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的死因有時荒謬。
木材加工廠的老廠長退位后的第一個夙愿，是到北京去探望當(dāng)年的老首長。
從一九四八年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老首長一面。
人們說到他時，還常常用這么一句話概括他這個人的特殊性：“他當(dāng)年是某某同志的警衛(wèi)員，還救過某某同志的命呢！”
這一點，使他一向具有直闖市一級領(lǐng)導(dǎo)甚至省一級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資格。無論多么善于周旋的秘書都不敢擋他的大駕，無論換了哪一屆領(lǐng)導(dǎo)都不曾怠慢過他。近四十年來，無論什么樣的政治風(fēng)云都沒有將他徹底按倒過。無論他被認為“左傾”或者“右傾”，卻始終是個特殊人物。近四十年來，他憑這無與倫比的特殊性，受到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寬宥，受到同級干部的嫉妒，受到下屬的敬畏。
每一年春節(jié)前，他必定親自督辦一份厚禮，派人送往北京老首長家里。受命之人不但享受特殊的出差待遇，而且感到是種特殊的榮幸。
此次是他女兒秀紅陪同進京。
在省駐京辦事處下榻后，他立刻往老首長家撥電話。
電話通得順。握著聽筒，他的手由于激動直抖。
“找誰？”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找老首長啊！”
“哪位老首長？”
“×××同志??！……”
“×××同志死了?！?br/>
“我是老關(guān)啊！不……不對不對，我是小關(guān)??！老首長當(dāng)年的警衛(wèi)員……”
“噢……×××同志死了?！?br/>
“我當(dāng)年救過老首長的命啊！……”
“你聽不清我的話嗎？×××同志死了！”對方頗不耐煩。
“死了？……”
他仿佛這才明白“×××同志死了”的意思，那顆激動無比的心“咯噔”往下一沉，如同坐車過斷橋時那種感覺。
“喂！你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特意到北京來看望老首長，沒想到……您是……”
“兒媳婦。”
“今年春節(jié)前給老首長捎來的禮物……收到了？……”
“是您每年托人捎來的?。渴盏搅?，謝謝。您還有話嗎？”
“沒……有了……”
“再見！”對方掛了電話。
第二天他便乘飛機離開了北京，兩只耳朵灌滿了三女兒秀紅的譏言諷語。她原本是打算從從容容在北京玩幾天的，結(jié)果連王府井也沒逛成。
一回到家里，他就將幾個曾替他送過禮物的人傳了去，對他們大發(fā)雷霆。他的老首長死了，他們居然只字未曾向他匯報！
他們唯唯諾諾地解釋，他們實是不知。他們說他們都沒見成他的老首長，甚至連他的老首長的家人也見不成。他們認為他們將禮物送到了高墻深院的門房，告訴明白了誰誰派他們送來的，就算不辱使命了。
他罵跑了他們，又逼迫三女兒秀紅去翻《人民日報》——他懷疑他的老首長并沒死，而是老首長的家人不愿接待他。果真如此，他要二次進京！他救過他的老首長的命??！有他身上的槍疤為證！
秀紅翻遍廠辦公室訂的截至那一天的當(dāng)年的《人民日報》，沒發(fā)現(xiàn)父親的老首長的訃告。
“到市資料館去！到省資料館去！翻去年的！翻前年的！翻大前年的！”不容三女兒在家里坐下扇扇風(fēng)涼，他吼叫著將她趕出門。
傍晚三女兒帶回了一份一九八四年的《人民日報》。他的老首長千真萬確是死了，白紙黑字，還有遺照。
“老首長，老首長??！……您病危的時候，怎么也不給我拍加急電報，讓我到北京去看看您吶！您臨死前，怎么也不叮囑家人一句，給我個信兒，讓我到北京去參加您的追悼會??！您連讓我見您最后一面的機會都不給我……您……您把我小關(guān)給忘了?。 彼踔欠輬蠹?，哭訴不休，淚漣漣如雨。
“爸，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害臊不？您這是哭您自己?？弈约喝畞砟甑淖宰鞫嗲?！參加追悼會的那都是些一般人物么？您小小一個木材加工廠廠長，芝麻官兒，您配么？哭得人心煩勁兒的！”三女兒秀紅極看不慣他那種老小孩兒模樣，輕蔑地挖苦他。
他操起手杖要打她，嚇得她尖叫著逃入自己的房間，插上了房門。
當(dāng)天他佩戴黑紗，為他的老首長的死彌補他那一份兒由衷的哀思。
看見的人無不背后議論：“這古怪老頭子，犯得著嘛！他那等于是為自己戴的！”
不幸被人們言中，三天之后，他自己也死了。
在無人知無人曉的時刻，坐在他那把巨大而沉重的有輪子的黑皮大轉(zhuǎn)椅里，悄沒聲兒地就死了。
當(dāng)然要成立“治喪委員會”的。
“治喪委員會”主任是局黨委書記——當(dāng)然也是“當(dāng)然”的了。
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將姚守義也列入了“治喪委員會”委員之中，而且是第一名。
因為老頭子生前對邢副廠長“不感冒”，更因為兩家由于兒女之事關(guān)系惡化，“治喪委員會”委員中當(dāng)然便沒有邢副廠長。
邢副廠長當(dāng)然認為是被剝奪了一份榮譽，對主持操辦喪事的工會主席大發(fā)脾氣。
