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婚禮由“僑聯(lián)”代為操辦，晚報于是有了頭條新聞。通欄標題是“愛國華僑覓知音，改革女性結(jié)良緣”。不乏祝賀之詞，“在對外開放的大好形勢之下，鵲橋橫架太平洋，多情伉偭一線牽”云云。
　　
　　徐淑芳親送部分請柬，也就是曲秀娟、姚守義、吳茵、嚴曉東、姚玉慧、夏律師，再加上自己的妹妹和小叔子等人而已。
　　
　　她本不愿請王志松，幾經(jīng)考慮，最終還是將他的名字寫上了請柬。是將他的名字和吳茵的名字分開寫的，一人一份。
　　
　　她想：來不來在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盡管她已很瞧不起他，但他目前畢竟還是吳茵的丈夫。實際上她已不將他看成吳茵的丈夫了。他留在她心中的最后的情愫也早已蕩然無存了。她希望他能在自己的婚禮上反省到，他們沒有結(jié)為夫妻對她更是命運的恩典，而對他一往情深的吳茵做了他的妻子之后又是多么不幸。
　　
　　她本想給劉大文寄出一份請柬，但幾經(jīng)考慮，最終將寫上了劉大文名字的請柬撕碎了。她真是不愿見到他那張仿佛被生活強奸了一百多次的臉。不善于忘記是人類高貴的愚蠢。她怕劉大文果然來了，會在自己的婚禮上喝醉了哭悼他的至親至愛的“小女孩”袁眉。那她再也沒什么話勸慰他。
　　
　　舉行婚禮那一天，王志松沒來。她沒問吳茵他為什么沒來，吳茵也矢口不提他。
　　
　　姚玉慧也沒來，委托夏律師向她轉(zhuǎn)達歉意，說是她的“轉(zhuǎn)氨酶”又不正常，參加別人的婚禮是缺少公眾道德感的。這不失為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但她知道，教導(dǎo)員患的是乙型肝炎，只有通過血液才會傳染給別人。而且，這幾年調(diào)養(yǎng)有方，早已處在穩(wěn)定期了。教導(dǎo)員委托夏律師給她的禮物——一個模樣憨拙得令人發(fā)笑的大布娃娃，表達了一份情意。
　　
　　夏律師說：“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她知道你喜愛孩子，祝你早生貴子?！?br/>　　
　　陳先生替她收下，連說：“謝謝，謝謝。姚女士是我的妻子所尊敬的人，當然也就是我所尊敬的人。我們還沒見過，但已感到她早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了！我妻子今天請來的每一位客人，也都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陳先生離去四面應(yīng)酬時，夏律師悄悄對徐淑芳說：“那邊一些領(lǐng)導(dǎo)人物都在找機會與新娘碰杯呢，你快過去吧！”
　　
　　她朝那些人掃了一眼，淡淡一笑：“我和我的丈夫預(yù)先已有明確分工，他們歸他應(yīng)酬。”說完向姚守義夫妻走了過去。她身著紫色旗袍，顯得體態(tài)綽約，線條優(yōu)美，親切的端莊之中有幾分神秘的魅力。
　　
　　姚守義一套西裝，長短肥瘦倒還合適，卻沒穿慣，擎著半高腳杯香檳，呆板至極地站立著和郭立偉說話。曲秀娟和徐淑芳的妹妹坐在他們身邊的桌旁，唧唧喁喁聊得正近乎。
　　
　　曲秀娟見徐淑芳走來，站起身擎杯在手，笑道：“讓我借用報上的詞兒，鵲橋橫架太平洋，多情伉偭一線牽，祝你幸福！”
　　
　　“姐，我也祝你幸福！”當妹妹的緊跟著站起，兩只高腳杯同時舉向徐淑芳。
　　
　　徐淑芳笑著從桌上拿起一只有酒的高腳杯。
　　
　　妹妹說：“那是立偉的，他喝過了。”
　　
　　徐淑芳不禁朝自己的小叔子看了一眼，他也在看著她。
　　
　　“小偉，你不為嫂子干一杯？”徐淑芳便將那只杯遞向郭立偉。
　　
　　郭立偉默默接過了杯。
　　
　　“別把我冷落在一邊啊！”姚守義也湊了過來。
　　
　　徐淑芳為自己斟了半杯酒，五杯相碰，她的目光只注視著小叔子，說：“為了一切，徐淑芳謝謝了！”
　　
　　五人都一飲而盡。
　　
　　郭立偉放下杯說：“嫂子，陳先生大概在找你呢，快到他身邊去吧！”
　　
　　徐淑芳扭頭看去，果見陳先生在舉目四望，必是尋找自己。她沒走過去，反而對他招了招手。
　　
