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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37章

第37章
  
  剛下過幾場大雨,黑龍江漲水了,江面顯得很寬闊。江水滔滔地流淌著,從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臺階的最底一層,遙望著對面的布拉戈維申斯克。這座從前蘇聯(lián)的遠東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對我來說如同一部禁書。我對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個“問題少年”對一部誨淫誨盜的禁書一般強烈。
  
  當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臺階的最底層久佇不去地遙望過它,那是在冬季的一個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著,在我視線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沒有輪印也沒有足跡,一行都沒有。寒風凜冽,從江面上一陣陣掃蕩過去。嘯嘶出尖利的呼哨,卷揚起團團雪齏,看去一會兒似一條軀形綽約的龐大龍蛇,一會兒似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獸,或從江這岸躥往江那岸,或從江那岸撲向江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貼著冰封的江面馳奔而去。我穿著棉大衣,棉烏拉,圍著圍巾,戴著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氣息吁濕,里面溫外面卻被凍得硬邦邦的,如同戴著鋁片面具一樣。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兩邊帽耳上的絨毛結(jié)了一層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結(jié)了霜。我的目光從霜形成的窄細的瞭望口望向?qū)γ妗谡龑χ业囊淮贝髽堑臉墙莾啥?,可以隱隱望見兩個頭像——列寧和斯大林的頭像。兩個頭像之間是俄文的立體字母組合的一條紅色標語,當年人家告訴我它是: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xiàn)。
  
  當年我們這邊也動輒高唱《國際歌》,也似乎堅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xiàn)”??墒俏覀兒退麄儎莶粌闪ⅲ髯匝亟惐缄?,不但彼此虎視眈眈而且兵戈相見……
  
  當年我想——布拉戈維申斯克,總有一天我要去到你這座異國城市里,走在你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尋常日子里是怎么生活的。大多數(shù)人臉上呈現(xiàn)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還是憂郁愁苦的陰云。
  
  當年我能望見它的一條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許是一條可與哈爾濱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紀念碑連接處的情形。只不過他們那邊沒有一座紀念塔碑。但顯然也是環(huán)境如公園的地方,也是人們在假日里經(jīng)常喜歡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見幾株樹,樹冠罩著雪,像珊瑚樹一樣。能望見車輛在那街口一閃而過。能望見一些小小的人影從街口出現(xiàn)迎著我的目光走來,又背向我的目光轉(zhuǎn)身兒消失在那街口里。
  
  當年對于二十幾歲的我來說,這世界上最能引發(fā)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幾乎在一切國內(nèi)畫刊封面上和插頁中都可以見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靚女或性感女郎。當年我也根本沒見過一冊那樣的畫刊。不,不是她們,不是那些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亞的少女或姑娘們的玉照,而是某一個蘇聯(lián)的少女。不知為什么,當年我雖已二十幾歲了,卻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異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個所謂“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大概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看過一部蘇聯(lián)電影《兩個探險家》。那是一部情感倫理片。兩個探險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個在北極探險中不幸遇難,是弟的那一個僥幸活了下來并且載譽而歸。后來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情人,從各方面都很需要。結(jié)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懷抱。這在她來說是最愿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為在許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張開的懷抱最類乎她丈夫的懷抱。她在他的懷抱里仿佛能重溫她丈夫往昔與她的恩愛和對她的撫慰。她有一個女兒,一個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女兒。她金色的頭發(fā)像我們中國的少女一樣扎成兩只短辮兒。她總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大衣下是呢裙,兩腿被白色的長襪繃緊地裹束著,又俊秀又挺拔。她還總愛戴一頂紅色的毛線織的貝雷帽,那是她的母親給她織的。
  
  小學六年級的我看過那部影片之后就早戀上了她。那一種早戀并未給我?guī)磉^什么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著的一顆橄欖話梅。當年我可能也是極愿早戀上一個同班的女生或鄰家的少女的,但貧窮的童年生活總是毫不留情地撓破我少年的夢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會神地看過一部顯然是為大人們拍的倫理情感片,并且在頭腦中始終保存下了對它的一絲不亂的記憶。
  
  《兩個探險家》中的蘇聯(lián)少女叫娜嘉。她的一個崇拜探險家的男同學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線索。那些線索證明,僥幸活下來并且載譽而歸的探險家弟弟,其實是在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將哥哥救起的情況之下,狠著心腸掉頭而去的,聽著哥哥絕望地呼喚他的名字,沒回過頭也沒停過腳步。那一種親情的淪喪和人性與人道的淪喪,起源于他內(nèi)心里對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探險業(yè)績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電影中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娜嘉去上學,但她不走院門,而是從后院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柵的隙間企圖擠出身去。她的男同學正在那兒等待她。于是那一個少年羅密歐與少女朱麗葉,一個的頭在板柵的外邊,一個的頭在板柵的里邊,目光彼此凝視著,嘴唇猶猶豫豫地,互相吸引并試探地親吻在了一起。
  
  從少年到青年到三十歲以后,我總在想象我的初戀就應(yīng)該是那樣開始的。當然也應(yīng)該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寧靜而肅穆。
  
  在這種想象中,許多個漫長的冬季過去了。我的初戀也不是那樣開始的。它短暫、秘密而又憂傷。直至我結(jié)婚的前幾天才忽然意識到,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年而是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我在比任何一個冬季都漫長的想象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齡的增長。我的同齡人已開始做丈夫做妻子做父母了,我卻仍沉湎在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在冬季里淺淺一吻的似乎永恒的想象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風吸足了江水的濕氣吹拂著我的臉,浪濤拍打著江堤臺階最底一層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在江對面的暮靄中十分寂靜,仿佛也在回憶往事沉思著什么。它在回憶著哪個年代的哪些歲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為什么而沉思呢?它在緬懷著一段什么情結(jié)呢?是憂郁的還是歡樂的呢?
  