“姚守義他小子有資格當(dāng)委員，我就沒有資格么？他小子不過是個車間主任，而我是副廠長！這不是故意排擠我是干什么？！”邢副廠長氣憤得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和涵養(yǎng)，又拍桌子又踢椅子。
工會主席卻很矜持很有涵養(yǎng)地解釋：“邢副廠長，別拍桌子，別踢椅子嘛！論資格，你當(dāng)然是該有的。但這是‘治喪委員會’啊，不是別的什么委員會，總得民主點，尊重老頭子家里人的意思吧？”
“民主？還要不要集中了！現(xiàn)在反對的就是絕對民主化！……”
他當(dāng)即給局黨委書記掛電話，提出“最最強烈”的抗議，鄭重指出他的威望將受到極大的損害。
沒想到局黨委書記的回答是，在此類事情上，他贊成民主化，反對集中化?！敖^對民主化”一次，沒什么了不得的。
邢副廠長憤怒得想摔電話，又不敢。
姚守義也找到了工會主席，虔虔誠誠地替邢副廠長爭取當(dāng)個“委員”。
工會主席讓他去找老頭子的家屬交涉。
老頭子的老伴兒倒怪通情達理的，說：“可也是，那就讓邢副廠長當(dāng)個委員唄，既然他那么在乎是不是委員的！”
“讓他當(dāng)個屁！”秀紅火了，“死的是我爸，不是你爸！等你爸死了，你再請他當(dāng)個委員吧！”
第三車間主任灰溜溜地離開了老頭子家。
他明白，他那老父親若死了，就是三揖九叩懇求邢副廠長當(dāng)個“治喪委員會”委員，邢副廠長可能也是不屑于賞臉的。
他又去向邢副廠長匯報“交涉”結(jié)果。
“誰讓你替我去交涉的？我求你了么？你想當(dāng)面取笑我么？你別以為你這一次可算在全廠人中出大風(fēng)頭了，把我的威望壓倒了！告訴你姚守義，你高興得太早！樂極生悲！比起你姚守義來，我總算是個在黨的人！我不信共產(chǎn)黨果真就會舍得把管理一個廠的大權(quán)交給一個黨外的小子！”邢副廠長非但不領(lǐng)他的情，反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我操你媽！”他罵了邢副廠長一句，轉(zhuǎn)身便走。若不快走，他怕自己會揍邢副廠長。
市委、市總工會、局里、市“老干部俱樂部”預(yù)先派人送來了十幾架花圈，通知說有頭面人物要來參加追悼會。報社派來了記者采訪老頭子的生平和革命經(jīng)歷。一切表明，這是木材加工廠有史以來將要召開的最隆重的一次追悼會——因為是木材加工廠有史以來最不可等閑視之的一個人物死了。
廠里的工人們議論：
“嘿，這叫虎死不失威！再過一百年咱們木材加工廠也不會出這么一個跺跺腳驚天動地的人物啦！”
“那用說？死了，還把邢大頭治得服服帖帖的！”
“倒抬舉了小姚！訃告上那大名排在局黨委書記后邊啊！”
退了休的守義他爸和曉東他爸，認為義不容辭地應(yīng)該借此時機表達對老廠長的特殊感情。兩位老人主動承擔(dān)了指揮布置追悼會會場的責(zé)任。
于是又有人陰陽怪氣地說：“老姚也出馬了！這叫‘草船借箭’，老姚那是為小姚當(dāng)上廠長忙活呢！”
“小姚早就是老頭子的干兒了！要不他算老幾？憑啥當(dāng)‘治喪委員會’委員？”
“瞧姚守義那小子裝出的一副難過相兒！其實他心里保準(zhǔn)高興著呢！快當(dāng)廠長了，不高興騙誰？”
姚守義真是挺難過的。老廠長死了，他才愈發(fā)覺得老廠長活著的時候，的的確確是個人情味兒十足的好老頭兒。盡管有些霸道，有些主觀，有些說一不二。而且，他愈發(fā)意識到，老頭子是把他看透了的，就像老頭子把邢副廠長看透了一樣。周圍許多活著的人，卻并不能看透到他內(nèi)心里去。
他內(nèi)心里沒那么多狡猾，計謀，溜須拍馬的骯臟企圖和沽名釣譽，不擇手段向上爬的念頭。他本質(zhì)上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把他看得很透的人死了，把他看得很卑鄙的許多人活著。
許多人愈來愈不相信別人和他們自己是不太一樣的人了。因而人人心目中沒有了好點兒的人。因而世上仿佛也便沒有了好點兒的人。他更其難過于此……
“爸，你別湊這份兒熱鬧了。讓人說閑話！”他希望老父親也能為他這個兒子著想著想。
“湊熱鬧？我湊什么熱鬧啦？老子才不巴望你當(dāng)官呢！你以為我就是聾子，一句閑話沒聽到哇？”
“聽到了，你就回家去吧，何苦在這兒忙得一身灰一身土的啊！”
“你，你管不著老子！再多嘴老子揍你！……”正在釘挽幛的老父親將錘子一扔，當(dāng)著些小青工的面，就要揍他這個當(dāng)車間主任的兒子。
曉東爸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撿起錘子接著釘，還燒火澆油：“揍！這還不揍！湊熱鬧……有這么說話的么？！”
可追悼會沒開成。
老廠長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他親筆所寫的一份遺囑：“老子死后，不開追悼會。誰動這門兒心思，斷子絕孫！”——遺囑上就這么一句話。有署名，有印章，沒日期。
從那張夾在《毛澤東選集》合訂本中的紙看，顯然是早在十幾年前寫的。因為那張紙的抬頭印著一條“最高指示”：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
如今還沒處找到這么樣的一張紙。這么樣的一張紙相當(dāng)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文物。