　　大餐廳內(nèi)，來賓逾百人。除姚守義夫妻和郭立偉夫妻及夏律師外，十之八九，徐淑芳并不認識。陳氏父女認識的人也不多。各方人士，多是“僑聯(lián)”的賓客。陳先生出錢，“僑聯(lián)”是極其樂于做東道主的。而來賓們，也是極愿有這樣一個榮幸之至的機會，與一位美籍華人億萬富翁互贈名片，一見如故的。陳先生剛剛從一批形形色色的經(jīng)理和大大小小的廠長的包圍圈中脫身。他們鼓動如簧之舌，希望得到投資、貸款、贊助或其他的種種經(jīng)濟利益。好像他們參加的不是婚禮，而是交易會。這使幾位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同志不但覺得特殊身份被利欲淹沒了，甚至覺得那些經(jīng)理們和廠長們太丟人現(xiàn)眼——簡直和討小錢兒的一群乞丐差不多了嘛！他們坐在同一張桌上，都盡量保持著領(lǐng)導(dǎo)者可貴的自尊和莊嚴。受托主持婚禮酒會的“僑聯(lián)”負責(zé)人，面對從一開始就已然失控了的過分“自由化”的場面，一籌莫展。他們的良好愿望也是想通過這樣一次大規(guī)模的“外事活動”，為“搞活”本市經(jīng)濟作出貢獻，為“改革開放”立下功勛，并不愿勞師動眾，正正規(guī)規(guī)地按部就班地恭喜一番，熱鬧一番，一散拉倒了事。故此他們索性無為而治，索性不加控制，任其“自由化”更自由下去。
　　
　　但是無論怎樣自由，幾位光臨的市里領(lǐng)導(dǎo)同志，是不可以被冷落一旁，混同一般，不受格外禮遇和重視的。所以一位“僑聯(lián)”的負責(zé)同志請陳先生去同幾位領(lǐng)導(dǎo)者見見面，陪同一塊坐坐，說說話。陳先生是精細之人。他早先于“僑聯(lián)”的負責(zé)同志想到了這一點，注意到了幾位領(lǐng)導(dǎo)者格外自尊格外矜持格外莊嚴的存在。只不過剛才他被輪番包圍，脫不開身。他同時注意到了，他的新娘徐淑芳，倒仿佛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可有可無的女人似的。這使他暗覺掃興。并且對某些人迫不及待的功利心態(tài)，不免產(chǎn)生了幾分反感。盡管他們?nèi)o他的名片，證明著他們是些本市的佼佼人物。然而他畢竟“久經(jīng)沙場”，深諳周旋之術(shù)，臉上始終浮著彬彬的微笑，將心中的反感隱藏得很嚴很嚴。
　　
　　他尋找自己的新娘，是要和她一同走到幾位領(lǐng)導(dǎo)者身邊去。見她向自己招手，隔著許多人，不便大聲說明，只好與企圖攔住他進行攀談的男子女士不失友好和禮貌地應(yīng)酬著，一邊盡量擺脫他們向徐淑芳走來。
　　
　　他走到她面前，她鄭重地將姚守義、郭立偉和妹妹介紹給他。之后說：“除了他們，來賓中再無你妻子的親人友好。”
　　
　　陳先生聳聳肩，幽默地回答：“你只當這種熱鬧是你的丈夫為你花錢營造的吧！”
　　
　　曲秀娟早已與陳先生熟悉，調(diào)侃道：“反正你是大富翁，討討新娘子的好也是應(yīng)該的！”
　　
　　陳先生歉意地說：“現(xiàn)在我必須將我的新娘從你們這幾位親人友好身旁帶走一會兒，那邊有幾位領(lǐng)導(dǎo)者還沒跟新娘照面呢，請求你們給我這點權(quán)力！”
　　
　　曲秀娟揮手笑道：“帶走吧，帶走吧。從今往后，她首先屬于您陳先生了，其次才屬于我們！”
　　
　　徐淑芳也微笑了，挽著陳先生手臂，與之雙雙離去。
　　
　　姚守義望著他們，感慨萬端地對郭立偉說：“改革時代，真是成了女人走大運的時代，我當車間主任，你嫂子當廠長，壓我姚守義一頭！我剛當上廠長，你嫂子又搖身一變，成了億萬富翁的太太！她這一變，我可就望塵莫及了！”
　　
　　郭立偉默默品酒，不說話。
　　
　　姚守義見桌上擺著盒“三五”，拿起來自己叼上一支，遞給郭立偉一支，說：“哎，我剛才的話，你做何想法？”
　　
　　郭立偉默默吸煙，仍不說話。
　　
　　“怎么，連點兒想法都沒有？”
　　
　　“她首先是我嫂子。其次才是億萬富翁的太太?！惫ヒ蛔忠痪洌钚挪灰傻卣f。
　　
　　“嚯，你這話說得倒是很權(quán)威！”姚守義笑了，用一只手抻領(lǐng)帶束結(jié)。
　　
　　曲秀娟瞪他道：“還抻！都抻歪了！”
　　
　　姚守義嘟噥：“你給我扎得太緊嘛！怪勒脖子的！”干脆繞頭硬扯下來，塞人衣兜，松松領(lǐng)口。
　　
　　曲秀娟正欲發(fā)作，徐淑芳挽著陳先生的手臂走了回來。
　　
　　她問：“吳茵呢？我得向吳茵介紹一下咱們這位陳先生?。　?br/>　　
　　守義等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不經(jīng)意間，他們之中少了個吳茵。
　　
