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二天,我告別了黑河。
我打算通過郵局將他大方地給予我的兩萬元寄還給他,但是在填匯單時,卻不知他哈爾濱家中的詳細地址。他曾給我那一張名片,也不知被我丟到哪兒去了。我想去他住的那家小旅店當面送給他,又覺得理應接受他昨晚對我的暗示——我們最好是不再見面了。
于是我將那兩萬元帶回了哈爾濱。當然,我的確認為非還他不可的話,親自送到他家里去,親自交給他老母親也就是了。
我問自己——我何必那么認真?
竟覺得沒有什么非常充分非常特殊的理由能說服自己。
關鍵是——我曾打算還給他,這就夠了。實際上并未還給他的種種理由,或者直言種種借口,其實早就埋伏在這件事周圍了。有理由,有借口,便有某一天替自己進行解釋和辯護的根據(jù)。
那么打算還和究竟沒還給他,其實都是一樣的吧。
我很樂意地就接受了自己對自己的這另一種說服。
我用三千多元為他的妻子買了一件看去極華貴的銀狐大衣,準備作為我此行帶回給她的禮物。我想她一定會非常喜歡。盡管眼下是秋季,離冬季還有三四個月。
我想這世界上始終有一個極大的謊言存在著——它虛偽地向世人證明——一個男人自結婚那一天起忠實地似乎“專一”地愛著他的妻子,或者反過來,一個女人自結婚那一天起忠實地似乎“專一”地愛著她的丈夫,以及一對男女由一對戀人而一對夫妻而一對夫婦而一對老伴相互忠實不二彼此情愛“專一”這樣荒誕不經(jīng)的事情是完全可信的。
但這的確是人類最應該感到羞臊的謊言,是人類一切胡說八道中最典型的胡說八道,也是代代相襲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謬論流傳得最長久的謊言和胡說八道。
男女情愛的所謂“專一”,像天文學家對我們講解宇宙是“無限”的一樣根本經(jīng)不起細想和推敲,也根本超出了最睿智的頭腦的最廣大的邏輯范圍。
什么是“無限”?怎么可能“無限”?
什么是“專一”?怎么可能“專一”?
“無限”乃是我們用來安慰我們認識的局限性而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在一切國家一切民族的詞典上它被注解為“形容詞”。
“專一”乃是我們用來安慰我們靈魂的無奈性而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在古今中外的一切語匯中也同樣被注解為“形容詞”。
而一切“形容詞”又都具有模糊性,包含有兩方面的意思——根本不是那樣,但人可以不妨或姑且認為像是那樣。
人面根本不是桃花,但我們不妨或姑且認為人面像桃花。我們制造了一個美的假想,隱掉了一個客觀事實。其實這和指鹿為馬沒什么區(qū)別。
每一個正常的男人或每一個正常的女人,如果他或她在智商和體魄兩方面的確是正常的,那么他或她的一生至少愛過三次。連只愛過兩次都是不可信的。只愛過兩次也意味著他或她在婚前或婚后定有過一次愛心萌動情欲燃燒的時候。而對于普遍年齡長度的生命,一次就相當于某一個打火機按一萬次才有一次不起火苗。多么高級的打火機也沒有一個經(jīng)常吸煙的人按到一萬次之多居然還沒弄丟它。打火機只要有一次不起火苗就意味著必定開始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幾次。
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只要承認有過一次婚外戀情,那么就足可以推論他或她必定有不愿承認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幾次。
許多男人一生都暗戀過非是妻子的另外一些女人,通常情況下她們一無所知。
許多女人一生都暗戀過非是丈夫的另外一些男人,通常情況下他們更一無所知。
女人的暗戀較之男人的暗戀天生最持久也天生最隱秘。通常情況下,她們只不過將她們的暗戀情結在她們的心靈里磨孕成一顆珠子,存入她們的記憶。
許多男人和許多女人可能都被暗戀過而自己渾然不覺。這些暗戀的情愫或情結大量地流失在人類的情感史之外。
從人民領袖到國家首腦到其他一切著名人物,婚外戀情一旦被公之于眾,往往都會引起軒然大波并且備受指責,但是又往往僅過了十幾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在他們仍活著根本無需等到他們死了的日子里,則就會由“緋聞”變成“軼聞”“軼事”“韻事”,進而使他們或她們仿佛變得分外可親分外可愛了。
瑪麗蓮·夢露如果不是愛過那么多男人,這個世界決不會似乎要永遠記住她,美國人也不會一代又一代地念叨她。
美國人已忘掉了他們的多少屆總統(tǒng)了??!
