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并沒有輕松起來,他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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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雖然已經(jīng)明確做了左庶長,成為總攝國政的大臣。但衛(wèi)鞅如何行使權力,才最有利于大刀闊斧的變法?這是國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把衛(wèi)鞅的這個變法作坊建立起來,使之立即投入運轉。去冬大雪天的時候,秦孝公就想透了這個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決意仿效東方列國,使衛(wèi)鞅成為開府治國的丞相。丞相開府治國,這是進入戰(zhàn)國后東方列國的普遍做法。所謂丞相開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對獨立的權力機構,全權處置國家日常政務,國君只保持軍權、官吏任免權和大政決策權。國君和開府丞相的這種分權治國,在戰(zhàn)國時代達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國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準。丞相開府治國的實際意義是,國家戰(zhàn)車由一馬駕馭變成了兩馬駕馭,治國效率與國家生命力明顯增高。象魏國、齊國這樣的東方大國,國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軍事上斡旋,就是因為國家政務由開府丞相全權處置。丞相治國權的穩(wěn)定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避免了國家由于君主年幼或昏聵無能,而產(chǎn)生的迅速衰落與政權顛覆,大大的有利于國家穩(wě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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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對于落后的秦國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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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的馬上征戰(zhàn),秦國的權力機構從來都很簡單。早秦部族時期,是直接的軍政合一。一個最高頭領加左右兩個庶長,便是全部最高權力。立國之后雖然官署多了些,但與東方大國相比,依然帶有濃厚的簡單化與籠統(tǒng)化。即或在春秋最強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時期,秦國的官制也沒有擺脫傳統(tǒng)的軍政合一,權力結構的劃分依然很是簡單籠統(tǒng)。在這一點上,秦國與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個圣人級的領袖,這就是周文王。他對發(fā)達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攏吸收,使周部族在作為殷商西部諸侯的時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與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權保持著大體上的同一性。沒有這樣的基礎,就沒有后來另一個圣人級領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禮》的可能。也就是說,周部族在諸侯國時期,已經(jīng)做到了與中原發(fā)達文明保持大體同步,已經(jīng)完成了國家權力結構方面的基礎準備。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沒有涌現(xiàn)建立基礎文明的圣人,所以在成為諸侯國三百年后,依然保留著簡單落后的官制,保留著落后的治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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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春秋時期,秦國的官制很簡單,名稱也很怪誕,這一點與楚國大體相當。國君稱為“伯”,實際上是“霸”的意思。執(zhí)政大臣稱為“庶長”,先后曾經(jīng)有過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等不同設置。掌軍事的大臣為“威壘”與“帥”。掌國君護衛(wèi)的將軍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將百里奚的官職定為“相”,大約因為百里奚是東方士子而用了一個東方執(zhí)政大臣的名稱。從此以后,“相”這個職位在秦國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直到秦孝公時期,執(zhí)政大臣仍然叫左庶長。秦獻公時期,有了“大夫”的設置,但職勸依舊很模糊。譬如甘龍是上大夫主政,同時又有一個執(zhí)政的左庶長,事權自然就多有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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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沒有設過丞相,也從來沒有過由一個大臣獨立開府來行使權力的先例。長期征戰(zhàn),閉鎖關西,秦國朝野長期孤陋寡聞,對重臣開府治國所知甚少,也很難理解。相反,對開府的另一面——分權倒是更為敏感。在貴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覺得這是在和國君分庭抗禮,大有叛逆之嫌。秦國既往的治國大臣,只有秦穆公時代的百里奚和秦獻公時期的上大夫甘龍,稍稍有一些“開府”的影子。實際上,也就是八九個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辦些糧草賦稅賑災濟民之類的具體事務,軍國大事還得由國君決策調遣。這種“開府”,和東方大國的丞相開府在權力、規(guī)模和政務效率上遠遠不能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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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很想從衛(wèi)鞅變法開始,改變秦國官制的落后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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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明白,由于諸多原因,衛(wèi)鞅在官制變革方面肯定有所顧忌,尤其在國府上層的官制變革方面不好徹底放開手腳。