活在當今的人將太惶惑也太可悲了。女人尤其如此。她甚至幾次想把這個感嘆寫信告訴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但由于自尊心沒寫。怕她的信被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連信封也不拆就揉巴揉巴扔進廢紙簍。
寫完給管理員的信,貼好郵票,擺在一眼可見的地方,心里想著明天上班時就順路投出去。一時沒什么事兒可干,又睡不著,便翻雜志。她很舍得花錢訂雜志,也相當有時間看。翻了半天,沒有哪一篇小說將她吸引,突覺索然。猛地想到,也應該往信中夾一張自己的照片才對。于是揭郵票,揭封口。膠水干得很快,要揭下郵票揭開封口根本不可能,只有浪費了一張郵票一個信封。重寫了一個信封,找出影集,選擇照片。返城后除了工作證上需要的照片,她就再也沒有第二張照片可供比較和選擇。而那一張正面標準照上的她,顯得太老了,表情呆板得不能再呆板。她真不情愿將這么一張照片夾在信中。最后她挑了一張自己在北大荒當“毛著標兵”那一年的照片——戴頂羊剪絨的棉帽子,露出齊耳短發(fā)。那時的她也不漂亮,但年輕。意氣風發(fā)的樣子,臉上完全沒皺紋,眼睛挺有神。但那已是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是一個虛假的自己,虛假而又年輕。青春裝飾了虛假,虛假似乎也就不那么丑惡了。她甚至對那個“自己”產(chǎn)生了很深的戀情。她拿著照片走入臥室,站在大衣柜的穿衣鏡前,仔細端詳鏡中自己那張臉,又仔細端詳照片上自己那張臉,希望尋找到相同之處,結(jié)論判若兩人。這樣的一張照片寄去,是會使管理員和他的女兒見到她本人時吃一驚的。按照片上她的樣子,那姑娘是無法在火車站那種慌慌亂亂的地方認出她的。再說,她只這么一張令自己感到滿意的照片了,底版早丟了。她很有些舍不得寄給人。結(jié)果是白白浪費了一張郵票和一個信封,最終并沒有夾入照片,又惆悵地封上了。
她卻忽然想到了那句話——青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
她明白了,與其說自己緬懷那個生活過十一年之久的地方,毋寧說自己緬懷那個付出了青春的地方。而在那個地方,她是不可能重新找回什么寶貴的東西的。所有寶貴的東西全丟在回憶中了。
小妹和她的朋友們,如今卻對她及她的同代人常常表示羨慕。羨慕那種所謂“經(jīng)歷”。羨慕愛的苦悶,羨慕“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羨慕英勇而無價值的死亡,羨慕艱苦而枯燥的生活,甚至羨慕人性的扭曲……她們說那無論如何是很值得的。正像小妹她們所唱的那樣,“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我們不再了解歡樂”。是的,正因為她們的痛苦太少了,她們的歡樂也很輕飄。然而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讓小妹她們?nèi)缃竦奖贝蠡娜サ脑?,那兒得先蓋起舞廳和咖啡廳,還得不被管束,還得給高工資,還得允許一個星期回一次城市,并且最好是有班機……否則,她們寧肯在越來越繁華越來越亢奮的城市里天天唱“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我們不再了解歡樂”。
如今她是了解歡樂了,然而歡樂卻遠遠地避開了她……
她收起影集,決定干脆早早睡覺。睡不著也要睡。她洗漱完畢,服下了兩片安眠藥。那本是給貓預備的。
她躺在床上,熄了燈之后,聽到外面有爪子撓門的聲音。她以為自己幻聽。然而不是,確確實實是爪子撓門的聲音。難道波斯貓回來了?不可能!從六層樓的窗口拋出去的一只貓,居然會活著回來么?除非是貓精!
