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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10章

第10章
  
  “想不到你這個人還會出現(xiàn)在我家里。”
  
  “我那天離開你家的時候,并沒有聲明我再也不來了?!?br/>  
  “我的房間里開始預備煙灰缸了?!?br/>  
  “我戒煙了?!?br/>  
  “某個姑娘向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是的?!?br/>  
  “打算跟她結婚了?”
  
  “不?!?br/>  
  “因為她不夠漂亮?”
  
  “因為她太漂亮了?!?br/>  
  “男人都非常愿意將一個漂亮姑娘的話當成圣旨嗎?”
  
  “如果她還是個醫(yī)生,去看病的男人是會樂于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觀察地望著她的家庭輔導教師的臉,見他的氣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次光臨,使她十分不解。她對他身上表現(xiàn)出的那種高傲很反感。那種高傲不是演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氣質(zhì)。因為是氣質(zhì),因為是從骨頭里表現(xiàn)出來的,所以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斷定了他是一個干部子弟。她剛才那些話不過為了測試她的判斷。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長的女兒面前,不肯稍加掩飾干部子弟們所特有的那種高傲。如果說她對他開始感到了某種興趣的話,正是因為這一點。
  
  她在心里說:“我尊敬的教師,即使你那種高傲是像呼吸一樣天生的本能,在一位市長家里你也應該掩飾著點才對。”同時暗想:難道母親將一位省長的公子請來做我的家庭輔導教師了?
  
  她覺得他骨頭里的那種玩意兒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來是異常可笑的。
  
  她又說:“你并沒有遺忘在我家里什么東西,包括煙灰?!?br/>  
  他嚴肅地說:“我是來幫你補習功課的?!?br/>  
  “我那天不是告訴你,無論我的成績?nèi)绾?,我注定會被錄取嗎??br/>  
  “我那天不是也告訴你,我一定要讓全市返城待業(yè)知青中所有的報考者都知道考試的真相嗎?”
  
  “你已經(jīng)那樣做了?”
  
  “是的?!?br/>  
  聽了他的回答后,她許久沒有做聲。當她擁有某種幸運的機會時,她因為它不光明正大而感到可恥。但此刻當他告訴她,她可能已失去了這種幸運的機會時,她又不免替自己感到無限惋惜。畢竟是在二十余萬返城待業(yè)知青中只有一百五十個人才能獲得的幸運機會!而且完全不必同誰去進行競爭。而且是關系到自己將來甚至可能一生前途的機會。許多人一生的道路,往往可能正是由于一次機會的得失所決定。當過營教導員的她,比別人更明白這一點。因為她曾以一個教導員的權力給予過某些人良好的機會,也剝奪過某些人良好的機會。而她返城后第一次獲得的,幸運的、良好的、重要的、不必進行競爭也不必做出巨大努力的機會,被母親替她聘請的這位從骨頭里表現(xiàn)出高傲的家庭輔導教師,以公理的名義剝奪了。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別人剝奪了重要的機會。她不唯感到惋惜,同時也感到惱火了。她可以出于自尊而毫不遺憾地放棄這樣的機會,求得一種帶有原則性的自我完成,卻難以容忍別人從她手中剝奪走這樣的機會。因為這種剝奪如同法官宣判她退還自己不應得到的財產(chǎn)一樣,意味著恥辱。
  
  于是她冷冷地問:“那你還來幫我補習什么功課?”
  
  他說:“因此我才更應該來幫你補習功課。我衷心希望你能憑分數(shù)被錄取?!?br/>  
  “謝謝,我早已決定不報考了?!?br/>  
  “是現(xiàn)在才決定的吧?”
  
  他的話剝下了包在她自尊心外面的最后一層錫紙。這最后一層錫紙只有自己剝時自尊心才是完整的。可是竟被他那么無動于衷又似乎那么毫不經(jīng)意地剝掉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權力以這種態(tài)度對我說話?”她的語氣和目光同時嚴厲起來。
  
  “我是你的家庭教師。我想我對你的態(tài)度是認真負責的?!彼喈斊届o。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無論我的決心是早已下定的還是現(xiàn)在才下定的,總之我不報考了!因此我對‘教師培訓班’像對你一樣不感興趣了!”她說著,急步走去打開了房門。
  
  “我沒有想到過你對我感不感興趣的問題。”他坐著不動。
  
  她大聲說:“請出去!”
  
