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轉(zhuǎn)過去住后,天已經(jīng)黑了。登記臺上擺著“客滿”的告示牌,我卻順利地住上了單間。登記的小青年對我和小嫘十分客氣。我明白,他的關(guān)照,以及客氣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認(rèn)——金錢的魔力真是強大無比!從俄羅斯海軍副司令親筆批準(zhǔn)出賣“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滿”的情況之下可以住進單間,它都在向人們證明它的魔力。
人啊,人啊,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代,我們不做五體投地的“拜金主義”者,又能做別的什么“主義”者呢?還能做別的什么“主義”者呢?
不知未來的史學(xué)家們,將把這個時代定義為什么時代?如果我有這種榮幸,我希望能將這個時代定義為“翟子卿時代”或者“華哥時代”。
盡管他在真正的“大款”們面前不過是個根本不起眼兒的“小款”,甚至不過是一位“微小”的款爺——像西方某些經(jīng)濟發(fā)達(dá)的大國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國”叫作“微的非”國家一樣。
但他——翟子卿對金錢對女人的思想,難道還不代表著這個世界對金錢對女人的宣言嗎?它在本質(zhì)上也同樣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種種時代流行曲卻同樣是好聽的動聽的,同樣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是誰他媽的把這看似嶄新的時代與世紀(jì)末的情形直接剪輯在了一起?之間被硬性剪掉了的時代又該是什么樣的呢?我們體驗時代自然的循序漸進的權(quán)利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強奸。
仰躺在軟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個被通緝的人,而且像一個被緝拿住了的人。為了不徹底得罪子卿,我將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車,賺足了錢,由小嫘挽著,對我說一聲“走”,我必須立刻收拾東西隨他返回哈爾濱嗎?
那么我此行豈不等于充當(dāng)了他的跟班嗎?
我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的話,當(dāng)他不是和我面對面地娓娓道來侃侃而談的時候,當(dāng)我不是和他面對面地傾聽甚至是恭聽的時候,當(dāng)我獨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時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細(xì)細(xì)咀嚼越是感到邪性無比。
我覺得子卿他仿佛參與了這個時代的某種合謀似的。它也許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這樣的合謀者,通過形形色色的他們最終實現(xiàn)它確立金錢神圣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覺又優(yōu)秀的“金錢宗教”的虔誠信徒和充滿熱忱充滿激情的“傳教士”。而他因此獲得到他那份兒“紅利”和他所喜歡的那些個女人。而他也想使我變成他那樣的信徒和他那樣的“傳教士”。
也許,我們?nèi)舨荒苁恰巴尽?,今天便注定了將如陌路人?br/>
也許,這還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頭那兒,在貼了壁紙的墻上,橫七豎八寫著幾句下流的污言穢語。我細(xì)看時,斷定并非一個人的筆記。顯然,第一個人寫下第一句離開后,其后住進來的人中,有幾位是很樂于“錦上添花”,續(xù)其“精華”的。
有的字跡很拙劣,有的字跡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個人,在這一點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語言。
當(dāng)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往里放些小東西時,發(fā)現(xiàn)抽屜的底板上,畫了一幅比墻上那些污言穢語更下流的“圖畫”,而且是用不同顏色的彩色筆畫的。男性堅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龜頭,被畫成了人臉,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雙唇努起,去吻兩片被涂得猩紅的女人的唇。側(cè)頭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緩緩?fù)粕狭顺閷?,并沒把我那些小東西放進去。所謂小東西,實則是我寫作時用的筆,我隨時記錄下某些雜感的小本兒,還有電動刮須刀、小梳子、胃藥……
我怕我每用它們便得再看到那“圖畫”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們時會聯(lián)想到那“圖畫”感到惡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藥反而會反胃……
到處涌動著對金錢的掠奪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處涌動著男人對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處涌動著女人對男性金錢大量占有者的親偎欲、獻身欲和自我推銷欲、拍賣欲……
從公共廁所到賣淫場所到豪華場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為著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動地活躍著……
到處的空氣中都涌動著大致相同的成分……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個——嫌惡他們而又嫉妒他們,輕蔑他們而又在他們面前時時自我輕蔑,一心想變成他們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沒法兒變成他們又有些沮喪,甚至覺得窩囊……
晚飯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轉(zhuǎn)過來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沒主動到他的房間去過。
我問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說他沒出去,說他在房間里。
我問那他為什么不下樓來吃飯呢。
她說他不想吃。
“他還顯得不高興似的?”
“還顯得不高興似的,你們在一起都談了些什么?”
