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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八章 政俠發(fā)難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鴿子帶著勁急的哨音,飛過秋草枯黃的渭水平原,飛過南山,飛進(jìn)溝壑縱橫的綠色蒼茫之中。山山水水在緩慢的向后退去,黑色鴿子象永遠(yuǎn)不停的箭頭,向著東南疾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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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黃河水系和長江水系之間的萬千群山。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遙拔地而起,橫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絕谷,時人叫做南山,后人稱為秦嶺。天下水流從這道南山分開,北面的河流絕大部分流入黃河,南面的河流絕大部分流入長江。這南山便成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嶺。古人將四條獨(dú)立入海的大川稱為“四瀆”,就是河(黃河)、江(長江)、淮(淮水)、濟(jì)(濟(jì)水)?!八臑^”的主要支脈為“八流”,分別是渭水、洛水(黃河支脈),漢水、沔水(長江支脈),潁水、汝水、泗水、沂水(淮水支脈)。這“四瀆八流”是具有神性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與之相提并論。其所以如此,原因有兩個。一是這“四瀆八流”都源出名山,河出昆侖,江出岷山,濟(jì)出王屋,淮出桐柏?!鞍肆鳌敝械囊仕钚。蚁攘魅脬羲倭魅牖此?,是支流的支流,但因?yàn)樗l(fā)源于神圣的泰山,所以躋身于名水之中。二則是,“四瀆八流”流經(jīng)的區(qū)域都是王化文明區(qū)域,楚國嶺南的幾條大川因在蠻荒山野,所以不能進(jìn)入名水。在“四瀆八流”中,最大的自然是黃河長江。古人為了表示對這兩條大川的敬畏,采用了獨(dú)一無二的稱謂,黃河叫“河”,長江叫“江”,其余河流一律叫做“水”。天下只有一條“河”,一條“江”。說到“河”字,那一定確鑿無疑的是黃河,說到“江”字,則確鑿無疑的是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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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人的觀念里,山是水的生命之源,山水相連,山生水,水養(yǎng)萬物。茫茫蒼蒼的群山是天地的支柱,是一切生命的陽性之根。山將水分割開來,框定起來,鬼斧神工般雕出驚險奇絕的峽谷險灘千尺飛瀑,將萬千的生命姿態(tài)賦予本無定性的流水。水將山擁抱起來,描繪起來,使層巒疊嶂的群山長青蒼翠,虎嘯猿啼,鳥鳴花香,多姿多彩的矗立在天地之間。名山大川相依存的地區(qū),必生出天地靈氣,孕育出超凡人物,流播著瑰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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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鴿子飛進(jìn)的這片茫茫大山,北挽黃河,南擁長江,從西北到東南橫亙千里,人跡罕至,是天地元?dú)庾顬槌渑娴碾[秘之地。當(dāng)先民們還在穿獸皮食野果的時候,有個被呼為神農(nóng)氏的奇人,就在這片大山中嘗遍百草,不但發(fā)現(xiàn)了許多可吃的野果,還采集奇異的靈草靈花當(dāng)作藥材,年年月月的治病救人。神農(nóng)氏牛頭人身,一步一步的從南山進(jìn)入這片無名群山,踏遍了這片大山的每一個山頭每一道峽谷,回到人群送藥的時候還要教人們耕種。為了登山采藥,他發(fā)明了挖土的耒和耜。他將這兩種工具傳授給人們,使先民們能夠開墾荒地耕種莊稼,不再忍饑挨餓。年復(fù)一年的跋涉奔波,神農(nóng)氏終于累死在這片莽蒼蒼的群山之中,再也沒有回到人們中間。先民們從渭水出發(fā),進(jìn)入南山,在這片無名大山中尋找了三年,也沒有找到牛頭人身的神農(nóng)氏。先民們都說,神農(nóng)氏嘗完了百草,采完了藥材,教會了人們耕作,人間的事辦完了,一定是回天上歇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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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這片茫茫青山就叫了大神農(nóng)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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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民們看見這片茫茫青山,就想起了牛頭人身堅韌博大的神農(nóng)氏。先民們怕驚動神農(nóng)氏的長眠,相約從此不再踏進(jìn)這片青山。成千上萬年時光流去,這片青山就變成了人跡罕至的茫茫林海。淡淡白云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蕭森,離離蔚蔚,峽谷峻絕,水流如帶,全然不見人間煙火,唯聞長風(fēng)掠過林海的隱隱濤聲。在這淹沒一切的茫茫綠色中,沒有人能夠分清方向,沒有人能夠走出走進(jìn)這片無垠的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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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那只黑色的鴿子依舊頑強(qiáng)的飛向茫茫青山的深處,碧藍(lán)的天空,響徹著嗡嗡嗡的哨音。猛然,均勻的嗡嗡哨音變成了尖銳的長嘯,鴿子象一支黑色的箭頭,沖向一座高峰的后面——一道綠色的峽谷豁然展開,半山腰漏出了一片黃色的屋頂。黑色鴿子繞屋頂飛翔了一圈,“嗡——”的一聲,俯沖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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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鴿子嗡嗡嗡繞著屋頂飛翔時,院中走出了一個長須黝黑的中年人,身著粗短布衣,赤著雙腳。他走到墻邊,伸手拍了一下鑲在墻體中的一塊圓石,籠罩屋頂?shù)你~網(wǎng)便帶著輕微脆亮的金屬聲縮了回來。之后,他向天上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飛翔回旋的黑色鴿子便“嗡——”的一聲噗嚕嚕落了下來。黝黑的中年人親切的笑了,“焦明,來,先吃點(diǎn)兒喝點(diǎn)兒?!闭f著便在院中一塊很干凈的方磚上撒下一把谷子,擺上一盅清水?!敖姑鳌眳s只是咕咕叫著,不斷的拍打右翅,不去啄谷飲水。中年人笑道:“焦明莫急,我來取信?!闭f著報起鴿子,從它右腿下解下一個小竹管,打開一看,中年人驟然變色,“焦明,有大事,我要去稟報大師兄了?!兵澴庸竟緝陕?,點(diǎn)點(diǎn)頭,便自顧啄米飲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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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人剛剛走開,空中一只蒼鷹便長鳴一聲,箭一般俯沖下來撲向鴿子!黑色鴿子在蒼鷹長鳴時便警覺抬頭,蒼鷹俯沖時,鴿子“咕——”的一聲尖叫,嗖的撲進(jìn)墻上的石窟中,不斷發(fā)出“咕咕!咕咕!”的銳急叫聲。蒼鷹一撲不中,倏忽展翅,飛出院子在藍(lán)天中盤旋等待。一個布衣少年聞聲沖出,怒喝一聲,“何方餓鷹,竟敢闖我墨家禁地?看箭!”怒喝間,手中的小小弩機(jī)一揚(yáng),一支短箭帶著尖銳的嘯聲疾沖藍(lán)天。蒼鷹一聲長唳,便墜向茫茫林海。少年自言自語,“苦獲兄呵,你怎的忘了關(guān)上天網(wǎng)?”說著一拍墻上圓石,屋頂?shù)你~網(wǎng)锃锃锃展開,攔住了碧藍(lán)的天空。少年轉(zhuǎn)身笑道:“焦明莫怕,出來吧?!焙谏澴余蹏ow出,對少年咕咕咕叫了幾聲,又低頭啄米,安詳如故。少年笑道:“焦明焦明,師姐給你取這個名字,說你是五方神鳥之一呢,怕甚來?我去找?guī)熃銇砜茨?,啊。”說完,疾步走進(jìn)了院子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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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一個布衣少女匆匆走來,“啊,焦明回來了。”鴿子興奮的拍著翅膀,咕咕幾聲,飛進(jìn)少女的懷中。少女抱著鴿子,撫摩著它光滑閃亮的黑色羽毛,柔聲道:“焦明,是從秦國回來么?”說著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鴿子咕咕兩聲,伸頭看著少女。正在這時,那位少年匆匆走來,“玄奇師姐,大師兄請你速到到議政堂?!鄙倥饝?yīng)一聲,放下鴿子笑道:“焦明,姐姐走了,乖乖吃?!北愦掖易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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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自從和大父在韓國分開,在安邑依靠墨家據(jù)點(diǎn)暗中掩護(hù)衛(wèi)鞅去了秦國,便到齊國去找大父會合。爺孫倆在臨淄逗留半年,原想將逃離魏國的孫臏設(shè)法秘密運(yùn)送到秦國去。不想孫臏斷肢傷殘后身心元?dú)獯髠?,客居大將軍田忌的府邸養(yǎng)息,田忌對孫臏敬如上賓,一時間根本無法著手。春去秋來,玄奇要回墨家總院,勸爺爺一起到大山中盤桓歇息,頤養(yǎng)天年。百里老人卻執(zhí)意要留下,等待機(jī)會說動孫臏去秦國,說這是他一生為秦國辦的最后一件大事,完了立即到神農(nóng)大山中來。爺爺曾是鬼谷子一門的要人,與孫臏有同門之緣,在齊國又多有故舊,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心愿。玄奇便也不再勉強(qiáng)爺爺,獨(dú)自跋山涉水,回到了神農(nóng)大山的墨家總院。一年多來,她對秦國的消息知道得很少,只在臨淄聽說秦國已經(jīng)開始變法,而且勢頭很是兇猛,殺了許多人。她掛懷著秦國變法,但她更是掛懷著烙在心頭的嬴渠梁。從齊國歸來,她很想選擇從函谷關(guān)入秦,再由南山進(jìn)入神農(nóng)大山這條路,順便在櫟陽看看他,以了濃濃思念。