也顯然是故意不寫日期，留到真快死了的時候添上。而他又死得那么悄然，大概也早把那份遺囑忘了。但那畢竟是他的遺囑。誰都覺得沒有任何權(quán)力任何理由不把它當(dāng)成回事兒。因為不曾發(fā)現(xiàn)另一份遺囑，聲明那一份遺囑作廢。
于是工會主席與其家屬緊急磋商，最后“統(tǒng)一了意志”，宣布取消追悼會?！爸螁饰瘑T會”當(dāng)然也就白成立了?！爸螁饰瘑T會”委員們大部分覺得掃興。
邢副廠長得到消息，臉上的表情頓然開朗。
有幾個小青工們也白買了一掛鞭炮。本是預(yù)備開追悼會的時候放的，他們認為“那老家伙”早該“給馬克思喂馬”去了！自從廠門上掛了那兩塊不怕風(fēng)雨侵蝕的大木牌子之后，他們一年四季剃光頭，以示對“極左”壓制“自由”的無言抗議……他們非但比“治喪委員會”委員們更其掃興，簡直是覺得“媽媽的”了！
死了的老廠長最早坐“吉普”，后來坐蘇聯(lián)“老大哥”援助的“伏爾加”。“老大哥”變“修”后，以示對“修正主義”的輕蔑，用新“伏爾加”換了輛舊“上海”。中國之門戶對國際商團大敞開后，舊“上?！备滹@得破舊，服務(wù)于十一級干部未免太不成體統(tǒng)，便進口了一輛“豐田”坐，以示緊緊追隨時代之改革潮流。老廠長活時常感慨系之地說：“媽那巴子，現(xiàn)如今皮包公司經(jīng)理坐‘奔馳’，發(fā)了家的老農(nóng)坐‘皇冠’，老子堂堂正正的十一級，卻坐‘豐田’，夠能保持優(yōu)良傳統(tǒng)的了！”
局領(lǐng)導(dǎo)要與姚守義和邢副廠長談話，兩人同坐那輛“豐田”去。
“瞧這車造的，積灰蒙土的。往后，你得至少每天給我刷洗一次！”邢副廠長在車?yán)镞@么對司機說，“給我”兩個字咬出特別強調(diào)的意味。
司機連聲回答：“是，是……”仿佛那輛小車?yán)硭?dāng)然地已然是只有邢副廠長才配坐的專車了。
姚守義當(dāng)即叫司機停車。
司機將車靠向人行道停了，他說：“我溜達著去?！本拖铝塑?，揚長而去。
來到局里，卻見邢副廠長坐在會客室。兩人互不相視，各吸各的煙。
一會兒，局黨委秘書走進，客客氣氣地對邢副廠長說：“讓您久等了，局長和局黨委書記剛才在開會，請跟我來吧！”
邢副廠長掐滅煙，得意地站起，瞥著姚守義笑道：“既然先請我，我就不禮讓了！”趾高氣揚地跟在秘書身后走了出去。
幾分鐘后，又一個人走進會客室，問他：“你是姚守義？”
他抬頭看那人一眼，冷冷地回答：“對?！?br/>
“我是局長?！蹦侨讼蛩斐鲆恢皇?。
姚守義將頭扭向一旁，不握那人的手，連站也不往起站一下。
局長笑笑，將門關(guān)上，落座后掏煙盒，又問：“換一支？”
姚守義倔頭倔腦地說：“不換。”
“我的比你的好。我的是‘金鍵’?！?br/>
“好也不換?！?br/>
局長又笑笑，吸著了煙。
“小姚，你究竟想不想當(dāng)廠長？”
“不想！”他回答得相當(dāng)干脆。
“真不想當(dāng)？”
“你懷疑我口是心非？”他有些火了，隱忍地瞪著局長。
局長說：“就算我懷疑你，也不是沒有道理嘛，真不想當(dāng)官的人可不多呀！”
“當(dāng)廠長有什么好處？”姚守義吐了一口煙霧，有意擺出玩世不恭的樣子。
“好處？”局長笑了，眼光迅速掠過姚守義，又彈了彈煙灰，“好處，可是多了。比如：分房子，安電話，調(diào)工資……都挺實惠的！”那眼光，又迅即從姚守義臉上掃過。
“誘以官祿？”
姚守義先是覺得這位局長大人真夠庸俗的，待到抬眼望一下局長，又覺得那張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
局長表情嚴(yán)肅起來：“我不過直人直話，把事挑明了說。黨既然給予當(dāng)官的人好處，那就應(yīng)該對想當(dāng)官的人有個比較，有個選擇。我們選擇了你，這叫一廂情愿。一廂情愿不行。老百姓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比方我剛才敬你煙，你不接受，我也不硬塞給你，不然反而會被你瞧不起。木材加工廠廠長，也不是非你姚守義莫屬。當(dāng)然，你有你的優(yōu)勢，當(dāng)過幾年紅旗車間的主任，下過鄉(xiāng)，吃過苦，有責(zé)任感，有一定的領(lǐng)導(dǎo)能力，給你個機會。我們黨如今奉行為盡量多的人創(chuàng)造機會的原則。你可別把事想擰了?！?br/>
“這……我是怕……辜負了領(lǐng)導(dǎo)的信賴??！”
姚守義的傲慢勁兒被局長一番話徹底掃光了，語調(diào)頓時變得謙虛。他低下頭，不好意思繼續(xù)瞪著局長。他忽然覺得這位局長并非庸俗之人，很開誠布公，很隨便，沒架子。
“我們也怕你辜負了我們的信賴啊，所以要和你當(dāng)面談?wù)??！本珠L見他那支煙快吸盡，向他遞過煙盒，他紅著臉彈出一支。局長又將按著的打火機向他伸過來，他趕緊吸著煙。
“那……邢副廠長……我怕……我比他年輕，關(guān)系難處啊！”
“局里新成立了外聯(lián)辦公室，他這人有這方面的特長，我們把他調(diào)到局里來當(dāng)主任?！?br/>
“他不愿意呢？”
“他會愿意的。韓書記正在和他單獨談話。如果他實在不愿意，可以當(dāng)工人嘛！共產(chǎn)黨人，應(yīng)該能上能下嘛！”
“我……不是黨員……”
“不是黨員也可以當(dāng)廠長嘛！我就是先當(dāng)上了局長，以后入的黨嘛！當(dāng)局長前我是林學(xué)院教授，出版過三本林業(yè)方面的書。我認為我這個局長當(dāng)?shù)貌诲e。當(dāng)上局長后又出了一本書。”