爪子撓門聲不停。門上包著白洋鐵皮,聲音刺耳。
“誰?!……”
明知外面是一只貓,卻大聲問“誰”。
“喵……”仿佛回答她,一聲怪誕的貓叫,聽來像人裝的。
她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爪子撓門聲更響了,要將白洋鐵皮包著的門撓爛似的,使她無法對那種刺耳的聲音不加理會。
她赤腳下床,躡足走到門旁。她不敢開門。想象著只要一打開門,門外便會有只人那么大的貓精立起來撲向她,用爪子撓她的胸脯,如同撓白洋鐵皮包著的房門。
“喵……”又叫了一聲,凄凄慘慘的。
她鼓起勇氣,壯著膽子,將門打開一條縫。正是她那只高貴的波斯貓,哧溜鉆進屋。
“出去!不許進來!我不要你了!出去!……”
它在屋內(nèi)轉(zhuǎn)一圈,躥入她臥室。
她跟進臥室,見它已躍到床上。黑暗之中,那雙異色的貓眼仿佛滿懷歹意地盯著她。樓下一家商店遮陽光的帆布涼篷救了它一命,她想不到這一層。它居然摔不死使她感到恐懼,它那雙仿佛滿懷歹意的眼睛使她內(nèi)心發(fā)怵。
她要將它重新驅(qū)趕出去,它靈活地這躲那藏。她柔聲喚它,終于將它誘到跟前,一把揪住了它的皮毛。她又想從窗口拋出它去,但她畢竟不是狠心的女人,撫摸了它一會兒,放下了。
她將它關在臥室外,懷著一種可笑的謹慎心理,插上了臥室的門。唯恐做噩夢,上床之前,又吞了一片安眠藥……
第二天,她起得很遲。匆匆忙忙喝了一杯麥乳精,一出門,發(fā)現(xiàn)門口蹲著一個人,懷摟著一個小包袱,在酣睡。
“哎,你怎么睡這兒???”
她彎腰推醒那人——卻是一位穿男人衣服的姑娘。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像逃荒的。
“我……找人……”
姑娘揉著眼睛怯怯地回答。
“找我大姐……”
“那我肯定不是你大姐,你到別處找去吧!”她說著,急急忙忙下樓。剛下兩級樓梯,站住了,轉(zhuǎn)身從頭到腳打量那姑娘。
“找你大姐?”
“她叫姚玉慧?!?br/>
“我就是!”她立刻明白那姑娘是誰,踏上樓來。
“大姐,我是小俊??!龐管理員的女兒!看,這是你給我爸爸寫的信?!惫媚飶亩道锾统鲆环庑牌后a臟了的信遞給她。是她給管理員寫的那封信。
“快進屋……”她趕緊打開房門,握住姑娘一只手,將姑娘引入房間。
“什么時候到的?”
“昨天后半夜?!?br/>
“你怎么不預先拍封電報來?”
“拍電報干啥呀?”
“讓我接你啊!真是的,委屈你在我門外蹲了一夜!”她抱歉至極。
姑娘憨憨地靦腆地笑。靦腆之中流露出鄉(xiāng)下人在城里人前那種不知所措的拘謹。她注意到姑娘左眼在害著“針眼”。
“來來來,快坐下。你爸爸媽媽都好么?”她將小俊領到沙發(fā)前。
小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長沙發(fā)一端,低聲回答:“好,都挺好的?!?br/>
蜷在沙發(fā)另一端的波斯貓躬起身,虎伏著兩只前爪伸了個夸張造型般的懶腰,望著小俊一步步踱過去,直爬到她身上,又頭尾相接地臥下了。小俊竟拘謹?shù)貌桓覔崦?,仿佛她的手會將它那高貴的雪白的毛弄臟似的。
她不禁笑了,說:“你別這么拘謹呀,在我這里應該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樣隨便嘛!”忽然悟到自己剛才問那句話有些荒唐,而小俊的回答也有些荒唐,便問,“咦,你媽媽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了么?”
“我媽媽是不在了……我爸爸他挺好的。”小俊臉紅了一陣子,又說,“大姐,給我杯水喝吧!我上了火車就沒喝水,渴死了!”
“也沒在車上吃飯吧?”
小俊點了一下頭。
“那我先給你沖杯麥乳精吧!”她一邊沖麥乳精,一邊又問,“你坐這趟車那么擠嗎?”
小俊說:“擠倒不太擠,我沒買票。”
“為什么?”
“不為什么,省幾個錢是幾個錢呀!”
這姑娘誠實得可愛,這種誠實博得了她對她的第一份好感。將麥乳精放在茶幾上,她從兜里掏出信說:“小俊啊,你看,我昨晚還給你爸爸寫了這封信,沒想到你今天就來了!在我這兒你千萬別見外,?。磕阆胱《嗑米《嗑?,???”
“嗯。”小俊解開小包袱,取出一個干巴巴的面包,一手端起那杯麥乳精,饑餓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別吃那面包了!”她從小俊手中奪下面包,“留著喂貓吧!”