她一邊問我,一邊細(xì)心地剝著一只肥美的大蝦。
這女孩兒食欲很強,已經(jīng)接連吃掉三只一拃多長的大蝦了。看來她很愛吃蝦,看來她平素是不太能經(jīng)常吃到那么肥美的大蝦的。每吃掉一只,還要輪番吮吮每一支剝蝦的手指,還要咂嘴兒。我想若子卿也在座,肯定會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xí)Z氣咄咄地訓(xùn)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體態(tài)已經(jīng)有點兒發(fā)胖了??墒俏夜烙嬎]有節(jié)食的打算,也沒有將來可能需要減肥的顧慮。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她又開始剝第四只大蝦……
我說其實我和子卿也沒談什么正經(jīng)話題,不過互相閑聊來著。
不愿被這女孩子繼續(xù)問什么,我就反問她:“小嫘,你見了愛吃的這么貪吃,不怕將來太胖了?”
她說:“不怕,華哥喜歡我多少再胖點兒,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一個人了。”
“什么人?”
“當(dāng)年你們下鄉(xiāng)時,愛過他的一個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鮑?”
“對!對!他總跟我談她。今天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她了,明天又說我如果多少再瘦一點點才像她。后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補丁的舊‘兵團服’,還逼著我扎兩只短辮兒!反正,他喜歡我變成什么樣兒,我就隨著他的喜歡變成什么樣兒唄!他說我應(yīng)該再胖點兒,我就當(dāng)著他面兒多吃多喝。他說我應(yīng)該再瘦點兒,我就對他宣布,從哪天哪天開始節(jié)食。大哥,你當(dāng)年也認(rèn)識那姓鮑的吧?”
我說:“認(rèn)識……”
我心中頓感一陣悲愴——為子卿、為小嫘、為鮑衛(wèi)紅,也為我自己……
“大哥,那姓鮑的,究竟是比我胖點兒還是比我瘦點兒???我覺得其實我華哥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說:“我也記不清了……”
“她肯定沒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后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包還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的不是同一個姓?!?br/>
“那你的意思,是她長得比我好了?”
“這我……說不大準(zhǔn)……”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為了我華哥高興,我得找到就是當(dāng)年的她那份兒感覺?!?br/>
“你找到了?”
“還沒哪!慢慢找唄!為了討我華哥喜歡,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著呢!哪有那么容易的!”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根本不像鮑衛(wèi)紅,也永遠(yuǎn)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兒感覺。
然而我卻問了一句很蠢的話:“你就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我又不傻,干嗎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我問你這些沒什么吧?”
“沒什么,那有什么!將來嘛,將來最好是華哥娶了我?!?br/>
“你……”
“問??!”
“算了,不問也罷……”
“還也罷呢!你們這種人,干嗎說起話來總用文詞兒?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華哥和他老婆早晚得離了。我華哥不喜歡她那樣的女人?!?br/>
“為什么?”
“他自己沒跟你聊過?他老婆那種女人,總打算影響他。我華哥頂反感打算影響他的女人了。他認(rèn)為只能由他來影響女人們,使女人們更明白做一個什么樣的女人?!?br/>
“如果他最終不和你結(jié)婚呢?”
“不結(jié)就不結(jié)唄!經(jīng)華哥的教導(dǎo),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這種女孩子,天生就應(yīng)該是為他那種男人來到這世上的。我相信他會對得起我,將來肯定給我一筆錢?!?br/>
“可那時,誰還……”
“誰還要我?嘻!那時就該我來挑選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筆錢,還怕挑不著一個愿意和她結(jié)婚的男人?那這‘改革’不是白搞了嘛!那這時代不是白進步白文明了嘛!女孩子要是沒錢再加不怎么漂亮,可就慘了。新婚夜里,如果新郎是個事兒媽,還要見血,還要相信你的處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還要盤問你究竟是不是處女!女孩子有一大筆錢可就不一樣了。不怎么漂亮也漂亮了,不是處女也是處女了。什么是處女膜呀?錢就是處女膜!”
第四只大蝦,她終于沒吃光。將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個很響的嗝兒……
我說:“喝口飲料,喝口飲料壓壓就好了?!?br/>
她拿起杯子,一口氣兒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話你這文人肯定也知道,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我們女人也開始熙熙,開始攘攘了,也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了。大哥,過去我可單純了。別人怎么說,我就怎么信。你們作家說你們是為崇高的文學(xué)而寫作的,我信過。可現(xiàn)在怎么樣?你們暴露出本來面目了吧?動不動一開口就是幾十萬、上百萬。貪不貪?很貪吧?更不要說那些歌星、影星什么的了!以前我崇拜過她們中好些人呢。她們在電視里呱呱地說,為了電影藝術(shù)怎么怎么,為了音樂藝術(shù)怎么怎么,其實都是騙人的,都是為了錢。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進行的。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活著的。那么男人和女人,對錢就都是貪心的了。將來準(zhǔn)會一個比一個變得更貪、更黑、更不要臉!女人一旦貪起錢來,那就比男人更貪。一旦不要臉,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臉。事實早已經(jīng)明擺著了,我華哥早已把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間,男人之間,女人之間,誰也甭笑話誰了!”