局長笑了。
姚守義也笑了。
“可我……還……罵過共產(chǎn)黨……”
“你指你在整黨期間那些言論？不算罵共產(chǎn)黨。有人認為那是反動言論，我看不是。在這一點上，我和韓書記的看法是一致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共產(chǎn)黨請黨外同志幫助進行整黨嘛，就是真有人罵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黨就那么脆弱？那么經(jīng)不起罵？一罵就垮？如果黨到了這種地步，還領(lǐng)導(dǎo)什么改革？嗯？被認為是在罵共產(chǎn)黨的人中，有從內(nèi)心里愛護黨的同志。用老百姓話說，恨鐵不成鋼。像毛毛蟲似的爬在黨這棵大樹上的人，才不罵黨呢！”
姚守義不好說什么，光自低著頭吸煙。
“我看今天咱們就談到這兒，你先回去考慮考慮?！本珠L說著站了起來。
“我……我當(dāng)！”姚守義也站了起來。
“當(dāng)廠長的好處打動了你的心？”
“不！”姚守義不好意思地笑了，“局長……這么看得起我，我姚守義也不能太不識抬舉??！”
“決心定了？”
“定了！”
“那咱們還得坐下來談?wù)??！?br/>
局長又坐下了。
姚守義也又坐下了。
他掏出煙盒向局長獻煙。
局長說：“吸我的。有好的不吸孬的！”
于是他又吸了局長一支煙。
“怎么個當(dāng)法？”
“還用問？改革！大刀闊斧！”
“怎么個改革？怎么個大刀闊斧？”
“這……”姚守義答不上來。
“我就怕你這么干。這么干你當(dāng)不長，最多半年非垮臺不可！我希望你當(dāng)?shù)瞄L遠點兒，半年垮臺豈不等于辜負了局里領(lǐng)導(dǎo)？一個人渴了的時候，常常說一口氣兒能喝光大海，那是愿望，或者叫作吹牛皮。真喝起來，恐怕一瓢他也喝不光，何況海水是咸的。今天的報上說，改革要只爭朝夕，步伐越快越好，越大越好，改得越徹底越好。這完全正確，但這是愿望。所以你別說什么大刀闊斧，那是大話，是吹牛皮。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局里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也就談不上多么有力地支持你。你要悠著勁兒干，抻著勁兒改，這是我當(dāng)好局長的經(jīng)驗。傳授給你，你得信。中央改革的火候還沒燒到，你一個小小廠長迫不及待地掀鍋，那饅頭非夾生不可?！?br/>
姚守義洗耳恭聽，越發(fā)覺得局長是個可親的人了。
“我……我在廠里有群眾基礎(chǔ)，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怎樣？什么叫群眾基礎(chǔ)？別過分自信這一點，別那么幼稚！你們廠告你的信不少，四十多封?！?br/>
“什么？四十多封！……”姚守義霍地站了起來。
“坐下。你坐下。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有群眾基礎(chǔ)，那是群眾認為你根本沒可能當(dāng)廠長以前。你一旦當(dāng)上了，群眾基礎(chǔ)就丟了一半，有群眾基礎(chǔ)就也許會變成沒群眾基礎(chǔ)了，這是如今的一條規(guī)律，還挺普遍。現(xiàn)在一種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誰恨誰，就四處散布，說誰誰誰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有關(guān)方面準(zhǔn)收到不少群眾來信，揭發(fā)檢舉那個人多么壞多么壞。馬克·吐溫寫過一篇小說《競選州長》，主人公還沒當(dāng)上州長呢，便被指控犯有盜竊罪、詐騙罪、強奸罪，并且有九個膚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義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
“九個，太多了！”
“是啊，太多了……不談這些。你們木材加工廠的浪費現(xiàn)象很嚴(yán)重，每年十幾萬元的損失。我看你第一年內(nèi)減少浪費就不錯了。改革，改革，具體進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燒過，倒把孫悟空自己的毫毛燒光了，不但自己遍體鱗傷，改革之火也隨之熄滅。別做這樣的改革者?！?br/>
“局長，您放心，減少浪費不是件難事?！?br/>
“不是件難事？要減少浪費，就得端正每一個工人的勞動態(tài)度。光靠宣傳主人公精神，行嗎？靠獎金？你們是個虧損廠，哪兒來那么多錢發(fā)獎金？靠勞動紀(jì)律？勞動紀(jì)律一嚴(yán)格起來，工人們能不罵你？我們過去總強調(diào)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之中蘊藏著多么多么巨大的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熱情。這是很片面的觀點，不實事求是的觀點，幼稚的觀點。群眾不就是張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雜姓人等嗎？看不到群眾的惰性，渙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動性，對改革者是危險的。改革的某些阻力，也來自群眾身上積淀的消極因素。怎么比喻呢？類似一種黏糊糊的東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腳，甚至黏住他們的思想……”