小俊怔怔地望著她。
她親切地瞧著小俊,說今天上午所里有會,她這個“小頭兒”必須參加。并且詳細地告訴小俊,在附近哪一條街上有浴塘。浴塘對面有家飯店,那兒的餛飩很好吃。
“先去吃餛飩,然后再洗澡。記住,餓不洗澡。這是經(jīng)驗之談,否則你會頭暈的。要洗盆塘,一定要洗盆塘,盆塘衛(wèi)生。好好洗個澡,解解乏。洗完澡就回來,別逛商店,逛丟了怪讓我著急的。我一定抽空兒陪你逛遍全市所有的大商店,到處玩玩。衣柜里的衣服隨便你換,喜歡哪件你穿哪件!”她說著,將房門鑰匙從鑰匙鏈上取下交給了小俊,還給了小俊十元錢。
“大姐,我不花你的錢。我爸爸囑咐了,不許花你的錢?!毙】≈唤予€匙,不肯接錢。望著她那種目光,像望著一位備受敬仰的人物。
“什么話!不許花你自己的錢。一分也不許花你自己的錢!快接著,要不我生氣啦!”
小俊這才靦靦腆腆地接過錢。
她對小俊憐愛地笑笑,說句“中午見”,就走了。
中午,她回來時,小俊睡著在沙發(fā)上,摟著波斯貓。
小俊沒穿她的衣服。
她悄無聲息地坐在椅子上,靜靜端詳這來自北大荒的姑娘。這姑娘頭發(fā)真好,黑而密,可謂秀發(fā)。扎成兩條柔軟的大辮子,一條壓在身子底下,一條搭在胸上。這姑娘的臉色也真好,紅潤潤的。這姑娘的身體發(fā)育得真成熟?。∠褚晃怀浞诛@示豐腴之美的少婦的身體。胸脯在舊的男人的衣服下高高聳起。衣扣勉強扣著,隨時會繃開似的。這姑娘的脖頸長得太迷人了!不長也不短,而且是那么的白,使她猜測這姑娘的身體無疑也相當之白皙。那是誰的衣服呢?大概是她父親的吧?干巴瘦小的管理員兩口子,何以會生出如此可人的一位女兒呢?
她根本回憶不起來管理員這位三女兒小時候什么模樣。
當年小俊才十歲。
當年她沒有太注意過管理員的女兒們。而眼前的小俊,使她聯(lián)想到了一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櫻桃,包在一片綠葉子中?;蛘呤且欢湟鞍俸匣?,它們當年在北大荒的野地里怒放時,火紅耀眼,遠遠地就能發(fā)現(xiàn),引誘人去折取。
北大荒的野百合花給她留下極深的印象。
她簡直不是在端詳那姑娘,而是在欣賞那姑娘了。
她覺得自己非常喜愛管理員這位女兒。
將要成為這姑娘的丈夫的小伙子是什么樣的男人呢?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吧?應該是那樣的小伙子!只有那樣的小伙子才配做她這樣的姑娘的丈夫??!
她覺得小俊煥發(fā)出一種強盛的青春勃勃的生命力。盡管睡著,但那種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卻仿佛在這姑娘體內(nèi)歡歡騰騰地活躍著。
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櫻桃般誘人的,怒放的野百合般迷惑人的,在睡著了的時候也仿佛歡歡騰騰地活躍著生命力的,舊的不合體的男人的衣服也不能使其遜色的,充分顯示出女性自自然然而又原始的本質(zhì)魅力的這姑娘的身體,令三十六歲的其貌不揚的缺乏肌膚之美的老姑娘羨慕極了,嫉妒極了。由于羨慕由于并非可恥的嫉妒,使她更加從內(nèi)心里喜愛這姑娘。
她非常驚訝于自己還能夠喜愛一個人,而不是喜愛一件東西,或者一只貓。她買那只波斯貓,正是為了要喜愛它,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開始厭惡它了。并不完全是由于它被嚴曉東給劁了的緣故。如果它也是件東西,她相信自己早把它扔掉了。而它是一個活物,一個生命。她不因厭惡而弄死它,是因為她心腸軟。她厭惡它而又繼續(xù)喂養(yǎng)它,是因為她總得有個伴兒。她有了未婚夫而從內(nèi)心里不想結(jié)婚,甚至厭惡結(jié)婚,是因為她不能在情感上心靈上接受他為愛人。她害怕和他結(jié)婚終于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個事實。她本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這個事實迫近的日子。她對他和對那只波斯貓差不多。她不能完全沒有一個“他”,但她更多的情況下更多的時候厭惡他。而在厭惡他的時候厭惡他的情況下偶爾也渴望他需要他,如同一個想喝清茶的人在渴了的時候渴極了的情況下端起一碗油膩的湯。每每在她渴望他需要他的時候和情況下,她對他的厭惡恰恰有增無減。她惱恨自己這樣一種古怪心態(tài),然而她對自己無可奈何。
人是特殊的物質(zhì)。人一旦變了,只能更不是自己,不復能再是原先那個自己。絕對地不能。
現(xiàn)在好了。她這么想。從此以后就好了——因為她不但還能夠喜愛一個人,而且有了一個人可以讓她喜愛。終于是有了一個人可以讓她喜愛,這是比喜愛一件東西或者喜愛一只貓更要緊的。
妹妹努力希望被她喜愛,卻無法被她所喜愛。而眼前這個剛剛到來的還十分陌生的姑娘,卻在她內(nèi)心里引起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喜愛之情,由衷的喜愛之情。她解釋不了,真是匪夷所思!