  江水拍打著臺階,水花一次又一次濺濕我的鞋,并且濺濕了我的褲角。我不得不轉(zhuǎn)身踏上高幾級的臺階。
  
  一條貨輪正從江那邊駛來。已駛過了江心,駛得吃力又緩慢??慈ニ置鞔蟠蟮爻d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線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線也幾乎與江水平行了。據(jù)說那第二道吃水線是只有某些蘇聯(lián)貨輪才漆上的標記,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們,水面一旦沒過它,貨輪則時刻面臨沉沒的危險。為了與中國交換什么短缺、急需或有高額利潤的東西,船上的俄國人已是在冒險了。為什么要裝得那么多那么重呢?是鋼材、化肥,還是汽車?他們又希望從江這邊換回去些什么呢?中國的假冒偽劣產(chǎn)品,從食品到服裝,從全國各地通過各種途徑源源不斷地匯集此地,等待著時機混在優(yōu)良產(chǎn)品中一并運過江去。俄國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當,卻沒有停止與中國交換,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被騙后變得精明了。他們仿佛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東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又簡直便宜得不得了——銀狐皮筒、大衣、照相機、望遠鏡,尤其是照相機和望遠鏡,看上去外觀未免粗糙,但裝配的都是上好的鏡片,他們不習慣用假東西騙人。不管他們的國家怎么樣了,他們的人民仍堪稱我們這個地球上比較誠實的人民。
  
  在我背后,黑河市燈光閃爍,仍很熱鬧,雖然天已經(jīng)快黑了。二十余年前,它不過是一個僅兩萬多人口的小鎮(zhèn),而現(xiàn)在白天夜里幾乎滿大街都是人。中國的“官商”和俄國的“官商”,中國的“倒爺”和俄國的“倒爺”,中國的明娼暗妓和俄國的明娼暗妓,混跡在一撥又一撥什么什么公司的名副其實的或徒有虛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經(jīng)理和推銷員、采購員、公關(guān)小姐之間,使我很難判斷哪些人是到這個地方來為“公家”或“集體”進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純粹是為自己來進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賴一下的“正經(jīng)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唯利是圖的小人、設(shè)了圈套準備坑人詐人的騙子甚至犯罪團伙,也較難判斷哪些女子是公關(guān)小姐或公關(guān)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婦或壞男人們的情婦。
  
  空氣里到處彌漫著欲望,強烈的欲望——夢想發(fā)大財?shù)挠蛪粝胱龀纱笞跓o本生意的欲望,男人企圖對女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圖對男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的流溢著性成分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會兒,種種欲望的粉塵便會積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過一張名片,你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擦肩而過,欲望的微粒都會像細菌一樣傳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據(jù)說已經(jīng)有幾百家公司掛出了招牌,據(jù)說還有幾百家公司在申請注冊。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愿注冊卻在“經(jīng)”著“商”的公司。
  
  二十余年前的舊街已不復存在。蓋起了不少或勉強可謂大廈的樓房。這兒那兒,繼續(xù)在大興土木。像每一處新熱起來的邊貿(mào)城鎮(zhèn)一樣,差不多全國各地的人都來了,而且還在一撥接一撥地趕來。來考察“搞活”實況,來學習“搞活”經(jīng)驗,來設(shè)立辦事機構(gòu),來旅游到蘇聯(lián)去。好像這個二十余年前全國默默無聞的邊陲小鎮(zhèn),忽然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國家,同時被發(fā)現(xiàn)富得遍地金銀珠寶,于是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忙不迭地前來設(shè)立大使館領(lǐng)事館似的。仿佛來遲一步就沒塊立足之地可占領(lǐng),也就沾不上一個最富的小國什么光了似的。
  
  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很快就熱起來了的地方,注定很快就會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對的只不過是布拉戈維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廂情愿地“開放”,再一廂情愿地吸引注意力,實際上也只不過是能做到僅對布拉戈維申斯克“開放”,只不過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連一個完整的蘇聯(lián)都沒資格代表了。世界的腳卻只有經(jīng)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這個地方。而它也在“開放”,也在力圖“搞活”,它比這個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腳一旦能在它那兒站穩(wěn),又何必邁向比它小得多的這個中國的地方?世界的腳邁向中國,經(jīng)由這里又豈非多此一舉?對于布拉戈維申斯克,它確實是太小了。它分明并不太適合它的胃口。它對這個地方的“熱”的反應(yīng),大概也如同餓極了咀嚼塊糖充饑吧?
  
  我這么想,便又聯(lián)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辭而別,到這里來之前也沒打個電話告訴她。這會兒她是根本想不到我會在哪兒的。她往我住的賓館打過電話嗎?知道我已離開哈爾濱究竟會作何感想呢?這幾天她也像我一樣,時時聯(lián)想到我嗎?抑或也像我一樣,希望躲到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冷靜下來,把自己好好兒想個明白,把對方——也就是我好好兒想個明白,把我們之間太快地就發(fā)生了的事前前后后想個明白?
  
  我的逃避行徑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懷呢?
  
  我總在內(nèi)心里替自己辯解,認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而是因為火車票提前一天訂到了。
  
  我又總在內(nèi)心里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為訂到了的火車票可以退掉,再訂不難。起碼我可以在動身前給她打個電話,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也有電話。我記得她告訴過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臨睡前都要聽完電話里的留言。
  
  一個男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和自己發(fā)生過肉體關(guān)系的女人?
  