　　他說：“我去找找！”
　　
　　但吳茵已經(jīng)走了。誰也不知她何時走的，懷著何種心情走的。
　　
　　夏律師在謙虛地回答著一群形形色色的經(jīng)理們對于經(jīng)濟法律問題的請教和咨詢。
　　
　　陳小姐在與幾位好像很有思想或者自以為很有思想的男女熱烈討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心理積淀在改革開放時期大受沖擊的傾斜、嬗變和斷裂現(xiàn)象。
　　
　　忽然有人宣布：
　　
　　“諸位來賓恭請肅靜，領(lǐng)導(dǎo)同志要發(fā)表講話！”
　　
　　于是鴉雀俱寂。
　　
　　于是一個朗朗之聲在大廳回蕩：“同志們，同胞們，僑胞們，首先，讓我們?nèi)w衷心祝愿陳先生與徐女士的愛情和婚姻花好月圓，美滿幸福！他們的愛情，他們的婚姻，是改革開放時期結(jié)出的可喜可賀之果！徐廠長表示，她在婚后，將不定居國外，仍愿擔任百花玩具廠廠長之職，仍愿為這個改革型小廠的發(fā)展繼續(xù)作出貢獻！”
　　
　　一陣掌聲。
　　
　　“陳先生尊重并且稱贊這一點！”
　　
　　再一陣掌聲。
　　
　　“我們呢？我們認為這好得很嘛！我們將一如既往地肯定她的改革熱情，支持她的改革熱情！”
　　
　　又一陣掌聲。
　　
　　“借此機會，我要宣布，有種謠傳，徐淑芳同志徐廠長在改革中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這完完全全是謠傳，子虛烏有之事！毫無根據(jù)嘛，我們對徐淑芳同志徐廠長的信任，是從未動搖過的！”
　　
　　一陣更加肅靜的肅靜。
　　
　　“我很榮幸地告知大家一個好消息，陳先生將在我市設(shè)立分公司及經(jīng)濟開發(fā)中心，委托徐淑芳同志徐廠長徐女士任全權(quán)代表，他本人也將每年至少有半年時間居住本市！我高興地向大家宣布陳先生從今天起，已是本市的第一位榮、譽、公、民！……”
　　
　　長時間的熱烈的掌聲。
　　
　　男男女女擎著酒杯，紛紛圍向新郎新娘，恭喜祝賀之詞八面響起，使他們答不及答，謝不及謝。一時間，徐淑芳倒似乎成了眾目所向，光芒四射的中心人物，大有壓倒自己的丈夫陳先生之存在的趨勢。
　　
　　她并未受寵若驚，她違心地客套著，周旋著，應(yīng)酬著。
　　
　　她非常清楚，這種突如其來的轉(zhuǎn)移和變化，皆因她從此是丈夫的全、權(quán)、代、表……
　　
　　又有人大聲宣布：
　　
　　“現(xiàn)在，婚禮宴席開始！”
　　
　　……
　　
　　當天晚上，百花玩具廠廠長留宿在“國際旅游俱樂部”陳先生的豪華包房。
　　
　　夫妻雙雙上床之際，陳先生說：“在我們的婚禮上，我居然觀察到了中國目前那么多種形形色色的眾生相。”
　　
　　徐淑芳說：“有機會你最好再參加一次特殊人物的追悼會，將可能看到同樣的眾生相！”
　　
　　“結(jié)婚戒指應(yīng)該戴在你另一只手上。”
　　
　　“恐怕我今后首先得養(yǎng)成戴它的習(xí)慣?！?br/>　　
　　那天夜里，她慶幸自己，不但與一個預(yù)想不到的男人結(jié)了婚，而且與一個身體仍很強壯的男人結(jié)了婚。
　　
　　否則，她將會永遠將結(jié)婚戒指戴在左手上，將錯就錯。
　　
　　兩天之后，她隨同陳氏父女乘機回美國度蜜月去了。夫妻二人將還要旅游法國、英國、瑞典、意大利……
　　
　　行前，她交給曲秀娟三袋喜糖，囑咐一定要代送姚玉慧、嚴曉東、劉大文。至于王志松，她沒有想到他?？峙陆窈笤谌魏吻闆r之下，也不會再想到他了。
　　
　　守義夫妻當晚分頭“執(zhí)行任務(wù)”。他給姚玉慧送，她給嚴曉東和劉大文送。
　　
　　守義邁入姚玉慧家，吃一大驚。但見窗簾嚴拉，四壁用摁釘摁滿國畫。大幅小幅橫幅豎幅，畫的盡是形狀古怪至極的黑色魚。地上也左一張右一張鋪滿宣紙，畫的也盡是同一種類形狀古怪至極的黑色魚，幾乎連落腳之隙都沒有。
　　
　　“教導(dǎo)員，你……這是在干什么？”他仿佛潛水員潛入了海洋深處的怪魚世界。
　　
　　“作畫?！币τ窕凼种形罩还艽蠛廉嫻P，表情極其鄭重地回答。
　　
　　“乖乖，真嚇人！”姚守義咂舌不已。
　　
　　“你是說我畫得不像魚？”姚玉慧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似的，頗有幾分不悅地瞪著他。
　　
　　姚守義并不想恭維，但見她顯出了不悅而認真的樣子，連連夸贊：“像，像！像極了！栩栩如生啊！”
