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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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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工坊的大火撲滅，鏟除了焦土廢墟，不消幾日，磚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墻木柱的破舊房子和工棚，鐵工們一片歡呼，立即又緊張忙碌起來。就鐵工坊而言，更新了破舊作坊，鐵器產(chǎn)量有所增加，未嘗不是好事。但是，鐵坊事件的當晚，墨家劍客刺殺衛(wèi)鞅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櫟陽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種流言又一次彌漫開來，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縣村莊。衛(wèi)鞅的氣惱正在于此。他很清楚，襲擊并趕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變法維護自己的某種勢力。但他們卻是幫了一個倒忙，使櫟陽城乃至秦國冬眠的反變法勢力蘇醒了過來，國人因為獲得土地而喚起的變法激情頓時被潑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的懷疑起來。這肯定是襲擊墨家的勢力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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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究竟是什么勢力呢？以衛(wèi)鞅對天下民間力量的了解，竟是想不清來路。能在櫟陽城將三十個墨家劍客在片刻之間干凈利索的趕走，絕不是等閑門派。戰(zhàn)國學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動上一爭高下者，惟有鬼谷子一門。其余學派雖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劍士，但畢竟是修學為主，不可能實施這種霹靂風暴般的襲擊行動。即或是名將淵藪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來不搞秘密行動。那么說，是鬼門發(fā)動了這場襲擊？有可能。因為鬼谷子一門在政學上是堅定的法家，歷來反對墨家用大而無當?shù)摹凹鎼鄯枪ァ备深A國家法制。再者，鬼門多奇能異士，高明如百里老人者當有百數(shù)十人之多，雖在整體行動上與墨家無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動中擊敗墨家還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鬼門一旦出山，組織非常嚴密，不可能不給自己一個消息。難道老師違背了讓他獨自承擔人世風險的諾言，想伸手幫他？不。不可能。老師對他的約定，凝聚了漫長的思考，那是老師對抗天下的秘密試驗，不可能改變。再說，以鬼門的為政智慧，豈能想不到這樣做的后果？豈能幫他一個倒忙？應該說，不會是鬼門所為。哪，能有何人呢？難道山東六國會保護我衛(wèi)鞅么？匪夷所思！衛(wèi)鞅為這個念頭感到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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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庶長，何事可樂？”景監(jiān)走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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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歧路亡羊，四顧茫然，安得不樂？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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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聞，近日甘龍給太子講書了，講得是《尚書》之《洪范》?！?br/>　　?
　　衛(wèi)鞅頓感詫異。這甘龍是太師，盡管名位尊崇，但畢竟不是太子傅，等閑情況下是不能給太子講書的。按照秦國慣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給太子講書，首先要由太子傅上報國君，國君許可，方得講書。如今秦孝公遠在西陲巡視，何人許可甘龍對太子講書？太子傅只有兩人，嬴虔居左領銜，公孫賈居右講書，難道是嬴虔做主請甘龍講書的？這件事情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卻有著微妙深遠的糾葛。太子乃國家儲君，變法國策能否延續(xù)，太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種治國主張，則又是國策變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奧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時為了安撫元老重臣以保證變法順利，秦孝公才讓公孫賈做了太子傅，為防萬一，又讓耿耿忠心的兄長嬴虔居左領銜；同時明確告戒公孫賈，三年之內(nèi)，主要給太子講授技能性知識性經(jīng)典，諸如農(nóng)書、樂書、兵書與儒家六藝等。秦孝公曾對衛(wèi)鞅暗示，合適時候，將把教導太子的重任交給衛(wèi)鞅。衛(wèi)鞅心里也很明白這一點。如何不遲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時候，甘龍竟然給太子講書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書·洪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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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監(jiān)，我要去拜會公子虔，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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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當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許與他有關聯(lián)?！?br/>　　?
　　片刻之后，一輛粗樸的軺車駛出左庶長府，直奔上將軍嬴虔府邸而來。變法繁劇，衛(wèi)鞅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與嬴虔單獨見面了。作為現(xiàn)任執(zhí)政大臣與曾經(jīng)執(zhí)掌軍政大權的重臣，衛(wèi)鞅與嬴虔本該經(jīng)常溝通的。衛(wèi)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則秉性所致，衛(wèi)鞅對沒有公事內(nèi)容的諸種拜會與溝通始終沒有熱情。“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是當時名士們對衛(wèi)鞅的評價。這種性格在尋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難以極端化的表現(xiàn)出來。但在衛(wèi)鞅這樣的執(zhí)政大臣身上，則這種極端性格完全可能將人變成冷冰冰的公務機器。繁劇的公務淹沒了一切，滲透在衛(wèi)鞅的行動與生活中。這種無私忘我的稟賦，就在無窮盡的公務中放大了，極端化了。在官場交往中，衛(wèi)鞅沒有私交，惟有公務。與任何人謀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處置公務的速度令所有的屬吏吃驚，滿蕩蕩兩案公文晚上抬進書房，第二天卯時便準時分發(fā)到各個官署，從來沒有延誤過那怕半個時辰。吏員報事，沒有人超過半柱細香的時間。衛(wèi)鞅有規(guī)矩，銅壺滴過二十，吏員還不能將一件事說明白，便立即讓他下去理清頭緒再來。三次超出，便罰俸一石，六次超出，貶職左遷，調出左庶長府。兩年多來，衛(wèi)鞅已經(jīng)罰了十三人，貶了九人。沒有專精公事而心無旁騖的秉性，這種極高的公務速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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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這樣一個執(zhí)政大臣去經(jīng)常性的拜會應酬，自然也是無暇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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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衛(wèi)鞅相反，嬴虔卻是悠閑得很。自嬴虔將左庶長位置讓給衛(wèi)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減少。官場政壇，公事多少就是權力大小。一個悠閑的官員，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須做的公事很少，無疑就是權力已經(jīng)流失了。秦國的左庶長爵位不高，但歷來是兼領軍政的權臣位置。嬴虔既然讓出了這個位置，原本在軍中的事務便也漸漸減少。上將軍職位雖在，但在不打仗時卻沒有多少實際事務。因為日常性的軍中大事也歸左庶長，具體軍務則有車英這樣的衛(wèi)尉和大小將領。所以，這個上將軍也幾乎成了一個掛名的統(tǒng)帥。至于太子傅一職，對他更是有名無實，本來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說，讓他這個火暴性子去細致調教一個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煩。如此一來，正當青壯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師甘龍一樣閑暇了起來。雖則如此，嬴虔并沒有任何怨言。他知道為政在專，多一個人插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當初自己既然對尚賢讓權有功，今日又何須無事生非？嬴虔很通達，無非總覺得空落落而已。每日里練劍讀書，便成了他最主要的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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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衛(wèi)鞅來到，嬴虔高興的迎出門來，“呵，左庶長大駕光臨，當真稀客！”說著便走到車前，伸手要扶衛(wèi)鞅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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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一旦將拜會來往當作公務，心思便機警細致，對每個細節(jié)都非常注意。他在軺車上一直站著，見嬴虔出門走來，便遙遙拱手，軺車尚未停穩(wěn)便跳下車來，迎住了嬴虔的雙手爽朗大笑，“太子傅，別來無恙？”使勁搖搖嬴虔的胳膊，就象軍旅中老友相見一樣粗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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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勁兒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著衛(wèi)鞅肩膀，“進去說話。”便拉著衛(wèi)鞅的手一路笑談著進得府來。嬴虔府邸在秦國尚算寬敞，五開間四進帶一個小跨院，一進門廳護衛(wèi)，二進一座小庭院，三進正廳，四進書房劍房。嬴虔領著衛(wèi)鞅穿房過廳，邊走邊指點介紹，最后推開劍房走廊的一道圓門笑道：“此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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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竟是一座幽靜的小院！幾株桑樹，一畦菜田，頂頭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個院子整潔干凈，使人身心為之一爽。衛(wèi)鞅不禁贊嘆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園小筑，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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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大笑，“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無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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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就在石亭敘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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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壇好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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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山頂石亭坐定，秋陽無力，涼風半透，竟是分外清爽。家老搬來一壇好酒、兩尊食鼎并一應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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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你我經(jīng)年不見，先干此一爵！”嬴虔慨然舉起大大的酒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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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舉爵，“近在咫尺，少來拜望，先行謝罪了?！币伙嫸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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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話來？你公務繁劇，我疏懶成習，各杖五十！干！”嬴虔大笑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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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咂咂嘴，拍案笑道：“這是趙酒！多年未沾了，今日竟有此口福，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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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臉上迅速掠過一片紅潮，慨然笑道：“慚愧慚愧。這是趙國一個故交馬商送了一車。我歷來不飲趙酒，都送了公孫賈幾個，留下幾壇，偶爾飲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評功夫，你我分了豈不大好？竟便宜豎子也！”又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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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茶無家，原是放不住的?！毙l(wèi)鞅笑道：“公孫賈也好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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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搖搖頭，“哪里？他拿我的酒給老甘龍上貢呢?！?br/>　　?