  “我真沒料到你會這樣對待我?!彼匀幌喈斊届o,望著她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一個當過教導員的人,會將進行機會均等的競爭看成公平合理的事呢,原來你并沒有進行這種競爭的自豪感和勇氣!”
  
  “你到我家里來,就是為了當面嘲諷我嗎?”
  
  “我是為了來幫你補習功課?!?br/>  
  “你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
  
  “衷心希望你在機會均等的競爭中,憑分數(shù)被錄取。”
  
  她沉默片刻,冷笑道:“然后你就有資本到處宣揚,市長的女兒是在你的幫助下才考上‘師資培訓班’的?非常抱歉,我不給你這樣的資本!”終于也說出尖刻的語言對他反唇相譏,她的惱怒稍釋。
  
  他站了起來,目光咄咄地盯著她說:“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什么市長的女兒,你也是一個返城待業(yè)知青!”
  
  他說罷,解開了衣扣,雙手將衣襟敞開。
  
  她看到他的舊絨衣上印著“屯墾戍邊”四個字。
  
  這四個字,將她對他的心理距離拉近了。在幾分鐘之內(nèi),她注視著他沒有說一句話。而她的目光卻發(fā)生了多層次的變化。她開始以一種特殊的,與幾分鐘前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了。
  
  她終于低聲問:“你也是?”并且徐徐將敞開的門關上了。
  
  “不過比你早離開北大荒三年,也沒當過教導員?!彼曋哪抗?,一只手一顆一顆地扣上了衣扣。
  
  她雙手背在身后,朝墻上一靠,又問:“幾師幾團?”
  
  “一師二團?!彼局卮?。
  
  “我在三師七團?!彼宰⒁曋?,接著說:“我們當年離得很遠?!?br/>  
  他說:“現(xiàn)在好像我們離得也不近。”
  
  “對不起,我剛才太不禮貌了。”她用歉意的語調(diào)說。既然她和他是兵團戰(zhàn)友,既然他并沒把她看成一位市長的女兒,而是看成一個返城待業(yè)知青,她也就不再將他看成家庭輔導教師了。兵團戰(zhàn)友,僅憑這四個字,兩個北大荒返城知青就可以互相產(chǎn)生信任,重新尋找到許多許多共同的語言。它是一代人的“口令”。
  
  “我可沒什么值得向你表示歉意的。”他和解地坐了下去。
  
  “你的無禮,是骨頭里的?!彼砸约饪痰脑捇卮鹚2贿^已不再是反唇相譏的口吻,而是玩笑的口吻了。她在有意進一步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能在自己家里見到一位兵團戰(zhàn)友,她感到高興起來,補習功課成了并不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她面對著一個肯定會和自己有許多共同語言的人。共同語言是內(nèi)心世界的大氣層,它和人需要吃飯一樣重要。
  
  聽了她那句開玩笑的話,他第一次微笑了,說:“你的確是看到我的骨頭里去了?!?br/>  
  她走到床前,坐在床邊,情緒徹底改變,心里完全放松地說:“現(xiàn)在可以認為我們離得近些了吧?”
  
  她內(nèi)心的高興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這個家像一只體面的籠子,早已使她感到寂寞難耐了。什么“教師培訓班”,見它的鬼!還有他說的什么“機會均等的競爭”,也見鬼去吧!她此刻只想和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人隨便聊點什么。城市將二十余萬這樣的人同她隔開了。長此下去,她認為自己很快就會由一個老姑娘變成一個陰郁的干癟的老太婆了。她一經(jīng)了解到他原來也是二十余萬之一,便覺得他身上帶有著自己非常需要呼吸到的負離子。
  
  “不,還要更近些?!彼酒饋恚瑢⒎阶腊岬酱睬?,放在他和她之間。隨后將椅子挪到桌旁,端坐下去。這樣,他和她就面對面地坐在桌子兩側(cè)了。
  
  “好方式?!彼f,起身去從床頭柜里取出了高級奶糖、橘子、蘋果、瓜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她一眼,奇怪地問:“把這些東西放在桌上干什么?”
  