然則臨淄的墨家客棧卻給她帶來巨子的命令,必須盡快回到總院,有大事要做。玄奇象所有的墨家子弟一樣,對墨家的事業(yè)忠誠無二,對巨子的命令絕對服從。一接到傳訊,她立即改道從齊國入楚,從丹水徑進(jìn)神農(nóng)大山。匆匆歸來半月有余,她的老師,也就是墨家巨子,卻沒有見她,代替巨子處置日常事務(wù)的大師兄禽滑厘也沒有交代任何急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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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頗為納悶,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召她回來,何以卻動靜全無?后來又在總院遇到許多派往外地的師兄師弟,才知道巨子召回了在外活動的全部骨干弟子,卻沒有接見任何一個人。隱隱約約的,玄奇覺得一定有非同尋常的大事要做。她知道,在墨家的歷史上,只有數(shù)十年前援助宋國抵御楚國入侵的那一次,提前一個月集中了全部三百名墨家弟子,由大師兄禽滑厘率領(lǐng),星夜奔赴宋國守護(hù)。老師巨子則只帶了三名少年弟子,徑到楚國郢都和發(fā)明云梯的公輸班較量攻防謀略。那一次,墨家全面勝利,老師戰(zhàn)勝了公輸班,弟子們則將守城戰(zhàn)術(shù)傳遍了弱小國家,非但挽救了宋國,而且大大滅了好戰(zhàn)大國的氣焰。那一次,墨家名揚(yáng)天下,被天下諸侯呼之為“政俠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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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侯,玄奇還沒有出生,但每每聽到這段動人的故事,就感到熱血沸騰不勝向往。這次,難道也有了那樣千載難逢的機(jī)會?玄奇一直在暗自揣摩,這次的對象是哪個國家?反復(fù)比較,玄奇認(rèn)定是魏國。魏國的上將軍龐涓非但殘害自己的同門師弟孫臏,而且窮兵黷武,妄圖吞掉衛(wèi)國、薛國,甚至企圖吃掉中山國和韓國,伙同大國瓜分秦國。魏王大興土木興建大梁王宮,勞民傷財,賦稅大大加重。那個新任宰相公子卬更是貪財受賄的膏粱子弟,使魏國變得腐爛不堪。這些作為,墨家稱之為“惡政”,比“暴政”更甚。按照墨家“誅暴去惡,兼愛非攻”的道義準(zhǔn)繩,那是絲毫不能容忍的。要在以往,墨家早就出動了。也是老師年高,墨家在進(jìn)入戰(zhàn)國以后有所收斂,才沒有對魏國動手。但玄奇也知道,老師一直在尋找重振墨家正道的時機(jī)。震懾象魏國這樣的強(qiáng)國,能為天下伸張正氣,能大滅惡政與腐敗的氣焰,何樂而不為?要誅殺龐涓、公子卬和魏王,玄奇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主動請命,為天下除去這幫惡政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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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大師兄召喚,玄奇的心中猛然一動,心中閃著紛紛亂亂的念頭,疾步向山腰的議政堂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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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總院是神農(nóng)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時算起,愚公移山般經(jīng)營了四十余年,才形成了完整的規(guī)模。這座城堡在這千山萬壑的茫茫林海中確實(shí)小得難以發(fā)現(xiàn),但實(shí)際的房屋數(shù)量,卻也抵得上小諸侯國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廓。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邊石墻長一里,內(nèi)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間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畝耕地和許多個秘密石洞倉庫。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這里永遠(yuǎn)生存下去。墨家崇尚百工之術(shù),老墨子和每一個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師算師,將城堡建得堅固實(shí)用而且機(jī)關(guān)密布,等閑大軍也休想接近。這座城堡的每一構(gòu)思都有實(shí)用意義上的講究。高處房屋的屋頂全部涂成黃色,是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鴿能在茫茫林海中準(zhǔn)確找到落點(diǎn)。屋頂之下,全部涂成綠色,是為了迷惑能夠縱躥跳躍的猿猴山貓等野獸。整個城堡的院落屋頂全部拉起銅網(wǎng),是為了防備空中的猛禽襲擊信鴿與獵犬。城堡內(nèi)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盡量建在樹叢或山巖之下,除了堅固和冬暖夏涼的好處,就是隱蔽。在高處看,除了用做信鴿落點(diǎn)標(biāo)志的幾座黃色屋頂,很難發(fā)現(xiàn)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則都設(shè)在有秘道通行的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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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要去的議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極為隱秘的寬敞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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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到達(dá)時,墨家的“子門”四大弟子已經(jīng)全部到齊,只差她這個最小的“子門”師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輩次與天下學(xué)派大不相同。尋常學(xué)派或者劍士門派,輩次嚴(yán)格,師承關(guān)系按照血緣關(guān)系類比排列,分為師祖、師爺、師父、學(xué)生幾代,同門旁系則稱師叔祖、師叔等,一個學(xué)派就是一個嚴(yán)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愛天下,所有求學(xué)的子弟不分輩次,一律互稱師兄師弟,全部墨家只有墨子一個被稱為“老師”。學(xué)生的輩次排列按照地支分為子、丑、寅、卯四個梯次,分別稱為子門、丑門、寅門、卯門。梯次的劃分不按照進(jìn)入墨家的先后和受業(yè)的順序,而是按照學(xué)生的才能特長與職守劃分?!白娱T”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詣很高的資深弟子?!俺箝T”弟子以修文和辯物(即后人說的科學(xué))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異之才?!耙T”弟子以兵學(xué)(不是單純的劍術(shù)武功)為主,是墨家實(shí)行“非攻”防御和誅滅暴政的主要力量。“卯門”則全部是少年弟子,邊耕耘邊修習(xí),長大后視其特長分別列入各門。墨家的四門弟子之外,還有一個“虎門”,全部由因?yàn)楦鞣N各樣的原因無法讀書識字但又必須收留的特異人物組成,這些人不列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卻必須接受墨家嚴(yán)酷的訓(xùn)練,人人都有精湛的劍術(shù)和搏擊術(shù)。這些虎門弟子是神農(nóng)大山的險道關(guān)隘與墨家總院的主要守護(hù)力量,實(shí)際上就是墨家的一支私家武裝。所有這些弟子(包括虎門非正式弟子),都沒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卻有極為嚴(yán)格的紀(jì)律服從,互稱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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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獨(dú)有的愛心與理想,獨(dú)有的平等精神與結(jié)構(gòu)風(fēng)貌,極大的凝聚著激勵著所有的墨家弟子。他們熱愛墨家,為了墨家的信念與理想,人人都準(zhǔn)備隨時獻(xiàn)身。時人評說“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種獻(xiàn)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學(xué)派都望塵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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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門”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親和秦國的絕大多數(shù)青壯年一樣,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戰(zhàn)場上。母親也和絕大多數(shù)秦國女人一樣,不到三十歲就累死在桑麻田中。從三歲開始,玄奇就跟著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門”山莊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門從來不收女弟子。玄奇六歲時,爺爺跋山涉水,將她送到了神農(nóng)大山的墨家門下。爺爺說,墨家最適合將人錘煉得自立于天地之間,且墨家又有“卯門”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擔(dān)心。那時侯,老墨子禿頭上的一圈白發(fā)已經(jīng)霜雪一般,沒有人能夠說清他的年歲。念及和爺爺?shù)耐曛?,老墨子才破例收了這個秀麗聰敏的小女孩兒。