　　
　　姚玉慧這才一笑，說：“沙發(fā)上坐吧，小心別踩了我的畫！”
　　
　　姚守義像只袋鼠似的，用腳尖蹦跳到沙發(fā)前。
　　
　　沙發(fā)靠背上也搭著兩張宣紙，他只能縮著身子坐在一角。宣紙上，幾條形狀古怪至極的黑色大魚，朝他齜牙咧嘴，好像都要咬他。
　　
　　“你先坐會兒，我這一幅還沒畫完。”姚玉慧說著，不再理他，站立桌前，運動神思，朝宣紙上一個同樣齜牙咧嘴的黑色大魚頭凝視片刻，毫端滾墨，刷刷刷疾揮幾筆，又完成了一幅“杰作”。然后，雙手捏著宣紙兩角，伸直胳膊，展示向自己，不無自我欣賞的意味。
　　
　　“教導(dǎo)員，你這畫的什么魚??？”
　　
　　“鮭魚?！?br/>　　
　　“鮭魚就是這樣的??？”
　　
　　“對?！笨隙ǖ目谖?。
　　
　　“怎么不畫幾條別的魚?。勘热珲庺~、鯽魚、黃花魚、帶魚什么的？還有金魚，畫金魚多好看啊？”
　　
　　“那些魚我還不會畫呢，我剛剛學(xué)會了畫這種鮭魚?！币τ窕劢K于表現(xiàn)出了一點兒謙虛，一邊將那幅可能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往墻上按，一邊不無自豪地說，“老師認為我畫得不錯，挺有特點的，鼓勵我多多練習(xí)！”
　　
　　“你……拜師學(xué)畫了？”
　　
　　“我參加國畫班了！”
　　
　　“噢？……想當業(yè)余畫家？……”
　　
　　“那倒不是。培養(yǎng)興趣，陶冶性情唄！”姚玉慧拿起一張紙一邊擦著手上的墨污，一邊問，“有事？”
　　
　　“淑芳委托我送你一袋喜糖?！币κ亓x從拎包里取出一袋糖遞給她。
　　
　　“我讓夏律師帶去的禮物，她喜歡么？”
　　
　　“喜歡。”
　　
　　“依你看，她會幸福么？”
　　
　　“依我看，她肯定會幸福?！?br/>　　
　　“那我就替她高興了。女人，還是結(jié)婚好。主張獨身的女人，其實都在說謊?！彼堕_糖袋，挑出一顆糖，緩緩剝著糖紙。
　　
　　“是啊，結(jié)了婚的女人，都說結(jié)婚多么多么不好。可不結(jié)婚的女人，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她剛欲將那塊糖塞入口中，聽了他的話，有所觸動，不吃了，遞給他：“你吃吧，香酥的?！?br/>　　
　　姚守義搖搖頭：“我不愛吃糖?！?br/>　　
　　“我也不愛吃糖?！彼龑⒛穷w糖放入糖袋，將糖袋輕輕放在桌上。話題一轉(zhuǎn)，突然問，“你看我這些畫，哪一幅最好？”
　　
　　姚守義舉目四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好。都一樣?！彪S即盯著她說，“教導(dǎo)員，你別再抻著了！”
　　
　　“抻著？什么？……”
　　
　　“結(jié)婚?！?br/>　　
　　“我……我目前心思在學(xué)畫方面?！?br/>　　
　　“鮭魚是要畫的，婚也是要結(jié)的。一想到你至今仍一個人，我們都替你著急！”
　　
　　姚玉慧低下了頭。
　　
　　“教導(dǎo)員，我們幫你物色吧？”
　　
　　“不，不，”她立刻抬起頭來，急急地說：“不用！我……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br/>　　
　　“有了？”姚守義表示懷疑，“教導(dǎo)員，你何苦騙我呢？誰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呢？”
　　
　　“我真的不用！我真的有了！”
　　
　　“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在哪個單位工作？”
　　
　　“身材高高的！不是那種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壯，體操運動員！像個體操運動員，不是體操運動員……形象也挺英俊的！很有文化修養(yǎng)，多才多藝的。性格含蓄，體貼人。喜歡音樂、喜歡美術(shù)、喜歡文學(xué)……他很愛我！真的！我當然也很愛他！我們生活在一起會幸福的！比徐淑芳和那位陳先生生活在一起還會幸福！真的！我們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了！”她甚至是有幾分興奮地說著，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謅的謊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謊言，因而姚守義瞧著她那興奮的陶醉的樣子，不由得將她的謊言當成了真話。