  “邊吃邊聊?!彼齽冮_了一個橘子。
  
  “聊什么?”他更加奇怪了。
  
  她忽然想起了北大荒知青當年對厭煩了的各種討論會進行消極抵制的一種說法,笑道:“亂談及其他?!?br/>  
  不料他卻皺起眉頭說:“教導員同志,我沒有這樣的時間,你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時間。離考試只五天了,收起你這些好吃的東西,把你的課本放到桌上,現(xiàn)在我就開始幫你補習功課。”
  
  她將剝好的橘子慢慢放下了。
  
  他見她遲疑不決地看著自己,又說:“我對待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很認真的。”
  
  她說:“我比你更具有這種性格。但你這不明明是幫我倉促地對待命運嗎?”
  
  “是的?!彼z毫也不想否認這一點。
  
  “然后叫我到考場上去受折磨?”
  
  “我相信百分之八十的報考者都絕不會比你補習得更有把握。”他嚴肅地說:“一代人都在對付命運,不只你自己?!?br/>  
  “莫如說你相信我的運氣好?!?br/>  
  “現(xiàn)在也沒有時間討論運氣?!?br/>  
  “讓我考慮考慮。”她緩緩坐了下去。
  
  “給你五分鐘的時間。”他從腕上擼下手表,輕輕放在桌上,注視著,又說:“你還是決定不報考,我便告辭。你剛才問過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現(xiàn)在我可以回答你,當我能為一個返城待業(yè)知青做什么的時候,我就要認真去做。無論對誰都一樣?!?br/>  
  她兩手捧著面頰,一會兒瞧瞧那只手表,一會兒瞧瞧他。秒針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臉上的表情愈來愈嚴肅。
  
  她不禁自言自語:“難道我們返城待業(yè)知青注定了不可能有從容一點的時間為自己的命運做準備嗎?”
  
  “以后生活更不可能再給這一代人從容的時間做這種準備。”他的目光始終盯在表上,好像五分鐘一到,就會拿起手表匆匆走掉。
  
  “命運……真是比什么都可怕的東西……”
  
  “連拿破侖也害怕命運?!?br/>  
  “真的?”
  
  “真的。”
  
  “那么一個老姑娘害怕命運就沒什么值得羞愧的了!”
  
  “但任何一個等待好運從天而降的人也都極可悲。好運從來都有限,有限的東西從來都需要去競爭,競爭到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當然可能對你例外,因為你是市長的女兒,好運也許會接二連三向你招手,所以你若不愿去進行競爭我完全能夠理解?!?br/>  
  “別挖苦我了!你說我考……還是不考?把握的確很小?!?br/>  
  “我不想替你做出決定。要不你扔鋼镚兒吧!”
  
  “扔鋼镚兒?我沒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跟你開玩笑……五分鐘到了!”他拿起手表,戴上后,站了起來。
  
  她還是沒有做出決定。
  
  “看來我應該走了。”他不無失望地說,離開桌子,朝房門走去。
  
  她一動不動。
  
  他已經(jīng)走到了門前,回過頭說:“向你表示歉意,我剝奪了你本來唾手可得的一次重要機會!”說著推開了房門。
  
  “別走!”她突然站了起來,將桌上那些好吃的東西全部推落到床上,然后趴在床上,將枕頭搬到一旁,將許多冊中學課本雙手捧著放到了桌上。
  
  她端正地坐著,望著他,像一個注意力集中的學生在課堂上望著老師。她那樣子竟很有些激動。
  
  他,由衷地笑了,迅速走回到桌前,重新坐在椅子上。
  
  她莊重地問:“你滿意了?”
  
  他回答:“教導員同志,你應該自己對自己感到滿意。你為自己做出了值得做出的決定?!?br/>  
  “不是你激我,我肯定會做出相反的決定。”
  
  “那么我也有理由對我那些帶有挖苦意味的話感到滿意了?!?br/>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開始翻那些她妹妹為她找全的中學課本。邊翻邊說:“我們的教導員同志大可不必為政治下功夫了,我相信你差不多可以得滿分。歷史,暫且也把它放在一旁,但是你自己一定要看看,起碼應該記住古代歷史年代表,近代歷史中一些重大事件發(fā)生和結束的時間,著名歷史人物的簡況和他們在歷史上起的作用……”
  
  “歷史我有把握及格?!?br/>  
  “你的話太使我受鼓舞了!地理呢?”
  
  “看一遍可以考個六七十分吧?!?br/>  
  “語文呢?”
  
  “中學時我的語文成績還不錯,靠基礎也能及格?!?br/>  
  他將政治、歷史、地理、語文課本一冊冊摞起來放在一旁,壓上一只手,看著她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嗎?”
  