那一杯椰子汁并未止住她的嗝。這女孩兒說時不停地伸長脖子,從喉間發(fā)出比方才更響的嗝聲。
我趕緊表白:“小嫘,我可沒笑話你啊!我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我心里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沒資格笑話任何人!”
她說:“你心里最清楚就好。”
分明,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誤以為我輕蔑她,而我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曾輕蔑她,起碼當(dāng)時是那樣。我只不過杞人憂天,才問了她些多余的話,不料竟至于惹得她不高興了……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們簡直可以說不歡而散……
回到房間,我越想越別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間進一步解釋,又覺得那未免太認(rèn)真,也太有失身份。畢竟,她不過是子卿臨時喜愛的一個女孩兒,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陽臺上去吸煙。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陽臺一角,可以透過窗子望到子卿房間里去。他——當(dāng)然也是他們的房間里開著燈,并且敞著一扇窗子,并且未拉上窗簾。大半個房間里的情形在我的視線所能及的范圍以內(nèi)……
子卿仰躺在一張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張床上脫絲襪。她將兩條腿上的絲襪脫下來后,甩在他身上。他就抻著絲襪玩兒,抻得很長很長……
她撲向他,要搶奪……
而他將一條絲襪繞在了她脖子上……
他說:“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閉了雙眼,呢喃地說:“勒死我吧,只要我華哥高興……”
他說:“逗你小女孩兒玩兒呢,我哪兒舍得呀!”
她睜開雙眼,親了他一下,憤憤地說:“我不高興他住在我們旁邊嘛!”
“他怎么了?挑逗你了?”
“那倒沒有!”
“我想他也不會的嘛!”
“可他好像挺瞧不起我的!”
“那就讓他瞧不起嘛!別談他。這會兒不是談他的時候……”
“可他還笑話我胖!”
她離開他,站在床邊,非常迅速地一下就脫光了衣物,赤裸裸地將自己的身體展示給他看……
“我胖嗎?要是真胖,那也是為你胖的!人家為你,連胖瘦都不在乎了,可你還總訓(xùn)斥人家……”
他望著她,以一種評判的口吻說:“具體針對你這樣的女孩兒而言,像現(xiàn)在這樣,也就是比先前略胖一點點,是最佳體態(tài),也是最招人喜歡的了!你關(guān)門沒有?”
“沒……”
“胡鬧!那你……”
他欠起了身。
她馬上一笑:“關(guān)了,我能不關(guān)門就這樣兒嗎?……”
“敢戲弄我?我可要懲罰你了……”
“隨你怎么懲罰……”
她誘惑地笑望著他……
“我強奸你……”
“強奸吧!我還沒嘗過被強奸的滋味哪……”
她嘻嘻地笑出了聲兒。
而他,將她的一條絲襪套在了頭上……
“你不怕我這樣子?”
“不怕……”
“你竟敢不怕我!”
他一躍而起,抱住她,而她順勢就倒在了兩張床之間。最初她的一只手還搭在床上,隨即那只手也滑下去了。
我趁機趕緊回到我的房間。剛才我靠著陽臺一角時,一動也不敢動。唯恐一動,被他或她無意間從那扇敞開的窗上瞥見我的影子。
我不禁佩服子卿的周密。他選住在這一幢對面沒有樓房的賓館,而且選住在最高一層,想必不是沒經(jīng)過思考的吧?……
我不禁地又想——男人真是不同得千差萬別的動物,不同得匪夷所思。
他為什么要尋找類乎強奸一個女孩子的體驗?zāi)??那真的會給他帶來特殊的快感嗎?抑或只不過是他那套用思想去愛女人的邏輯中派生出來的一種意識要求?
于是我想到了她——那個我該稱“嫂子”的女人。
女人也是不同得多么千差萬別?。∷秊槭裁雌M盟鲝埖幕罘ㄈビ绊懰??天曉得她究竟主張一種什么活法!我和她根本沒交談過這一點。如果她的頭腦里也裝進小嫘的那些思想,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也像小嫘一樣全盤接受子卿的教誨,那么她不是就會覺得很幸福了嗎?而在我的隔壁房間,也就不會上演一場假作真來真亦假的色情小品了吧?即使同樣上演,做子卿配角的,也不一定是小嫘而很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吧?