　　
　　他笑了：“那就好！我們今后不用為你操心了！”
　　
　　她也笑了：“當然！”
　　
　　她覺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騙姚守義，更不是在騙自己。覺得自己所說的乃是一個無比美好的事實。因而她那笑，使她臉上煥發(fā)出光彩?；脽舸蛟趬Ρ谏?，墻壁就是這樣產(chǎn)生圖像的。
　　
　　“可你還沒告訴我他在哪兒工作??！”
　　
　　“這……以后告訴你?！?br/>　　
　　謊言是有慣性的，它被“煞”住的時候，甩出來的是真實。
　　
　　她支吾著，搪塞著，又低下頭去。因而已經(jīng)深信不疑的姚守義并沒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問：“哎，你那只寶貝貓呢？”
　　
　　“跑丟了?！币τ窕壅酒饋?，掩飾地說，“我給你沏杯茶？”
　　
　　“我該走了！”
　　
　　姚守義也站起來，開玩笑道：“打算結(jié)婚的女人，往往都顧不上自己養(yǎng)的貓了，跑丟就跑丟吧！”說著，夾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腳尖蹦跳到門口。
　　
　　“守義。”
　　
　　“嗯？”他在門口轉(zhuǎn)身望她。
　　
　　“你不選我一幅畫么？”
　　
　　“好，選一張！”姚守義掃視一幅幅“鮭魚圖”，拿不定主意該選哪一張。他一幅也不喜歡。它們畫得太古怪了，太難看了，根本談不上什么特點。它們不過是認真的，筆法拙笨的，毫無靈氣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鴉罷了。他選走了，也是不愿意裱起來懸掛家中的。但是他認為應(yīng)該照顧照顧她的情緒。
　　
　　他指著最小的一幅說：“那幅！”
　　
　　姚玉慧卻說：“別要那幅，小里小氣的！送你這一幅吧！”她從墻上取下最長最寬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姚守義連連擺手。宣紙上那條大約七八斤重的黑色怪魚，在他看來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送你我還舍不得么？你多選幾張吧，我替你選！這幅、這幅……那幅也是挺不錯的！橫幅豎幅的，有個搭配，掛著才美觀！”姚玉慧慷慨地說著，又從墻上取下兩幅，包括搭在沙發(fā)上那兩幅，一并卷起，交于姚守義手中。她對他的關(guān)心，使他十分感激。
　　
　　“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我簡直是貪得無厭了嘛！”姚守義千恩萬謝，帶著幾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著感到別扭的齜牙咧嘴形狀古怪黑不溜秋的“鮭魚圖”，也帶著對當年的教導(dǎo)員虔誠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無意再“作畫”——或曰無意再炮制可怕的水族怪類。她四面環(huán)視，這時，仿佛只有這時，她才看出，自己運動神思，潛心孤詣，專執(zhí)一念所畫的那一幅幅“杰作”，原來卻是多么刺激視覺，多么敗壞觀賞，多么低劣多么不成樣子！
　　
　　“鮭魚是要畫的，婚也是要結(jié)的?！币κ亓x的話響在耳邊，就好像是從那一條條形狀古怪至極，仿佛會躍紙而出咬人的魚口中說的。
　　
　　波斯貓不能代替一位丈夫，無論是否被嚴曉東劁了。鮭魚也不能代替一位丈夫，無論畫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從墻壁上垂落地上，發(fā)現(xiàn)腳下已踩臟了一幅。然而她卻沒有立刻挪腳，踩著不動。似乎認認真真畫了，本就是為了踩在腳下的。
　　
　　她走到墻壁前，緩緩舉手，緩緩扯下一幅，緩緩撕了。撕成一條條，拋于地上。接著，又緩緩扯下一幅，又緩緩撕……她那樣子，如同裱墻女工，不慌不忙地從墻上扯下骯臟的舊墻紙。她將墻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來，都撕了。她仿佛一個夢游人，只是機械地扯著，撕著，卻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幅幅“杰作”變?yōu)殇伒貜U紙。她也不清除，踏著廢紙，踱到桌前坐了下去，瞧著那一袋喜糖發(fā)呆。