　　“豈有此理？老太師滴酒不沾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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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龍在外不飲酒，然在家卻用酒浸草藥飲之?！?br/>　　?
　　“浸藥之酒，宜醇厚凜冽，趙酒正是對路?！?br/>　　?
　　“正是如此?！辟Φ溃骸澳枪珜O賈便來我這兒討去幾壇，送了老甘龍?！?br/>　　?
　　“也是。公孫賈與老太師畢竟有師生之名，敬師原是該當?shù)?。?br/>　　?
　　嬴虔微微冷笑，“敬師？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公孫賈也。他是為了勞動老甘龍?zhí)嫠v書?！?br/>　　?
　　“講書？請老太師教誨他兒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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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給太子講書。公孫賈在我這里絮叨，言說他自己修習甚淺，幾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請老甘龍給太子課講。你說此等小事也來聒噪，煩不？過了幾日，又來絮叨，說老甘龍已經(jīng)答應，問我該講何典籍？我哪兒懂啊？就說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著面皮向我討酒，說我不飲趙酒，不妨讓他孝敬老師。你說，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飲趙酒？那個笑呵，讓我發(fā)膩。我就給了他幾壇酒，立馬送客！”嬉笑怒罵間，嬴虔竟是充滿對公孫賈的輕蔑與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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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聽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個激靈——好個陰鷙的公孫賈！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稟報”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謀劃辦了。嬴虔卻是什么也不知道，卻又無法說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須擔待！仔細一想，此事還只有嬴虔這個角色可以扳過來。衛(wèi)鞅便又大飲了一爵，慨然笑問，“公子，可知老太師給太子所講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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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搖搖頭，“管他甚書？還不都一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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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師講的是《尚書》之《洪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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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何不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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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尚書》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對商王講述的治國主張，王道陰陽學說之經(jīng)典，師古敬天，貶斥人為。王道之說，無出其右?！?br/>　　?
　　嬴虔一怔，思忖間臉色便陰沉起來，“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賊！”仿佛又在軍中，粗魯?shù)牧R了一聲霍然站起，“左庶長自回。我去太子府?！?br/>　　?
　　甘龍正在侃侃講書，陰陽頓挫，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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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的太子府，實際上是國府宮的一個偏院。院中最大的是書房，六間房子中分為二，東面是講書廳，西面是讀書寫字房。公孫賈給太子的作息時間劃分得簡單明了：五更至卯時練劍，早晨練字并刻簡，午飯后講書，晚間一個時辰溫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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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嬴駟是秦孝公與比他大六歲的一個宮女所生。那個宮女叫采桑，生下嬴駟后一個月便突然失蹤了。她在嬴駟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寫著八個大字——身患內(nèi)疾，遠遁山林！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時很是氣憤，認為采桑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個美麗宮女的苦心——老秦風習樸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繼大業(yè)，然對其母卻往往有諸多非議。采桑若留在宮中，蠱惑儲君的惡名在宮廷糾葛中隨時可能成為兒子的致命陷坑。斷然離開，一了百了，豈非聰敏絕頂?shù)钠媾樱哪且院?，嬴渠梁翻然悔悟，發(fā)憤立身，竟是一直沒有娶妻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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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由太后撫養(yǎng)長大，天賦過人，性格成熟很早，十二三歲就象一個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尋常時間聽公孫賈講書，他極少象一般孩童那樣問來問去，偶然問一句，卻往往令公孫賈難以做答。有次，公孫賈講許行的《農(nóng)經(jīng)》。嬴駟突然問：“先生言，許行楚人，南蠻嚼舌，如何便通中原農(nóng)事？”公孫賈面紅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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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講書的是甘龍，嬴駟倒是非常恭敬，聽講一個時辰竟是神色肅然。小太子很景仰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師，從小就知道他是秦國的三世老臣、學富五車的東方名士?！渡袝酚质撬谝淮温犞螄蟮?，確實是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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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統(tǒng)而言之，《洪范篇》乃萬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三德、五福、六極，乃天地萬物運行之恒轍，治國理民之大綱，交友為人之準繩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賴箕子《洪范》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寧，水深火熱之故也。惜我秦國，本東周開國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來，竟是世風日下，淳厚盡失，王道湮滅，國勢淪落；河西之地盡失，隴西之族屢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國將不國，殊為痛心。嗚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師甘龍講到最后，竟是白頭顫抖，伏案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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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畢竟童稚純真，驚訝非常，連忙上前撫慰，“老太師莫要傷慟，國家大政，從長計議嘛。公父回來，嬴駟定然稟明老太師一片忠心，力諫老太師主政治國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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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公孫賈重重的嘆息一聲，淚光晶瑩，哽咽有聲，“太子啊，今非昔比，斷斷不可莽撞。老太師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補牢也?！?br/>　　?
　　“老師之言差矣！”嬴駟慷慨正色，“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何談奢望？爾等老臣，難道以為公父乃昏庸之輩，不納忠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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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大為惶恐，伏地叩頭不止，“太子休出孟浪之言，臣等委實吃罪不起。老太師風燭殘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豈敢過問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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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嬴駟更加氣惱，小臉兒通紅，尖聲叫道：“豈有此理？秦國難道成了危邦不可居么？誰將國家攪成了如此模樣？骨鯁之臣都要走！誰？說呀！怕甚來……”卻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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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一臉寒霜走了進來，冷冷道：“駟兒，身為太子，對大臣不敬，成何體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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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樣，素來害怕這位威猛莊重的伯父，況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順。臉上一紅，聲勢頓時萎縮，期期艾艾道：“駟兒，見，見過伯父。沒，沒說甚……”
　　?
　　“國事有官稱。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來檢視你的學業(yè)?！辟浔驍噘啠瑢ⅰ白筇痈怠睅讉€字咬得又重又響。
　　?
　　甘龍正在淚眼朦朧，一時竟有些茫然。雖然他是資深老臣，但對霹靂猛將嬴虔卻素來敬而遠之，實則是敬畏三分，況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兒；自己身為太師，對太子講書本也無可厚非，但講出局外，總有些不妥。雖則甘龍內(nèi)心忐忑不安，但畢竟是久經(jīng)滄海，漫不經(jīng)心的哽咽著：“左傅鑒諒，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態(tài)。太子勸慰，原是體恤老臣，莫要責怪太子才是?！?br/>　　?