  她不是一個娼妓。
  
  我不是一個嫖客。
  
  而我的行徑又多么像一個嫖客!
  
  而這一種行徑,實際上已經(jīng)將她等同于一個娼妓了。
  
  而這一種行徑,使我覺得自己實際上是連一個嫖客都不如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間,一旦動了真情,事后也是要由他對她說幾句“后會有期,多多珍重”之類的話吧。
  
  我不曾懷疑我對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也不曾懷疑她對我同樣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這一點,倘若哪一天我們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對簿公堂,肯定也是我決不否認的,肯定也是她決不否認的。
  
  我確信我和她都決不會否認這一點。
  
  再說由誰來主持一個對我和她進行審判的所謂“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嗎?
  
  他配嗎?
  
  他又豈配!
  
  對我,他也許不無理由。對她,他是連一條理由都沒有的。
  
  何況,她不是已經(jīng)對我說過,他們之間是達成了默契的嗎?
  
  他對他獵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
  
  難道他的錢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標準嗎?
  
  然而我還是覺得自己太可恥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個東西。
  
  雖然已來到了這個沒誰會注意我沒誰會認識我的地方,兩天中我卻一直在審訊自己拷問自己,結(jié)果是我對自己輕蔑到了厭惡到了從沒有過的地步。
  
  不是因為別的,恰恰是因為我的逃避行徑,還因為我對她的種種分析,種種困惑,種種猜疑,種種主觀臆斷和胡思亂想……
  
  一個男人怎么可以對自己迷戀上的女人這樣!
  
  盡管迷戀和愛似乎是有區(qū)別的——不,沒有區(qū)別。區(qū)別何在?迷戀不就是愛到極致的程度嗎?盡管許許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愛著,并且似乎是在愛著,但又究竟能有幾個是可謂迷戀對方的?一個男人一生不曾迷戀過一個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這種迷戀被從最令他滿足的形式上圓了,還有什么別的幸運比這一種幸運更是最大的幸運?
  
  她圓了我對她的迷戀。
  
  盡管似乎我也圓了她的某種想象,某種渴望。但我確信,我認為,更應(yīng)該整個心靈都充滿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實,她真摯,她坦白,她坦蕩,她用情調(diào)兌了愛,也用欲調(diào)兌了愛。調(diào)兌后她與我共飲共醉,她徹底地要,也徹底地給……
  
  我細細品享了,我徹底大醉了一次,我徹底滿足了一次。我明明還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徹底大醉一次,再徹底滿足一次……
  
  可是我卻像個賊似的逃匿了,像個害怕被追贓的人。就因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詩集,就因為“她自己的家”里懸掛著一個工藝相框,就因為還有我沒見過的一種掛歷,而掛歷上也不過就是一裸身披鎧的女人。
  
  你啊你啊,你他媽的這個混蛋!
  
  我的那名當前臺經(jīng)理的學生,并沒能像他在信中保證的那樣對我履行他的諾言。據(jù)他說,在他寫給我的那封信發(fā)出的第二天,他就被總經(jīng)理“炒魷魚”了。在我當年下鄉(xiāng)過的地區(qū),在這個從前的邊陲小鎮(zhèn),從我當年教過的一個正宗北大荒人后代的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炒魷魚”三個字,使我研究地望著他竟詫異了許久。盡管此前從南方到北方,我已經(jīng)很是聽慣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說“炒魷魚”三個字,就好像從小聽慣了中國人說“×你媽”或“他媽的”一樣。然而一個港臺的流行詞,先是在南方大陸中國人主流語匯中的仿佛最具現(xiàn)代感的新詞被說道,后來傳播到北方,后來通用于全國,以至于在這么一個偏遠的地方也被學舌起來,還是令我感到了時髦的高速度。
  
  到處人滿為患。最后我的學生將我安頓在一家私營旅館。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渾身的“外交”解數(shù),調(diào)動了他在當?shù)氐囊磺猩鐣P(guān)系。于是我表示對他的安頓很滿意。事實上我也的確很滿意。雖是一家私營旅館,條件簡陋,但還算干凈衛(wèi)生,服務(wù)也格外熱情周到。而且地處市郊,開了窗可望見遠山,望見不遠的農(nóng)田。這恐怕是最安靜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是,我能單獨一個房間。
  
  我的學生抱歉地說了些“請老師多多包涵”的話,以及今后我再“光臨”,他將會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證,就于當天下午過到黑龍江那邊兒“跑單幫”去了。
  