當(dāng)局長送姚守義時，他仿佛覺得自己變聰明了些，又似乎變得更糊涂了。他仿佛覺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沒有信心了。但他當(dāng)廠長的意念卻更堅定了。他喜歡擔(dān)點風(fēng)險。那樣，一個人活著才不無趣味。
邢副廠長已經(jīng)坐在小車?yán)锪耍瑵M臉失寵者的沮喪表情。
局長和藹地問邢副廠長：“想通了？”
“想通了?！毙细睆S長本不愿笑，又習(xí)慣了對上級笑，那種笑就非常之勉強，非常之苦澀。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br/>
局長同姚守義握過手之后，又對邢副廠長說：“你要認真負責(zé)地向小姚交代廠里的工作?！?br/>
小汽車開走，姚守義和邢副廠長，一個將臉轉(zhuǎn)向左邊，一個將臉轉(zhuǎn)向右邊，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廠長吼道：“停車！”
司機如同沒聽見，繼續(xù)開。
“聾啦？我叫你停車！”
司機扭回頭看他一眼，并未停車。
“我不回廠！到醫(yī)院拔牙去！”
司機將車開過紅綠燈，正緩緩靠向路邊。
姚守義語氣平和地說：“先送邢副廠長到醫(yī)院！”
“好嘞?！彼緳C開走了車……
姚守義在廠長辦公室從上班到下班連續(xù)坐了三天，耐心地等待有人來向他請示工作或者匯報工作。然而沒人來向他請示，也沒人來向他匯報，三天中連他辦公桌上的電話也沒響過一次。二十七八歲的女秘書坐他對面，翻了雜志，又翻報紙。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法制文學(xué)》。
上午明媚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他身上。她看得出神入化，他若有所思地吸煙。
“你別吸了行不行？”她說，沒抬頭。
“行，行……”他立刻將煙掐滅。覺得她的語氣太沖，問：“你怎么跟我說話呢？”
“你想我怎么跟你說話？”她仍不抬頭，只是撩起單眼皮兒，向他射出兩束桀驁不馴的目光。
“跟廠長說話不能客氣點嗎？”
她撇撇嘴，口中發(fā)出兩個鼻腔音——“哼嗤”，將身子一轉(zhuǎn)，臉朝墻了。
“以后上班時間不許看雜志?！?br/>
“……”
她翻過一頁，接著看。
“討厭！”
“說誰呢？”
“蒼蠅！”
一只大麻蠅在窗子上嗡嗡亂撞。
他站起來，想用什么東西打死它，可沒有應(yīng)手的東西用來打蒼蠅，只好推開窗，將那只大麻蠅放飛了。
“有意思嗎？”搭訕著問。
“有！”
“寫的什么？”
“一個新上任的廠長，開除了一個工人，結(jié)果被那個工人用菜刀砍死了！”
“瞎編的?！?br/>
“報告文學(xué)，真人真事兒！”
“那……太慘啦……”
“哼，有不好惹的！”
“你放下！”他猛地一拍桌子。
她嚇一跳，將《法制文學(xué)》往桌上一拋，又倏地一站，叫道：“你耍什么官僚態(tài)度？你讓我干什么？！”
“我……我……”他一時沒什么可吩咐她干的，憋了半天，憋紅了臉，才憋出一句話，“你去給我看天氣預(yù)報！”
“陰轉(zhuǎn)多云！有暴雨！二到三級東南風(fēng)！轉(zhuǎn)東北風(fēng)，北偏西北！”
“你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呢！昨晚電視里這么預(yù)告的！”
“你別發(fā)火，你別發(fā)火……”
“你先發(fā)的火！”
“咱倆都別發(fā)火……你聽明白了，我知道你是邢副廠長的人?？赡阋唤o我好好當(dāng)秘書，我開除你！我才不怕你用菜刀砍我呢！”
“開除我？就你？……開除我？小樣兒！……”她柳眉倒豎，輕蔑他像輕蔑一個賣狗皮膏藥的。
他明知她是不至于用菜刀砍他的，因為他首先就開除不了她。因為她爸是市“改革辦公室”主任。
他先自軟了下來，緩和語氣道：“小王啊，別誤會。我的意思是……首先支持我開展工作的應(yīng)該是你??！”
“少來這套！”她一扭身走了。
一會兒，隔壁辦公室一陣男女的笑聲，接著一陣哭聲。接著邢副廠長的夫人過來了，以一種極端公正的語調(diào)批評道：“廠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從始到終就是你的不對嘛！你把人家氣哭了，還不趕快去賠個禮，道個歉，認個錯？”
他用手一指那女人，憤憤地說：“你出去！”
“喲，你怎么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
“出去！”
“喲，廠長你還想動手打人?。俊蹦悄飩儍汗室馊碌米尭舯诼牭靡?，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并不想出去。
他自己出去了。