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顯示出非凡的天賦與刻苦勤奮,對墨家經(jīng)典、各種技能以及兵學(xué)劍術(shù),均有上乘的修習(xí)造詣,仿佛墨家的一切都天生的與她的好惡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魚得水。她的天賦與品性深為老墨子所欣賞,破例將她排列在“子門”,成為墨家年輕一代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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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行到達(dá)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厘、相里勤、鄧陵子、苦獲。墨家事務(wù)由這四人主持,已經(jīng)有了十余年的時間。見玄奇匆匆進(jìn)來,苦獲笑道:“小師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應(yīng)一聲,坐在最末位的石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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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師弟,玄奇師妹,今日有要事相商?!笔鬃茏忧莼逡呀?jīng)五十二歲,睿智威嚴(yán),素來不茍言笑,此刻肅然道:“三月之前,秦國在渭水草灘刑殺七百庶民。今日,焦明從秦國飛回,帶來的消息是,秦國又在渭水?dāng)貨Q十三名族長和郿縣縣令趙亢。這是天下進(jìn)入戰(zhàn)國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暴政殺人。主刑殺人者是秦國的左庶長衛(wèi)鞅。此人號稱變法強(qiáng)國,實(shí)則蒙蔽國君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驚天下的大事,發(fā)生在墨家眼前,諸位以為,該當(dāng)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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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性急,禽滑厘話音落點(diǎn)便已經(jīng)面色通紅,一口楚語短促尖銳:“以變法之名,行殺人之實(shí),當(dāng)是暴政無疑。暴政必殺啦!這是墨家救世的準(zhǔn)繩。不用商議,立即派虎門劍士誅殺衛(wèi)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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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急嘛?!睂捄穹€(wěn)健的相里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議,不議如何得‘同’?當(dāng)初三家分晉后,魏國李悝率先變法,雖然也有弊端,殺了不少人,但畢竟是強(qiáng)了國富了民,給天下帶來了極大變化。也就是從那以后,老師決意對列國變法取審慎對策,不輕易將變法殺人做暴政對待。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動。今衛(wèi)鞅在秦國變法,本是好事,第一次殺了七百人,我們墨家也沒有輕率出動,而是派了十余名精干弟子去細(xì)致打探。這次送回的消息,非但有殺害十三族長,而且還有一個縣令趙亢。這趙亢乃秦國云陽名士,其兄趙良是稷下學(xué)宮唯一的秦國士子。趙氏兄弟素有賢名,民間口碑極好。殺得此人,足以證明衛(wèi)鞅變法大有暴虐邪惡處。上次所殺七百余人的詳情,苦獲師弟,你謹(jǐn)細(xì),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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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獲嘴唇厚闊,永遠(yuǎn)擰著眉頭,似乎總是在愁苦的思慮,“衛(wèi)鞅第一次殺的七百人,有三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隸民,一百零一人乃國中疲民,四十人乃游俠劍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長,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師。共殺七百二十四人,確為濫使刑殺,震驚天下。這次又殺了秦國名士趙亢和勤耕不輟的白氏族長。此等暴政酷吏,即或變法成功,也是涂炭生靈,用庶民的鮮血澆灌自己的功業(yè),必須給予嚴(yán)厲懲戒!否則,墨家之兼愛天下就是空談。”苦獲一字一板的說來,肅殺痛心,場中一陣沉默。禽滑厘點(diǎn)點(diǎn)頭,問:“玄奇師妹,你對秦國甚為熟悉,有何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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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師妹,怎么了?病了?”相里勤關(guān)切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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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面色蒼白,愣怔著不說話,見相里勤發(fā)問,猛然驚醒過來,脫口道:“不會!絕不會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是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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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師妹,你說如何?誰出錯了?”禽滑厘正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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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傳統(tǒng)和紀(jì)律,那是絕對不允許出錯的??墒?,說秦孝公推行殘害民眾的暴政,她是絕然不會相信的。秦孝公是國君,衛(wèi)鞅變法如果濫殺無辜,他豈能不知?知道了又豈能允許?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對,那就一定另有隱情。然則,墨家探事子弟帶回的消息證據(jù)鑿鑿,她能說什么呢?將近一年,她一直在齊國,對秦國的情況確實(shí)不甚了了,能僅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證據(jù)么?自然不能。然則,秦孝公與衛(wèi)鞅是暴君酷吏么?絕不可能。一時間,玄奇心亂如麻,強(qiáng)自鎮(zhèn)靜道:“玄奇以為,秦國刑殺之事定然另有隱情,尚須再查,不宜輕動,請四位師兄詳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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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道:“玄奇師妹,是否暴政,墨家素來看事實(shí)。你所言隱情,乃是一種臆測,如何能改變查核過的事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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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銳聲道:“玄奇師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隱情?秦國目下是什么人都敢殺,連巫師、游俠都?xì)?。更可恨者,連最窮苦的隸農(nóng)都?xì)?!墨家兼愛天下,如果不為庶民苦難伸張正氣,我墨家有何面目對這‘政俠’二字?墨家向來不徇私情,師妹當(dāng)自省才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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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陵子,且莫如此講話?!毕嗬锴谄届o的笑笑,“要‘尚同’就必有爭議,玄奇師妹縱有私心,也不至于為暴政張目,無非要查清楚罷了?,F(xiàn)既已查清,玄奇師妹也會和我們一樣的?!?br/>  ?
  苦獲硬邦邦道:“事不宜遲,當(dāng)盡快動手,滅暴政氣焰,為怨民張目?!?br/>  ?
  玄奇急得面色通紅,“不然。若諸位師兄皆持此論,玄奇提請老師定奪?!?br/>  ?
  四人一怔,竟是沉默無言。墨家事務(wù)多年來已經(jīng)由四大弟子處置,事后只對老墨子稟報結(jié)果。但老墨子當(dāng)初交出權(quán)力的時候立下定規(guī):一,子門首席弟子禽滑厘只是主掌事務(wù),不稱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參與議事的任何一人若對決策提出異議,必須稟報他裁定。也就是說,子門弟子們對大事的意見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經(jīng)過墨子,意見不一致,則必須經(jīng)過老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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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來,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四大弟子不禁驚訝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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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沉吟有頃道:“好吧,就交由巨子定奪。日暮之后,到尚同坊會合?!?br/>  ?