若沒有他這個國君出面為衛(wèi)鞅打開局面,在秦國這樣一個落后的軍爭國家,衛(wèi)鞅將很難展開徹底變法。孝公本來就是個胸懷開闊、志向遠大的青年英杰。自與衛(wèi)鞅促膝長談,對天下大勢列國變革了然于胸后,雄心大起,便決意與衛(wèi)鞅這樣一個乾坤大才共同駕拉秦國這輛銹蝕的戰(zhàn)車。秦孝公是自信的,他絲毫沒有想到大臣開府對國君的威脅,更不會想衛(wèi)鞅會成為威脅。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衛(wèi)鞅權力,使衛(wèi)鞅成為與他共同治國的總政大臣,而不是秦國傳統(tǒng)的左庶長,即或傳統(tǒng)左庶長的權力已經(jīng)很大了。他思慮周密,既要扎實的達到實際目的,又不想國人疑慮,反復揣摩,便采取了“重實輕名”的方略——在名義上盡量沿用老秦國舊稱,在實際上則一定做到象東方大國一樣的治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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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沒有冊封衛(wèi)鞅為丞相,而仍然封他為左庶長。這是秦國沿用了幾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實權的大臣職務。秦國尚左,在兩個庶長中,左庶長為首,右庶長次之。春秋時期,秦國的左庶長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軍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擔任。進入戰(zhàn)國,秦獻公將治民的政務權分給了上大夫甘龍,左庶長協(xié)助國君統(tǒng)軍作戰(zhàn)并總管軍務。但在朝野國人的心目中,左庶長依然是最重要的軍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將甘龍升為太師,將甘龍的治民政權回歸到左庶長嬴虔手里,為的就是給衛(wèi)鞅執(zhí)掌大政鋪路。當衛(wèi)鞅從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長權力的時候,事實上已經(jīng)是與東方列國的開府丞相具有同等權力的大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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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種大權并不意味著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東方列國那樣的開府丞相。丞相總理政務的要害是開府設立權力機構,僅僅有個人權力而沒有開府,就無法全面處理國家事務。開府的根本之點是配備屬官,其次是建立府邸。這兩件事對于目下的秦國來說,都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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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經(jīng)給衛(wèi)鞅準備好了兩個忠實能干的助手——景監(jiān)和車英。這兩人原來的官位是內史和前將軍,配給衛(wèi)鞅的左庶長府,便顯得位置太高,朝臣側目,衛(wèi)鞅也不容易接受。當秦孝公坦率的說明這一點時,景監(jiān)和車英慷慨表示,愿意自貶官職做衛(wèi)鞅的屬官。于是,便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時分景監(jiān)被左遷為長史、車英左遷為櫟陽將軍的一幕。秦孝公的安排是,景監(jiān)做左庶長府的長史,車英做左庶長府的衛(wèi)尉。這兩人雖然都是軍旅出身,但卻具有不同的才能特點。景監(jiān)有政事才能,慮事周密且很有擔待,出使魏國和洛陽,已經(jīng)隱隱然有了大臣風范。他做長史,可以為衛(wèi)鞅挑起所有瑣細煩劇的國政事務的重擔。車英則對軍中事務具有很高的天賦,又是一個機警勇猛的劍士。他做左庶長府的衛(wèi)尉,非但可以給衛(wèi)鞅提供軍旅變法的許多情況,更重要的是,衛(wèi)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護衛(wèi)力量。這兩個干員做衛(wèi)鞅的左膀右臂,衛(wèi)鞅的左庶長府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構架輕巧而又具有最高出政效率的變法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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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傳開,秦孝公比誰都高興。衛(wèi)鞅做事,總是別出心裁,一舉打開局面!象給國家樹立信譽這樣的大事,誰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則仔細一想,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極具匠心的奇妙點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識字,淳厚而又愚樸,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讀不懂又記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員中間流傳罷了。而今由左庶長這樣的大臣出面,做一個活生生的故事,萬千庶民眼見為實,眾口傳誦,誰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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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秦孝公便帶著景監(jiān)和車英來到衛(wèi)鞅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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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暖中帶涼的春風中散發(fā)著微微潮濕的泥土氣息。君臣三人都很高興,秦孝公抬頭望望天空,“老天爺也信守節(jié)氣,谷雨將至了。”話音落點,天上一陣隆隆雷聲,漫天細雨沙沙而下。景監(jiān)車英一齊拍掌大笑,“好!風調雨順,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長徙木立信,老天爺谷雨立信,天人合一?。 避囉⒁恢盖胺降溃骸熬?,左庶長沒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惟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里燈光閃爍,感慨一嘆,“左庶長睡覺早著呢,走吧?!?br/> ?