一車間二車間三車間，全不見個工人的影兒。電鋸?fù)Ｖ?，一根巨大的圓木夾在鋸上，有些車床卻在轉(zhuǎn)著。
他好生納悶兒。順著廠路走，走近廠后門，許多工人在那里排起了大隊，正買什么東西。
賣主站在手推車旁，一邊稱，一邊吆喝：“大家別急，排好隊，一個一個來！這位您看秤星兒，四斤高高的！……”
他的工人們排得很有秩序，也都排得很有耐性。在廠衛(wèi)生所給工人們注射免疫針的時候，他才見過工人們的這種秩序和這種耐性。
他走至跟前一看，手推車上，四只大柳條筐，兩筐裝的是木耳，另外兩筐空了，顯然已經(jīng)賣光，只筐底剩些細碎木耳屑。
新廠長胸中的火氣別提有多大了！他不便立即發(fā)作，強按壓住惱怒，抓起一把看了看，不動聲色地問：“什么價？”
賣木耳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小精明的漢子，一巴掌打落他抓起的木耳：“別亂抓，要買后邊排隊去！”
一個工人替那漢子回答：“七元五一斤，十四元兩斤！夠便宜的小姚，你也來兩斤吧！”
排在后邊的一些工人卻嚷：
“嘿，那是哪個小子，后邊排著去！”
“想加塞兒怎么著??？”
“誰也不許加塞兒，把他拖一邊去！”
姚守義只裝沒聽見，對那漢子說：“我是廠長……”
那漢子壓根兒不理他：“廠長也這個價兒！”將一秤盤子木耳，倒入一個工人雙手撐開的塑料袋里。
待那漢子再欲給下一個工人稱，姚守義抓住了他的秤桿子：“你從哪兒進來的？”
“后門兒進來的。”
新廠長背后的幾個工人笑了，覺著那漢子的話挺有意味兒。
“誰讓你進來的？”
“也沒誰不讓我進來??？”那漢子不耐煩。
姚守義見他車上還有不少木料，放開他的秤桿兒，拿起一根二寸截面的方子問：“這是什么？”
“這是方子??！”
姚守義放下二寸的，又拿起一根四寸的問：“這是什么？”
“這也是方子??！”
“這是什么？”
“這是木板唄！”
“你的？”
“你的？”
“我看是我們廠里的?！?br/>
“不錯，是你們廠里的?！?br/>
“那怎么在你車上？”
“這可不是我自己拿的啊，你廠里一個工人買了我的木耳，錢不夠，差三元多，他就不知從哪兒抱來這些木料，說‘頂了吧’。我當(dāng)時還不樂意呢！你問問你們的工人，是不是這么回事兒？”
新廠長身后的幾個工人也不耐煩了，七言八語起來：
“是這么回事兒，我做證！”
“我也做證！”
“不就這些木料嘛，找什么茬兒呀！”
“守義，你不想買辦公室待著去，你耽誤的可是生產(chǎn)時間！”
排在后邊的工人中有人吼：“哪個小子在前邊搗蛋呢？滾！”
于是一個工人將他往一旁推：“守義，去去去，別惹大伙兒不高興！”
姚守義被推開了。他眼見著買賣繼續(xù)進行，不知如何制止才不至于引起眾怒。他忽然覺得，他似乎還一點兒權(quán)力都沒有呢！在群眾看來，似乎他姚守義當(dāng)廠長，和這個一千四五百人的廠沒有廠長是差不多的事兒。
賣木耳的漢子邊賣邊喊：“大家別急，別急，還按秩序排好?！訌娂o(jì)律性，革命無不勝’！哎，別急，急中有錯。咱們把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
那賣木耳的漢子的吆喝，對他的群眾的情緒還真起奇妙的作用。
邢副廠長推著自行車出現(xiàn)，見這場面，仿佛內(nèi)心被可喜的景象所鼓舞，紅光滿面的臉上現(xiàn)出興高采烈的模樣，大聲說：“嗬，買賣興隆啊！小李子，給我?guī)山?，送我家去！”推著自行車從姚守義身旁走過時，又說：“姚廠長，拔牙不？拔牙找我，合同醫(yī)院牙科咱們有熟人！”說罷，騙身上車，一路不停按著清脆的鈴聲騎走了。
姚守義盯著他的背影，恨得緊咬下唇。
他又湊近手推車，趁那漢子不注意，抓了一把木耳，躲開細看。
那漢子正賣得順心之至，姚守義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又找什么別扭?。 ?br/>
“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币κ亓x不管那漢子愿不愿意，扯著那漢子的衣袖，將那漢子扯到了遠處。
“守義，你小子今天成心掃大家伙的興是不是？”
“小姚，你就這么當(dāng)官吧，沒你好！”
“哼，什么東西！他那是在這兒找當(dāng)廠長的感覺哪！”
工人們紛紛喊叫。
也不知姚守義究竟跟那漢子說了些什么話，那漢子一走回來，就從車上將那些木料扔下，口中連連說：“不賣啦，不賣啦！……”推車便走。
“嗨，別走，別走！別聽那小子嚇唬你！”
“老子白排這么半天隊啦？不許走！”
工人們不放那漢子走。
“買賣自由，買賣自由，諸位行個方便！……”那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硬是推車從后門走了。
群眾憤怒地瞪著姚守義。他從他們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種曾有所領(lǐng)教的敵意，這使他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給廠里提意見，反對用木料換大米的事。然而卻并不像當(dāng)年似的，覺得他們有多么可怕。倒覺得他們更像些被大人寵慣壞了的孩子，錯誤地認為大人軟弱可欺，有點不識好歹。
他對他們說：“上班時間，你們居然擅離職守，在廠里排起大隊買木耳，老廠長在位，你們敢嗎？”
他們沉默著，輕蔑地瞪視著他。
有幾個嘴里嘟嘟噥噥地欲走。