  神農(nóng)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飯剛過一個時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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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講究節(jié)用苦修,即或財貨富有,也生活得異常簡樸。墨子和子弟們一樣,一天只吃兩頓飯。第一頓叫“早飯”,在早晨的辰時,日頭爬上山頂?shù)某烤氈?。第二頓叫“晌午飯”,在未時太陽西斜之際。晚上叫“喝湯”,不算做正餐,只供給耕田、采藥、習(xí)武和職司防衛(wèi)的虎門弟子。有大的全體性行動時,則所有人都有晚湯。目下正常時日,玄奇沒有必要喝湯,太陽落下西山之后,便向總院城堡最深處的尚同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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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會見弟子議論大事的山洞。所謂“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見諸實(shí)踐,就是追求統(tǒng)一。這是墨子的十大主張之一,用之于山洞命名,寓意著這座山洞是弟子與老師達(dá)到同一主張,從而統(tǒng)一行動的地方。隨著老墨子年高隱退,墨家弟子們已經(jīng)很少在尚同坊議事了。玄奇在神農(nóng)大山十二年,只在這里和老師見過三次。當(dāng)然,她作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親授弟子,一年中總能見到老師幾次。但在這里和老師見面與在書房和老師見面大不相同。在書房解惑,老師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議事,老師就變成了堅剛嚴(yán)厲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議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覺得這里最缺少墨家的親和,連老師在內(nèi),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將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來,總覺得心里不塌實(shí),但一想到老師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懷,又一下子坦然起來,步子也不覺輕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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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同坊原先是個滴水的巖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曉百工的弟子們,在墨子指導(dǎo)下將這座陰暗潮濕的滴水洞進(jìn)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的解決了滴水,而且鑿出了幾條通向山體外的風(fēng)洞光窗,那干爽山風(fēng)便浩浩涌入,日間還可以照到一兩個時辰的陽光。數(shù)年之后,這座山洞便成了干燥舒適的一個所在。最奇妙的是,這座山洞流進(jìn)來的風(fēng)中充滿了濃郁的綠樹山花的清新香味兒,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的。誰走進(jìn)這里,都要情不自禁的做一番深深的吐納。為了這個奇妙的好處,四大弟子一致認(rèn)為應(yīng)該將老師的書房建在此處,有利于老師延年益壽。老墨子卻哈哈大笑,“老夫兼愛天下,豈能獨(dú)享上天所賜?”于是這座山洞便做了尚同坊,平日里誰都可以來,身體衰弱的弟子,還可以搬到尚同坊隔開的小間里養(yǎng)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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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執(zhí)事子弟已經(jīng)將石墩在洞口的巖石平臺上擺好。按照墨家的“節(jié)用”規(guī)矩,凡有山月,便不可做燈。今夜秋月高懸,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議事。玄奇第一個到來,她看了看石墩位置,便將一個自己帶來的布棉墊兒鋪在了老師的石墩上。正在收拾的少年執(zhí)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會帶來的。我等要鋪上熊皮墊兒,老師準(zhǔn)定要罵要扔呢。只要你鋪上,老師皺皺眉頭也就坐了。真沒辦法?!毙嫘Φ溃骸袄蠋熌旮?,石墩太得冰涼,略微襯襯最好。熊皮太燒,老師尚健旺,坐不得呢。這個棉墊兒干脆留下,我不參加議事時你就給老師鋪上?!鄙倌旮吲d道:“好也!聽玄奇姐姐的。我去請老師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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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樓里,一個老人正凝望著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動不動,仿佛佇立在那里的一座銅象。良久,老人一聲深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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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師兄師姐已經(jīng)到了尚同坊?!鄙倌甑茏优軄磔p聲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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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崩先宿D(zhuǎn)過身來,“走吧?!?br/>  ?
  “老師,請穿上這雙布履,很軟的?!鄙倌甓紫聛頌槔先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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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忒煩。老夫一生打赤腳,小子不曉得?”老人笑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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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姐姐說,秋霜冰冷,腳下要暖和一些呢?!?br/>  ?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難道老夫的禿頂也要戴上棉冠不成?走也,休要羅嗦?!崩先艘贿呅αR,一邊下樓,竹梯竟然毫無聲息。下得竹樓,老人赤腳走在石板道上,腦后一圈長長的白發(fā)襯著紅亮的禿頂,大袖飄飄,步履輕快,竟是沒有絲毫的老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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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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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以來,有兩個名聲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撲朔迷離,一個是鬼谷子,另一個就是這個墨子。所謂撲朔迷離,一是沒有人能夠確切的說清他們是何方人氏?二是誰也不知曉他們活了多大年歲?三是他們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諸多特立獨(dú)行處,多被人罵為“賤行乖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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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雖然朦朧,畢竟還限定在中原哪一國人的爭論上。這墨子不然,盡管有人說他是宋國人,在宋國做過大夫。也有人說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儒家求學(xué)多年。但更多的人認(rèn)為,他根本不是華夏子民,而是來自西方異國的怪人,甚或有人說墨子根本就是天外來客!這是因?yàn)樗门c中原人迥然有異,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卻又略有佝僂,天生禿頂,一生赤腳。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罵他“無父”,二罵他“摩頂放踵利天下”?!盁o父”是罵墨子生身不明,終身無家,自己無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頂放踵利天下”,罵的是這個禿頂(摩頂)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憑著一副異相與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言外之意,是罵墨子沒有正經(jīng)的救世主張。首座弟子禽滑厘氣憤孟子刻薄,請老師自陳身世以正視聽。墨子大笑,“圣者以言行立于天下。吾生于何方,與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后來,墨子無意中對苦獲說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敝淮艘痪洌元q未盡,卻不再說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國?戎狄?匈奴?還是華夏?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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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這二,鬼谷子與墨子都在春秋中后期和戰(zhàn)國初期有頻繁活動,誰也說不清他們活了多大年歲。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戰(zhàn)國初中期,還可以大體上說個八九不離十。墨子則幾乎無從說起。他在儒家與孔子的孫子子思同門修習(xí),不滿儒家的迂闊復(fù)古,與儒家子弟們激烈論戰(zhàn),使孔門三盈三虛,名聲大振,旋即自創(chuàng)墨家學(xué)派,長期在列國奔走推行。這該當(dāng)是春秋中后期的事兒,到戰(zhàn)國初期,已經(jīng)有將近百年,墨家已經(jīng)是天下顯學(xué)了。孟子是子思的學(xué)生,子思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經(jīng)成了風(fēng)云名士,可與子思同門修習(xí)的墨子竟然還時時有蛛絲馬跡。說老墨子還活著吧,經(jīng)常是十?dāng)?shù)年不見動靜,這在戰(zhàn)國大師級的名士中幾乎不可能做到。可說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們完全無法想象的時候突然的閃現(xiàn)——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來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變成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生滅蹤跡。有人說墨子早死了,有人說他還很健旺的活著,還能活一百年。就是身邊的弟子,也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確切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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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三就更是說不清楚。鬼谷子與墨子,都有世人難以理解的奇特主張和行為。鬼谷子崇尚法制、權(quán)術(shù)與兵學(xué),認(rèn)為只有這些強(qiáng)力神秘的東西才能消滅人的惡性。他詆毀一切迂闊無用的儒家道家陰陽家,門下弟子不是治國大才就是軍中上將,前者如李悝,后者如龐涓孫臏以及后來大名赫赫的蘇秦張儀。墨子則不然,他仿佛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痛感庶民的無盡痛苦,對治國弄權(quán)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學(xué)問都為了拯救賤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尚賢、尚同、敬天、明鬼、非樂、非命。這十大主張都是為了窮苦的賤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賢者。十大主張中,兼愛是根本,是太陽,其余的都是兼愛生發(fā)出來的星辰枝葉。墨子非但這樣說,也實(shí)實(shí)在在的這樣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腳,粗茶淡飯,自耕自食,風(fēng)餐露宿,帶著弟子奔走列國,教庶民百姓百工之術(shù),制止強(qiáng)國對小國弱國的刀兵欺凌。貴族名士罵他的所作所為是“賤人之行”,是“無父之徒”,極盡刻薄。但墨子從來不為所動,堅韌不拔的身體力行,人格學(xué)問竟象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來,名振列國,天下景仰。追隨墨子的弟子越來越多,墨家的勢力也越來越大。而且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聲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對死亡,絕不轉(zhuǎn)動腳跟逃跑)。鬼谷子的怪異,在于驚世駭俗的多種高精尖學(xué)問,不是治一學(xué)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學(xué)皆成大家!這在天下諸子百家中絕無僅有。墨子的怪異,則在于終其一生與世俗強(qiáng)權(quán)格格不入,胸懷經(jīng)天緯地之才而甘為賤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奔走全部為的扶弱救困;兼愛天下,蔑視強(qiáng)權(quán),卻在墨家內(nèi)部搞出一套權(quán)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連著名工師公輸般都自嘆弗如,卻又崇信鬼神怪異……端的是龐大博雜得理不出頭緒。這樣的流派諸子百家中更是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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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無論多么不為天下人理解,數(shù)十年間,墨家竟無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諸侯誰也不敢小視的一支力量!有人說,墨家是天下的“政俠”,是超然于所有國家之外的正義力量。強(qiáng)悍的大國縱然有戰(zhàn)車鐵騎,可是對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墨家劍士也畏懼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劍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縞素!這對一切邪惡的力量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懾。春秋戰(zhàn)國之世,大國提起墨家就搖頭,小國提起墨家卻贊美不止。暴虐國君說到墨家就額頭冒汗,賢明國君說到墨子就坦然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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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則如此,進(jìn)入戰(zhàn)國,老墨子還是深居簡出,誅暴利劍輕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隊也極少開出這座神農(nóng)大山。將近三十多年,天下關(guān)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漸漸少了起來,有人說墨子早已經(jīng)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傳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隱居大山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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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踏著月光,走得很輕快。他很瘦,很高,頭很大,寬闊的前額和那片紅亮的禿頂連成了一片廣闊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發(fā)在高地邊緣銀絲閃亮,就象紅色巖石上永不解凍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雙大赤腳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與穿鞋者一模一樣的清晰堅實(shí)的腳步聲,可知他腳上的老繭有多厚!玄奇有次笑問:“老師腳上的老繭,有大禹腿上的老繭厚么?”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繭何足道哉!老夫腳繭,惟刀幣可比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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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時候,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們的身影。弟子們也已經(jīng)聽見了老師的腳步聲,一齊在巖石平臺上遙遙拱手,“子門弟子恭候老師?!崩夏哟笫忠粨P(yáng):“多日不見,想爾等小子哪?!币魂嚧笮?,竟是山鳴谷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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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快步走來,扶著墨子走到中間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墊兒,又看看玄奇,搖搖頭卻沒說話,便坐了下去。執(zhí)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后偷偷向玄奇做個鬼臉,玄奇不禁“嗤”的笑了出來。老墨子回頭一瞪眼,少年弟子連忙便跑,玄奇和禽滑厘幾個哈哈大笑,老墨子笑罵道:“小子好沒出息?!彼查g笑容斂去,緩緩道:“何事?說吧?!?br/>  ?