　　嬴駟感激的望了甘龍一眼，覺得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師很有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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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原本難堪困窘之極，但在嬴駟甘龍的一遮一擋之后已經(jīng)冷靜下來，他抹著眼淚拱手道：“公孫賈參見左傅。太子有過，公孫賈有責，愿受懲治?！?br/>　　?
　　嬴虔卻大咧咧一笑，“你個公孫賈，我是悶得發(fā)慌來轉轉。老太師講書，如何不告我一聲，讓我這粗憨也長點兒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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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傅笑談了，不是稟報你了么？左傅還讓我贈送老太師趙酒呢?！?br/>　　?
　　嬴虔一怔，卻哈哈大笑，“糊涂糊涂。那好也，從今日開始，每次我也來聽，左右閑著無事，何如長點兒見識？老太師，繼續(xù)講吧?！?br/>　　?
　　甘龍拱手道：“已經(jīng)兩個時辰了。老臣年邁，不堪支撐也?！?br/>　　?
　　嬴虔又是一陣大笑，“老太師能講書兩個時辰，老當益壯，可喜可賀呢。我呀，最怕說話，半柱香也撐不得，非啞了喉嚨不可?！?br/>　　?
　　公孫賈笑道：“老太師委實勞頓，下次講書，我當專程請左傅監(jiān)講?！?br/>　　?
　　嬴虔臉色一沉，“監(jiān)講？你疑心老太師，會用邪說蠱惑太子？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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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賈想不到丟給嬴虔的燙手山藥，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擠出一臉笑容，連連拱手，“豈敢豈敢？有罪有罪。老太師鑒諒！左傅鑒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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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龍皺著眉頭冷笑道：“公孫賈，學著點兒。左傅，老夫告辭了。”佝僂著腰身，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咳嗽著出了門。嬴駟恨狠瞪了公孫賈一眼，連忙趕上去扶著甘龍出門上車。
　　?
　　“右傅大人，何時講書，不要忘了我，記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
　　“公孫賈但憑左傅大人定奪！”公孫賈滿臉堆笑，雙腿卻簌簌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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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掌燈，吏員便抬進滿蕩蕩兩案公文。衛(wèi)鞅在書案前坐定，便準備開始批點。正欲提筆，景監(jiān)匆匆走進，將太子府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衛(wèi)鞅禁不住大笑，卻是什么話也沒說。景監(jiān)知道衛(wèi)鞅規(guī)矩，說完便立即忙著打理公事去了。剛剛批得幾卷，衛(wèi)鞅突然覺得面前有個身影！不自覺間，手中鐵筆短劍搬飛出！隨即抬頭，卻見侯嬴握著鐵筆微笑著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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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是侯兄?！毙l(wèi)鞅吁了一口氣，“嚇我一跳呢。來，請坐?！?br/>　　?
　　侯嬴笑道：“我看你這鐵筆不錯，鵝翎中竟有箭頭，可謂綿里藏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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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兄有眼光，此乃鐵筆鵝翎劍，老師贈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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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嬴坐到對面，“鞅兄，我聽說城里有過刺客，特來看看。荊南失蹤，你可要加意小心?！毙l(wèi)鞅點頭，隨即深鎖眉頭：“侯兄，你說天下哪個學派，能與墨家劍士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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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嬴一怔，搖頭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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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話來，一夜之間，墨家劍士竟然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門派趕走了?！?br/>　　?
　　“有此等事體？這批劍士斷的厲害?！焙钯@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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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顯然是想幫我，豈不知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br/>　　?
　　侯嬴臉色微變，“如何？幫了倒忙？愿聞其詳?！?br/>　　?
　　“咳，”衛(wèi)鞅嘆息一聲，“也難怪。他們?nèi)绾文苊髁诉@政道奧妙？為政治民，許多事情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這便是所謂國家機密了。權臣執(zhí)政，永遠都會有政敵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政敵之仇殺，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這民情如海，有風必有浪，浪急則國家傾覆。政敵之行若大白于天下，反治刁民便會與之通連呼應，使民心不穩(wěn)，國策難行。墨家乃近百年來震懾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聾發(fā)聵。墨家對我變法之偏見，本屬誤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劍士在櫟陽被襲擊驅逐，加之一場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認定秦國變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會不脛而走，如此長了誰的志氣？滅了何人威風？變法正在爬坡之時，庶民方醒未醒。經(jīng)此一舉，民心惶惑，無從辯識。墨家之誤解便會更深一層，豈非要大費周折？侯兄思之，這是否幫了一個倒忙？”衛(wèi)鞅說得緩慢沉重，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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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嬴聽著聽著，額頭竟然滲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語，“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又警覺醒悟，笑道：“鞅兄勿憂。敢與墨家對陣者，必非尋常之輩。我之愚見，解鈴還須系鈴者，也許他們會自己補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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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感慨一嘆，“雖則幫了倒忙，然則衛(wèi)鞅有此無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變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補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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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嬴也是一嘆，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感動，“鞅兄，侯嬴告辭?！?br/>　　?
　　送走侯嬴，衛(wèi)鞅竟是無心披閱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卻是心潮起伏。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國？墨家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君上在西部巡視，如何還沒有消息？車英找到君上了沒有？墨家倉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這場敵對誤會如何化解澄清？有沒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墨家總院……亂紛紛想來，竟是一時沒有頭緒。但無論如何行動，都要等君上回來再說，櫟陽不能沒有鎮(zhèn)國之主，君上與衛(wèi)鞅，必須有一人守在櫟陽。還是君上鎮(zhèn)國合適，畢竟是衛(wèi)鞅對山中生活與學派門戶熟悉許多，絕不能讓君上去冒險。對，正是如此。變法已開，沒有我衛(wèi)鞅，君上可以繼續(xù)推行變法。沒有了君上，我衛(wèi)鞅在秦國豈能站穩(wěn)腳跟？想著想著，衛(wèi)鞅清晰起來，覺得應該乘窩冬季節(jié)化解墨家誤會，給來年春天推進變法清除道路。山地縱然費時，三個月時間，長途跋涉一次也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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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馬蹄聲急如驟雨，在靜夜長街竟如驚雷滾過！仔細一聽，正向左庶長府而來。衛(wèi)鞅心頭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門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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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隊正在左庶長府門前收住，車英滾鞍下馬，“衛(wèi)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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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心頭一沉，“車英，君上何在？”
　　?
　　“稟報左庶長，君上執(zhí)意孤身赴險，到神農(nóng)大山找老墨子論理去了……左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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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心頭轟的一聲大跳，面色驟然蒼白，搖搖晃晃的便要栽倒。車英一個箭步?jīng)_上，扶住衛(wèi)鞅。此時景監(jiān)已經(jīng)趕到，立即和車英扶著衛(wèi)鞅回到寢室。當太醫(yī)被急如星火般喚來時，衛(wèi)鞅已經(jīng)從臥榻翻身坐起，揮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監(jiān)車英在房中。衛(wèi)鞅走下臥榻，雙腿猶自發(fā)軟，強自扶著劍架道：“車英，詳情如何？仔細說來?！?br/>　　?