  她搖了搖頭。
  
  “我真想親你一下,你使我對你滿懷信心?!?br/>  
  雖然他是在開玩笑,她的臉還是倏地紅了。如果他當真親她一下,她知道自己絕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表示。第一次有一個和她年齡相差無幾的男人跟她開這么隨便的玩笑。她內(nèi)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一種愉快。他那句玩笑甚至使她對他感到親近起來,也使她感到補習功課這件過分正經(jīng)的事增添了幾分情趣。歸根到底還是讓“教師培訓班”見鬼去吧!現(xiàn)在有一個和我同樣經(jīng)歷的男人就坐在我對面,他敢于隨便跟我開玩笑,他已經(jīng)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了,恰恰相反,他使我心里產(chǎn)生了從來也沒有產(chǎn)生過的愉快,它如同悶熱夏天的微風。對我來說,這足夠在此時此刻使我感到滿足的了。為了回報他對我的恩賜,我也應該裝出幾分認真的學生的樣子。她心里這么想著,就將雙手壓在一起,連同手臂平放在桌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表情異常肅穆地瞧著他。
  
  他卻有些窘迫起來,說:“教導員同志,讓我們彼此都放松一點嘛!”
  
  她的臉又紅了一陣,笑道:“沒問題,只要你自己別太嚴肅?!?br/>  
  “我要幫你補習的,只剩下了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四科。我為你抄寫了這四科的公式和定理表。你應該把它們用摁釘摁在墻上,隨時看,隨時記。記住了這些表上的公式和定理,考試時就要靠你運用的靈活性了。”他一邊說,一邊從椅背上拿起他的書包,取出四張表交給她。
  
  他們就這樣開始補習了。
  
  他首先幫她補習的是代數(shù),從初二的課程開始補習起。他為此向她解釋出一番道理,說這種補習法叫作“承上啟下”。毫無疑問,他到她的家里來之前,對于如何幫助她補習,是動腦筋考慮過的。她也猜測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認為自己斷送了她的一次機會,理所當然應該再幫助她獲得同樣的機會,作為對給她造成的損失的一種補償。
  
  而她對他的認真講解,其實并沒聽進去多少,她只不過是在看著他的表情,神態(tài),手勢,聽著他的聲音而已。他的表情并不豐富,他的神態(tài)未免嚴肅,他也不過多地做手勢,他的聲音……很一般的男人的聲音,平板,沒有抑揚頓挫。如果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男人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不厭其煩地,不停地對她講解那些枯燥無味的代數(shù)公式,她不反感地制止繼續(xù)講下去,也會公然將頭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學時她恰恰對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這四門主科缺乏興趣。
  
  但是此刻非常奇怪的是,她竟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她明明什么也沒聽懂,卻頻頻點頭,點頭,點頭,虛假地表現(xiàn)出有所領悟的樣子。她心里為他感到難過。因為她看出來了她那種有所領悟的樣子,使他備受鼓舞。他一點都沒有想到他簡直是在對牛彈琴,完完全全地是在浪費唇舌。他的熱情越講越高漲,他的聲音開始變啞了。
  
  “停一下……”她站了起來。
  
  “沒講明白?”他似乎有幾分愧意。
  
  “非常明白。明白極了。有條有理……你可以當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
  
  “真的?”
  
  “真的。我給你泡一杯茶吧!”她離開桌子,泡了一杯茶,輕輕放在他面前。
  
  她又說:“如果抽一根煙對你的身體后果不那么嚴重的話,我去給你取一根來?”
  
  “你真是個好學生!”他微笑了。
  
  她便離開自己的房間,去到客廳里取煙。她并沒有馬上取了煙就回來,她拿著一支煙和火柴盒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坐下了,她內(nèi)心里矛盾極了!
  