客卿小院籠罩在茫茫雨霧里,清凈無聲。景監(jiān)上前輕輕敲門。院內傳來老仆人沙啞的聲音:“誰?”景監(jiān)低聲道:“我,景監(jiān)長史?!崩掀腿死_木門,讓進景監(jiān),卻見國君在后,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禮。秦孝公搖搖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長呢?”老仆人道:“一直在書房里,晚餐還沒用哩。”秦孝公沒有說話,徑自大步向亮著燈的書房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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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推開書房門,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書房里堆滿竹簡,碼成一座一座比人還高的小山,小山上掛滿了寫字的布條,一張書案夾在書山中,是僅有的容身空地。衛(wèi)鞅手里拿著一支長大的鵝毛翎,正在竹簡小山中轉悠忙碌,竟對敲門開門渾然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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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默默注視一陣,輕聲笑道:“先生,該用晚餐了?!?br/> ?
衛(wèi)鞅恍然回頭,見是秦孝公站在門口,忙小心翼翼的從竹簡小山中繞了出來,拱手道:“參見君上?!鼻匦⒐钢窈喰∩降溃骸斑@一座座書山,都是經(jīng)典么?”衛(wèi)鞅笑道:“經(jīng)典已經(jīng)收起來了。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鼻匦⒐@訝默然,他知道,這一定是衛(wèi)鞅一個冬天晝夜辛苦的結果??粗l(wèi)鞅清癯泛黑的面孔和紅紅的眼珠,他一把拉起衛(wèi)鞅的手,“走,先咥飯,后說話。”來到客廳,景監(jiān)已經(jīng)吩咐廚役將重新熱過的飯菜搬來,卻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盤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飯,我等暫候片刻。”又對景監(jiān)車英二人笑道:“我們到先生書房看看吧。”就和二人出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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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匆匆吃了幾塊羊肉和苦菜,將一大爵熱騰騰的米酒大口飲盡,便用清水嗽了嗽口,吩咐老仆撤下飯具,便起身要來書房。卻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廳,景監(jiān)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長咥飯也忒快了?!毙l(wèi)鞅笑道:“快久了,便慢不下來,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后盡給左庶長羊骨頭,看他還快得起來?”四人大笑一番。衛(wèi)鞅拱手道:“臣請君上,對第一批法令過目。”孝公笑著擺擺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專議左庶長開府一事?!毙l(wèi)鞅道:“開府頭緒太多,一時難以就緒,還是做事要緊?!毙⒐溃骸袄锨孛裰V,磨鋤不誤鎊地。開了府名正言順,做事更快,還是先開府吧。左庶長有何想法,盡管道來?!毙l(wèi)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后再議此事。”孝公道:“卻是為何?”衛(wèi)鞅道:“一則,急切間難以找到精干的屬官。二則,國府正在艱難時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時宜。三則,秦國朝野是否接受東方人做開府大臣,尚須時日方得清楚?!毙⒐笮Γ疤旆馗?,三則小事何足道哉?”說著掰起手指道:“先說第一樁。我今日給你帶來的這兩位,可算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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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大是驚訝,“景監(jiān)?車英?給我做屬官,豈非貶黜兩位新銳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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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笑道:“左庶長何時有了世俗之見?不接納我這個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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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英則肅然拱手道:“衛(wèi)尉車英,參見左庶長?!?br/> ?