　　衛(wèi)鞅的震驚昏厥，使景監(jiān)、車英乃至左庶長府的所有吏員都深深震撼。這個在他們看來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卓越人物，聞君急難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見其對君上、對秦國的耿耿赤心！戰(zhàn)國之世，風雷激蕩，惟有肝膽相照才能殺出一條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們對大忠的渴望和崇尚達到了極致。一個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誠的德行，就會受到人們的贊許、景仰和追隨。才華橫溢而不忠不義，則為天下所不齒。忠于家國，忠于君父，忠于功業(yè)，忠于友誼，忠于愛情，忠于知音，忠于學派，忠于信念……無盡的忠誠在殘酷激烈的大爭之世磨礪出眩目的光華，數(shù)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為之變色的故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人們對忠誠的景仰都不會稍減，都會為之感動不已。衛(wèi)鞅醒來的時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著淚水。他們的淚水凝結了對衛(wèi)鞅的崇敬，也凝結了對老秦國的忠誠。況且，衛(wèi)鞅是山東士子，是外國人，他對秦國的忠誠更容易激起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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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卻似乎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是緊緊盯著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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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英臉上汗水和著淚水，擦拭一把，便從頭講述了追趕國君、國君遇險、國君決意進山和自己被嚴令返回櫟陽的詳細經(jīng)過。重述秦孝公“秦國不能沒有衛(wèi)鞅，衛(wèi)鞅是秦國新生的希望”這段原話時，衛(wèi)鞅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栽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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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時辰后，衛(wèi)鞅醒了過來。他終于平靜了，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精力也恢復了過來。思忖有頃，他對景監(jiān)簡略的交代了必須在晚上完成的公務，便匆匆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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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近四更，櫟陽街市已經(jīng)沉寂。衛(wèi)鞅來到渭風客棧門口，只見漆黑一片，往日掛燈籠處掛上了一個隱約可見的大木牌。衛(wèi)鞅繞到偏門，也是大門上鎖。稍一打量，街中確實無人，衛(wèi)鞅便站上門前石墩，輕輕一縱，便躍上墻頭?？纯丛褐袩o人，聽聽又是靜悄悄一片，衛(wèi)鞅手搭墻頭，無聲的落到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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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相信侯嬴會在客棧留下一個可靠的聯(lián)絡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櫟陽。此刻，衛(wèi)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則，他的這條應急之策就要落空！面臨危難的國君就沒有奇士后援。衛(wèi)鞅此來，是想請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個罕見的風塵隱俠。但他從來沒有說破這一點，一則是沒有必要，二則是作為法家名士，衛(wèi)鞅對“亂法游俠”歷來不贊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衛(wèi)鞅即或相識也不會有交誼。時也勢也。在這種精兵猛將無以著力的特殊時刻和特殊對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這種獨往獨來具有超凡個人行動本領的游俠人物！俠士們常說，“法以治國，俠以補世?！毙l(wèi)鞅對此從來視為笑談，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請游俠“補世”了，不禁感慨中來，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制威力所不能到達的死角。甚至于自己現(xiàn)下的行動，和游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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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然，衛(wèi)鞅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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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輕步來到門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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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一個粗重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警覺，衛(wèi)鞅聽見他已經(jīng)到了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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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主人在么？我是老國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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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邑來的么？等等?！遍T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大漢搓著睡眼朦朧的臉，使勁搖搖頭，才看清眼前來人，“哎呀，你從安邑剛來？晚了。事情早完了?！?br/>　　?
　　“侯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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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br/>　　?
　　“看家?guī)讉€人？”
　　?
　　“就我和河丫，兩個?！?br/>　　?
　　“河丫？可是陳河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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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對！不對！你如何識得河丫？”粗憨的問話顯然有些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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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丫住哪里？我要找她說話?！?br/>　　?
　　“好，跟我來吧。這兒了。河丫，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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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來了——”白雪住過的小院里傳來一聲長長的答應，就聽見一溜碎步聲拉開門，“誰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衛(wèi)鞅。
　　?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進去，院里涼呢。我去煮茶！”大漢一下子熱心起來，一溜小跑去了。
　　?
　　衛(wèi)鞅拍著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
　　“還說呢，她們都走了，不帶我。本來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聽黑柱子說，有人要殺那個甚？噢，姓衛(wèi)的左庶長，變法可能不穩(wěn)當，我就沒走。來，大哥，進去坐。你從哪兒來呀？我給你弄飯吃……”河丫高興的語無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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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笑笑，“河丫，我不餓。你別急著說話，我要問你兩句話。”
　　?
　　“問吧問吧，問甚我都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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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大哥去了哪里？”
　　?
　　“不曉得嘛。他今晚回來，急忙拿了幾件東西，又走了?！?br/>　　?
　　“店里有事，如何找他？”
　　?
　　“哎呀，他就不讓我和黑柱子找他，說櫟陽不會有事，吃喝給我倆留得夠夠的，有事他也會知道，不要我們操心。我們就管狗、豬、馬和收拾房子?！?br/>　　?
　　“白姐姐呢？在魏國還好么？”
　　?
　　“呵？魏國？白姐姐沒去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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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衛(wèi)鞅一驚，“你聽誰說的？”
　　?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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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沉默了。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回客棧，她們?nèi)チ四睦锬?？墨家已?jīng)離開櫟陽，侯嬴本不該再走，今晚從他那里離開匆匆回店匆匆離開，肯定有什么緊急事情，短時間也不可能回來，一時間也無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氣暖和了就回去。聽大哥話，秦國變法穩(wěn)當?shù)煤埽慵业耐恋匾卜€(wěn)當?shù)煤??；厝ゲ缮７N田過日子，過兩年找個婆家，生個胖小子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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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丫抹著眼淚：“大哥是世上頂好人，河丫聽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帶回去，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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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啊。侯大哥一準答應，秦國人丁少，官府也一準入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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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丫高興得拍手，“黑柱子，快來呀，大哥說你能跟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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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漢正在碎步跑來，手中捧著一個銅盤，憨聲笑道：“哎！好嘞！侯掌事回來就走，啊。大哥，黑柱子謝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呢?！?br/>　　?
　　衛(wèi)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倆好好過，勤耕勤織，多繳五谷，掙個爵位，我去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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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聽大哥的，一定不給大哥丟臉！”黑柱子使勁點頭。
　　?
　　“好。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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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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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鞅回頭招招手：“下次在你們家吃好的?！北愦掖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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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中，已經(jīng)五更。衛(wèi)鞅輾轉難眠，站在廊下任寒風吹拂。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在客棧，她們?nèi)チ四睦锬?？莫非乘機游歷天下去了？不會。若游歷山水，侯嬴何須行色匆匆？昨晚見我時何能不說？若有荊南在，還可以派出去頂替侯嬴，而今荊南失蹤，這樣的人物何處可找？想來想去，竟是束手無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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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冬天，神農(nóng)大山依然是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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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崖絕壁上有一條蜿蜒的棧道，棧道上有兩個身影在緩緩行進。這便是剛剛踏進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后邊不斷叮囑。邊走邊看，孝公對山中奇絕的風光大為感慨。亙古以來，這廣袤的森林便人跡罕至，大山中古木參天，不知來源的溪流飛瀑時時如空谷雷鳴，撒下漫天雨絲。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線藍天在絕壁夾峙的大峽谷中時隱時現(xiàn)，深深的谷底竟鑲嵌著明鏡一般的湖泊！山風掠過，林海濤聲便彌漫了整個天地之間，一切聲音都消融在這山神的吼嘯之中。風息山空，鳥叫獸鳴便似近在咫尺，卻是看不見一只飛禽一個走獸。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亙古潔身的純凈，一種吞噬一切的恐怖，都使這片大山充滿了迷迷蒙蒙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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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大山，便是對墨家的最好注釋，天人合一。”秦孝公終于找到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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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卻在四面張望，低聲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說話了。我來應對?！?br/>　　?
　　秦孝公點點頭，退到玄奇身后，“偏是墨家有這些講究，身居天塹，竟也如此用心?！?br/>　　?
　　玄奇笑道：“我的國君，天下欲生滅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br/>　　?