  兩天來我一個字也沒寫,我總處于思索狀態(tài)。漸漸地我似乎有點兒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這個地方,不是站在黑龍江邊上,我可能回憶不起《兩個探險家》這部蘇聯(lián)電影,那么我也就不見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電影里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誰呢?娜嘉自然像電影里她的母親。四十四歲的我,雖然早已不再主觀臆想自己是一個少年,雖然早已不再做什么少年對少女的迷戀之夢,但少年時期迷戀的偶像,仍如同一張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記憶中。我讀大學時,曾在上海五角場買過一種“簡易顯像紙”,是兩張附著了什么化學粉劑的淡藍色的紙。紙很便宜,才一元錢,可剪成八張四寸照片那么大的紙片兒。將紙和底片都浸濕了,將底片的正面兒貼在紙上,用兩小塊兒玻璃夾住,在強日光下曬二十分鐘后,紙片兒上就會出現(xiàn)影像。雖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將模糊認為是一種朦朧,一種特殊沖洗效果。當年完全是圖便宜才買的,買了卻一直沒有實驗過,也沒舍得扔。每每整理舊物時,每每猶豫一陣,又塞入信封里保留著了。如今家里已經(jīng)有了照相機。留影或沖洗放大已不是個問題,但不知究竟為什么,還舍不得扔,還珍惜地保留著。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買來的那種“簡易顯像紙”,而她恰如一張底片,一張很珍貴的底片,我們都在某種記憶的清水里浸濕了,我們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手對貼在一起了,又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夾在了兩塊生活的玻璃之間——一塊意味著我的生活,一塊意味著“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熬墶边@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又將我們置在情欲的強光之下經(jīng)過曝曬,于是她的影像出現(xiàn)在我這張“簡易顯像紙”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親,說到底又仿佛是娜嘉。在現(xiàn)實的生動熾烈的情天欲海之中,她是一個我初識又似曾相識的女人,正如她也覺得我似曾相識一樣。在我的記憶里,在我被壓抑了二十余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仿佛古老了的“少年紀”的意識里,她又如我當年不被人知的暗戀的異性偶像。
  
  于是我“少年紀”的古老情欲,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巖漿奔突的沖撞,猛烈地噴發(fā)而出,與一個成年男子的現(xiàn)實情欲(它始終在期待著意外的強烈沖擊和囂蕩,仿佛已期待了一萬年了)聚匯成了具有無比焚化性的巖漿流。
  
  突然一只手拍在我肩上。
  
  我嚇了一大跳,猝然回過頭,見是一個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這位先生,借個火兒?!?br/>  
  我對人稱我“先生”很不以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樂意,總覺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戲或電影電視劇。
  
  我不大高興地掏出打火機遞給他。
  
  “您吸嗎?”他很客氣很斯文地問。
  
  我說我不吸。我說謝謝。
  
  還我打火機時,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真火?。 ?br/>  
  我完全是出于禮貌而反問:“您指什么?”
  
  “邊貿(mào),改革,開放……”他說完,深吸一大口煙,緩緩吐出一條煙蛇。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話。
  
  “您是從北京來的吧?”
  
  “您怎么知道?”
  
  “我有這方面的特異功能?!?br/>  
  他詭秘地朝我一笑。
  
  “您……是一位有特異功能的大師?”
  
  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以為自己又有緣遇到了一位高人,看出了我有什么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前世慧根,所以主動接近我,打算相機對我進行超度。
  
  “您抬舉了,我不是什么特異功能大師。不過,我有一種直覺,仿佛咱們之間不無緣分?!?br/>  
  他這么說,我倒愈加認定他肯定是一位高人無疑了。
  
  我懇切地說:“大師,您要真想度我,您就直言。我這人欠靈性,您不直言,我是不大容易頓悟的。倘若您把我點示透了,天涯海角,我跟您走就是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對氣功、特異功能、天外有天、地球人外有宇宙人、生命輪回、投胎轉(zhuǎn)世、因果報應(yīng)、劫劫往復等等之說,近年來,由不信而信而很信了。
  
  再也沒有什么繁衍于政治的信仰能成為我的信仰了。
  
  我又是個沒有信仰不大行的人。沒有信仰,我總感到缺少人活著挺主要的什么,活得不大對勁兒似的。
  
  而且我也不能像子卿,不,像翟子卿那么樣,干脆便將金錢當作信仰。我絲毫也不懷疑金錢的魔力,甚至并不恥于公開承認,那乃是十分之巨大十分之偉大的魔力。但作為信仰,總覺得未免太使人辛勞了。還不如較普通的信仰,比如吃齋念佛來得容易。
  
  他又笑了笑。
  
  他用高深莫測的口吻說:“你若認為我打算度你嘛,我也并不否認這一點。我是打算度你,而且我也能度你。一個機會就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是否通天,是否情愿了?!?br/>  
  他不再對我“您您”相稱,而改口稱“你”了,使我覺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要求我從心理上低階位交談。
  
  我說:“還請多多指教,我洗耳恭聽?!?br/>  
  “真心實意?”
  
  “真心實意。”
  
  “那么,你認識北京的一些高級官員不?”
  
  “認識嘛,倒是認識幾位的。不過,我乃一介書生,與他們都沒什么親密關(guān)系?!?br/>  
  “你能不能幫著動員國家,買那邊點兒東西?”
  
  我開始聽出他這個人有點兒來路不正了。
  
  “哪邊???”
  
  我不動聲色,明知故問。
  
  “江那邊嘛!”
  
  “什么東西?”
  
  “米格?!?br/>  
  “米格?米格是什么?”
  
  “戰(zhàn)斗機嘛!米格39。蘇聯(lián)的軍事航空實力,那至今也是舉世公認的!”
  
  “39?不可能吧?29吧?”
  
  “這你知道的信息就太落后于時代了!米格29那是哪個年代的水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家已經(jīng)發(fā)展到39啦!”
  
  “還有什么?”
  
  “導彈?!?br/>  
  “導……彈?”
  
  我的嘴不由得張大了,并且一時竟合不攏。
  
  “還有哪!”
  
  “還……還……”
  
  “還有核潛艇?!?br/>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開什么玩笑?看——”
  
  他從西服內(nèi)衣兜取出了一個大信封,從信封里抽出了一頁紙,展開給我看……
  
  “俄羅斯一位海軍副總司令親筆簽名的準賣許可證!看這大公章!我能搞到手,你也就應(yīng)該相信我不是個等閑之輩了。這幾樣東西,只能倒給國家是不是?所以也只能在國家身上動腦筋??!”
  