不知為什么,她非常不喜愛復雜的東西。比如兩幅畫,她肯定會喜愛其中構(gòu)圖單純的那一幅。比如兩首歌,她肯定會喜愛其中歌詞明了的那一首?,F(xiàn)在許多畫的構(gòu)圖更趨向單純,現(xiàn)在許多歌的歌詞更趨向明了。現(xiàn)在許多人卻更復雜了,復雜得相互之間難以真正貼近,難以真正溝通,難以真正理解。是不是正因為人們本身變得如此了,才轉(zhuǎn)而向別的方面去尋找單純和明了呢?認為一幅畫的構(gòu)圖單純或者認為一首歌的歌詞明了,那是隨心所欲的事情。而這樣去認為一個人,在今天是可能處處潛伏著危險的。在今天人無可救藥地變得最最不堪信賴了。她這么看。
她問自己,也許我喜愛這姑娘,是因為她從我的回憶中走來?是因為她看去那么單純而又似乎那么需要我的關心和保護?
其實更是因為這姑娘帶來了沉淀在她那種詩化了的、被她的主觀情感篩濾過了的、大不真實的回憶之中的一點點溫馨。它是提煉了的,結(jié)晶了的,含有雜質(zhì),卻很濃。
她不愿見這姑娘摟著她那只被劁了的、她已經(jīng)厭惡了的波斯貓。她總覺得那只貓被劁了之后,變得虛偽了,整天裝出有益無害的樣子,而骨子里懷著對她的仇恨。時刻伺機在她麻痹了放松警惕了之后對她進行陰險的報復。
她揪著它的一只高貴的耳朵想將它扔到地上,結(jié)果它醒了。它用爪子撓住小俊的衣服,結(jié)果小俊也醒了。
“這沙發(fā)軟得真舒服?!毙】‰y為情地坐了起來。
“我?guī)Щ亓搜鬯帲医o你上點兒眼藥吧!”她從挎包里取出眼藥水,用根牙簽卷了點藥棉,滴上眼藥水,給小俊輕輕洗眼睛,“一天這樣洗兩次,就會好的?!?br/>
“嗯?!?br/>
扔了牙簽,她牽著小俊的手走入臥室,打開大衣柜,展現(xiàn)出她的許多衣服,問:“叫你隨便穿,為什么不穿?”
“我怎么好穿大姐的衣服呢?”
“那有什么!挑你喜歡的穿吧?!?br/>
“不……”
“我替你挑!”她首先找出了一套嶄新的一次也不曾穿過的內(nèi)衣放在床上,慷慨大方地說,“給你了!”接著從衣架上扯下了幾條裙子和連衣裙,一一放在床上:“給你了,給你了,給你了,這件也給你了?!?br/>
“大姐,我不要。我真的不要。”小俊慌了起來。
“給你,你就要。你不要,我不高興。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怪脾氣!”
“那……大姐你給的太多了……我要一件吧!”
“給你的,你都得要。大姐老了,穿不得這些漂亮的衣服了!”
“那……也應該給你妹妹??!大姐你不是有個妹妹嗎?”