　　“就是楚國、魏國嘛。莫非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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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算一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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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公大笑，玄奇“噓”了一聲道：“看前邊，那是第一道關，黑卡?！?br/>　　?
　　一座突兀的山巖凌空伸出，猶如山體長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懸罩在棧道前方，幾乎與對面山體的絕壁相連成空中石橋。山巖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禿禿寸草不生，裸露的巖石在幽暗的峽谷森森然隱隱有光，顯得怪異非常。秦孝公驚訝端詳間，一支響箭呼嘯著從巖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飛向天空，在一線藍天中勁直而上，后面拖著一股青煙，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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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輕聲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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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擺擺手低聲道：“跟我走，別說話。”便踏著棧道輕松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這樣的棧道遠不如玄奇熟練，踩得腳下木板嘎吱嘎吱直響。兩人彎過一道突出的山體，進入一片凹陷山體時，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懸在頭頂一般。玄奇腳下輕輕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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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一？”凌空巨石中傳來深厚緩慢的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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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右臂劃一個大圓，悠然答道：“一為圓。一中同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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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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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雙手大交叉平伸，“兩物相異，為二?！?br/>　　?
　　“兩物相異，何能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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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雙臂并攏前伸，“相異不相左，是為一道?！?br/>　　?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飄帶般的長長小白旗，左右擺動，“黑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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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又輕輕一跺腳，孝公便移動腳步。剛剛穿過凌空飛架的巨石，孝公便聽見身后又是一聲尖嘯，一支響箭拖著一股黃煙飛上天空，卻不知又是何種信號？孝公回頭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卻發(fā)現(xiàn)凌空巨石上橫刻著四個大字——非攻樂土！奇怪，這字如何刻在里面？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外面進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經(jīng)過認可驗證的友人，才能在荒絕恐怖中看到人的標記，給冷清孤獨的旅途留下一抹溫暖。思想間已經(jīng)轉過一道山灣，一道瀑布匹練般從對面絕壁穿空直下，飛珠濺玉，隱隱轟鳴，分外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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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劃劃做驚嘆狀，如啞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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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大笑，“可以說話了！你還真聽話呢?！?br/>　　?
　　秦孝公凝視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卻盡享山水之精華，也是大樂了?！?br/>　　?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么？不做國君了，我們做隱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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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國強大了，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找座大山?！?br/>　　?
　　“別騙我了。秦國強大了，你又想統(tǒng)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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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公大笑，“那真是欲壑難填了。”又感慨一嘆，“不過小妹，也許真有那么一天的。我倒不想做盡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國在我手里強大起來?！?br/>　　?
　　“我的國君，我知道。”玄奇親昵的將頭伏在孝公胸前指指點點，“那時侯如果我也活著，我一定會去找你，將你偷走。宮中會大吃一驚，呀！沒有國君了！”玄奇繪聲繪色，兩人快樂的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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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間，倆人在棧道繼續(xù)前行。山體巖石不知從何處開始竟然全部變成了白色，奇絕險峻，棧道在峭壁間宛如細線。正行間但見一柱白巖沖天而立，依稀便是一口刺天長劍。這支“長劍”在山腰憑空生出，在高空鳥瞰棧道，顯然是控制棧道的絕佳制高點。白巖劍尖，一物似石，帶著哨音勁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趕月般后發(fā)先至，直擊前面一物，兩物相擊，一聲大響，山鳴谷應間，一團紅煙淡淡散開，宛如開在藍天上的一朵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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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似乎忘記了身處險境，看得驚嘆不已，玄奇跺腳，他才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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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入園，欲竊桃李乎？”聲音仿佛從云端飛來，飄渺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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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向天遙遙拱手，“二人同來，去天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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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何所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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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短劍前伸，“天惡不義，天正不義?！?br/>　　?
　　“順天之意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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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雙手做環(huán)抱狀：“兼愛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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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話音落點，遙見白巖頂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蕩：“白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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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遙，便見白巖褪成了灰色山石，棧道也走到了盡頭。接下來是一條羊腸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面還有黃卡紅卡么？”玄奇咯咯笑道：“沒有了。翻過這個山頭，你就能看見總院了?！毙⒐揶硇Φ溃骸袄夏诱媸枪殴?，拿墨家經(jīng)書做暗語，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也是逼出來的。墨家樹敵甚多，且都是以國為敵。各國斥候收買游俠，經(jīng)常費盡心機要打進墨家，防備不嚴，墨家焉能長期生存？這暗語非但全是墨家經(jīng)典，而且三天一換。不精通《墨子》，寸步難行，棧道上到處都有截殺機關。等閑一支大軍也攻不進來呢?！?br/>　　?
　　孝公喟然一嘆，“老墨子威加諸侯，可謂天下學霸矣！”
　　?
　　玄奇笑道：“也許這就是強者本色。人強則驕，國強則霸，學強則橫。老孟子罵遍天下，還不是自恃顯學？你將來也一樣，秦國強了，你不霸道？”
　　?
　　孝公笑了，“霸道？但愿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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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怕么？”玄奇明亮的眼睛盯著秦孝公。
　　?
　　“怕甚？”孝公驚訝。
　　?
　　“翻過山就到總院了。墨家素來講究誅暴不問心，此去實在吉兇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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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險。帶我進山，你已經(jīng)是墨家叛逆，我更擔心你有不測之禍呢?！?br/>　　?
　　“大哥！”玄奇脫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與共，此生足矣?！?br/>　　?
　　孝公攬著玄奇顫抖的肩膀，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多雪三月五玄莊門外的誓言，輕聲念道：“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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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毙嬉荒槤M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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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峽谷中漸漸幽暗。倆人快步走出羊腸小道時，眼前卻豁然開朗——四面奇峰夾著一片綠森森的谷地，夕陽正掛在西邊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黃。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處，遙遙可見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巍然矗立，滿山綠樹中露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灰色石墻。一座箭樓佇立在灰墻南段，雖然比不上城池箭樓的規(guī)模，但建在這荒絕險峻的大山之中，卻顯得分外雄峻。
　　?
　　突然，一聲凄厲的長嚎響徹山谷，似哭非哭，充滿絕望與憤怒。二人同時一驚，疾步?jīng)_上高處山頭，舉目四顧，不禁失色——只見箭樓外的一片空地上，一個黑衣大漢被粗壯的鐵索拴在一塊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鐵耒在挖地。石柱旁邊，一只穿著紅褂子的大黑猴子拿著一支長長的藤條，不斷抽打黑衣壯漢。黑大漢不顧抽打，只是拄著鐵耒遙望山外，不斷的凄厲長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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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墨家，如何這般慘無人道？”秦孝公面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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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驚訝道：“難道有了叛逆不成？別急，等他們回去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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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堡前一陣人聲喧鬧，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著鐵耒、鐵鏟、大鋸，從東邊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則挎著竹藍，拿著藥鋤，從西邊山道上走下。將近城堡箭樓，東邊弟子中有人高喊：“誰唱支歌兒消消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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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師兄，禽滑厘！唱——”西邊的少年弟子們?nèi)杠S歡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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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人群中一人高聲笑道：“還是，鄧陵子唱吧?！?br/>　　?
　　“不！兩個師兄都要唱——！”少年弟子們笑著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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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吧，平日里難得聽到兩位歌聲，讓小弟妹們高興高興吧?！睎|邊有個渾厚的聲音為少年子弟幫陣，引來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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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一聲咳嗽，渾厚悠長的歌聲便響徹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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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德立言須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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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逢亂世要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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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兵四起說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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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欲橫流莫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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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和聲在山谷中回蕩，“人欲橫流莫沉淪，莫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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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蒼涼激越的歌聲接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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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民苦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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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憂患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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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饑者不得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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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者不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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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者不得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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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者不得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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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夫無家園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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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兒失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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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鰥寡無所依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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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邊人悲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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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我生民苦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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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士舞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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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愴激越的童聲唱和著，“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悠悠歌聲，飄向深邃無垠的大山林海，與隱隱林濤溶成一體，仿佛天地都在嗚咽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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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墨家的《憂患歌》？”秦孝公淚光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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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默默點頭，一聲沉重的嘆息，“這《憂患歌》，平日里是不許唱的?！?br/>　　?