  他一邊說,一邊十分寶貴地將那“批件”放進信封,揣入西服內(nèi)兜,仿佛怕我搶他的。其實我只掃了一眼,并未看出那上邊的簽名和公章。何況是俄文,我再怎么看,也還是看不懂,辨不出個真?zhèn)蔚摹?br/>  
  一個“倒”字,暴露出了他用裝模作樣的斯文和正人君子相一直緊夾著的大尾巴。“倒”批文的事,我是早就聽說過的,但親身面對這種小品般的事實,卻還是頭一回。而且是他媽的軍火!
  
  我暗想——你小子說的一點兒不錯,是只能倒給國家,是只能在國家身上動腦筋。不是代表國家的人,誰要得起呀?就算是僥幸碰上了個有收藏軍火愛好的億萬富翁,買下了又往哪兒放呢?
  
  “北京有個牟老板牟其中,聽說過沒有?”
  
  我說不但聽說過,還認識,對我還挺好,還挺熟。
  
  “他不就是由于從江那邊倒過來兩架j86才發(fā)的嗎?他那不過是民航機。咱手里控制著的玩意兒可就更值錢了!倒成一樣,那就是幾億元的一樁大買賣!按最低拿回扣,你算算能拿多少?”
  
  我剛想說:“人家牟其中是個神通廣大的知名人物,你算老幾?”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了。
  
  他也夠神通廣大的??!
  
  “怎么樣?愿意合作不?愿意的話,我出活動經(jīng)費,你回北京活動活動。操作成功了,分你幾成!”
  
  他還“操作”起來了!
  
  我搖頭。
  
  我說我沒那么大本領(lǐng)。
  
  “事在人為嘛!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怎么樣?”
  
  我說:“不吃,也不再談?!?br/>  
  他一怔。
  
  我又說:“你就不怕我舉報你?”
  
  他嘿嘿笑出了聲。
  
  他說:“我早摸清你的底細了,你是北京來的作家,對不?”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禁一怔。
  
  “咱倆住一地兒,我查了你的登記。”他直言不諱,又說,“不犯法,我為什么要怕你舉報呢?除了聯(lián)合國,沒人干涉這種買賣。你要有舉報到聯(lián)合國去的本領(lǐng),那也一定有在北京活動的能力?!?br/>  
  我說:“你就這么度我?”
  
  他說:“這么度你,你還不該感激我?。∥沂前岩粋€可能成為百萬富翁的千載難逢的機會給了你老兄??!”
  
  我瞪了他片刻,沖口而出一句話是:“滾你媽的!”
  
  我轉(zhuǎn)身便走。
  
  回到旅店,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查了他的登記。登記冊上填寫的是——霍丁丁,海南,大洋集團公司。
  
  公司是否存在,姑且不論,那名字一看就知是假的?!岸《 敝悾苋菀资谷送鶉易罡呒墶肮汀眰兊淖优砩先ゲ聹y??磥?,把普遍中國人之心理摸透了,并善于利用這種心理的,未見得是中國目前的政治家、社會學家,而往往可能是他們……
  
  下午我終于感到孤獨寂寞了,就逛到市里去排遣無聊。
  
  在一家較高檔的餐廳啜著冷飲,聽著音樂的時候,竟始料不及地遇上了翟子卿。
  
  “你怎么也到這兒來了?”
  
  一位摩登女郎挽著他。她衣著很高雅,化妝也適度,發(fā)式簡約浪漫,姿色可人??磥淼宰忧湓讷C獲她們的時候,眼光一向是不俗的,也是不大肯在標準方面委屈自己,胡亂將就的。她瞧著我盈盈地笑。我覺得她十分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她……
  
  “不認識我啦?你這人真沒情義!忘了那天我華哥宴請大家,我替你喝了那么多酒!”
  
  經(jīng)她一提,我才想起她是誰。
  
  她并不將手從子卿臂彎處抽出,表情怡然,分明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仿佛她本就是子卿的妻子,而且還是一位與丈夫形影不離的妻子。
  
  子卿的表情也很怡然,分明也不覺得被一個不是妻子的女郎親親昵昵地挽偎著,恰恰又被我碰見了,就有什么尷尬的。
  
  其實,內(nèi)心里一時尷尬之極的反而是我。沒見到他時,在我意識里,他由子卿而翟子卿,由童年和少年和青年時期同甘共苦的異姓兄弟,而被我推遠到了僅僅是一個叫“華哥”的“大款”的情感邊緣。一見到他,他就又在我意識里歸位了。又由翟子卿而子卿了,又由一個叫“華哥”的“大款”而是當年手足相抵的異姓兄弟了。這使我的尷尬我的內(nèi)疚我的罪過感混雜一起,全都一股腦兒壓迫在心頭。我已經(jīng)“侵略”了他的妻子,哪里還有資格用評議的眼光看待他和別一個女人的關(guān)系!
  
  我掩飾地回答她的話:“你發(fā)型變了,人也更加漂亮了,所以我才沒能馬上認出你來?!?br/>  
  她不無得意地側(cè)臉瞧了子卿一眼,甜兮兮地說:“還不是我華哥有審美力,替我捯飭的自我形象。要我光憑自己那點兒感覺,哪兒能把自己捯飭成這么高雅的樣兒??!”
  