　　
　　從自己所編織的幸福謊言中跋涉出來，被那謊言所力擲的堅固而完整的真實，復(fù)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設(shè)法甩掉卻永遠也無法甩掉的沉重的負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塊一塊地擺，排成一列橫隊。接著又抓出一把，一一排成一列縱隊，組成了一個“十”字。她指點著那些組成“十”字的喜糖，像個小女孩一樣喁喁自語：“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蘿的、椰子的、大白兔的、高糧飴的……”
　　
　　突然她撫亂“十”字，抓起一把，連糖紙也不剝，塞入口中……
　　
　　劉大文和他的兩個女兒仍住在嚴曉東家。
　　
　　守義兩口子知道曉東到外地“跑買賣”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沒給他寄請柬。她是個心細之人，既不愿在自己的婚禮上見到劉大文那張自虐者型的臉，也不愿使劉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嚴曉東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聞是不屑于照顧一個女人這點兒渺小的愿望的。劉大文從報上得知徐淑芳結(jié)婚之事后，將那張晚報扯了。
　　
　　當資本家的老婆！趕這種潮流！他認為自己有非常光明磊落的理由輕蔑她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樣的女人，他想。同時認為自己一開始就未能將她當成一個袁眉從感情上接受，實實在在是一個男人的可靠的潛意識。
　　
　　曲秀娟可不這么認為。她把喜糖當面給他時說：“我替你遺憾，瞎子是娶不到好女人的?！?br/>　　
　　“正因為我不是睜眼瞎，她才沒當成我老婆！”他恨恨地說，將那袋喜糖扔給了兩個女兒，“你們替爸爸吃！小心糖里有蟲子?！?br/>　　
　　兩個女兒不吃，愣愣地瞧著他。
　　
　　“吃！吃！干嗎瞧我？喜糖有毒么？！”他大吼起來，又奪過糖袋，扯開，抓了兩把，塞給一個女兒一把。兩個女兒還是愣愣地瞧著他，還是不吃。
　　
　　“給我吃！叫你們吃就得吃！”劉大文大發(fā)雷霆。
　　
　　兩個女兒同時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剝糖。
　　
　　曉東爸和曉東媽走入房間，一人抱起一個，哄著她們往外走。
　　
　　曉東爸扭回頭，生氣地說：“吼什么吼？但凡是個有張揚的男人，你給倆孩子再找個媽！”
　　
　　“你何必呢！”曲秀娟譴責(zé)道，“跟孩子們發(fā)的什么火？她今天下午三點的飛機。這是她家那房子的鑰匙，她請你帶孩子們住她那兒。我看也是，你和孩子們也把曉東家麻煩得夠意思啦！”說罷，將鑰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劉大文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房間內(nèi)呆坐著，瞪著撒在床上的喜糖。
　　
　　他緩緩轉(zhuǎn)頭，又瞪向袁眉的年畫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掛在墻上，天使般地笑著?！八币阅欠N仿佛“空前絕后”的“天使”般的微笑連這個臨時的家也主宰著。
　　
　　他突然拿起一只茶杯向“她”投去，像框玻璃嘩啦一聲碎了。
　　
　　“她”那“空前絕后”的“天使”般的微笑卻毫未受損。
　　
　　曉東媽輕輕走了進來，低聲問：“大文，生誰這么大氣啊？曉東得罪你了？還是我和你大爺對你們照顧不周？”
　　
　　“大娘，我……我……我心煩。”他哭了。
　　
　　……
　　
　　一種復(fù)雜的心理驅(qū)使他，沖出嚴曉東家，在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
　　