  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什么也沒有聽明白,越聽越糊涂,我的腦子已經(jīng)糊涂成一鍋粥了?那么他會如何呢?她完全想象得出來,他將是一副多么失望,多么沮喪,多么掃興的樣子!他肯定會惱恨自己講得不得要領,他肯定還要從頭講起。
  
  她不忍心告訴他實話。
  
  繼續(xù)欺騙下去?今天,明天,后天,除了令她討厭的代數(shù),還有令她更加討厭的幾何、物理、化學……
  
  被欺騙的是他。
  
  感到受折磨的是她自己。
  
  對這么一位用盡義務的熱情和堅定不移的信念征服了她的家庭輔導教師,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她很怕她告訴了他實話之后,失望、沮喪和掃興,會像三條鞭子一樣將他從她家里抽出去。那么她自己的自尊心也會從代數(shù)公式和定理組合成的梳妝臺上掉下來摔個粉碎。
  
  難道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就是常常不得不欺騙別人并欺騙自己嗎?欺騙違反她做人的原則。而這個原則在被生活多次拆拆卸卸玩弄過后,如同被小孩子玩得丟失了許多的積木,已經(jīng)快搭不成個什么形體了。
  
  演下去,演下去,就是一場戲,也只有繼續(xù)演下去,這對他和她并不能造成什么重大的損失。他浪費的不過是唇舌,她為此給他泡了一杯“龍井”,等價的報償。她自己浪費的不過是時間,時間目前對于她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五天之內(nèi)和五天之后她仍是三十歲,浪費十幾個小時并不能使她這個老姑娘明顯地變得更老。
  
  我怎么會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了?從哪一天起這種病毒侵入到我的體內(nèi)了?
  
  她故做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吸著那支煙后,用一種對自己和對她都格外滿意的語調(diào)說:“你看,我們進展的速度夠快的,如果從第一冊開始補習,就絕不會這么快了?!?br/>  
  她附和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承上啟下’效果好。”
  
  “都懂了?”
  
  “都懂了,都懂了。你一講,我就都懂了?!?br/>  
  “要不要把某些重點再講一遍?”
  
  “不要不要。你走后我自己再看看課本?!?br/>  
  “代數(shù)幾何是最需要獨立思考的,我們開始往下進行吧!”
  
  “好……吧……”
  
  他一口接一口將煙加緊吸完,又開始講起來。
  
  她仍像先前那樣,兩條手臂連成“一”字,平放在桌上,一只手壓著另一只手,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的臉。
  
  他的情緒比剛才有增無減,愈加飽滿。他也瞧著她,他們臉對著臉,眼睛瞧著眼睛。在她眼中,房間里只有他,其他的任何東西都不存在了。她似乎剛剛發(fā)現(xiàn),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長方臉,前額棱角分明,好像是用斧頭砍出來的一般。五官端正,眉毛很黑,但并不粗,高鼻梁,雙唇豐厚,看去極富有彈性;一雙眼睛優(yōu)美得像女性的眼睛,投射出的卻是典型的男人的目光,那種目光盯著誰看,誰如果不低下頭去,就難以躲避,那是一種根本不在乎也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對方會不會感到羞赧的目光。
  
  更準確地說,她不是在瞧著,而是在欣賞。她第一次可以這么近地,臉對著臉地,長久地,目不轉(zhuǎn)睛地,毫無顧忌地欣賞一張男人的臉,并且是一張有可欣賞之處的男人的臉。她仿佛第一次才懂得男人對于女人的吸引力原來意味著什么,這一點在某種時刻比一條最簡單的數(shù)學公式更容易使一個女人領悟,她那顆老姑娘的心動亂了,她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她的靈魂又發(fā)生了一種戰(zhàn)栗。這種戰(zhàn)栗她曾體驗過一次,在北大荒,在一個靜悄悄的雪夜,在營長家里……它發(fā)生時是可怕的,比肉體發(fā)生痙攣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噴發(fā),間隔越久越猛烈!她覺得有一股強大無比的沖擊力要摧毀她的整個內(nèi)心世界了。
  
  她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夠繼續(xù)瞧著那張臉了,她近乎絕望地把持著自己一動不動。
  
  “兵團戰(zhàn)友們,我們今天到此結束吧,因為我們的教導員同志已經(jīng)有點精力不集中了!”
  
  切斷的視覺將他的臉用一塊閃耀許多小星星的黑布蒙上了。他的聲音卻闖進了她內(nèi)心世界的殿堂,像主人長驅(qū)直入。
  
  “們”——僅僅一個字,一個他無意之下帶出的字,就將她從那種眩迷狀態(tài)中猛地撼醒了。
  
  原來在他眼中,她是一個人,又不是一個人。她是“他們”,代表著許許多多,代表著那些需要補習中學文化的,待業(yè)的,預備考“教師培訓班”的他的無計其數(shù)的兵團戰(zhàn)友。
  
  “當我能為一個返城待業(yè)知青做什么的時候,我就要認真去做,無論對誰都一樣?!?br/>  
  他剛才說過的這句話,在她耳邊又響了起來。
  
  無論對誰都一樣,無論對誰都一樣……
  
  無論對他原先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無論對一個男的或者一個女的……都一樣……
  
  他那種熱情,他那種信心,他那種認真的態(tài)度,他那種責任感,他所付出的時間、精力……都只不過是為他自己曾經(jīng)隸屬過的一個群體所盡的義務!
  