“是有個妹妹。她才不稀罕我送給她的衣服呢!送給她說不定還會落得她取笑我!你叫我大姐,你不也是我一個妹妹么?”
“大姐你真好!”
“來,現(xiàn)在就換上這一套內(nèi)衣,再穿上這一件連衣裙!”
“大姐,晚上再……”
“我這會兒就想看到你穿上變成個什么樣兒!”
“怪……羞的?!?br/>
“那我出去!”
她離開了臥室,坐在小客廳的沙發(fā)上吸了一支煙。
待她再走入臥室,見小俊已換上了那件連衣裙。那是一件橙黃色的,束腰的,仿唐樣式的連衣裙。女人們對時裝的追求,不外乎兩大流派——或者越來越現(xiàn)代;或者越來越古典。這兩大流派無論怎么變化和發(fā)展,都與她毫不相干。那些自己買的,卻似乎永遠只能供自己欣賞的衣服,今天終于穿在一個自己喜愛的姑娘身上了,她高興。
小俊不曉得那條帶飾物的裙帶是怎么個結(jié)法。她替小俊結(jié)上裙帶,將小俊推到了鏡子跟前。
“漂亮么?”
“真漂亮。”小俊望著鏡中的自己,有些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似的。
“別留辮子了。大姐有卷發(fā)器,電吹風,趁著頭發(fā)還沒干,給你來個披肩式行不?”
“大姐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怎么的我都樂意?!?br/>
于是她給小俊剪發(fā),卷發(fā),吹發(fā)。為自己喜愛的一位姑娘這么做,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到過的快樂。她也曾在自己的頭發(fā)上很下過幾番工夫,但感到的是沮喪。她也曾在那只高貴的波斯貓身上下過工夫,企圖將它的毛變成卷曲的,就像羊羔皮皮襖那種被叫做“麥穗毛”的樣子??墒遣ㄋ关埳砩蠋Р粦T卷發(fā)器,她的實踐沒成功過。
將鄉(xiāng)土氣息十足的來自北大荒的姑娘,變成了一位城市里的集“現(xiàn)代”與“古典”美于一身的時髦女之后,她開始和小俊支折疊床。
支好折疊床,鋪備齊整了,她坐在折疊床上,依著被子,親切地瞧著坐在“席夢思”床邊的小俊,微笑著說:“你睡那張床,我睡這張床?!?br/>
“大姐,我睡折疊床吧!我在家里睡火炕睡慣了,睡這么軟的床……不自在?!?br/>
小俊徹底變了一個樣兒之后,似乎那種村姑的感覺仍一時變不過來,坐得過分的端莊,仿佛是模特兒,隨時準備聽吩咐改變姿態(tài)。
“別爭。睡幾天就睡得自在了。你兩個姐都出嫁了吧?”
“嗯?!?br/>
“阿黃活得好么?”
“他離婚了。后來撇下老婆孩子也返城了?!?br/>
“返城了?我問的是你家那只狗?!?br/>
“我還以為你問的是當年留在北大荒那個天津知青呢!狗死了。”
“老死了?”
“不是老死的。它在山上被狍子套套住,讓狼吃了。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只剩下一點兒碎皮?!?br/>
“那是一條好狗啊!當年我到團里去開會,如果搭不上車,就常常帶著它,讓它一路護送我?!彼嬲娴仉y過了片刻,又問,“你家門前那棵樹呢?”
“我家門前沒有一棵樹哇!”
“有!肯定有!我記得清清楚楚的。營部當年要伐那棵樹派什么用場,是我阻止的嘛!那是那個地方最老的一棵樹,據(jù)說起碼一百年了?!?br/>
“大姐你記錯了。你指的是我們鄰居李駝背家門前那棵樹吧?是不是當年上邊釘塊‘深挖洞,廣積糧’的大標語牌那棵老樹?”
“對,對!就是那棵老樹。中間被雷劈裂,一半死,一半活,吊一截鐵軌。營部集合,我總要親自去敲。我愛聽那聲音!如今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或躺著的時候,似乎常常聽到那聲音,當,當,當……就像催促我到什么地方去集合似的?!?br/>
“它早沒了?!?br/>
“沒了?”
“嗯。李駝背把它砍了。”
“為什么把它砍了?”
“給他老娘做棺材蓋兒?!?br/>
“那……鐵軌往哪掛了呢?”
“鐵軌?……”小俊想了想,搖頭,“沒掛在哪兒。沒人注意它哪兒去了,大概在李駝背家吧?”