“君上?這……”衛(wèi)鞅一時間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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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啊,如果合適,就不要推托了,他們都想跟你長點兒本事呢?!毙⒐室恍Γ熬氨O(jiān)做左庶長長史,總領事務。車英做衛(wèi)尉,配備甲士兩千,護衛(wèi)左庶長府兼領櫟陽將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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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之間,衛(wèi)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頃,拱手斷然道:“臣,謝過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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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第二樁。景監(jiān)之意,將招賢館改做左庶長府邸,如何?”孝公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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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接道:“招賢館暫無他用,將來需要時再建,左庶長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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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極?!?br/> ?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監(jiān)車英籌備,一個月內左庶長開府理事?!?br/> ?
“臣下遵命。”景監(jiān)車英齊聲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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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第三樁。朝野臣民的任何風浪,有嬴渠梁一身承當,左庶長放手變法便是。變法強秦,生死相扶。左庶長莫要忘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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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法強秦,生死相扶。衛(wèi)鞅不敢相忘?!?br/> ?
君臣四人的笑聲溶匯進無邊無際的綿綿春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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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的一個晴朗日子,招賢館改造的左庶長府竣工了。高大的石坊中央鑲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開府總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懸紅木大牌,右邊鐫刻“天地有道”,左邊鐫刻“律法無私”。進得石坊,是一個新拓的方圓十余丈的車馬場,分東西兩區(qū)整齊排列著數(shù)十根拴馬石樁。車馬場盡頭是府邸大門,已經(jīng)由原來的小門拓寬為三開間的紅木大門。中間正門寬闊,可容軺車直接進入,門額鑲嵌四個大銅字“左庶長府”。左右兩道偏門稍窄,供尋常官員人等出入。進得大門,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鐫刻著一頭威猛怪異的獨角法獸——獬猘。影壁后面便是原來的招賢館場院,現(xiàn)在變成了一片方磚鋪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開間大廳,廳門正中三個斗大的銅字——國事廳。大廳東西各有兩排九開間的廂房,每間房門口都掛著一塊木牌,分別寫著田土曹、賦稅曹、市曹、工曹、軍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個門口都站著兩個威武英挺的長矛甲士,國事廳大門口則有四名甲士,使整個院子充滿威嚴肅殺的氣氛。大院子西邊有一個小偏院,原來是招賢館士子們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衛(wèi)鞅的起居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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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院子連在一起,便是秦國的新任左庶長開府理事的府邸。這座府邸雖然不大且只有兩進,但在秦國卻是最大的官邸,在狹小簡樸的櫟陽城堡中,這座府邸簡直就與國府秦宮不相上下!雖然是在一個月里匆匆趕修出來的,粗獷簡樸,但其赫赫威勢已經(jīng)使櫟陽國人大為震驚了。在櫟陽大集上見過衛(wèi)鞅的人,便紛紛在店鋪、飯館、客寓或街巷鄰里,激動神秘的向人們講述那個白衣左庶長的“天人貴相”和言談舉止的氣魄。一時間,衛(wèi)鞅在櫟陽國人的口中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說,衛(wèi)鞅是周武王的開國丞相姜尚轉世,國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來的。