忽然有人敲我房間的門。
我開了門,見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三十多歲,衣著體面,一副很干練的樣子。
“您找誰?”
我以為他敲錯了門。
“北京來的?”
“對?!?br/>
“作家?”
“對?!?br/>
“姓梁?”
“不錯?!?br/>
“那么我沒敲錯門。”
“可我不認(rèn)識您?!?br/>
“我們這不就認(rèn)識了嗎?能允許我進入房間談嗎?”
我只好請他進入房間,心中充滿疑惑。
他坐下后,雙手挺恭敬地呈送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的是××公司總經(jīng)理助理。
我說:“在我的記憶里,我好像與貴公司從無什么來往?!?br/>
他一笑,不慌不忙地說:“是這樣。不過,我們總經(jīng)理早已仰慕您的大名,想請您寫一篇關(guān)于他的報告文學(xué)。字?jǐn)?shù)不一定多,三四千字就行,能在省一級的什么報上發(fā)一下就行……”
“對不起,”我打斷了他的話,“可我,見都沒見過你們總經(jīng)理,對他,對貴公司都一無所知,怎么寫呢?”
他將考克箱擔(dān)在雙膝上,按啟一道縫,取出一份打印材料,又用雙手恭敬地呈送給我。
“您這樣的大手筆,幾千字,只要看看這份材料,還不是一個晚上一揮而就的嘛!”
我一目十行地掃了幾頁,還給他,正色道:“恕難從命。我正在趕寫一部長篇……”
他又一笑,仍不慌不忙地說:“你們作家時間寶貴,這我們總經(jīng)理估計到了,現(xiàn)在是一個時間就等于金錢的時代。所以,我們總經(jīng)理讓我給您帶了點兒潤筆費?!?br/>
他第二次將考克箱擔(dān)在雙膝上,按啟一道縫,一道勉強可以伸入一只手的縫。
他的手從那道縫擠入考克箱,取出了一沓錢,輕輕放在茶幾上。
“您看,三千元,少不少?相當(dāng)于每千字一千元左右?!?br/>
我沒理睬。
暗想?yún)^(qū)區(qū)三千元就企圖打動我的心嗎?那不過就是一集電視劇的最低價。
“請您把錢收起來。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態(tài)度極其嚴(yán)肅極其莊重地說。我想向他證明,同時也向我自己證明——不受金錢驅(qū)使的作家還是有的,起碼我自己就是一位。
他并沒有收起茶幾上的錢。他的手又從那道縫塞入到考克箱里,又取出了一沓錢放在茶幾上。
“我們總經(jīng)理交代,為了勞駕您的大手筆,我們可以不惜重金,再加三千,您看行嗎?”
我真的感到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我要求您把錢收起來,并請您出去!”
又有一沓錢放在茶幾上,看去比前兩沓合起來還要厚些。
我望望錢,望望他,一時不免盯著他有些發(fā)怔。
三千字……
區(qū)區(qū)三千字……
那些錢是一萬二,還是一萬五呢?
我下意識地扭頭朝房門看了一眼。
他低聲說:“我隨手將門插上了。”
他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我盡量不去望那些錢。
我說:“請多海涵,我的態(tài)度有點兒……其實作家為企業(yè)家什么的,包括為貴公司的總經(jīng)理樹碑立傳,也是‘改革’時代賦予作家的神圣使命?!?br/>
他說:“您能這么想太好了。您吸煙嗎?”
我說:“吸的,來一支吧。”
于是我接過了一支煙。第一口就嗆得我咳嗽起來。不是他的煙太沖,是我自己心里未免激動。幾千字一萬多元。我此前從未想到我的字那么值錢!那等于一個字四五元錢啊!比拍電報貴多了!以后我不見得再能遇到被如此厚愛的機會!
當(dāng)我止住咳嗽,發(fā)現(xiàn)茶幾上又多了一沓錢。我猜那些錢已足有兩萬,只多不少。
我說:“剛才我也沒太詳細(xì)看這份材料。讓我再細(xì)看看,什么事兒都好商量?!?br/>
我又裝模作樣翻看起材料來。
而他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靜默地吸著煙,期待著……
片刻,我拍著那份材料說:“不看不知道,認(rèn)真一看,事跡很感動人嘛!對這樣的人,一位作家不用筆謳歌頌揚,那還謳歌什么人呢?那還頌揚什么人呢?”
他掐滅煙,問:“那,咱們就這么定了?”