南希是里根的第三位夫人,誰知這美國佬兒在三次婚姻之間又穿插過多少次不被人知的風流韻事?
丘吉爾倘沒有婚外戀至少對于傳記文學作家及全世界的傳記文學讀者、傳記電影迷是多么令人遺憾多么糟糕的事??!
“對于美麗的女郎們我經(jīng)常產生的是強暴她們的念頭……”另一位美國總統(tǒng)卡特因為對采訪他的女記者當面說了這句著名的驚世駭俗的大實話,又為他爭取了多少支持他連任的選民??!傳記文學家用調查數(shù)據(jù)向讀者顯示——后來支持他連任的選民起初并不打算支持他,認為他太莊重了。后來終于支持他連任,是因為“總統(tǒng)在對女人方面表現(xiàn)出的驚人的誠實”感動了他們。
一部分美國人非常希望一個“最誠實的男人”連任他們的總統(tǒng)。與此一點相比,莊重是他們不屑于談論的。一切男人都本能地會在必要的時候裝出莊重的樣子,但是本能地說實話的男人并不多,尤其在對女人方面。
秋雨霏霏。
我又住進了同一家賓館。將自己在房間里囚禁了一下午,吸著煙,用五百格的大稿紙一行行寫出了上面那些文字,寫滿了六頁整整三千字。開始我只不過想在日記里記下一點兒雜感,后來一想何不寫成一篇文章寄往哪家報刊換一筆小稿費呢?我給它定題為“關于愛的絮語”。
離開哈爾濱時下雨,回到哈爾濱后仍下雨。也不知在這段日子里,哈爾濱的天氣究竟晴朗過沒有?
然而我喜歡它用雨天迎接我。
從窗口望出去,霏霏的秋雨將街樹肥大的葉子洗濯得綠生生的。雨天使我的心境更加多愁善感。在多愁善感的心境下我思想那個我該稱作“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覺得我對她的情欲渴望也似乎多了幾分憂郁又優(yōu)美的情調。
放下筆,我進一步明白了什么叫“文過飾非”,并且進一步明白了所謂文人如我者的虛偽,乃是一種多么不可醫(yī)治的職業(yè)病,同時不免抱怨也沒有部門給我們發(fā)點兒“保健津貼”。
我還見不見她,這個問題在火車上一直困擾著我,使我一路上不吃不喝,光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煙。
我仍住在原先那一層樓。樓層的服務員小姐告訴我,我走后有人來找過我。
“男人,女人?”
我當時問得迫不及待。
“女人?!?br/>
“怎樣一個女人?”
“三十多歲吧。不好說。她那種好看的女人,讓人沒法兒判斷準年齡。”
我想那一定就是她了。
“她不止來找過您一次呢,找了三四次,也打電話詢問過您回來沒有,我們說回來也不見得仍住我們這兒??!昨天還來找過您。我們見她心里挺急的樣子,讓她把電話號碼留下,說您如果仍住我們這兒,我們一準通知她。她起初想留下,可猶豫了一陣,不知為什么沒留?!?br/>
我說:“她是我嫂子,我……親嫂子。也許……我哥哥有什么事兒急著要和我商議?!?br/>
我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多余地進行解釋。
過后我很后悔。覺得當時對方那種狡黠的笑,分明意味著我的解釋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是寫完了“關于愛的絮語”,我決定我當然還是要再見到她,主動去找她。并且,當然還是要和她鴛夢重溫。
因為埋伏在我和她之間那種事四周的理由,一經(jīng)我自己用筆寫在稿紙上,似乎更是充足的理由了,似乎更符合人性的邏輯了,似乎更不值得自我困擾了,甚至,似乎天經(jīng)地義了起來。
那一篇“關于愛的絮語”,實際上完成了我對我自己的“思想工作”過程。我既扮演著一個循循善誘的、誨人不倦的、談古論今的“思想工作者”的角色,又扮演著一個極度虛心地接受思想啟蒙者的角色,同時還扮演著一個一往情深的情人和道學叛逆者的角色。我似乎找到了一種嶄新的足以支持我心安理得的感覺。這一種嶄新的感覺差不多徹底消弭了我內心深處的罪過意識。
人類的全部文化其實可大體地分為兩類——一類教導我們不應該怎樣怎樣,而另一類慫恿我們去怎樣怎樣。我們不怎樣怎樣的時候,有一類現(xiàn)成的理由支持我們;我們去怎樣怎樣的時候,也有另一類現(xiàn)成的理由支持我們。我們正是存活在兩類文化的夾頁之間,一個時期里非常本分地不怎樣怎樣,另一個時期里非常向往地去怎樣怎樣。問題僅只剩下我們不怎樣或去怎樣,是否將預先埋伏在一件事情或一個事件周圍的理由調動起來了,并對自己進行了成功的說服。
我對自己說,馬克思最好的友人之一,也就是馬克思家里的??秃D皇且舶祽龠^馬克思夫人燕妮的嗎?