　　他想見徐淑芳一面。她究竟是個好女人還是個壞女人，此時此刻，倒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而能不能再見她一面，卻似乎變得相當重要了！他認為倘若錯過了今天，他將再也見不到她了。盡管曲秀娟告訴他，徐淑芳最多在國外旅游三個月。他卻根本不相信。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畢竟仍是中國人。
　　
　　“飛機場！趕上三點鐘的飛機，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被這話所鞭策，小汽車風(fēng)馳電掣。
　　
　　機場，夏律師夫婦送兒子出國留學(xué)。那“托?！绷魧W(xué)生搭的也是三點鐘的國際客機。
　　
　　“爸，媽，你們別愁眉苦臉的?。∮形疫@么個兒子你們應(yīng)當感到自豪嘛！別人指望兒子考上‘托福’，還沒我這么有出息的兒子呢！又不是送我上中越邊境去打仗！”
　　
　　夏律師陰郁地說：“別吸毒，別得上艾滋病，別忘了你在中國還有爸和媽?！?br/>　　
　　兒子笑道：“爸，你說的什么呀！”
　　
　　此時，登機者已剩下寥寥無幾了。
　　
　　徐淑芳與陳氏父女姍姍而來，發(fā)現(xiàn)夏律師，雖在時間短促的情況之下，免不了還是要停步交談幾句話的。
　　
　　那躊躇滿志的“托福”留學(xué)生，從旁聽說徐淑芳也是去美國，連連鞠躬：“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國，請多關(guān)照，請多關(guān)照！”
　　
　　徐淑芳瞅瞅陳先生，笑道：“這話對他說，連我也得受他關(guān)照??！”
　　
　　“托?！绷魧W(xué)生立即轉(zhuǎn)移目標，又連連對陳先生鞠躬，畢恭畢敬地說：“請多關(guān)照，請多關(guān)照！……”
　　
　　“好說?！标愊壬α耍瑢ο穆蓭煹?，“貴公子挺討人喜歡的嘛！”
　　
　　夏律師苦笑道：“我這當父親的，是‘無為而治’啊，見笑，見笑！”
　　
　　夏律師夫人也說：“陳先生，拜托了?。　彼统鍪纸伳I了。
　　
　　陳小姐彬彬有禮地插言：“去美國留學(xué)，是好事呀！您放心，我父親會說到做到的！爸爸，咱們不能再耽誤了！”
　　
　　于是雙方握手道別。
　　
　　“爸，媽，拜拜！”
　　
　　“托福”留學(xué)生將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陳先生拎著皮箱，興沖沖走在最前頭。
　　
　　夏律師夫婦目送他們走入檢票口，急忙轉(zhuǎn)身撲向落地窗前，朝外望著那架即將起飛的“波音”。
　　
　　他們望見自己的兒子最后登上飛機舷梯，轉(zhuǎn)身而立，高高揚起手臂，喊了句什么。
　　
　　妻子問：“他喊什么？”
　　
　　夏律師回答：“我也聽不見?！?br/>　　
　　那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驕傲地豪邁地大喊的是：“別了，中國！”
　　
　　出租車未停穩(wěn)，劉大文便跳下了車，欲往機場內(nèi)跑，卻被反應(yīng)迅速的司機一把死死揪住：“給錢！”
　　
　　他摸摸衣兜，抱歉地說：“沒帶錢包，送走人，我回去還坐你的車！”
　　
　　“少來這套！”司機也下了車，仍死死揪住他不放，“你入機場，我哪找你去？我才不上這個當！”
　　
　　劉大文無奈，眼睜睜望著跑道上，那架“波音”收起舷梯，開始徐徐滑行，愈來愈快，終于昂起機頭，一聲長嘯，如同一只銀色大鵬，沖上了藍天……
　　
　　七八位身著淺藍色制服體態(tài)婀娜的“空姐”，排著縱隊步出機場，好奇地望著劉大文和司機。劉大文也呆呆地望著她們，他似乎今天才從一個酣長的迷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生活中比他的“小女孩”更加漂亮更加富有魅力的女性，原來竟是多得成排列隊的。
　　
　　揪著他衣領(lǐng)的司機搖撼他，氣憤地嚷：“你還他媽的賞花閱色！給錢！”
　　
　　嚴曉東并不是到外地“跑買賣”，而是去擔任一部電視劇的“監(jiān)制人”。在小婉的乞求下，他贊助了那個拍電視劇的“野班子”三萬元，為討小婉歡心，使她擔任女主角。
　　