“都別走！誰走扣誰這個月的獎金！姓姚的敢說敢作，不怕你們哪個拎把菜刀砍我！較起真兒來誰砍了誰還不一定呢！”
欲走那幾個不走了，抱起了膀子。那架式是，姚守義你小子有什么威風(fēng)盡管抖抖看吧！
然而畢竟有人畏懼了，畢竟有人慚愧了，畢竟有人向別人背后閃了。
他掃視著他們，目光落在一個有把握支使得動的人身上，抬手一指：“你，找個盆，端半盆水來！”
那人一聲不響地就去了。
眾人卻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們眼中蔑視的敵意的目光，有了幾分迷惑。
一會兒，那人端了半盆水來，放在他腳旁。
他將手中那把木耳撒在了盆里。
不迷惑的也迷惑了，迷惑的更迷惑了。
幾人走到盆邊，蹲下圍看?？雌?，仰視姚守義。
姚守義不動聲色，觀天而已。便吸引更多人走到盆邊，或蹲或立，也伸長脖子看盆，仿佛盆中有只金龜。
姚守義估計木耳在水中泡開了些，這才望向眾人嘲道：“木耳哪兒的最好？北大荒的！我在北大荒生活了整整十一年，木耳的成色如何，仔細一看便知！那人賣的木耳，起碼摻了三分之一的假。假木耳叫地耳子。就像假海參叫‘海茄子’！而且他還摻了沙子！木耳泡開，席上鋪層大粒沙子，暴日一曬，木耳就把沙子裹起來了！一斤木耳起碼裹二兩沙子！”說罷，他俯身從水中撈盡木耳。眾人但見水底一片沉沙，個個頓足，大叫“上當(dāng)”。有些人氣不過，欲追那賣木耳的漢子。
姚守義厲聲喝道：“哪個敢出廠門一步，今天我就拿他做個典型！貪便宜沒好貨，活該你們這么許多人上當(dāng)受騙！都立刻給我回車間去！”
工人們眾怒化作羞臊，紛紛離去。
邢副廠長的夫人和秘書小王，率領(lǐng)科室一幫女性，疾奔而至。
姚守義往當(dāng)路一站，板著臉道：“你們來遲一步，好事沒趕上！”
她們垂頭喪氣向后轉(zhuǎn)。
新廠長一肚子的怒氣，終于覺得平息了些許。想起局長的“群眾觀點”，內(nèi)心對局長肅然起敬。認為那是很正確的觀點。同時因為行使職權(quán)，小心地整治了他的基本“群眾”一次，心中不無領(lǐng)導(dǎo)者的暢快。這原本是怪不得他的事兒，誰叫他們太目中無人，拿他不當(dāng)成個廠長看待？
望著女人們，他忽然笑了，又覺著自己的做法未免太孩子氣，有點兒失了自己的身份。
吃罷午飯，姚守義決定下達自己的第一道命令：將廠后門用磚砌死。
他抓起了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幾下。
“要哪兒？！”一個怒沖沖的男人的聲音。
“維修隊。”
“找誰？！”那聲音震他耳膜，他不由得將話筒離遠了耳朵。
“找隊長……”
“我就是！你哪兒？……”
“調(diào)主！再調(diào)！甩啦！操，又摳你們底！……”一句句興奮之至的吆喝夾雜著手掌拍擊桌面的聲音傳人話筒，顯然正玩撲克。
“往外掏票子吧！”
“輸急眼了怎么的？不就是一張‘大團結(jié)’嘛！還沒贏你老婆孩子哪！”
“給你！接著玩！不玩不行！老子得撈回來……”
分明還是帶賭的。
姚守義瞅瞅話筒，聽得發(fā)愣。
對方卻把電話放了。
他接著又撥。這一次好久才有人接，仍是同一個男人。
“我找你們隊長！”
“我就是！”
“帶上你的人，把廠后門用磚砌死，現(xiàn)在就去！”
“你誰？”對方語氣壓低了些。
“我……”他想說“我是廠長”，但很不習(xí)慣這么說，猶豫片刻，說的是“姚守義”。
“姚守義？姚守義是誰？”
對方這么一問，“廠長”二字，他是更有點難于出口了，半天才說：“前幾天訃告上，名字排在治喪委員中第一位那個姚守義。”
“噢，聽說過。你當(dāng)管理科長了？”對方似乎奇怪于居然不知道他當(dāng)“管理科長”了。
而他更奇怪于對方居然不知道他當(dāng)廠長了：“三天前的全廠大會你們都沒參加？”
“三年前的全廠大會我們維修隊都沒參加！我們才不參加廠里的什么會。姚科長，今天干不成了，改天再說吧！”
“今天怎么干不成了？”他索性便以科長的身份質(zhì)問。
“今天嘛，人手不夠?！?br/>
“人手不夠？好，好，是個借口……”姚守義緩緩放下了電話。
秘書小王坐在他對面將一根手指擔(dān)在桌上，用小刀刮指甲上褪了色的指甲油。
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抓起電話又撥號碼。
“喂，找誰？”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聽出了對方是徐淑芳，卻不愿說出自己是姚守義。
“麻煩讓曲秀娟接電話。”
“你是守義吧？”
“是啊……”
“聽秀娟說你當(dāng)廠長了？怎么樣？如今當(dāng)官也不太容易吧？”
“正領(lǐng)教著呢！……”他嘆了口氣。
“好，你等會兒，我這就去找秀娟！”
不多時，曲秀娟接了電話：“什么事兒？”
“秀娟，我這兒，正開展工作呢……”
“有話直說，別繞彎子！”
“想……請你……給我們車間里那幫小兄弟掛個電話，告訴他們，我需要勞他們大駕?！?br/>
“有給我打電話這工夫，你不是自己就找到他們了！”
“我……不知為什么他們有點冷落我了，你的情面不是比我大嘛！”
“你的事兒，往后別找我！能當(dāng)下去你就當(dāng)，當(dāng)不了趁早別當(dāng)！我不管！”
“喂，秀娟，秀娟……”電話斷了。他放下聽筒，坐在那里瞧著電話發(fā)呆。
小王抬頭看他，四目相對，她撲哧笑了，他亦苦笑。
“廠長，上午……我不對，你別往心里去??！”
“我沒往心里去。”