  子卿皺了皺眉,批評道:“以后你再也不許用‘捯飭’這個詞。這個詞是大雜院里通用的詞,是胡同里通用的詞,是沒受過起碼文明熏陶的底層老百姓常掛在嘴邊上的侉言。在這種場合,談到這一點,你要學會用文明人的詞。比如‘設(shè)計’這個詞就很貼切,‘調(diào)整’別人也能理解。起碼也得說是‘打扮’。再不,借用‘包裝’‘整合’這類新詞也行,具有一定的幽默成分。記住,今后要從頭腦里根本忘了‘捯飭’這個詞!”
  
  子卿的樣子相當嚴肅。
  
  “瞧你嘛哥,又當著別人的面訓我!……”
  
  她扭動了一下身子,嘟起了猩紅的小嘴兒,做起撒嬌狀來。
  
  子卿掏出錢夾,信手拈出幾張百元大鈔,哄小孩兒似的往她手里一塞,輕輕朝旁推開她道:“先自己去逛逛,玩玩兒。讓我們單獨談一會兒,???”
  
  她不走。
  
  她繼續(xù)扭動著身子,嗲聲兒嗲氣兒地說:“不嘛,我就不一個人去逛嘛!一個人去逛好孤單噢……”
  
  最后一句話,學出了十足的港味兒。
  
  “聽話,要不我可生氣了!”
  
  子卿又皺起了眉頭。
  
  “那……自己去逛就自己去逛唄……”
  
  她嘴上這么說,可仍不走,而向子卿側(cè)揚起臉……
  
  子卿說:“你這像什么樣子,這兒人多眼雜的!”
  
  她佯裝出任性的樣子說:“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人多人少……”
  
  于是子卿似乎面對一個打又不是哄又不是的突然耍起性子來的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無可奈何地朝我苦笑一下,和她貼了貼臉。
  
  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匦α?,將一只手舉至當胸,手心向外,手背貼著胸口,對我和子卿晃了幾晃。
  
  “拜拜!”
  
  “別往遠處逛,一會兒到這兒來找我們!”
  
  子卿沖她背影叮囑著。然而她仿佛沒聽見,一陣風兒似的飄旋出去了……
  
  我默觀著他們之間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從中體驗到什么愉悅?而那個我應(yīng)該稱“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會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做出這一套,都等于實際上是在褻玩一個女人的年齡本身所必定意味著的自然的尊嚴。難道子卿竟會格外喜歡一個年輕女子對他表演這一套矯揉造作的小節(jié)目?而這好像也并不太符合子卿對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地令我困惑不解。記得半個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見到她時,她還不是這樣的?。∷憩F(xiàn)得還挺莊重的??!起碼不像我現(xiàn)在親眼目睹的這么撒嬌作嗲??!從最低的層次講,難道一個姑娘極欲討一位“大款”歡心,除了這些男人們司空見慣的幼稚拙劣的招數(shù),再就沒什么別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嗎?子卿啊子卿,怎么好端端一個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后,咋就變成了這樣的呢?你能從服裝、發(fā)式、化妝方面按照你的意愿把她“設(shè)計”或曰“包裝”或曰“整合”得脫了些俗氣,怎么在心性、情態(tài)、舉止方面,又把她變得令人心亂眼煩了呢?在這一種截然對立的仿佛是男人對女人的惠眷般的優(yōu)待般的關(guān)系之中,你最能體驗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錢的魔力和權(quán)威吧?
  
  “她姓什么來著?”
  
  當子卿在我對面坐下,我低聲問。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br/>  
  “她是姓雷的嗎?”
  
  我恍惚記得她并不姓雷似的。
  
  “一個女字旁加一個累字,不是雷電的雷?!?br/>  
  子卿看出我是誤解了。
  
  “可百家姓里并沒這么個姓吧?”
  
  “我也沒說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這么個名吧?”
  
  “她是不叫這么個名。因為我不喜歡她原先的被許多人都叫來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后,別人也必定會隨我喜歡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br/>  
  他說得十分自信,是一種矜持中有幾分主宰意味兒的口吻。
  
  我問那姑娘姓什么,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仿佛她原本是沒有姓的,我問得多此一舉似的。他告訴我他將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仿佛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么了。仿佛她以前的、許許多多的人都叫過的名字,已經(jīng)由他宣布永遠地作廢了,禁用了。好比法醫(yī)宣布一個人死了一樣具有權(quán)威性似的。
  
  我不禁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很憐憫起她來。盡管她看去那么快活,那么春風得意。我想,我若將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對她的憐憫告訴了她,她一定也會矯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來的吧?
  
  我當然不會那么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里呢?”
  
  子卿正欲吸煙,聽了我的話,沒立刻按著打火機,持著打火機的手舉在眼前不動,以一種近乎傲慢的目光瞧著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覺中撒點兒鹽。
  
  我說:“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話,是不是也高興忘掉她以前叫什么名,而按照你喜歡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繃著臉說:“第一,她沒有什么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媽媽都不過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虧損單位的工人,都只能開百分之五十的工資。兩個人的工資合起來每月還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國家給他們每月補足了另一半工資。如果國家對他們這樣做了,而只不過要求他們的女兒改改名字,改成國家認為更好的名字,他們也一定會為了表示對國家的感激,自覺自愿地忘掉他們女兒原先的名字的……”
  
  他將“普通工人”四個字說出了很強調(diào)的意味兒。說完這番話,他才叼上煙。
  
  他吞吐了一口煙后,又說:“就像他們的女兒一生下來,他們就為她起名叫小嫘那樣?!?br/>  
  我覺得此時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著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碼是那個名字被他改為什么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對每個月只能開百分之五十工資的普通工人們充滿了極大的同情。那一種同情那一時刻彌漫在我整個心間。他們知道,抑或并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發(fā)式,改了心性情態(tài),改了行為舉止,整個兒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設(shè)計”、重新“包裝”、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恍惚間我仿佛聽到從極遙遠處傳來隱約的悠悠的敲擊聲……
  