櫟陽國人的這種傳聞議論,迅速彌漫到了一座座縣城和山野鄉(xiāng)村,秦國庶民被各種傳言攪得興奮異常,心里暖烘烘的,都覺得老秦國要變了,庶民百姓將神奇的富裕起來,秦國也將神奇的強大起來,所有欺負秦國的東方大國都將被打得一敗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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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彌漫朝野的神奇?zhèn)髀?,衛(wèi)鞅和他的開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說,他們緊張繁忙得無法知道這些。一個月來,景監(jiān)和車英全力以赴的籌備開府,景監(jiān)要遴選各司一職的十八名屬官和二十名書吏,還要將國君書房的有關典籍和衛(wèi)鞅帶來的典籍,以及長史、太史兩大國府書房的秦國史料集中起來,建立一個包括東方各國法令典籍在內的大書房。車英則除了遴選兩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長府的修葺改造。衛(wèi)鞅則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送秦孝公審閱一件,經(jīng)常是君臣二人通宵達旦的商議法令和實施步驟,仿佛又回到了初次暢談時忘我忘形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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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將近五月農(nóng)忙,秦孝公決意選在四月底舉行左庶長開府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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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天剛蒙蒙亮,車英便親自率領三百名長矛甲士開到左庶長府,除了府內護衛(wèi),剩余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內外排成兩列,中間形成了一個長長的甬道。景監(jiān)和所有的屬官書吏也全部到齊,各守其職。秦孝公本來要景監(jiān)做今日的司禮大臣,可是景監(jiān)卻提出請?zhí)珟煾数堊鏊径Y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對景監(jiān)的練達成熟連連贊嘆。景監(jiān)自己昨天已經(jīng)搬進了左庶長府內的一間小屋,和屬官書吏們忙碌的整理繕寫,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雞鳴,景監(jiān)便下榻梳洗,又和絡繹不絕趕到的屬官書吏們忙起來??纯疵畷r已到,景監(jiān)便快步來到大門口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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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剛照亮櫟陽箭樓,大臣們或騎馬或步行,便紛紛來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兩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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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卯時,一輛破舊的牛車哐啷哐啷駛來,車上坐著白發(fā)蒼蒼一身大紅吉服的老太師甘龍。到得石坊下,甘龍在牛車上打量了打量威勢赫赫的府邸,臉上毫無表情。景監(jiān)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長府長史景監(jiān),參見太師?!备数堻c點頭,淡淡笑道:“內史大臣,別來無恙?”景監(jiān)一閃念,知道甘龍有意呼出自己原來的高位,卻仍然恭敬笑道:“景監(jiān)無才,只做得屬官。太師請?!北闵锨吧焓址龈数埾萝?,卻發(fā)現(xiàn)甘龍非但坐了一輛破舊不堪的牛車,而且車廂板竟然連草席也沒有鋪,大紅吉服竟然坐得皺巴巴一片灰土。甘龍明明有一輛秦獻公特賜的青銅軺車,也是秦國大臣中唯一的一輛軺車,為何今日偏偏乘了這輛破舊不堪的牛車?待得扶下甘龍,景監(jiān)的布袍大袖順勢一撣,甘龍屁股上的灰土已經(jīng)大半干凈。甘龍沙啞的笑道:“垂垂老矣,軺車站不得,只有坐這牛車了?!币痪湓?,便將理由說得順理成章。待到仆役將牛車趕到車馬場中,大臣們竟然驚訝得一陣小聲哄嗡。今日朝臣們都是新衣駿馬,以示喜慶。這輛破舊的牛車在衣著簇新的人群和威勢赫赫的府邸襯托下,顯得分外寒磣,分外不是滋味兒。一時間,大臣們好象生了虱子,渾身不自在起來,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著東張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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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君駕到——!”衛(wèi)尉車英一聲高呼,全場不禁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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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一輛青銅軺車緩緩駛來,六尺車蓋下肅然坐著黑衣秦孝公和白衣衛(wèi)鞅。君臣并乘一車,這是上古尊賢的最高禮遇,尋常人們從傳說中聽到的,大約也就是周文王為姜尚拉車八百步的故事。但春秋戰(zhàn)國以來已經(jīng)三百余年,可是沒有一個國君在正式的典禮場合與大臣同乘一車!在秦國變法的當口,這種禮遇宣示的內涵是誰都清楚的。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竟忘記了參見國君的起碼禮節(jié)。還是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帶頭高呼,“參見君上——”大臣們才醒悟過來,紛紛躬身拱手,參差不齊的行起禮來。秦孝公卻仿佛沒有看見,先行跳下車來整整衣冠,然后肅然拱手做禮,“先生請?!北闵斐鲭p手,扶住正要下車的衛(wèi)鞅踩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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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朝臣們又一次愣怔的時候,擔當司禮大臣的太師甘龍驟然高聲宣呼:“開府大典起行——!