  他在瞧著她也是在瞧著他們!
  
  他在對她講也是在對他們講!
  
  而她,而她,卻始終錯誤地可笑地認為他是在為她盡著一種義務!只為她一個人盡著一種義務……
  
  在他眼中她是存在也不存在的……
  
  如果他不是面對著她,而是面對著錄音機,她相信他仍然會以那么一種熱情,那么一種信心,那么一種認真的態(tài)度,那么一種責任感,盡他認為自己應該盡的義務!
  
  在一個多小時內(nèi),她以為她全部占有了他,起碼在精神上、情緒上和心理上,結果是恰恰相反。而她還一直陪著他像演戲一樣演完了這一幕!她根本不是角色!是道具,是象征,是舞臺上主角借以抒發(fā)某種熱情的一棵假樹什么的!
  
  她那老姑娘的過分敏感的心仿佛被人踩了一腳。
  
  她又一次體驗到的那種強有力的眩迷成了只有她自己暗知的又一次羞恥的記載!
  
  她一下子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你……”他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了起來,茫然不知所措而又萬分莫名其妙地瞧著她。
  
  這時,她的妹妹走了進來。
  
  當妹妹的見狀在門口遲疑了一下,隨即走到了她跟前,輕輕推她的肩頭,詫異地問:“姐,你怎么了?”
  
  她羞于回答什么,羞于抬起頭。想不哭,不能夠。
  
  “你膽敢欺負我姐姐?!”當妹妹的對姐姐的家庭輔導教師發(fā)火。
  
  “我并沒有欺負她呀!”他覺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辯白一番,卻又一時不知怎樣才能辯白得清。
  
  “你沒欺負她?那她為什么哭?!”
  
  “我確實沒有欺負她,我……”
  
  當妹妹的哪里肯相信他,拍了一下桌子,挑起眉毛瞪著他大聲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個工農(nóng)兵學員嗎?冒牌大學生!請你給我姐姐補習補習功課,是抬舉你!你這家伙卻不識抬舉,把我姐姐欺負哭了!你如果沒有像訓斥小學生一樣訓斥她,她會哭么?!你今天必須向她賠禮道歉!”
  
  “你必須首先向我賠禮道歉!因為你侮辱了我!”他生氣了,一只手握成了拳頭。
  
  “嚯,你還想在我家里動手打人呀?你敢!”
  
  “小妹!……”她不能再不抬頭了。
  
  她掏出手絹背轉(zhuǎn)身擦了擦眼睛和臉,難為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么就哭起來了……”轉(zhuǎn)過身又對他說:“你可別笑話我?!苯又鴮γ妹谜f:“向他賠禮道歉吧!”
  
  “他真沒欺負你呀?”當妹妹的還是解除不了狐疑。
  
  “別廢話了!”她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那……為了你我才對他發(fā)火的,你替我賠禮道歉吧!”當妹妹的說完,調(diào)皮地一笑,跑出房間去了。
  
  她已完全從面對面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時那種自幻的涅槃中掙扎出來了,同時她也就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開始漸漸彌漫在他們之間,她的目光沒有勇氣再與他的目光接觸。先前她有意扭轉(zhuǎn)成功的那種彼此都很隨便,彼此都很放松的心理環(huán)境又遭到了她自己的破壞。她對自己惱恨透了。唯恐他的目光窺視到她內(nèi)心里,她掩飾地去收拾床上那些吃的東西。
  
  他說:“我該走了。”
  
  她說:“你再多坐一會吧,講了這么半天,頭腦肯定夠累的了!”說話時,也不轉(zhuǎn)身看他。
  
  他大概也覺得就這么走了不太好,便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將那些吃的東西都收進了床頭柜,確信自己的神情恢復了常態(tài),這才斜坐在床邊,低聲說:“我替我妹妹向你賠禮道歉?!比圆豢此?,看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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