我對自己說,有文化讀過許多書知道許多世事真是幸運啊!
我對自己說,“用思想去愛一個女人”有什么難的呢?我不是正學會了按照一個男人“諄諄教導”于我的愛法去愛他的妻子嗎?他大概怎么也不會料到我“學而實習之”的對象卻是他的妻子吧?
我想到她時已經(jīng)不去想翟子卿了——不能不想到也只不過僅僅把他想成“一個男人”而已。
在黑河,在黑龍江堤的石階上,我說了那句話“后會有期”,即意味著今后他是他,而我是我了。盡管他不曾聽到。他不再是我的一半,更不是另一個我了。童年時期和少年青年時期的親情,我今后只當它是早先的夢罷了。
那一天晚上我拎著銀狐大衣去看她。我沒提前給她打電話,想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
然而她不在她“自己的家”。我想我不能守在門外等她,也不能站在樓洞口等她。我不愿被她的鄰居們看見。我站在馬路對面,希望她的身影在路上時就能被我發(fā)現(xiàn),卻枉然地期待了一個多小時。
也許她到他母親那邊去了,很可能的。盡管他家里雇著小保姆,但以她對婆婆的孝心,大概每天晚上不去陪老人家一兩個鐘點,肯定是睡不安寧的吧?
這么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一個男人”翟子卿家走去。走至半路,猶豫起來。見了老人家,我可說些什么呢?還拎著裝狐皮大衣的塑料袋兒。她如果問我給誰買的,當著老人家的面可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又怎么能和她一塊兒從老人家那里離開呢?即使我背著老人家的目光偷偷向她暗示,即使她領悟了我的暗示,與我一前一后從老人家那里離開,在我們離開后,難保老人家不會敏感到什么。如果老人家敏感到了什么,那老人家又該作何感想呢?心里又該是一種什么滋味兒呢?我可以絲毫也不覺得對不起那“一個男人”翟子卿,卻無論如何也不忍公然地傷害老人家的心。何況,她究竟肯不肯與我一塊兒離開或先后離開,我并無絕對的把握。倘她并不肯,對我的任何暗示都佯裝不解,我豈不非常尷尬了嗎?
于是我又返身往回走,心想還是在她“自己的家”馬路對面期待她的好。
結果我又枉然地焦躁地期待了一個多小時。
期待使我想要見到她的欲念格外迫切格外強烈起來。
于是我再次往“一個男人”翟子卿家走去。他家的窗子已經(jīng)黑了。我看看手表,才九點多。也許她是住下了。我繞到樓的背面去,他家朝西的兩扇窗子也黑了。倘她果真住下了,是斷不會睡得這么早的,朝西的兩扇窗子應該是亮著的才對。那么她是沒住下。并且,分明地,不在他家里。
會不會在我往來之際,她已從他的家里,或從別的什么地方,別的哪一條路回到她“自己的家”了呢?
我不見到她簡直是心有不甘!
于是我第二次返身往回走。但她“自己的家”的窗子仍黑著。她會不會已然回到家里,并且睡下了呢?
我又看看手表,十點多了。在哈爾濱這座城市,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十點多以后仍不在自己家的人是極少的,仍不在自己家的女人則更其少了,除非她是夜班工人或晝伏夜出的那類特殊女人。
于是我像個幽靈似的閃入樓洞,腳步輕輕地蹬上三樓。在她“自己的家”門外,五分鐘內我敲了數(shù)次門。由輕而重,最后簡直就是在擂門了。除非她服了超常量的安眠藥,否則她是不會聽不到的。而我又確信她肯定已然是在家里。
沒敲開她“自己的家”的門,倒把對面人家的門敲開了。
“你找誰?”