我說:“沒問題,明天晚上你來取稿!”
他站起來后,我說:“要不要給您打個收條?”
他搖頭道:“這不必的,完全不必……”
連收條都免了!
誰說作家養(yǎng)活不了自己呢?
我將他送出門時,愣了——門外站著子卿和小嫘。
那位“總經(jīng)理助理”將考克箱呈送給了子卿。
子卿問:“你們談得怎么樣?”
他回答:“不辱使命?!庇终f,“沒我的事兒,我就走了!”
子卿在他肩上感謝地拍了一下,點點頭。
于是他轉(zhuǎn)身便走……
于是子卿對我大鼓其掌……
于是小嫘睥睨著我詭秘地笑,那笑樣頗有幾分瞧不起的意味兒……
而那位“總經(jīng)理助理”走出幾步,站住了,回頭對我說:“梁作家,請千萬別惱恨我。其實我挺尊敬您的,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見到了您……”指指子卿,接著說,“這場小玩笑,您的朋友會向您解釋的……”
“你走吧你走吧?!?br/>
子卿朝他揮手,看樣子已經(jīng)開始有些厭煩他了。
兩位樓層的服務(wù)員小姐,從不遠(yuǎn)處的接待柜臺那兒,以猜測的目光望向我們。
盡管我尚被蒙在鼓里,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間,坐在沙發(fā)上,吸著一支煙,專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釋。被耍弄的羞恥感,使我內(nèi)心里憤怒到了極點。我夾煙的手微微顫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后進入到房間里。子卿關(guān)了門,往床上一坐,笑望著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對面的地方。小嫘卻走向另一只沙發(fā),她剛欲往沙發(fā)上坐,瞥了我一眼,沒敢坐,又離開沙發(fā)那兒,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臉上的表情使她有點兒不安。
我瞪著子卿,用惡狠狠的語調(diào)說:“你解釋!”
他說:“你口氣這么兇干嗎?其實也沒什么好解釋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訴你了嗎,不過是一場小玩笑。然而我卻希望你不要僅當(dāng)成一場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氣。你非生氣不可的話,也只應(yīng)該生你自己的氣。這場小玩笑再次證明這樣一條真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金錢的作用的的確確是萬能的。如果它不能收買一個人,往往是由于這個人已經(jīng)占有了使他感到滿足的金錢,或者數(shù)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錯誤。當(dāng)然,因顧惜自己的聲名、地位、權(quán)力等而似乎不為金錢所動的人,今天還是有的。但已經(jīng)太少太少了,也許和國寶熊貓的現(xiàn)存量相等。但你顯然不是這種人,這場小玩笑就同時證明了這一點。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么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恥。人,倘能認(rèn)清自己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總比自己欺騙自己,或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后要好得多。那樣活著太累。人在自己沒有勇氣撕破自己的面具時,就需要別人替他撕破。首先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經(jīng)撕破,可能會使自己一時無地自容,也可能會使自己對自己感到吃驚。但以后就永遠(yuǎn)地從面具后解放了,該怎么活就怎么活了。這好比少女失貞,以后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沒了枷鎖,活得更是女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使少女失貞的那個男人,其實正是使她意識到她乃女兒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還是粗暴地強奸她。少女們的所謂貞潔,其實不過是上帝給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謂貞潔。好比男人將一種不同于少女的處女膜遮在臉上,粘在臉上,這細(xì)想想多么可笑?!?br/>
我夾煙的手更加顫抖不止……
聽著他當(dāng)小嫘的面對我如此這般地“解釋”,我確實覺得無地自容。
小嫘卻在他說時頻頻點頭。她目光里滿含情愫滿含崇敬地注視著他,像一個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視著一位腦后有光環(huán)的神父似的。仿佛那光環(huán)別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仿佛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她則一定是上帝親遣的特使。仿佛子卿他不是在說給我聽,而是在說給她聽,我倒成了一個沾光旁聽的人似的。
我側(cè)臉瞧著她那種虔誠之至洗耳恭聽的樣子,內(nèi)心里更加憤怒了。分明地,她整個人處在一種海綿狀態(tài),子卿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她唯恐遺漏地吸收了,并在她的心里,在她的頭腦里,在她的血液里,甚至在她的一切臟器和肌膚里,迅速地轉(zhuǎn)化為某種寶貴的生命源……
而我——我仿佛是很權(quán)威的外科教授給學(xué)生上解剖課時的一具尸身……
子卿也吸著了一支煙。
他將煙叼在嘴上,雙手一撳考克箱的暗銷,箱蓋啪地張開。他傾立著它給我看——內(nèi)中已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