  那是我小時候聽慣了的趕泔水車的人敲擊的木梆聲……
  
  也是子卿他聽慣了的。
  
  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家境是連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與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還算勉強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時覺得,人生的境遇,有時真好像一幅陰郁的壁毯,上面繡著混沌一片意義不明的圖案,而你無論以怎樣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會接近你的任何一種自以為是。
  
  我覺得,子卿他對女人的愛,仿佛是沒有靈魂的愛。那沒法兒說不是一種愛,仿佛也不可以被說成僅只是肉欲的。那是另一種我不太容易理解的愛,只不過仿佛沒有靈魂而已。也許有點兒像瞎子愛大自然,像聾子愛音樂。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經(jīng)失明了,在靈魂方面已經(jīng)聾了似的……
  
  于是我望著他,竟也有幾分替他感到悲哀起來,竟也有幾分對他同情和憐憫起來。
  
  “怎么,你認為,她叫小嫘不好嗎?”
  
  “沒什么不好,只不過還是容易被人們理解為姓。一理解為姓,就會誤以為是雷電的雷?!?br/>  
  “別人聽了怎樣我才不管,我喜歡這么叫她,聽別人叫她小嫘我心里也快樂。”
  
  “寫出來尤其……女字旁加一個勞累的累字,而且是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起的名,別人會怎么想這個男人呢?別人會不會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當多的,為什么偏偏要選擇一個和累字連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圖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上撒把鹽的意識,并不因內(nèi)心里似乎也對他產(chǎn)生了幾分同情和憐憫而徹底消失。
  
  “沒文化的人才會那么以為,查查字典你就會知道,從遠古到如今,只有黃帝的妃才叫嫘?!?br/>  
  他嘴角微微一動,浮現(xiàn)一絲輕蔑的嘲笑。
  
  我知道黃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還是養(yǎng)蠶的首創(chuàng)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黃帝那么叫。除了黃帝,從遠古到如今,一切男女們肯定是沒那么叫過的吧?
  
  我裝出謙虛的樣子,也笑了笑,以一種有點兒慚愧的口吻說:“你已經(jīng)使我增長了一條知識,我還查字典干嗎呀?”
  
  其實在我的口吻中,也不無嘲笑的意味兒。我自己都聽出來了,想必他也是能聽出來的。
  
  他瞇起眼睛注視了我片刻,忽然伸長手臂,隔著圓桌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隨后將煙盒推向我。
  
  “你這家伙,怎么像打定了主意,一見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過他的煙盒,彈出了一支煙。
  
  他將打火機按著,注視著我,緩緩伸向我,卻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間,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仿佛他對別人的主動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樣一種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并沒將自己的頭俯向他去湊火。我也注視著他,緩緩伸出只手,從他手中掠取過了打火機。
  
  我深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抬杠’這個詞,也屬于生活在大雜院或胡同里的人的主流語匯之一……”
  
  “別跟我斗氣玩兒了!”
  
  “‘斗氣’這個詞還屬于那些人的主流語匯之一。巴爾扎克說過,一位真正的貴族,至少需要三代的傳統(tǒng)教養(yǎng)……”
  
  “你沒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風?,F(xiàn)在告訴我,你到這地方干什么來了?”
  
  他掐滅手中的煙蒂,接著又吸了一支煙,并做手勢招來侍者,要了兩杯扎啤。
  
  我飲了一口啤酒,一陣冰涼沁入胃腸,頓時傳遍全身,覺得胸中的一切積郁,包括一股無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陣冰涼撲滅了。連同對子卿的態(tài)度,也隨之由曖昧變得親和了似的。
  
  我說:“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年曾是黑河地區(qū)的知青??!這兒離連隊不過一百多里?!?br/>  
  “想回當年的老連隊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br/>  
  “懷舊?”
  
  “懷舊……你不懷舊?”
  
  “不?!?br/>  
  “一點兒都不?”
  
  “一點兒都不!我贊同這樣的口號——朝前看。我們將什么遺留給過去了?反正我自己偶爾回顧,只覺得自己從人生的路上走來,背后只不過遺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遺留,而是扔棄。”
  
  他瞇起眼睛吸煙,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搖搖頭,接著說:“也不是扔棄,扔棄是一個帶有主動性的詞,認為……認為是顛掉也許更準確些……好比一個被一連串的厄運窮追不舍的乞丐,慌不擇路地踉踉蹌蹌地逃竄,沿途顛掉著東西,顧不得停一步撿起來,根本顧不得撿。哪怕在當年對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東西……哪怕在今天看來也是極好的東西。逃竄到后來,終于有了個機會氣喘吁吁地站定一會兒,把渾身上下一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了,什么都沒有了,都顛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熱汗在淌著。由于一次次厄運造成的驚悸和緊張而產(chǎn)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于希望造成的高燒而產(chǎn)生的熱汗。連自尊心和羞恥感都顛掉了。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還談得上什么自尊心和羞恥感?……所以我不回顧,也不懷舊。我不喜歡從過去撿回點兒被時代的風塵弄得臟兮兮的什么情感或情結(jié)的碎片,像喜歡收藏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的所謂收藏家一樣標號收藏,像老人手里轉(zhuǎn)動的健身球一樣把玩兒不休。健身球還有益于神經(jīng)和血管的微循環(huán),有益于健康??蓱雅f不過是一種毛病,是大人們表現(xiàn)出的一種矯情。不僅無益于身心兩方面的健康,而且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疾病,是身心兩方面的疾病。我覺得自己身心兩方面都漸漸健康起來了還沒幾年,我才不愿傳染上懷舊的疾病呢!”
  