  禽滑厘拱手道:“稟報巨子,衛(wèi)鞅在秦國名為變法,實(shí)則大肆殺戮。我等議定誅暴救秦。玄奇師妹提出異議。呈請巨子裁決?!?br/>  ?
  “玄奇,說說你的道理?!崩夏拥従彙?br/>  ?
  玄奇從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稟報巨子,玄奇以為,衛(wèi)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發(fā)奮之君,他們君臣不會亂施刑殺,其中肯定另有隱情。望巨子詳查定奪?!?br/>  ?
  “玄奇,你了解衛(wèi)鞅?了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閉的眼睛陡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從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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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巨子,玄奇在魏國安邑見過衛(wèi)鞅,其人舉止方正,論政極有見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國。秦國新君嬴渠梁,玄奇隨大父見過兩次,其人發(fā)奮圖強(qiáng),求賢若渴,絕然不是昏暴國君。請巨子詳查定奪?!?br/>  ?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爾語音顫抖,面色泛紅,辭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論政定暴之公允心境?從實(shí)說,爾之論斷,有無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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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不,巨子?!毙骟E然慌亂起來,脫口而出,“他絕然不是暴君!不會濫施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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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聲音一沉,“玄奇,你對申不害、韓侯,也會如此論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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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巨子,玄奇不了解申不害與韓侯,不敢貿(mào)然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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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歲,就有了機(jī)心?爾與大父,在韓國和申不害談?wù)撊齻€時辰,何以就不敢貿(mào)然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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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大感意外,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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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爾為何對秦國新君如此堅定,竟不顧墨家查實(sh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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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奇本想將自己對嬴渠梁、對衛(wèi)鞅、對秦國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師細(xì)細(xì)講說,也相信老師會象教誨他們學(xué)問時一樣耐心聽,認(rèn)真想。萬萬沒有想到一開始就讓老師覺得不對味兒,將自己陷于尷尬困窘。關(guān)心則亂,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亂如麻,后悔自己沒有冷靜的準(zhǔn)備說辭,也后悔自己忘記了老師在作為“巨子”斷事時和作為“老師”解惑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此時此刻,說自己和這個新任國君有淵源么?萬萬不能,那樣非但會在墨家被定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會給他幫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么,如何解釋自己明確堅定的判斷呢?看來只有將錯就錯,好在自己并不違背良心,不是為一個真正的暴君開脫。心念及此,玄奇抬頭看著老師,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對秦國新君的評判,乃弟子親自觀察所得,當(dāng)否尚請巨子決斷?!?br/>  ?
  鄧陵子冷笑道:“觀察?玄奇師妹,你對申不害難道就沒有觀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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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大手一揮:“鄧陵子休得多言。論事焉有誅心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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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拱手道:“弟子以為,秦國之事當(dāng)重事實(shí)。玄奇師妹與秦國素有淵源,且在櫟陽見識過秦國新君,持有異議不足為奇,現(xiàn)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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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禽滑厘襟懷,爾等當(dāng)做楷模?!崩夏铀蚀笮?,又驟然收斂,肅然道:“秦國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余年收劍封刀,意在觀察變法之效。目下韓國、秦國、齊國都在變法,然均以殺戮為變法手段,不去觸及根本。墨家要讓天下知曉:靠殺人變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給天下一個警示。爾等以為,當(dāng)從何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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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秦國入手!”四大弟子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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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面色肅殺,“正是如此。秦國起于戎狄,長久征戰(zhàn),本多暴戾之氣。若以變法為理由,殺戮過甚,這個國家就會走上邪路,庶民就會永無寧日。不給秦國以血的教訓(xùn),秦國君臣就不會珍惜庶民性命。爾等說說,該當(dāng)如何教訓(xùn)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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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禽滑厘:“弟子之意,當(dāng)由苦獲師弟率神殺劍士三十名潛入櫟陽,奪衛(wèi)鞅首級。由鄧陵子師弟率虎門勇士二十名,將嬴渠梁擒來總院,由巨子給予教誨。另由弟子與相里勤師弟率墨家劍陣,在陳倉峽谷接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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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師兄部署甚善,請巨子定奪!”鄧陵子很是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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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凌厲的目光盯住玄奇,“苦獲一路,當(dāng)由玄奇率領(lǐng)。其余可也?!?br/>  ?
  玄奇看著老師,驚訝愣怔著說不出話來,猛然,她一頭栽倒在地上。相里勤驚叫一聲,上前扶住玄奇,“苦獲,快,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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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臉色驟變,大袖一甩,“成何體統(tǒng)?讓她醒來見我!”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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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顯然很憤怒。他雖然將墨家的日常事務(wù)交禽滑厘率子門弟子處理,但最重大的決策和最重要的權(quán)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權(quán)術(shù)之道治理學(xué)派,而是基于非常實(shí)際的考慮。一來是自己并沒有年邁力衰神志不清。二來是惟恐弟子們在大行動中有失洞察而損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則是墨子對自己的骨干弟子們不很滿意。雖說禽滑厘幾個大弟子也算久經(jīng)風(fēng)雨,但在胸懷氣度學(xué)問技能以及品德修為方面,總是缺少一種大師風(fēng)范。這一點(diǎn),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敵儒家,孔子之后竟然出了個孟子,將瀕臨絕境風(fēng)雨飄搖的儒家竟硬是挺了起來,在戰(zhàn)國時期仍然成為天下顯學(xué)。自己身后眼看是沒有這樣的大才,墨子心中總是有些空蕩蕩的。對于墨子而言,沒有妻子,沒有兒子,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在畢生開創(chuàng)的正義大業(yè)上沒有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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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認(rèn)為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總要在人世尋找一種防止人群頹廢墮落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創(chuàng)立的墨家。墨家的正義之劍其所以所向無敵,從根本上說,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選擇墨家,那是因?yàn)槟泳哂谐驳奶熨x品性和學(xué)問技能,他所倡導(dǎo)的主張能夠代上天言道,能夠代鬼神辨明人世間的善惡恩怨,能夠堅如山岳般的懲惡揚(yáng)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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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沒有父親,母親是遙遠(yuǎn)北方的大山里的一個女人。在墨子的記憶中,母親獨(dú)居大山,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邊的山石上,夢見一只黑色的大鳥飛入懷中,醒來時已經(jīng)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母親給他取名“烏”,因?yàn)樗呛邙B的兒子。母親說他生下來就是只有一圈頭發(fā)的禿頭,腳很大,腳繭厚得教人吃驚,就象一個滄桑跋涉的老頭兒!墨子記得自己長得驚人的快,六歲時已經(jīng)成了一個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內(nèi)心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離開大山,應(yīng)當(dāng)向南邊去,竟整天怔怔的望著南方發(fā)呆。八歲時,健壯的母親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無疾而終,仿佛到人世來就是為了生下這個兒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個土坑,埋葬了母親,就漫無目標(biāo)的向南方流浪。記不清走了幾年,墨子終于到了繁華富庶的華夏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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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河南岸的宋國,一個小吏收留了這個怪異的小流浪者,讓他做家里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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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仆人在收拾書房竹簡時,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竹簡上的字似乎隱隱約約都認(rèn)識,等主人回來一問,竟然念得大體都對!