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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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又一次莫名其妙起來,相互觀望,不知如何呼應。在他們收到的大典禮儀中分明沒有這一項,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國君與衛(wèi)鞅,完全是無意自發(fā)的表示一種喜慶,正式大典是安排在庭院內開始的。如今甘龍突然宣布大典起行,人們不禁茫然起來,嘴里沒詞兒,腳下黏糊,竟不知如何挪動。景監(jiān)一直在機警觀察,見此情狀,立即向石坊門內的樂手們一揮手低聲道:“奏樂?!钡鹊苗婙Q樂動,大臣們頓時自如起來,按照慣常禮儀一齊高呼:“恭請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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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始終是一副渾然無覺的莊重,聽得樂聲,便拱手道:“先生請?!鄙斐鍪謥砦兆⌒l(wèi)鞅的左手,倆人從容的從甲士甬道中并肩進入石坊大門,又穿過車馬場進入庭院。朝臣們在甘龍、嬴虔、公孫賈三人之后排列跟進,秩序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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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庭院,甘龍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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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走到備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昊天無極,伏惟告之:秦國貧弱,圖治求賢。開府變法,順乎民心。祈禱上蒼,佑我臣工。國強民富,永念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br/> ?
群臣齊聲跟隨,“國強民富,永念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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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左庶長昭告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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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開竹簡肅然念誦:“大地茫茫,載德載物。我心惶恐,伏惟告之:鞅受君命,開府治國,惟苦惟艱,無怨無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業(yè)興旺,永念大德。秦國左庶長衛(wèi)鞅,再拜大地厚恩?!?br/> ?
大臣們參差不齊的跟隨著念了最后兩句,“百業(yè)興旺,永念大德。”便又茫然起來。這祭祀天地,原本是國君才有資格舉行的大禮。衛(wèi)鞅作為臣子,與國君共祭天地,本來就已經(jīng)是別出心裁的驚人之舉了,大臣們雖然事先已經(jīng)知道,但卻在細節(jié)上不知如何應對。按照國君祭祀天地的慣常禮儀,參加的大臣肯定是跟隨宣呼最后兩句。衛(wèi)鞅祭地,很多人本來就心中別扭,還有一些人則不知該不該跟隨,于是就出現(xiàn)了猶猶豫豫參差不齊。只有公孫賈特別清醒,非但立即跟隨,而且特別響亮。他注意到國君的祭辭中明確提了“變法開府”,衛(wèi)鞅的祭辭中卻沒有一個字涉及變法。他感到了這種精心安排的禮儀后面,隱藏著秦孝公和衛(wèi)鞅山岳般不可動搖的決心。昭告天地,意味著變法和開府這兩件大事已經(jīng)得到了上天的認可,誰若反對,便是逆天行事。在這種時候,無論心中如何想,都必須做出最熱烈的呼應。老太師甘龍不也一板一眼的做了司禮大臣么?“孟西白”不也亦步亦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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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公孫賈琢磨其中滋味的時候,甘龍沙啞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祭祀完畢,君臣進入國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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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秦孝公和衛(wèi)鞅攜手并入,數(shù)十名官員隨后整肅跟進。進得國事堂,秦孝公坐進正中長案前,衛(wèi)鞅肅立在長案左手,三級臺階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龍在長案右側高聲宣布:“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宣示國君開府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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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大步走上臺階,展開竹簡宣讀:“秦國欲強,秦人欲富,非變法無以建功。變法之途,非開府無以立威。今命左庶長衛(wèi)鞅為開府大臣,總攝國政,力行變法,所頒府文謂之令。另任景監(jiān)為左庶長府長史,總領屬官書吏;車英為左庶長府衛(wèi)尉兼領櫟陽將軍。自即日起,左庶長衛(wèi)鞅即行開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詔?!?br/> ?