　　突然，凄厲的長嚎又一次劃破山谷，在《憂患歌》悲涼的余音中顯得怪誕恐怖。黑衣壯漢向墨家弟子弟群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卻是無人理會。弟子們卻也頓時沒有了歡歌笑語，默默的走進了箭樓下的門洞。紅褂猴子也蹦蹦跳跳的解開鐵索，用藤條趕著黑衣大漢走進了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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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閃出一片關切，低聲道：“走吧?！?br/>　　?
　　秦孝公微笑，“這兒是你的家，不用怕，走呵?！?br/>　　?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大峽谷中一片暮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開墾的一片松土，便想到那個黑衣大漢已經(jīng)被鐵索和猴子押了許久了，不禁輕輕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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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箭樓下，兩名持劍弟子攔住玄奇，“請出示門牌?！?br/>　　?
　　玄奇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遞過。持劍弟子一看，拱手道：“師兄受罰出山，回山須得巨子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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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須得與這位先生立即見到巨子。請即刻通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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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稍候?！背謩Φ茏哟掖叶ァ?br/>　　?
　　片刻之后，大門內(nèi)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禽滑厘和鄧陵子帶著幾名持劍弟子匆匆趕來。禽滑厘打量著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師妹，回山報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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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大師兄，玄奇有緊急大事。此處不宜細講?！?br/>　　?
　　鄧陵子冷冷問道：“這位何人？豈能擅入墨家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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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國國君嬴渠梁，特來拜會墨家巨子?！?br/>　　?
　　話音落點，禽滑厘、鄧陵子驟然變色。門洞眾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劍圍住了秦孝公，齊喝一聲：“狂妄暴君，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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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擋在孝公身前，厲聲道：“大膽！沒有巨子裁決，誰敢擅殺一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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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推開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問青紅皂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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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已經(jīng)恢復鎮(zhèn)靜，威嚴命令道：“收劍回隊。鄧師弟，先將玄奇關押起來?！?br/>　　?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國是非，有我承擔。你們?nèi)绻髮Υ诖鬂h那樣，將她當苦役奴隸，我絕不饒恕你們?！?br/>　　?
　　“如何？你要阻擋墨家執(zhí)法？”鄧陵子冷笑。
　　?
　　秦孝公果斷堅定，“玄奇乃秦國大功臣之后，不僅僅是墨家弟子。爾等敢虐待玄奇，我將親率秦國勇士，剿滅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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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本來已經(jīng)感到在秦國丟盡了臉面，此刻惱羞成怒，大喝一聲，“嬴渠梁！爾休得猖狂！剿滅墨家？我鄧陵子先試試你的本領！”順手掠過身邊一個弟子的闊身短劍，大袖一拱：“請吧，公平?jīng)Q斗。”
　　?
　　禽滑厘斷喝：“鄧陵子退下！”
　　?
　　秦孝公大笑，“禽兄莫要阻攔，嬴渠梁正想領教墨家劍術呢?！逼鋵嵲趤砺飞闲⒐呀?jīng)反復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種危險和應對之策。他很清楚，墨家這種以天道正義自居且橫行天下的學派團體，已經(jīng)在百年之間形成了一種蔑視天下的霸氣，必要時在無傷大局的關節(jié)上，必須讓他們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萬能的，也不是所向無敵的至尊正義。劍術一道，本來也是嬴渠梁的長項，他從十二歲就隨軍征戰(zhàn)，十六歲獲得秦國的黑鷹劍士甲胄，于萬馬軍中沖鋒搏殺過不知幾多次。雖說步戰(zhàn)劍術與騎士格斗不盡相同，且鄧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劍術修為最高的一個，一支奇異的吳鉤彎劍曾經(jīng)震懾了天下多少邪惡？但秦孝公依然充滿了戰(zhàn)勝的自信。再說，玄奇的安危，實際上也系于秦國的實力和正斜，正斜之分要見到老墨子方能定奪，實力則是目前必須讓對方知道的。因為誰都知道，一個居于戰(zhàn)國之列的大國，再窮再弱，以傾國壯士對付一個學派還是綽綽有余的。問題的關鍵，就是這個國家的國君有沒有決戰(zhàn)決勝的氣質和發(fā)動這種剿滅的勇武。既然如此，豈能不慷慨應戰(zhàn)？
　　?
　　眼見鄧陵子短劍在握，秦孝公笑道：“鄧陵子，請換你的吳鉤吧?！?br/>　　?
　　鄧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領，配不配用吳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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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皺皺眉頭，原本黧黑的臉更黑了幾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吧?！毕蚯叭剑L劍鏘然出鞘，“請吧?！?br/>　　?
　　“長劍先請吧。”鄧陵子此話，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貴身份，同時也有意無意的提醒在場同門，我在兵器上是讓他一籌的。戰(zhàn)國時代，普遍使用的乃是闊身短劍。長劍只是國君、統(tǒng)帥和極少數(shù)著名劍士才有的。后來隨著精鐵冶煉工藝的提高和鐵產(chǎn)量的增加，到了秦末漢初，三尺長劍才漸漸普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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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秦孝公聞得此話，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請借我短劍一用?！?br/>　　?