一個半禿頂?shù)哪腥颂匠鲱^上下打量著我,冷冷地問。
我一時竟忘了她叫吳妍,竟沒能說出她的名字。
“問你話哪,啞巴???”
我吭吭哧哧地說:“我……我找我……吳姐……”
“吳姐?你倒說叫什么名字?。 ?br/>
那男人不走出來,顯然是因為上身沒穿衣服。
“這……我……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吳妍?”
“對對,吳妍?!?br/>
我訕訕地笑。
“你姐?”
“對對,我姐?!?br/>
“親的?……”
“對……不……不是親的……但和親的一樣……”
我語無倫次。
“那你還叫不出她名字?”
“我……她……人不是常有這種情況嗎?你一問,一時地就把我問蒙了?!?br/>
我又訕訕地笑。
“好吧,就算她是你姐吧!你那么敲門,聾子在家也能聽見了?!?br/>
“是啊是?。 ?br/>
“你是啊什么你!那就證明她不在家。”
“可我……從外地來,剛下火車?!?br/>
“她已經(jīng)兩天沒回家了,她在不在家,我們是清楚的。她若在家,總會過來看一會兒電視新聞。她家沒電視。”
那男人的話提醒了我。是的,那一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她“自己的家”里是沒電視。
“那……她能去哪兒呢?……”
“興許去她親戚家了吧!不過她親戚家在哪兒,這樓里可就沒人知道了。”
我說:“謝謝……”
那男人卻早已將頭縮回去,我說的“謝謝”兩個字,被關在了防盜門外。
我沮喪地回到賓館,幾乎一夜不曾入睡。
她已兩天未歸。如果說其中一天可能是住在老人家那兒了,那么這一天她究竟住在哪兒了呢?難道除了她“自己的家”之外,她還有另外一個更隱秘的住處嗎?
在另外一個更隱秘的住處,在這一個夜里,會不會有另一個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我的男人陪伴她呢?
愛欲饑渴而又被愛閑置起來的女人,僅靠一個男人的一次情感和生理方面的臨時周濟顯然是不夠的。她可以找到許多理由說服自己的,也可以找到許多種解釋的。比如解釋為和別一個男人的別一次“緣”。
甚至她也可以認為我既沒有必須明了的知情權,她自己也沒有必須向我解釋的義務。
是的,我當然沒有任何知情權。
我是誰?
憑什么我有詢問的資格?
憑什么她必須向我解釋?
種種猜疑像一只只手,抓了一把把鹽,揉搓我的心。
我覺得我自己被她嚴重地傷害了似的。
像如今的許多男女一樣,在不知不覺的日子里,我早已不會真正去愛別人去體恤別人同情別人了。我早已變得只會愛自己只會體恤自己同情自己了。即使在我覺得我是愛別人是體恤別人同情別人的時候,實際上也是摻和了極多雜質極大私欲的。我早已不會去真正理解別人。我早已變得只會細致地理解自己了,早已變得猜疑別人就像狗猜疑一切陌生人都是賊一樣了。這樣的狗也許會被視為一條好狗,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男人,也是好人也是好男人嗎?這時代不知怎么就易如反掌地把我變成了一頭怪物,變成了本質上最虛偽最丑陋的動物。
我為自己的嬗變感到羞恥和悲哀,但是卻照樣對她進行著種種猜疑,并自憐地將自己想象成一個被表面溫良內心淫蕩的女人所耍弄的男人……
翟子卿他將自己的妻子閑置著,也許還有其他難以啟齒的原因吧?不僅僅由于她總是企圖以自己的活法影響他的活法吧?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離開了賓館,去翟子卿家那幢樓下守候。我希望不見她從樓內出來去上班,以證實我昨夜對她的猜疑是對的,也希望忽見她從樓內出來,以消除我心里對她的種種猜疑,至少希望能消除一半。
我從七點鐘守候到九點鐘,樓內不再有匆匆上班的男人和女人出來了。
我偶然間一抬頭,發(fā)現(xiàn)對面樓的一個四層陽臺上,正有一個男孩兒舉著望遠鏡望我。我朝他一看,他立刻逃進房間去了。
接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閃在窗簾后,接替了那男孩兒用望遠鏡觀察我。究竟是男孩兒的父親抑或是男孩兒的兄長呢?