  他說時,他那雙不經(jīng)意地瞥哪個姑娘或哪個女人一下就會使她們的心房里騷動一陣情欲的眼睛,始終微微瞇著,投注出極端自信而又思想極端偏激者那種堅定不移的目光。
  
  其實我并不打算回到老連隊去看看。
  
  我雖然是個天生多愁善感的男人,懷舊情結(jié)卻早已松散,早已淡薄。我不過那么說說而已,沒想到竟引發(fā)了他的一大番話。我感到他時時有一種強烈的述說甚至是評說的欲望。他又時時在竭力壓制自己這一種強烈的欲望。表面看來,他給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語,甚至可能是吝惜言語的。但這分明是種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許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內(nèi)心里那種述說和評說的強烈欲望,才得以從壓制狀態(tài)下被自我解放出來,如脫韁之馬,如決堤之水,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侃侃不休,呈現(xiàn)著近乎亢奮的沖動。
  
  他覺得這個時代已膚淺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進行對話了嗎?
  
  或者反過來講,他覺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這個膚淺的時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無法理解他了嗎?
  
  他當我是一個最典型的最樂于傾聽的人嗎?像某些對氣功深信不疑的人最樂于傾聽某位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一樣?
  
  不論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還是前兩次和他在一起,事實上我也總是處在傾聽的被動的地位,也總是在竭力壓制下自己想要述說抑或評說什么的沖動,半是自覺半是違心地扮演好一個耐心可嘉的傾聽者的角色。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面對著他的時候,我總要盡量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半是自覺半是主動地去迎合他的情緒?為什么我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又他媽的會變得現(xiàn)在這樣?變得現(xiàn)在這樣不自然?小時候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并非如此!小時候我滔滔不絕喋喋不休侃侃而談的時候并不少!搶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譏諷他,甚至以大人教訓孩子的口吻教訓他的時候更不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當年的他多么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著他的我?當年的我又多么像現(xiàn)在這樣面對著我的他?是誰的手將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扭轉(zhuǎn)魔方似的輕輕扭轉(zhuǎn)了一下,于是改變了我們的關(guān)系呢?
  
  我默默地思想著,我默默地向自己發(fā)問,我似乎意識到,我不僅對他有種割不斷的親情,我不僅對他暗懷嫉妒,這一種嫉妒已派生出了暗懷著的憎惡,而且還派生出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暗懷著的,企圖取悅于他,進而奉迎于他,巴結(jié)于他的卑下念頭……
  
  為什么想像別人那樣,像一切企圖取悅于他,進而奉迎于他巴結(jié)于他的人一樣,最終覬覦的是他這位“大款”的金錢?
  
  我不會向他借錢的,更不至于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為什么?
  
  嫉妒派生出憎惡是那么合乎邏輯,而憎惡派生出巴結(jié)的念頭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嗎?憎惡的心理和巴結(jié)的念頭怎么能在我的潛意識里同時并存?像一個馬幫客憎惡一個大盜而又同時希望巴結(jié)上他似的。
  
  “你睜大眼睛看看周圍,竟有那么多的人患上了懷舊的疾病,并且好像沒藥可治了!還在傳染著更多的人。不過這很好。這倒使我,和我這樣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jù)對我自己,對我們這種人的前途無比樂觀。在那么多的人回顧并且懷舊的時候,我們這種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樣,一躍一丈多地往前奔躥。我們從前面的路途上撿起東西往腹袋里裝。我們專撿對人最有用的東西,男的專撿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女的專撿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對于我們認為沒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屑一顧。哪怕那東西硌了我們的蹄爪,我們也只不過將它踢到一邊去?;蛘唠p蹄并用,將它用力蹬到我們的后邊去。讓那些一味兒總在回顧總在懷舊的人們,彎腰低頭如獲至寶地去撿被我們蹬到后邊去的東西吧!讓他們?nèi)ナ詹刈屗麄內(nèi)ケA糇屗麄內(nèi)フ湎グ淹鎯喊桑∥覀儏s要不停地向前躥,躥,不停地撿,撿。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女人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還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的性別,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無前地躥躍。更必要的時候,我們互相爭奪也不在乎。在爭奪中彼此負傷習以為常。二十一世紀注定了將是屬于我們這類人的!不是都承認在文明和物質(zhì)兩方面,中國與西方發(fā)達國家至少相差半個世紀嗎?那么在我們和普遍的中國人之間,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質(zhì)兩方面,不久也將至少拉開半個世紀的間距!等到那些患了懷舊疾病的人猛省過來,他們已經(jīng)根本無法追趕上我們了。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質(zhì)兩個方面,他們將只能對我們望洋興嘆隔岸觀景了。那時他們才會覺得,他們走回頭路頻頻撿起的,盡是些零星破碎的東西,或者干脆說盡是些破爛兒。其中最好的,也不過可能是些在陽光下閃耀異彩,被誤當成珠寶撿起來的彩色碎玻璃罷了,而他們猛省過來也晚了??聪驀?,今天的大富豪和終生操勞忙碌的平民和窮光蛋,幾十年前的他們自己,或上個世紀里的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肯定正是因為按照不同的方向躥躍或走去,肯定正是因為各自撿起的東西價值懸殊太大,才導致今天的他們,以及將來的他們的后代,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質(zhì)的不平等。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難再變?yōu)槠降?。有句話說得極對——所謂人生,在緊要處只不過幾步。誰說的?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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