“那……現(xiàn)在集合敲什么呢?”
“集合?現(xiàn)在不集合。不著火,一年也集合不了一兩次。”
“不集合?”
“嗯。不集合。現(xiàn)在搞承包了,沒人分派活兒,沒人訓話,集合干什么呀?”
“是……這樣……河呢?”
“河?河還那樣。十一月結(jié)凍,四月開化?!?br/>
“還那么清?”
“還那么清?!?br/>
“河邊還長蒲棒么?”
“不長了?!?br/>
“怎么不長了?”
“不知道……興許以后還會長吧……”
“河里還有魚么?”
“有。我爸常叉魚,一夜能叉幾十條呢!他每次叉魚回來總要喝酒。喝了酒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魚多了。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魚多了?!永锏聂~真是比你們當年在時多了,當年都快被你們知青叉光了。”小俊笑起來。
她也笑了。她一心想從小俊的話中得到證實,證實她記憶之中那種沉淀了的詩意是的確存在過,并且仍然存在著的。
可小俊的話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還當管理員?”
小俊又笑起來:“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還稱他管理員唄!營長死了,你這位教導員返城了。營部那排房子空著沒人住,一半兒做了幾戶人家的豬圈,另一半兒塌了。沒有什么營部了,他管理誰呢?……”
“營長……死了?”她一下子坐起來。
“嗯?!?br/>
“什么時候……死的?”
“去年。”
“病死的?”
“不是。吊死的?!?br/>
“被人害了?”
“沒人害他。害他干嗎?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還承包了一臺加拿大的拖拉機和一臺美國的聯(lián)合收割機。別人勸他別那么大的胃口,可他不聽勸。說,幾十年的老農(nóng)墾了,難道怕被土地坑了?結(jié)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麥子比著長。年終一結(jié)賬,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他那種人哪受得了這個呀!原先土地也坑人,但坑的是大家伙,人人照樣拿工資?,F(xiàn)在坑的是他一家。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帶著孩子回山東老家去了,給他來了封信,提出堅決要和他離婚,結(jié)果坑他一家不就變成坑他一人了么?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l也幫不了他度過這一關。他想不開,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第二天被人從房梁上放下來的時候,還滿身酒味呢……大姐你怎么了?”
“我……頭昏?!?br/>
“大姐你……躺會兒吧!”
“不,不用?!?br/>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入洗漱間。
她懷念營長。這么多年來,她此時才真切地懷念營長,覺得太對不起那個男人而懷念那個男人。她常常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從一個離他不太近也不太遠的地方觀察他,而又不被他發(fā)現(xiàn)。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于吸那種勁兒沖極了的黃煙葉,北大荒人叫那種煙“蛤螞炮”。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于光著脊梁穿絨衣。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于蹲在哪兒瞅定一個什么不相干的東西發(fā)呆。全營一千多知青幾天之內(nèi)走得只剩下了三個,她想知道他當時是一種什么心情。想知道他背著人偷偷哭過沒有?……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更想知道他是否寬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而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從來沒有。即使在當年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壓迫心靈的夜晚他真的將她“鉚上”了——北大荒人是這么說那種事的,她也不怨恨他。因為是她去找他的。更直截了當?shù)卣f,是她主動將自己送上門的。那是她心甘情愿的。
她從沒愛他。
他亦是。起碼在那一個夜晚之前,那一個夜晚之前,他像別的男人們一樣,似乎從不認為她是女的。
之后她不敢肯定了。
之后他恨他自己。
因為他開始蔑視自己。從內(nèi)心里不再將自己當人看,不再將自己當一位黨員和一位營長看。而在人前卻更加表現(xiàn)自己是一名好黨員和好營長了,企圖減輕自己的罪。
她從不認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也從不認為自己有罪。她沒誘惑他,他亦沒誘惑她。在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獨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兒去尋找到一點兒溫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誰都說不定會死,但她從未想到過他這個男人會死。會自己吊死自己!為什么偏偏要吊死自己?為什么不是別種死法?
十年中她不止一次想到死,然而只是想,并不愿死。如今他死了。他寬恕我了么?他始終不肯寬恕我么?他恨他自己是否意味著他就是恨我?為什么?為什么恨我?他永遠地帶走了一個謎底。
她覺得他帶走的是屬于她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帶到泥土中去了。謎底會腐爛么?像人或動物的尸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