顯然,那男孩兒已用望遠鏡望了我許久許久。大概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長時間地守候在一個樓口這件事,引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和極豐富的想象力吧?
他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呢?守株待兔的便衣嗎?
那男人也會作如是之想嗎?
我沖陽臺做了個威嚇的鬼臉……
于是那男人的身影消失了,并且窗簾也被拉上了。
忽而我覺得自己相當可笑,簡直可笑極了!
不就是一種“緣”嗎?為此我值得嗎?當成一次情愛游戲豈不更好嗎?豈不更理智更明智嗎?這時代的許多事情,許多重大的和莊嚴的事情早已都公開地游戲化了,何況一見鐘情之下激發(fā)起的一種情愛?普遍的情愛早已一片片地死滅,像被冒牌兒的農藥一片片毒死的禾苗。她不是說過的嗎?——每一次“緣”都僅只是“那一次”。“那一次”已經(jīng)過去,下一次需要下一次“緣”撮合,我徒勞地孜孜以求,真是枉費心機。
然而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迷戀是沒道理可講的。
情欲的渴望在不能滿足的時候,是根本無法轉移到別的方面也根本無法轉化成別的什么的。這世界上只有一種事決然不能變成另一種事而化解,那便是渴望之際的情欲。這種時候它只能起一種變化,那便是無限地膨脹。
我一邊覺得自己可笑一邊登上了樓梯。
“您找誰?”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一張典型的湘女的臉,天生地有幾分山村俏女的嫵媚,一種自然野性和都市文明相互浸染的嫵媚。
我無所顧忌地說出了我的名字,并猜到了她是翟子卿為他老母親所雇的小保姆。
“是……您啊……”
她閃身將我讓進了門內。
“你知道我?”
“當然知道。”
“你怎么會知道?”
“他家人常談到您,老太太還總說您是她兒子似的哪!”
“老人家怎么不在?”
“老太太住院了,忽然得腦血管梗塞,半個身子就動不了啦。俺和俺嬸這幾天輪換著到醫(yī)院去陪。俺叔也不知道哪去了!你知道俺叔哪去了嗎?”
“不……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就叫我小芹吧。他家人都這么叫我。俺們窮地方來的農村人,能起啥好名字?還不就是叫芹啦,芳啦,芬啦什么的!你說俺叔這人也忒不對。不管哪兒去了,家里有兩部電話,往家里打次電話總不至于分他心吧?可就是連電話也不打。不是我咒人,你說老太太要是得的什么暴病,哪天嘎嘣死了,他在外地還不知道?!?br/>
“他對你好嗎?”
“對俺嘛,憑良心說,對俺倒是怪好的……”
“對你好就行了。記住,你剛才這種話以后千萬不可當著他的面說。在他面前說話,你要有分寸?!?br/>
“俺不怕得罪他,俺也得罪不了他,他喜歡俺。倒是他說了俺不愛聽的話,俺敢擰他的臉。”
這女孩兒得意忘形起來。
我不禁盯著她“噢”了一聲。
她意識到自己失口了,在我的盯視之下臉色一時緋紅。
她掩飾地又說:“您關照俺的是好心話,俺會記住的。俺剛才的話,其實是……沒影兒的話,跟您貧貧嘴罷了?!?br/>
我問:“那個,那個,她今天能回來不?”
她說:“俺嬸吧?能!她白天在這兒休息。讓我晚上在醫(yī)院陪老太太她不放心,怕我照料不周,所以總是她晚上陪。俺一會兒就該去替換她了,您不跟俺一塊兒去嗎?”
我搖搖頭。
“不去探望探望老太太?住院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們,都盼著有人探望探望。要不就會覺得沒個人惦念著自己了似的。”
小芹顯然是在動員我。
我說:“我昨天晚上剛下火車,很疲倦。改天我一定去探望老人家?!?br/>
“那,要不要我捎句什么問安的話兒?”
“話兒么,當然是要你捎的,不過不是捎給老人家。對老人家,我明明回到本市了,不去探望,光捎句話不太好是不是?你就告訴……告訴……那個……”
“俺嬸?”