　　玄奇本來就急出了一頭細汗，此刻更是擔心，“短劍……”想想又將后面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玄奇也是久有閱歷的墨家才女，豈能不知決斗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贈給他的一尺劍。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順了手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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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短劍在手，竟是比鄧陵子的短劍還短了幾寸。他左手一順，短劍便從犀牛皮精制的劍鞘中滑出，暮黑中一道閃亮——無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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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后悔自己多嘴，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平等決斗。此刻要再說什么未免顯得羅嗦，便不再說話，短劍直刺，一道寒光便直逼孝公當胸而來。秦孝公眼光極是敏銳，一個滑步側身，人便到了鄧陵子左側，短劍一撩，鄧陵子正在疾步轉身的時候，短劍已到他左邊肋下！鄧陵子本來漫不經(jīng)心，驟然間一身冷汗，大喝一聲，闊身短劍閃電般壓下，又順勢一個弧形橫掃。這是吳鉤劍的連綿攻擊動作，守攻相連，凌厲異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劍上撩時步伐已經(jīng)急速的向左旋轉，鄧陵子的闊身短劍回防下?lián)魰r，他的一尺劍已經(jīng)收回，輕靈的滑到了鄧陵子左側，非但避開了正面的弧形劍光，且短劍又迅疾的刺向鄧陵子左腰！當此攻勢，鄧陵子已經(jīng)清楚——必須擺脫這種被動旋轉！他一個蹲身右跳，避開左刺，闊身短劍便在離地尺許高處劃開一個半圓，身前一丈之內(nèi)將沒有秦孝公的落腳之處。這是墨家的步戰(zhàn)絕技——低攻斬足！然則秦孝公久在馬上征戰(zhàn)，對步卒低攻的反擊訓練有素，反應極為靈敏。鄧陵子縱躍蹲身時他已經(jīng)凌空躍起，短劍劃出，鄧陵子后背的布衣頓時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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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場墨家子弟都“咦——！”的驚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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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回身，擲劍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吳鉤！”顯然想換了兵器再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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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正色道：“鄧師弟，成何體統(tǒng)？墨家是纏斗之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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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聞鄧陵子吳鉤天下無二，嬴渠梁僥幸一勝，尚請鑒諒。”說罷，將短劍捧給玄奇，“小妹，多謝你了。”玄奇默默接過短劍，一種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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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臉色忽白忽紅，直恨自己輕敵大意，使墨家在這個暴君面前有失顏面，眼見秦孝公談笑自若，越想越氣，竟然一跺腳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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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仿佛沒有看見，依舊是平靜如常，“將玄奇押下去，待稟明巨子再做處置。秦公請隨我來?！贝笮湟粨]，徑自向城堡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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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石門隆隆關閉，墨家城堡淹沒在神農(nóng)大山的無邊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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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竹樓里，老墨子正在對著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經(jīng)磨得很破舊的羊皮大書，邊角發(fā)毛，書頁暗黃，惟有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風燈搖曳，一顆碩大的禿頭忽明忽暗，枯瘦偉岸的身軀卻是一動不動。這是老墨子的習慣。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讓思緒在冥冥之中隨意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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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從櫟陽撤回，立即向老師稟明了遭受突然襲擊的經(jīng)過。事隔三天，苦獲也在陳倉古道失利。老墨子大為驚奇，天下何門敢于襲擊墨家？嬴渠梁在即將就擒之際，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趕到？不對。老墨子憑著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里邊一定有個極為高明的對手在策劃部署！否則，墨家在櫟陽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襲擊事件？而且手段極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的使墨家暴露無遺不得不退，同時又警覺到墨家的另一著棋，立即派精騎追趕保護嬴渠梁，堪堪使嬴渠梁脫險。在突發(fā)事變面前能有如此連環(huán)動作，絕非尋常之人所能辦到。在將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對列國諸侯和七大戰(zhàn)國的應變才能了如指掌。這些王公將相中自然不乏杰出之輩，然面對這種和大軍征戰(zhàn)迥然有異的奇襲暗殺，他們大多束手無策或遲鈍之極。墨家對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義戰(zhàn)爭，其所以能保持強大的威懾力，原因正在于這種狂飆閃電式的突襲，使即或是強大的國家也防不勝防。老墨子蔑視天下，蔑視王公將相，是有理由的，不僅僅因為他高舉著正義天道的旗幟，而且因為他從來沒有失算過，更沒有失敗過。難道上天在秦國給他安插了一個真正的對手？需要他親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氣頓生。多年來沉寂深山，并沒有泯滅他為天下而生、為天下而死的高遠情懷。假如強敵崛起，他會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率領弟子們鏟除暴政。墨子自成為天下顯學立起墨家，從來沒有因為懼怕犧牲與毀滅學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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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當楚國逞公輸般云梯之威，大舉興兵妄圖吞滅宋國的危機時刻，墨子非但親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的趕到楚國郢都，與公輸般較量以說服楚王罷兵；而且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趕往宋國幫助防御。那一次如果楚國硬是出兵，整個墨家勢力肯定會和宋國一起毀滅。老墨子對這一點很是透徹，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擔，既然立起了正義的旗幟，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案盎鸬溉?，死不旋踵”——這是每一個人成為墨家子弟時的誓言，也是老墨子畢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難，舍我其誰？在強大的暴政對手面前，老墨子從來都是氣壯山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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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則如此，老墨子從來不鹵莽行事。沒有將對手揣摩透徹以前，他絕不會輕易出擊，況且這第一次還兩路失利，豈能不引起他極大的注意？競日思慮，他排除了鬼谷子親自出山的可能。他了解鬼谷子，那個老頭兒從來不屑于與世人爭一日之短長，雄心勃勃的要埋頭教出一批扭轉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對他們百般珍惜，惟恐他們在成為棟梁之前有所閃失，豈能讓這些彌足珍貴的未來大才涉險赴難？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頭兒就永遠撒手，絕不過問你的勝敗榮辱。所以，沒有任何一條理由要鬼谷子去阻擊一場暗殺?！肮砉茸映錾健?，簡直等于癡人說夢！那么，襲擊之人自稱“我門”，會是那一門呢？以老墨子的滄桑閱歷，竟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來一個秘密團體，以壓倒墨家為成名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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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不禁啞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豈非忒得小瞧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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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禽滑厘師兄有要事求見?！彪S侍弟子站在竹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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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來吧?！崩夏右琅f在風燈前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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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匆匆走進，恭敬的躬身拱手，“稟報巨子，玄奇回山，秦國暴君嬴渠梁一起來到?！?br/>　　?
　　“噢？”老墨子身形未動，卻已經(jīng)回過身來正面對著禽滑厘，他顯然有些驚訝，兩道雪白的長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來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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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個人。對，還有玄奇?！?br/>　　?
　　老墨子沉默有頃，“如何安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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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并赴櫟陽弟子要誅殺嬴渠梁，弟子以為不妥，將他安置在客嶺暫住，十名虎門弟子看護。如何處置，請巨子示下?！?br/>　　?
　　“鄧陵子和嬴渠梁沒有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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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了。鄧陵子輕敵致敗?！?br/>　　?
　　“輕敵？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長長的白眉一挑，目光銳利的看著禽滑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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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這是鄧陵子之言，弟子尚難以定論?！?br/>　　?
　　“玄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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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妹擅自逃罰，弟子下令將她關在省身洞思過，而后請巨子處置?！?br/>　　?