小吏大驚,視為天人,立即舉薦給宋國君主,于是小仆人“烏”就做了宋國的太廟小吏?!盀酢庇X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給自己改名,將“烏”變做“墨”為姓,取名為“翟”,意思是深山里一個長尾巴的野雞。從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這個人。三年以后,墨翟辭官掛冠,出游魯國,在孔子的后輩儒家門下求學(xué)。那時侯,墨翟才十八歲。可是這個禿頂赤腳高鼻深目的青年,卻驚動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象延續(xù)了一種未知的智慧,對艱深博大的儒家學(xué)問竟是過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開始向儒家挑戰(zhàn),駁斥儒家學(xué)派的荒謬虛偽守舊和迂闊。儒家子弟輪番上陣,竟是不能抵擋!即使孔子的孫子子思,在與墨翟的論戰(zhàn)中也敗下陣來。天下學(xué)子聞名而來,大會魯國,卻都盡在聽墨翟論學(xué),使儒家丟盡了臉面。儒家子弟群起聲討,墨翟憤而離開儒家,到處講學(xué),幾年內(nèi)便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學(xu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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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名士無不驚異,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后生學(xué)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飽經(jīng)人生憂患而不能提出的許多高深命題和主張?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這些主張,個個擊中人世苦難的要害,每一個命題都煥發(fā)出絢爛的光芒,給勞苦庶民和飽受蹂躪的人世,活生生呈現(xiàn)出一張救世的風(fēng)帆。更令天下學(xué)子汗顏的是,墨子非但言論驚人,行動更是驚人。他是天下學(xué)派宗師中唯一拒絕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個!布衣粗食,扶危濟(jì)困,誅殺酷吏,消滅暴政,使兼愛的光芒普照苦難的人生——這種境界,這種精神,這種意志,這種品性,這種力量,是天下任何學(xué)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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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名士尊墨翟為墨子,推墨家為天下顯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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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然,墨子也不是沒有敵人。除了儒家處處刻薄惡毒的咒罵——墨子對那些刻薄言辭從來報以輕蔑的大笑——也還有穩(wěn)健有力的正面敵人,這就是法家。法家是戰(zhàn)國時代一支最有實(shí)力的正面力量。他們認(rèn)為,墨子的主張與行為乖張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難,而無法使庶民實(shí)實(shí)在在的富裕,無法使國家實(shí)實(shí)在在的強(qiáng)大。與其竭盡心力幫助弱國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的使弱國強(qiáng)大?與其一點(diǎn)一滴的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變法而使國富民強(qiáng)?墨家是揚(yáng)湯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這是法家最有力的駁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對墨家無視國家法制的俠義行為,認(rèn)為墨家對變法潮流是一種悖逆,是一種偏狹的擾亂,根本上與儒家的迂闊倒退沒有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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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可以輕視儒家,但是不能輕視法家。法家學(xué)子素來敬重墨子,從來沒有一個法家名士對墨子進(jìn)行過人身攻擊。法家講的是理,儒家罵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個超凡的哲人,他也許會在法家的變法潮流和宏大立論面前自甘隱退。然則墨子不是這樣,法家的發(fā)難,絲毫沒有動搖墨子。從心底說,墨子也認(rèn)為法家是匡正亂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間另一道警戒線,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誅滅的是一切邪惡殘暴,包括法家變法中出現(xiàn)的邪惡和殘暴。人的惡性會從所有的競爭縫隙擠出來,自然包括法家變法這樣的潮流。早期的李悝變法和吳起變法,都在邪惡的鮮血中失敗,李悝退隱,吳起慘死。能因?yàn)槲簢兎?,就抹煞兩國變法中的殘暴么?近幾年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秦國的衛(wèi)鞅變法,都充滿了殺戮。韓國殺了幾乎所有的權(quán)臣,齊國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國最甚,竟大肆殺戮平民農(nóng)夫甚至最為苦難的奴隸!如此暴行,能因了他們是變法而一筆勾銷么?天下沒有變法固然不行,然則沒有抑制變法暴行的霹靂力量更不行。沒有墨家,沒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豈非要甚囂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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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沒有糊涂。他靜觀變法三十年沒有出山,就在于他期望天下變法能夠以兼愛天下的博大胸懷去做,能夠給天下帶來平和康寧??墒?,他最終失望了。且不說變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變法后的強(qiáng)國,也沒有變成溫和自重的國家,他們依然在窮兵黷武,在頻頻用兵,在吞滅一個又一個小國弱國!假如變法不能給天下播撒愛的種子,反而使刀兵爭奪更為窮兇極惡,變法之正義何在?如今,秦國這樣一個具有好戰(zhàn)之風(fēng)的國家,又開始了殺人變法,即或他強(qiáng)大了,也只會給天下帶來更多的災(zāi)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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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這樣的殘酷變法,墨家不應(yīng)該給予懲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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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遠(yuǎn)處說,墨家和秦國還是有些淵源的。在春秋諸侯蔑視秦國的年代里,只有道家墨家不將秦國做另類看待,照樣入秦游學(xué)。尤其是墨子將根基扎在神農(nóng)大山中時,曾經(jīng)從秦國的南山商道運(yùn)輸了許多磚石、鐵器與糧食進(jìn)山。當(dāng)時秦國雖然很窮,但對于墨家還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國關(guān)卡從來都是順利放行。秦國雖然不夠強(qiáng)大,但是山東諸侯也是奈何不了秦國。所以墨家也沒有將秦國作為必須援助的小國弱國對待,長期以來,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和諧的相處,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有給誰帶來過麻煩與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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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的憤怒,在于他感到,秦國變法似乎完全忘記了墨家鏟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規(guī)模的嚴(yán)刑殺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干弟子們的反應(yīng)也似乎太遲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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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本來在一個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單獨(dú)給他送來的密報,他沒有動作,就是在等待禽滑厘他們的反應(yīng),想考驗(yàn)一下骨干弟子們對這件大事的反應(yīng)能力。結(jié)果竟是差強(qiáng)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興。尤其是他最鐘愛的女弟子玄奇,竟然為秦國暴行辯護(hù),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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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墨子站在小竹樓上,仰望中天圓月,不禁浩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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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函谷關(guān)西來的官道上,一輛兩馬駕拉的黑布篷車不緊不慢的轔轔行進(jì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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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輛車沒有駕車的馭手。車旁一個俊秀少年,騎著一匹神駿的紅馬,手中一條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點(diǎn)一下駕車的白馬,并不時笑著對車中說幾句話,顯得興奮而好奇??纯辞懊孀笫志褪侨A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華山了??炜矗酶邊?!”車中一陣笑聲,“望前走,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車中一聲嘆息,“這是魏國的客地,來來往往都是打仗,誰愿來種田?”少年問:“客地?什么叫客地?”車中人回答:“就是占別人的土地,自己顧不上治理?!鄙倌晷Φ溃骸把剑靼琢?。這莫非就是秦國的河西之地?”車中人笑道:“你個小丫頭,還有明白的時候?”少年噓了一聲笑道:“哎,小姐,可不敢叫我丫頭,小心人家聽見。看,前邊有人了?!敝灰娷嚺癫贾虚g稍稍張開,車中人顯然向外望了一眼,“誰是小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熱鬧?!鄙倌甑溃骸搬鳙C?不象。耕田?也不象。秋收都完了,這么多人在田野里吵吵嚷嚷做什么?”車中人道:“打馬,到前邊看看?!鄙倌赅僦欤八懔税?,還是趕路要緊呢,你不著急了?”車中人拍拍車廂板,“已經(jīng)到了秦國地界,如何不看?急什么?”少年做個鬼臉笑道:“好吧。主人不急,我急甚來?”說完一揚(yáng)手中馬鞭,少年坐下紅馬與兩匹駕車駿馬大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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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已經(jīng)到了紛紛嚷嚷的地頭。馬車停穩(wěn),少年下馬,警惕的四周張望,不斷下意識的碰碰腰間的短劍。車中走下一個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挽著長發(fā),站在地頭饒有興致的打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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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已秋日黃昏,收割干凈的田野極目無垠。原先井田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民居竟然神奇的消失了,惟有殘留的莊園楊柳,使人想到這里昔日的炊煙。井田之間又寬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田野中縱橫交錯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開墾成了耕田,新翻的黃土踏上去特別松軟。這種田間小道,縱的叫“阡”,橫的叫“陌”,是專門用來供戰(zhàn)車通行的。春秋以來,刀兵連綿,幾乎沒有不打仗的國家,所以這兵車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農(nóng)人要不留,戰(zhàn)車來了便橫行田野,莊稼種了也是白種,所以無論多么需要土地,這兵車阡陌是任誰也不敢動的。車道交錯,占田極多。《商君書》中有一篇《算地》,說田間道路加上星羅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雖然如此,誰也不能動,雖然車戰(zhàn)已經(jīng)被淘汰,但那些縱橫交錯荒草搖搖的車道卻依然盤踞在田疇之中,將珍貴的土地分割成無數(shù)零零碎碎的小塊。即或是最發(fā)達(dá)文明的魏國,也還保留著田疇中的廢棄車道。