“對。告訴她我回來了就行。讓她今天務必往賓館給我打一次電話。”
“她知道賓館電話?”
“知道?!?br/>
“那……也不好當著老太太的面兒告訴吧?”
“對對。不是怕別的,我只不過……就是怕老人家挑我的理嘛!”
“俺明白!”
她臉上的緋紅漸漸退去了。
而我覺得我自己的臉倒一陣陣發(fā)熱著……
我走時塞給她五十元錢。
她不肯接。我說是給她“打的”去醫(yī)院的車費,她才接了。原本的不肯接,其實也不是真心。一旦接了之后,立刻高興起來。喋喋地快嘴快舌地說,在那個家里,她是主得一小半兒“內務”事兒的,老太太信賴兒媳婦,而當兒子的其實更信賴她。
博得人的好感并使人高興起來,在如今已經(jīng)變得太簡單太容易了。只不過不同的人們的笑臉,價碼不一樣罷了。
電話剛一響,我便立即翻身下床,撲過去一把抓起了聽筒。
“喂!”
“是你嗎?”
一個“喂”字,就使她聽出了我的聲音,我激動得全身有些發(fā)抖。
我說:“是我!你在哪兒?”
“在家里?!?br/>
“哪個家?”
“老人家這邊兒的家。”
“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家?”
“我累極了,懶得再多走一段路了。”
“我去好嗎?”
“……”
“我現(xiàn)在就去,行不?”
“……”
“你不愿再見到我了?”
“……”
“你說話呀!”
“……”
我聽到話筒那端隱隱傳來她的低泣聲……
“你為什么哭啊!喂,喂!……”
她將電話掛斷了。
我握著話筒,一時只有發(fā)呆。
接連吸了兩支煙,我仍下不了決心——應該立刻去她身邊,還是不應該去惹她煩我。
電話又響了。
第一響還未中斷,我已抓起了聽筒。
“你怎么還沒離開?”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讓我去?!?br/>
“這還用問嗎?”
“可你……你把我哭糊涂了。”
“一聽出是你的聲音,我情不自禁地就……”
她的聲音又哽咽了,沒能把話說完。
“你等我!”
放下電話,幾分鐘后我就沖出了賓館,沖到了馬路上。
我及時地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下了車,我塞給司機錢,不待他反找我,拔腿就往樓口跑。
從黑河回哈爾濱的火車票錢,討好小芹塞給她的錢,我自己幾次“打的”的錢,以及在賓館吃飯所用的錢,買煙所用的錢,都是翟子卿給我的那兩萬元錢。我自己帶的錢已所剩無幾。自從他給了我那兩萬元錢,我就再沒動用過一文自己帶的錢。盡管他給我的錢也等于是我自己的錢了,但兩筆錢好像花起來感覺不一樣似的?;ㄋo我的錢,仿佛有種不花白不花的心理在促使著我。我生平第一次隨身擁有那么一大筆現(xiàn)款。兩萬元使我覺得自己仿佛也是一位“大款”似的,使我覺得自己仿佛也平添了幾分風度幾分瀟灑似的。
不待我敲門,門已開了。然而她開門時完全隱在門后,我進了門才看見她。她雙手背著,靠著門,就那么將門輕輕地,幾乎無聲地靠上了。我聽到門鎖在她身后吧嗒一響,明白她是擰上了第二道保險。
她穿著一件寬松的黑色的綢質蝙蝠衫,下身穿的仍是我初次見到她時那條蛋青色的裙子,赤足趿著拖鞋,長發(fā)也如我初次見到她時那樣披散著。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看得出她的確很倦怠。
我說:“終于又見著你了!”
她不開口,仍凝視著我。
“因為我前幾天離開時沒告訴你,生氣了?”