　　那部電視劇的劇名還沒最后確定，也許叫《壁櫥里的女尸》，也許叫《幽夜鬼影》，或者叫《一個“倒爺”和一位女模特的羅曼史》什么什么的。如果叫第一個劇名，小婉演女尸。如果叫第二個劇名，小婉演“鬼”。如果叫第三個劇名，小婉演女模特。反正全劇算上“女尸”就這么三個女角色?！皩?dǎo)演”說她愛演“女尸”就演“女尸”，愛演“鬼”就演“鬼”，愛演女模特就演女模特。她演什么，就將什么往主角上靠。“導(dǎo)演”對她一應(yīng)百應(yīng)，言聽計從，因為主要的一筆“贊助”是她拉的。
　　
　　小婉覺得演“女尸”血滴乎拉的，太嚇人。演女模特假酸捏醋的，會引起觀眾“逆反”。她說她要演那個“鬼”，又嫌“鬼”的戲太少。
　　
　　導(dǎo)演說：“行！咱們給‘鬼’加戲，干脆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鬼戲！歷屆電視劇金鷹獎、飛天獎，還沒有過演‘鬼’而獲獎的女主角呢。演好了，大爆冷門，興許能拿個最佳女主角！”
　　
　　在“導(dǎo)演”的鼓動下，小婉對演好那個“鬼”信心十足。
　　
　　嚴曉東總想讀讀劇本，可劇本不是“正在進一步修改”，就是“送去打印了”或“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正審查”，所以他始終沒讀到。起初他很懷疑那幫人不是“搞藝術(shù)”的，他們一個個行為乖張，口出穢語。
　　
　　小婉要求他徹底打消懷疑：“大哥，相處這么久，你還不了解我么？我會騙你么？我演出名了，你也跟著出名??！你當監(jiān)制人，電視劇一播放，幾億人都記住有個嚴曉東了！監(jiān)制人那得比導(dǎo)演更有水平，對整部劇的藝術(shù)質(zhì)量負責(zé)！”
　　
　　而且那幫人個個有名片，全組有介紹信。說拍，選定了場景，支起攝像機真刀真槍地實拍。不由他不信。
　　
　　他責(zé)任心很強地看他們排了一場精彩的戲：男主角愛上了小婉演的那個美麗的“鬼”。兩情相悅，愛意暢濃，所謂“身不由己”。
　　
　　導(dǎo)演對那場戲要求極嚴，反反復(fù)復(fù)拍，還是大搖其頭道：“不理想，不理想，重來！”
　　
　　攝像不耐煩，說：“操，這場戲還需要雞巴導(dǎo)演么！定準機位，塞盤帶子，讓他倆隨便安排去！明早來取帶子！”
　　
　　導(dǎo)演板臉堅持：“中心情節(jié)，半點不能馬虎！”
　　
　　嚴曉東覺得導(dǎo)演是位好導(dǎo)演了。
　　
　　第二天他告辭。臨行說：“導(dǎo)演，我信得過你！我不用整天跟著監(jiān)制了。別忘了把我嚴曉東的名字打在字幕上就行！”
　　
　　導(dǎo)演回答，那是絕對忘不了的。打算著奪獎，豈能缺少了一位監(jiān)制人??？
　　
　　當夜下火車，小趙前來接站，一路向他販賣“新潮系列”：“打‘奔馳’的，繡外國蜜，吸鬼子煙，喝威士忌。擲保齡、玩電游、跳霹靂。吃西餐、炒美元、切港幣。穿牛仔褲、披新潮裝。得艾滋病，洗桑拿浴。喇瘋狂的愛，掙火紅的‘屜’。哎呀我要飛躍，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
　　
　　“什么亂七八糟的，不懂！”
　　
　　“白領(lǐng)倒爺”一片糊涂。
　　
　　“大哥，你聽我解釋：出租小汽車怎么叫？英文叫‘的士’吧？坐出租小汽車，起碼那得坐‘奔馳’牌的，坐雜牌子的，那掉價！現(xiàn)如今有資格的，早就不跟中國女孩子‘玩戲’啦！跟外國的玩，那多顯身份！繡，‘繡蜜’。大哥你聽聽，這是學(xué)問，是文化。沒點文化能造成這么個詞兒嗎？病了？什么病？肝癌？直腸癌？那活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得艾滋病，那什么自我感覺？明擺著就不是等閑之輩嘛！……”
　　
　　嚴曉東笑道：“才幾天不見，你又出息不少！”
　　
　　小趙回答：“我不落后！現(xiàn)如今我光怕落后！”
　　
　　“哎，你這是引我走哪兒來了？”
　　
　　“到畫家那兒去！”
　　
　　“哪位畫家？”
　　
　　“大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賣你‘偉大的女奴’那一位唄！”
　　
　　“這么晚了，我又不想再買他的畫了，到他那兒去干什么？”
　　
　　“大哥，你無論如何得跟我去！這不拐個彎就到了嘛！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也得把你帶去！他要當場作畫，讓你開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