如今在秦國,竟沒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無際,豈能不令人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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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大感新鮮,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后少年緊張得一溜碎步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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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野中散布著布衣襤褸的男女老幼。精壯男人們大多圍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圍,女人們則惑聚或散的嘖嘖議論,總角小兒們則在松軟的新土中追逐嬉鬧。白巾青年走到青壯男子們聚攏的地方,只見那個黑衣小吏對著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高聲道:“記準(zhǔn)了,六尺一步,百步一畝,不準(zhǔn)絲毫有差!左庶長新法:步過六尺者罰,畝過百步者刑!諸位都是族中長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虛假,新法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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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老人拱手高聲道:“我等曉得,左庶長執(zhí)法如山,誰敢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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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青年男子高聲問:“敢問王廧夫,每個戶主可是五百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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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呀!”黑衣小吏王廧夫頗為矜持的一揮手,“開始,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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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一片歡呼雀躍,小兒們趕來圍住一個老人拍手齊喊:“走??!走——”老人神色肅然的整整衣襟,雙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兩下膝蓋,終于抬起了右腳。隨著老人的右腳起落,小兒們高興的數(shù)起來,“一,二,三……”大人們則屏著呼吸跟著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隨著人們一步一步的向田野深處走去。人群后邊,兩名壯漢手扯麻繩拉成一條直線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幾個青壯年手執(zhí)鐵鏟沿麻繩堆起一道長長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終于到了地頭,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頂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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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丈土地的老人對著石碑高聲念道:“地主——鯨老六!地數(shù)——五百畝!”黑衣吏一揮手,“記定了,五百畝!黑老六!”人群嘩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萬歲!”一個粗黑的壯年人向人群后興奮招手,“暮旦媽,快點(diǎn)兒拿來??!”一個渾身補(bǔ)丁的女人挎著一個竹籃子從人群后擠出來嚷道:“誰能想到,咱這黑斑脎,還占了個鰲頭!”眾人不禁轟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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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鯨六額角有一塊肉紅色的大傷疤,心念一閃,笑著問身旁一個后生,“敢問,這‘黑斑脎’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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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笑得直流眼淚,“這黑斑脎么——何物?就是這兒,看見了么?”使勁的拍拍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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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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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生搖頭晃腦的學(xué)著斯文口氣,“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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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哪,黑斑脎呢?莫非頭上生了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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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生使勁憋住笑點(diǎn)頭,“差不多吧,就是說這人背運(yùn)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沒看見他臉上那塊烙疤么?你不懂秦人土話?哪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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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卻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br/>  ?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籃子的女人,已經(jīng)跪在了地頭石碑下,身后還并排跪著兩男一女三個少年。粗壯的女人從竹籃子里拿出兩碗紅色方肉和兩碗染紅了的雞蛋,遞給黑六。男人恭敬的捧著那粗糙的陶碗,輕輕放到碑前的松軟土地上,又接過女人遞過來的三支香點(diǎn)燃,小心翼翼的插到松土里,而后抱拳向天高聲吶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為奴,給人家當(dāng)了三百年牛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畝!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長秦國變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窮人可吃飽穿暖咧。求上天賜福左庶長大人壽比南山,永作農(nóng)人的守護(hù)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竟是淚流滿面。女人顫聲高喊,“磕頭!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莊稼——!”一家五口連連叩頭。田中農(nóng)人們感慨唏噓,竟是喜極而泣,哭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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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神色肅然,兩行熱淚涌出,滴落在腳下松軟的黃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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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老人高聲道:“今日乃我村大喜之日,晚來行社火大禮!縣吏王大人和這兩位小哥,乃逢喜貴客,務(wù)請到村社同喜!”說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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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齊喊:“大喜同喜!來者有席!大喜同喜!來者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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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當(dāng)與父老共慶?!鄙砗笊倌臧欀碱^,卻也忙跟著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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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山腳下的一座茅亭邊燃起了幾堆熊熊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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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新建的望華村,十個“井”的農(nóng)戶搬進(jìn)了這座新村莊,八十戶人家,騰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畝耕地,村莊占用的土地是山腳下新開墾的荒地。那時侯的畝分為大畝和小畝,大畝二百四十方步,大約相當(dāng)于后來的九分地左右;小畝一百方步,大約相當(dāng)于后來的半畝地左右。秦國商鞅變法開始時,采用的是東方諸侯傳統(tǒng)的百步畝,直到定都咸陽后,才改制為二百四十步大畝。這是后話。這個新村的東南就是險峻的華山,白日里華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見,所以被命名為望華村。村中的十井八十戶農(nóng)人,都是原來孟西白三族的隸農(nóng)。新法規(guī)定:隸農(nóng)除籍分地成為新自由民后,須得與原先的宗主戶分開,各自集中建村。其所以如此,是為了盡可能的避免無謂的歧視偏見與沖突,盡可能的消滅村族械斗的根源。這些昔日的隸農(nóng)除去了隸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財富,又和宗主戶分開村居住,身心在陡然間完全擺脫了束縛,獲得了自由,第一次嘗到了挺直腰桿做人的味道,其興奮激動之情自然要狂放的發(fā)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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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周圍擺了十多張長大木幾,沒有油漆,還是粗糙的木質(zhì)本色。幾前坐著村中的老人、縣吏和作為貴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終拿著馬鞭的少年。木幾上擺著裝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幾外圍,層層疊疊坐著望華村的男女老幼三百余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間有兩碗菜一罐酒,總角小兒們在篝火間竄來竄去的嬉鬧著。精瘦的鯨六坐在長大木幾的最邊緣,顯得很是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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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幾中間的一個白發(fā)老人向縣吏、貴客和鯨六點(diǎn)點(diǎn)頭,拍拍手,全場頓時安靜下來。老人蒼老沙啞的聲音在夜空回旋:“父老兄弟姐妹們,今日變法三喜:望華新村落成,土地重新分過,我等成了自由民!來,我等為此三樁大喜,先干這一碗了!”說著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鄰座白巾青年“當(dāng)”的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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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全場轟然笑叫,叮叮當(dāng)當(dāng)碰起來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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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一抹白須,慨然道:“這社火大會,一來為了慶賀,二來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村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村可以多姓雜居,族長不再是官府認(rèn)可的吏員。村社公務(wù)今后就由村正辦理了。我這族長從今日起,也就退隱了。王大人,請你委任村正吧?!?br/>  ?