她終于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搖搖頭。
我反倒拘謹起來。站在她對面,被她凝視著。徑直便往屋里走不符合我的性格。畢竟不是我的家,而是她的家。畢竟她是主人而我不是。盡管她自己倒不見得視那里為家,盡管她另外有一處她“自己的家”。也不敢輕易上前親近她。因為她那種靜靜的凝視,仿佛對我體現(xiàn)著某種拒斥性。并且,尤使我感到拘謹?shù)?,是我一時再也找不到什么話問她,再也不知該對她說什么好。
我側轉身,后退了一步,貼墻而立。我也凝視著她,我也將兩只手剪在背后。我貼墻而立乃是由于本能。人在拘謹不知所措時,總是企圖將自己重疊到某一個平面上去,仿佛只有那樣才能自己將自己置于一個“擺穩(wěn)”的地位似的。我凝視她乃是由于情欲。以目光進行的親愛是無舉動的舉動,是最不受心理障礙限制的親愛行為。我將雙手剪到背后,乃是由于我如果不那樣,它們便早已熱烈地伸向她去,捧住了她的臉,或將她緊緊摟抱在懷里了。
我們彼此凝視著。她的目光沉靜又鎮(zhèn)定。除了沉靜和鎮(zhèn)定,再沒有別的任何語言成分。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一時刻恰恰什么都不對我說,起碼我覺得是那樣。我的目光熾熱又迷亂,和我一時拘謹不知所措的心理狀態(tài)恰恰相反。連我自己都覺得眼睛和眼窩被自己的目光燃燒得好燙。我并不會說話的男人的眼睛,在對她有始無終地訴說著強烈的濃情愛欲。她靠門而立,我貼墻而立。我們各自都將自己置于一個“擺穩(wěn)”的地位。在我是由于本能,由于拘謹,由于一時的不知所措。在她也許是由于分離造成的對我的生疏感。女人主動從內心里紡出情絲的時候,往往是不容被猝然中斷的。一旦被中斷,需要給她們足夠的時間打一個結吧?
我想,我應該給她足夠的時間。否則,我對她的愛欲不但非常自私,簡直就具有強暴的本質了。畢竟,我屬于這樣一類男人——他們可能在想象之中早已強暴過了何止一百個女人,倘若對一個未曾表示出情愿的女人,還是不忍哪怕稍微冒犯于她。一個你迷戀的女人畢竟不是一支你花錢買到了手的雪糕。
她經(jīng)受不住我的目光對她的灼烤了,因為她低下了頭。同時她的一只手,將蝙蝠衫的闊領口朝上扯了一下——那時我的目光正盯視在她胸脯和項下之間。由于她的背靠在門上,蝙蝠衫的后襟被抵住了,前襟就向下松垂著了,結果她的一部分胸脯呈露在我眼前,乳房之間的優(yōu)美的胸壕看去是那樣深。在黑色的綢質的襯托下,她的胸膚顯得格外白皙。
我不禁將頭抵在墻上,緩緩地閉了我的雙眼。
我覺得我自己呼出的氣息也是熾熱的。
我想,如果我迷戀的這一個女人她需要一萬年的時間才足夠,那么就讓我貼墻而立,雙手剪在背后,閉著眼睛等待一萬年吧!
我認為我也只能如此。
但愿我不會被欲火焚身化作一堆尸灰。
倏忽間我悟到了——迷戀一個女人和愛一個女人也許是不完全一致的。區(qū)別也不僅僅在愛欲的程度方面。女人有時候有些情況下希望被男人們迷戀,有時候有些情況下更需要男人愛她吧?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迷戀熊熊燃燒起的情火漸熄,剩下的東西,不,燃燒后的結晶,才是愛吧?
我想我已燃燒過自己一次了,也將她同時燃燒過一次,并被她所燃燒過一次了。
我想在我和她相互間的那一次熊熊的猛烈的燃燒之后,在我心里理應多多少少剩下些不同于迷戀的東西?。∧呐轮徊贿^是一點點,也是我今天見到她后最該給予她的啊!她有權從我這兒獲得一點點不同于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之迷戀的結晶?。?br/>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總有十來分鐘吧,我臉上感覺到了一股輕柔的氣息。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依然是凝視的目光,沉靜而鎮(zhèn)定。她微微揚起著下頦,溫潤的嘴唇正吻向我的嘴唇。她的一條手臂彎曲著,小臂完全貼在墻上,撐持著她前傾的身體。而另一條手臂舉起著,手就停止在我臉旁,分明地欲撫摸我的臉。
我想她的手臂真是長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那樣子靠近一個男人,而身體竟與那個男人保持著間距。她那吻向我的嘴唇呈現(xiàn)著一種獨特的狀態(tài),明明在吻向我,卻又仿佛在準備接受一次深吻似的。也許一切女人在主動吻一切男人的時候,嘴唇都必定是那樣子的吧?從亞當和夏娃開始,女人的心理總是在期待著被吻,所以她們吻男人的時候,才呈現(xiàn)著那么一種獨特的狀態(tài)嗎?