“你這廠長當(dāng)?shù)靡舱鎵螂y為的了！”
“難為倒不難為，就是缺少吹喇叭抬轎子的。”
“還不難為？都開始向老婆求助了！”
“小王啊，你過去給邢副廠長辦事，往后給我辦事吧！廠長連秘書都吩咐不動，不是讓全廠看我姚守義的笑話嗎？再說，你爸是‘市改革辦公室’的頭兒，你尤其應(yīng)該支持我開展工作??！”他這一番話，說得怪動聽的，不無懇求成分。
小王“嗯”一聲，紅了臉，受了些微感動，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將織針毛線收入袋中。
“你爸，平時跟你談點改革的事兒不？”
她復(fù)抬起頭說：“我聽我爸講，改革最大的艱難在于，官僚主義者們訓(xùn)練了一大批只習(xí)慣于聽官僚主義者話的人。我爸還講這樣的人好比馬戲團的跑馬，主人可以騎在它身上拿大頂，耍把戲，換了個人騎，它就尥蹶子！”
姚守義頻頻點頭。
“我爸認為改革的首要問題是一個成龍配套的問題。真心想改革的人和真心擁護改革的群眾成龍配套。改革者得有一批自己的群眾。廠長，要不哪天我請我爸到廠里來做一次演說，給你撐撐腰，剎一剎邪氣？”
“不用不用！……”姚守義連忙擺手。他預(yù)想到那后果將必定是她爸前腳一走，他成了群眾的公敵。
電話響了。曲秀娟打來的。她只說一句話：“你去找他們吧，他們向我保證聽你吩咐！”
姚守義精神為之一振……
三車間的“哥們兒”，聚集車間門口，望著新廠長大踏步走來。其中一個高聲問：“廠長，咱們干什么去？”
他一揮手：“都跟我來！”
維修隊工房里，一場賭博正進行在將亮底牌的節(jié)骨眼上，姚守義率人撞門闖入，賭徒們一時愣住。
“哪個是隊長？”姚守義忽然感到權(quán)力使人威嚴(yán)。
“我是，我是……你……科長？”賭徒中的一個，放下牌，趁機抓起錢，慌慌地往兜里揣。
“科長？姚廠長姚守義！”三車間的一位“哥們兒”厲聲糾正。
“廠長？我還不認識。”維修隊長囁嚅著。
其他賭徒面面相覷，也不由得一個個放下牌，邊抓錢往兜里揣邊站起來。
“廠長不認識你情有可原，你不認識廠長是錯誤的！”車間的另一位“哥們兒”對其大加訓(xùn)斥。
“一回生，二回熟，這不就認識了……廠長您請坐……”
工房內(nèi)又臟又亂，烏煙瘴氣。維修隊長拖過一把椅子，用工作服袖子擦了擦椅面兒上的灰，殷勤之至地請姚守義坐。
姚守義不坐。
他說：“從現(xiàn)在起，你被罷免了?！?br/>
維修隊長頓時懵了。
“罷免你懂不懂？”
“懂，懂……但我是廠部任命的……”
“我代表它?！?br/>
“這……廠長，我看不合適吧……”
新廠長冷冷一笑：“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好了！把你們進行賭博的錢都掏出來，給我乖乖放桌上?！?br/>
車間的“哥們兒”們齊聲發(fā)吼：“聽見沒有！”
賭徒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將剛揣人兜里的錢掏出，馴服地放在桌上。如果廠長單獨而來，他們未必肯。但新廠長帶了一批護駕的來，使他們覺得這位新廠長很惹不得。也許他發(fā)一句話，那批護駕的就會一哄而上，將他們扭送到派出所去。賭博無論在家里在廠里，都是法律禁止的。這點常識他們還知道。派出所對賭徒比新廠長更威嚴(yán)，這一點他們當(dāng)然也想象得到。
姚守義將錢全部拿起，點點，交給一個“哥們兒”道：“不少呢，二百多！給工會，做工會的活動經(jīng)費了。”
賭徒們敢怒而不敢言。
“都給我到后門干活去！”
賭徒們不情愿地拿起工具。
新廠長又對他的“哥們兒”說：“他們干，你們看著他們干，不許他們偷懶。從砌第一塊磚開始，不許任何人再通過！”
“走吧，走吧！”
“廠長不處分你們，對你們夠開恩的啦！”
他的“哥們兒”催促著賭徒們。
頃刻，都走了出去，工房里只剩下姚守義和維修隊長。
“你還愣什么？也干活去！”
維修隊長哼一聲，一腳踹開門，恨恨而去。
“媽的！”新廠長突然一腳將賭桌踢翻。
姚守義回到廠長辦公室，坐下定了定神，見筆筒里有毛筆，桌上有墨盒，便打開墨盒，取筆在手。這找那找，找不到一張白紙，秘書小王又不在，他不得不站在走廊叫邢副廠長夫人。
“廠長，什么事兒？”那女人光探出一顆頭。
“請你立刻找一張大白紙，一瓶糨糊送過來?！?br/>
一會兒，那女人送來了紙和糨糊。
姚守義鋪開紙便寫，那女人站在他對面瞧著。
通知
為整肅廠紀(jì)，茲決定將廠后門封堵……
剛寫一行字，那女人開口道：“廠長，當(dāng)初開這后門可是老廠長和我們老邢決定的，是為了方便工人上下班什么的，你剛上任就給堵了，怕不合適吧？再說全廠工人也不會答應(yīng)?！?br/>
他一聽，住了筆，抬頭看著她說：“是嗎？我倒覺得沒什么不合適的。老廠長在時訂的制度現(xiàn)在還行得通的我就堅持，行不通的，我有權(quán)更改，這也是我當(dāng)廠長的職責(zé)。堵后門是為了廠里的安全保衛(wèi)，也為了嚴(yán)格勞動紀(jì)律，工人們會理解的！你說呢？”
那女人訕訕一笑，說：“我倒沒什么，我是替你著想。既然你廠長有權(quán)，也用不著我多管閑事，哼……”說完，她悻悻然地走了。
姚守義望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沉思了片刻，揮筆將通告寫完。之后他親自將通告貼在了廠門前的告示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