  黑衣縣吏站起來高聲道:“奉下邽縣令之命,委任鯨六為望華村村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村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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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全場拍掌歡呼:“鯨六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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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鯨六滿臉通紅,站起來連連向場中抱拳打躬,使勁清清嗓子,“鯨六蠢材,以往是個黑斑脎,斗大字不識半升。官府抬舉,趕我這黑斑脎上陣,只好奉命。我望華村分為八甲連保,每甲十戶。日后八個甲長要多操心,村人須得嚴(yán)守新法,不然,官府要連坐治罪哩。我望華村是新民村,大伙兒都是剛剛脫籍的泥猴兒黑斑脎,一定要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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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老人高聲道:“村正放心,左庶長法令嚴(yán)明,孟西白三族族長都被處了斬刑,誰還敢以身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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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女人大聲說:“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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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大笑,亂紛紛喊彩喊好。鯨六長胳膊一掄,“好,舞社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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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社火了——!”眾人一片歡呼,年輕的姑娘后生們笑著跳著,在篝火上點(diǎn)燃了事先準(zhǔn)備好的松木火把,高高舉著成群結(jié)隊的跑向村邊,小兒們也笑鬧著竄前竄后,一片童聲嚷叫,圍繞新村的小道頓時成了一條火龍,一條歡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壯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他們漫山遍野的揮舞著火把,手舞足蹈,粗獷熱烈的跳了起來,放開嗓子滿喉而吼,山野間充滿了狂野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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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在篝火邊的老人們則點(diǎn)起了三柱香,各自拿出樂器,凝神的奏起村社歌謠。那樂器只是最簡單的陶塤和竹篪,也是民間最基本的兩樣樂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曠野,卻顯得飽滿而激烈,凄婉而悠長。《詩經(jīng)》云“如塤如篪”,說的就是塤篪合奏的音樂境界。陶塤嗚咽低沉,如泣如訴。竹篪清亮悲愴,如慷如慨。塤篪合奏,剛?cè)嵯酀?jì),將秦人秦風(fēng)那種酸楚激昂的憤激情懷淋漓盡致的現(xiàn)了出來!樂聲中一個老人敲著瓦片,席地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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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天后土育我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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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兔碩鼠咥我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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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臥黃土求我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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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卻狐鼠富我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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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nóng)人們深沉的唱和著,“滅卻狐鼠,富我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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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聽得淚光瑩然,慨然長嘆,“入得秦地,方知塤篪之個中三昧也!”主持社火開場的老人不禁問道:“后生呵,看你是個山東讀書人。你說,魏國變法幾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國這光景么?”白巾青年搖搖頭,“老人家呵,魏國是蛇蛻之變,秦國可是龍騰之變哪,不能比的?!崩先斯笮Γ罢f得好!秦國這龍頭,就是左庶長!”白巾青年不禁搖頭低聲笑道:“老人家,可不敢這樣說,這是犯忌也。”老人倔強(qiáng)的梗著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們山東六國人的小肚雞腸。我大秦左庶長說了,秦法誅行不誅心。懂么?年輕人?!卑捉砬嗄暌徽?,喃喃自語,“誅行不誅心。好,說得好,有長進(jìn)?!庇痔ь^笑道:“老人家,左庶長對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對左庶長好,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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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還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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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如此,不能給左庶長幫倒忙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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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幫倒忙?別急,我想想……你這后生想得蠻深的,可是要去櫟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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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去看看?!?br/>  ?
  “可是要去求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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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兒,做生意?!?br/>  ?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來了,你們就將山東的好東西多運(yùn)過來些兒。針頭線腦呵,桑麻粗布呵,鹽呵鐵呵的。老秦人實(shí)誠,不會虧你們的?!?br/>  ?
  白巾青年大笑起來,“好啊老爹,我記住了,一定給你送來?!?br/>  ?
  次日清晨,那輛篷車離開了望華村。一上官道,少年便甩響了馬鞭,兩馬展蹄車行轔轔,向西疾馳而來。暮色時分,行至驪山腳下,西北方向的櫟陽城已經(jīng)遙遙在望。這時,騎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國騎兵么?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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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蓬布掀開,白巾青年向驪山看去,只見大約一里之外一支馬隊從南邊的山塬上飛下,馬上騎士背負(fù)短劍身姿矯健,騎術(shù)顯然十分高超,只是沒有頭盔鐵甲,而且都是黑白兩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顯得很是怪異。眼見馬隊倏忽間飛進(jìn)了驪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皺眉頭,“這不象軍中騎兵,倒象游俠一般。然則,哪有結(jié)隊成行的游俠?”說話間已經(jīng)跳下車來,“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曉得了?!北銓?nèi)側(cè)馬匹的肚帶解下來,做出修理的樣子擺弄著。白巾青年則悠閑的踱步,眼睛卻沒有離開那道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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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只見山谷中斷斷續(xù)續(xù)的走出來二三十個挑擔(dān)之人,最后是一輛咣哩咣當(dāng)?shù)呐\?。一出山谷,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從不同方向朝官道走來。白巾青年目光閃爍著低聲道:“沉住氣,照舊?!碧魮?dān)者們陸續(xù)走上了官道,有人挑著干柴,有人挑著草藥,有人挑著獸皮。他們都穿著補(bǔ)丁黑粗布衣,擦著汗光著腳各自從篷車旁匆匆走過,沒有一個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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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那輛牛車咣咣當(dāng)當(dāng)駛來時,趕車者拱手笑問:“先生何故停車?可否要我?guī)兔??”白巾青年連忙拱手回答:“馬肚帶斷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趕車人笑道:“常年趕車,小事一樁。小哥,我來看看。”便走到少年面前,拿過馬具肚帶一打量笑道:“這八成新的肚帶,如何能斷?小哥會不會駕車?”少年低頭,“剛學(xué)會。”“難怪呢?!摈詈跐h子利落的從懷中摸出四根鐵釘在口中泯泯,又從隨身皮袋中摸出一個小鐵錘和一塊牛皮,將肚帶在路邊一塊青石上鋪平,用牛皮包住斷口,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將四根鐵釘釘實(shí)打平,遞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卑捉砬嗄旯笆中Φ溃骸翱醋阆伦龉?,如同工師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漢子笑道:“多承褒獎,我本來就是鐵工。好。你們走吧?!卑捉砬嗄陠枺骸白阆驴墒堑綑店栕鲛r(nóng)具生意?不妨同行?!摈詈跐h子道:“我是受雇給人家送貨。牛車忒慢,先生自管走吧?!闭f罷,牛鞭一揚(yáng)“得”的一聲吆喝,牛車便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淖吡?。白巾青年望著牛車漢子的背影沉思有頃,說聲“我們走吧?!北闵狭塑?。少年上馬一揚(yáng)馬鞭,車馬便轔轔而行,竟直到櫟陽城外才趕上牛車和挑擔(dān)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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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巾青年向車篷外一瞄,腳下一跺,篷車便進(jìn)了櫟陽東門,直奔渭風(fēng)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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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來書信,說白雪姑娘馬上要到櫟陽,一是先不要告訴衛(wèi)鞅,二是就住在渭風(fēng)客棧。侯嬴知道白雪辦事向來準(zhǔn)點(diǎn)準(zhǔn)時,便準(zhǔn)備好房間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該到達(dá),何以今日天色已黑還不見蹤跡?侯嬴本想到左庶長府告知衛(wèi)鞅,想了想,決定還是等等再說,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衛(wèi)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間,猛然聽得門外車輪之聲,大步走出,卻見一輛篷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馬上少年笑盈盈問,“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問,車中不是少主白姑娘還能有誰?侯嬴連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請?!?br/>  ?
  車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別來無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讓我認(rèn)不出來了呢。請。”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豈有他哉。”便跨進(jìn)了高高的青石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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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嬴領(lǐng)著白雪穿過兩排寬敞整齊的客房,來到后院,又拐進(jìn)一個圓門,來到一座僻靜的跨院。但見小小庭院,三間精舍掩在黃葉蕭疏的樹木之中,石墻石門,堅固隱蔽,幽靜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櫟陽不比安邑,只有這處小地方了?!卑籽┬Φ溃骸岸嗪冒?!我還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呢。他在這里也住過么?”侯嬴道:“正是,衛(wèi)鞅兄在此住過三個月。河丫,快來見過白姐姐?!?br/>  ?
  “哎,來了。”精舍中一聲清脆的答應(yīng),一個干凈整齊的布衣村姑跑了出來,手中還拿著抹布,臉上紅撲撲兩團(tuán)紅暈,沒說話先甜甜的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個嗎?”侯嬴指著白雪道:“這位是白姐姐?!贝骞锰煺娴男Φ溃骸皢?,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說著便一躬到底,卻是男子禮法。白雪、侯嬴與少年一齊大笑起來,白雪笑道:“這位是梅姑姐姐,也見過了?!贝骞绵偷囊恍?,“姑姐姐?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樂不可支,白雪笑問:“她是侯兄雇傭的丫頭?”侯嬴笑道:“不是。她是衛(wèi)鞅兄訪秦時帶回來的一個小村姑,家窮養(yǎng)不起,剛來時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衛(wèi)鞅兄取的,叫陳河丫?!卑籽└袆拥醚劭粢患t,撫摩著小河丫的頭發(fā),“河丫,跟著大姐吧。大姐讓你不再受苦?!焙友究┛┬Φ溃骸拔乙厝チ四亍5釉拋?,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么?”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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