　　老墨子咳嗽一聲，“立即將玄奇帶來見我。一個時辰后，你們四個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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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子遵命?！鼻莼遄龆Y，迅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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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看著禽滑厘的背影，輕輕嘆息一聲。禽滑厘是他的第一個弟子，數(shù)十年來追隨墨子，為墨家立下了無數(shù)功勞，早已經(jīng)成為名震天下的大師，也成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則老墨子對禽滑厘總有些隱隱不安。他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了，但是對墨子永遠是畢恭畢敬惟命是從，竟從來沒有爭辯。老墨子很清楚，禽滑厘的性格本色堅毅嚴厲，離開他辦事便極有主見，且果斷獨裁。惟其如此，老墨子總感到禽滑厘在許多事情上未必贊同自己的決斷，但卻總是毫不猶豫的服從執(zhí)行。老墨子一生苦斗，天性灑脫，他希望也喜歡弟子們令行禁止紀律嚴明，也希望也喜歡弟子們無所顧忌的表現(xiàn)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時和老師爭辯，經(jīng)常說，“不爭不辯，大道不顯。”他喜歡玄奇，就是喜歡這個女弟子的純真活潑和敢于求真的勇氣。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幾乎從來都只叫“老師”，墨子竟然例外的從來不糾正她。還有苦獲那犟牛一般的固執(zhí)爭辯，鄧陵子的偏執(zhí)激烈，相里勤的寬厚失察，老墨子也從來不以為忤。而這些，禽滑厘從來沒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遠是那么謙恭服從，沒有絲毫的爭辯。老墨子感到禽滑厘和幾個骨干弟子之間，總有點兒隱隱約約的擰勁兒，禽滑厘卻從來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細節(jié)上有意無意的說“師弟師妹們年輕，讓他們盡興吧?！惫媸悄挲g差異么？老墨子有時也真是吃不準。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么？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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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想到這里，老墨子就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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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玄奇站在竹樓門口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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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來吧?！崩夏拥Φ溃骸爸簧砬芑刭海蠊?，何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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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他是自己要來的，弟子帶路而已?！薄爸?。”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為嬴渠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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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輕輕的走進來，垂手肅立，“老師，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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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呵，一說嬴渠梁，你就咬住這一句話。口才哪里去了？來，坐下，仔細說說，嬴渠梁如何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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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止不住又是淚水涌出，平靜下來，才對老師詳細敘述了陳倉谷的巧遇和來神農(nóng)山的經(jīng)過。老墨子聽完，竟是久久沉默，直到玄奇離開，他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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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夜時分，禽滑厘等來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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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太陽照到這座深山城堡時，已經(jīng)是辰時了，在平原上說就已經(jīng)是半早晨了。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隱蔽，而且避風，但有陽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時正是萬里無云，冬日陽光灑滿山谷，整個城堡也就明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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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墨家總院卻彌漫著一片肅殺森嚴。平日里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場，全然變了模樣。校場最深處搭了一座高高的石臺，前垂粗糙的白布帳幔。石臺前橫栽五塊高大的木牌，大書“墨家論政臺”五個大字。石臺下，正面一張長案，肅然端坐著大袖高冠的禽滑厘。再前六尺，并列三張長案，旁立木牌上大書“主辯席”，坐著相里勤、鄧陵子和苦獲三人。側置一案，木牌大書“論敵席”，案前坐著面無表情的秦孝公。遙遙相對的一座簡易木柵欄中，站著似平靜又似木然的玄奇。這是墨家對失職子弟的最輕懲罰。再前方丈許之遙，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組成的方陣，全體抱劍跪坐，腰身筆挺，神色冰冷。方陣兩側，各有一個少年方隊五六十人，也是抱劍跪坐，目光炯炯的盯著側座的暴君。校場東側豎著四塊大字木牌，寫著“敬天明鬼”。西側豎著同樣四塊大字木牌，卻是“暴政必殺”。校場方陣的外圍，有兩面黑白大旗獵獵做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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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震懾天下的墨家論政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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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之世，論戰(zhàn)之風乃時代潮流。舉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張非經(jīng)論戰(zhàn)錘煉而不能立于世間，更不能得以流傳。一種行為一種觀念，要為天下所接受，非經(jīng)反復論戰(zhàn)而不能確立。墨子本人如同無數(shù)名士一樣，是從論戰(zhàn)中搏殺而出魚躍而起的。作為天下一面正義的旗幟，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對天下沒有一個坦蕩的回答。墨家縱橫天下的數(shù)十年中，舉凡誅殺苛虐的暴君，無不筑起論政臺歷數(shù)其劣跡罪惡，且許其反復爭辯，直到對方理屈詞窮而心悅誠服的引頸就戮?？v有理屈詞窮而仍不認罪者，墨家也允許其尋找雄辯之士代為論戰(zhàn)，以使其死而無怨。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認的坦蕩精神。如今秦國國君只身上門，這番論戰(zhàn)便顯得尤其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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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木梆聲敲起，急促而響亮，猶如馬蹄擊于石板。隨即便是一聲大鑼轟鳴，悠長的蕩滿山谷。禽滑厘座中威嚴宣布，“秦國暴君嬴渠梁，來我墨家欲伸國政，持論與我墨家所判相左。今日對天論政，明是非，定生殺。嬴渠梁，爾可任意爭辯，墨家自有公心?！?br/>　　?
　　鄧陵子霍然站起，滿臉激奮，正欲開口……突然，一聲凄厲的長嚎從城堡深處傳出，竟是山鳴谷應！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鄧陵子一擺手，“且慢。請問，墨家素來以兼愛非攻教天下，卻為何對人如奴隸般殘忍？嬴渠梁愿聞正義之辭?！?br/>　　?
　　鄧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為何受墨家鎖鏈之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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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可殺不可辱。無論何人，墨家都是自貶尊嚴?！?br/>　　?
　　方陣齊聲怒喝：“大膽妄言！當受懲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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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論政臺了？只聽恭維之辭也?！?br/>　　?
　　鄧陵子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衛(wèi)鞅的貼身衛(wèi)士、墨家之叛逆荊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頭，知武不知書，是為墨家門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卻做酷吏鷹犬。墨家誅殺衛(wèi)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給衛(wèi)鞅告警，又來總院為衛(wèi)鞅說情。按墨家律條，叛逆當斬！我?guī)熅拮幽钏嗪錾恚P做苦役，有何不當？爾嬴渠梁借題做章，休得為叛逆張目，為自己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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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豁然醒悟，離座起身，朗聲道：“鄧陵子差矣！既是衛(wèi)鞅衛(wèi)士，便是秦國之事。嬴渠梁坎坷來此，正是為秦國澄清是非。若我秦國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愿引頸就戮，絕不偷生于天下，豈能連累荊壯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請墨家以兼愛為懷，開赦荊南壯士。秦國之事，嬴渠梁以國君之身，一人承當?！?br/>　　?
　　全場安靜得鴉雀無聲。墨家子弟原本個個是熱血男兒，聽得秦孝公一席極有擔當?shù)姆胃?，?nèi)心竟是暗暗欣賞。禽滑厘大袖一揮，“放了荊南，請他入座?！?br/>　　?
　　片刻之間，荊南被帶到方陣之前，卻是蓬頭垢面，長發(fā)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肅然的一拱到底，“荊南壯士忠心為國，請受嬴渠梁一拜?！?br/>　　?
　　荊南愣怔半日，嘴唇顫抖，突然撲地拜倒，大嚎一聲，淚如雨下。秦孝公含淚俯身，扶起荊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滿場墨家子弟，面上都顯出難堪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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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已是滿面通紅，厲聲道：“嬴渠梁，秦國若非暴政，何故勾結游俠襲擊墨家？放火殺人，蠱惑民眾，駕禍墨家，居心何其險惡？爾做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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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場轟然：“居心險惡，爾做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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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對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聲道：“鄧陵子此言，當有確鑿證據(jù)。秦國作為尚武之戰(zhàn)國，即或貧弱，也還有鐵甲騎士五萬，要襲擊墨家，何須勾結游俠？此點尚請三思?！?br/>　　?
　　“強詞奪理！”方陣中前三排劍士唰的站起，他們都是隨鄧陵子赴櫟陽的“鐵工”，對火攻襲擊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見暴君否認，自是氣憤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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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為，伸張正義，坦蕩光明，永遠不會有那種無中生有的肖小陰謀勾當！然爾秦國，暴君權臣隱身于后，疲民游俠鼓噪于前，混淆視聽，攪亂局勢，嫁禍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五萬鐵騎反證脅迫，用心何其險惡？此事不大白于天下，談何政道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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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謀不明，不能論政！”三十名子弟憤然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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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萬萬沒想到一場大事就要卡在這樣一個關節(jié)點上，墨家將火攻襲擊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齷齪陰謀，必欲大白而后快。而他對此事確實不甚了了，方才所講理由雖非脅迫，倒也確實是“反證”。而此時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卻教他如何說出？然這種內(nèi)心的急迫并沒有使秦孝公慌亂，他坦然高聲道：“嬴渠梁離開櫟陽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襲擊之事，豈能知道真相？此事容當后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論不遲，何須急切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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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狡辯！”鄧陵子戟指斥責，“此等大事，國君焉有不知之理？離開櫟陽，恰是逃避惡名，自來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偽大奸，豈能在我墨家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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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許回避！講！”方陣竟是全體怒喝，聲若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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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孝公默然。一個死扣無解，誤會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來固執(zhí)強橫，除非真相大白，否則任何解釋都會被看作搪塞，而導致誤會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陣悲涼，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這種誤會演變?yōu)槌鸷薅豢墒帐啊３聊许?，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站起…?br/>　　?
　　突然，空中一聲長呼：“火攻之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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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音蒼老悠遠，在幽靜空曠的山谷中卻似鐘聲一般蕩開。在雙方聚精會神之際，這悠悠呼喚實在驚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陣唰的全體站起。鄧陵子三人霍然離座，長劍已各自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