她那兩排向上翻著的睫毛,又帷幕似的徐徐地降下了。她那只手也隨即從我臉旁垂落了。但是她的身體依然前傾著,另一條手臂也依然撐持著,輕柔的氣息一陣陣呼撲在我臉上。
我的嘴唇被吸引地向她的嘴唇吻去。
卻并沒吻在她唇上——猛地我摟抱住了她,將頭埋在她高高隆起的兩乳之間。我的臉一經(jīng)偎貼住她有些涼沁沁的肌膚,我心便如一顆飄悠的種子終于歸入了土壤。
我聽到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慶幸她沒讓我等到一萬年那么久。
幾分鐘內我一動不動,她也不動。后來她牽著我的手,引我進入了一個房間。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房間——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房間。那張看去價格很貴的寬大的床不僅是他的,還曾是她的。他和她共有的。那分明是作為臥室的房間。那張床……
我在門口站住了。我搖頭。
她理解了我。又牽著我的手,將我引往到對面的房間——老人家的房間。
我不隨她進去,仍搖頭。
她再次理解了我。她牽著我的手,也搖了搖頭,那意思是——你真的很在乎嗎?
我說:“我不能……心里別扭?!?br/>
她凝視了我片刻,繼續(xù)牽著我手,引我進入客廳旁的一個小房間。那顯然是小芹的房間。然而單人床上的床單和枕套,都是繡花的,并且?guī)缀跏菎湫碌?。在床的對面,貼墻的一列矮柜上,擺著許多種化妝品小瓶,居然還有一臺二十寸的進口彩電。于是我聯(lián)想起了小芹對我說的某些話。那小保姆對自己在這個家里的特殊地位所持的良好感覺,是有極充分的根據(jù)的。
她將一把椅子搬到床邊,拍拍椅背說:“你坐這兒好嗎?”
她終于開口說話了,盡管是一句暗示我穩(wěn)重下來的話,但總比她默默無語地凝視著我,仿佛變成了啞巴而對我施加的心理壓迫要小些。
我服從地端坐在椅子上。
而她甩了拖鞋,蜷著雙腿,枕著被子面向我躺下了。躺下之前將枕頭遞給我說:“你抱著……”
我服從地接過枕頭抱著。抱著枕頭我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分明是用它約束我的雙手。
她說:“我好疲倦?!?br/>
我說:“我看得出來?!?br/>
“光陪我說說話兒行嗎?”
“行?!?br/>
“腦血栓如果治得及時,不會留下后遺癥吧?”
“不會?!?br/>
“我真怕老人家哪一天突然癱瘓了?!?br/>
“別那么想。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越往壞處去想,越有可能朝壞的方面發(fā)展。而盡量往好處去想,卻有可能事遂人愿,朝好的方面轉化。”
“是這樣嗎?”
“是的。一個叫墨菲的外國人總結的一條生活現(xiàn)象定律,被許多科學家社會心理學家認同了,后來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這條定律?!?br/>
“有什么根據(jù)呢?”
她顯出很認真的樣子,仿佛一個準備很認真地和大人討論十萬個為什么的小女孩兒。那種瞪著雙眼半信半疑的認真表情,使這三十五歲的好看的女人頓時變得極可愛。
“不知道。有些生活現(xiàn)象是無所謂根據(jù)的,信則靈?!?br/>
“那……我應該信?!?br/>
“對,你應該信。”
“老人家明白我完全是因為她才不跟她的兒子徹底分手的。老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老人家是把她的最后年月依賴在我身上了。她自己病了,自己先就急亂了心情。今天哭了,怕治不好,拖累了我……當時我也哭了。難過極了。替老人家難過,也替自己難過……”
“大娘是位好老人家……”
“如果你……覺得我對你冷淡了,多理解我一點兒,行嗎?”
“行?!?br/>
“我這會兒心情仍好不起來?!?br/>
“我能理解……”
“你剛才,就是站在門口那兒,心里怎么想?”
“沒怎么想。”
“不愿坦白交代?”
“我覺得……我覺得,好像一條活魚,被人用塑料袋兒裝著,從市場上拎回家,放入了水盆里。正慶幸著,卻發(fā)現(xiàn)那盆是漏的……水,似乎轉眼就要漏光了……那條魚會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