嬴虔的聲音本來就特別的低沉渾厚,加之他咬字又特重,在有些須回音的大廳念來,隆隆響過,仿佛鐵錘在山石上鑿出來一個一個大字,清晰有力。大臣們聽得明明白白,衛(wèi)鞅的左庶長府簡直就是第二個國君府,生殺大權在握,竟成了七大戰(zhàn)國中最有威勢的開府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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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事廳安靜極了,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大臣們似乎感到緊張,卻又說不清為何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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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出令——!”甘龍的沙啞嗓音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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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白衣玉冠,白絲束發(fā),在一片黑色的秦國大臣中顯赫而又孤立。他從容走出道:“衛(wèi)鞅秉承天意君命,開府變法自今日開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頒發(fā)實施,五道夏忙后頒發(fā)實施。立即頒發(fā)的五道法令:農(nóng)耕獎勵法、軍功授爵法、編民什伍連坐法、客棧盤查法、私斗治罪法。上述法令,除立即快馬傳送各縣外,一律在櫟陽城門與南市張掛,公諸于眾,舉國同行。長史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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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早已經(jīng)做好準備,聞言高聲答道:“遵命!”一揮手,兩名書吏抬進一張寬大的長案,上面碼滿了捆好的竹簡。長案剛剛在中央擺好,景監(jiān)又一聲高宣:“特使領令——!”十六名勁裝使者一聲答應,整齊的走進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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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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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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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西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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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縣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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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於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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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一個一個的將捆扎好的竹簡分發(fā)給十六名特使。特使們雙手捧著竹簡一個一個走出大堂。庭院里整肅排列著三人一組的十六組鐵甲騎士,每組護衛(wèi)一個特使奔赴秦國郡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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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流星,旬日之間,秦國的二十三縣并三郡便活躍了起來,動蕩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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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一道道霹靂閃電,新法令震動了秦國的城堡鄉(xiāng)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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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至櫟陽卿大夫,下至隸農(nóng)村漢,無不認為這是匪夷所思的大變,攪得秦國雞犬不寧,人人別扭。就說“什伍連坐法”和“私斗治罪法”吧,將城堡里的國人和鄉(xiāng)村里的農(nóng)人,一律編為“?!焙汀巴ぁ?,十家一保,五保一亭。如果僅僅是這種編民入制,人們說說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連保連坐,使人惶恐不安。保內一家犯罪,其余九家必須立即共同舉發(fā),若不舉發(fā)而使罪犯逃匿,則十家同罪連坐,一并懲治。如果一保有人違法犯罪,其余四保也得迅速舉發(fā),否則就是五保連坐!也就是說,五十家內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導致四十九家連坐懲治。人們必須時刻睜大眼睛,注意鄰里是否違法犯罪,并且得經(jīng)常相互提醒各種法令規(guī)定,以避免陷入連坐災難。如此提心吊膽,老秦人如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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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的民風是最令人頭疼的。莫說山東六國大搖其頭,就是老秦人,也對自己罵罵咧咧大不以為然??烧嬉獎诱娓窀牧?,老秦人更是罵罵咧咧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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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地處西陲,農(nóng)牧相雜,尤其是涇水渭水上游的隴西河谷草原地帶,更是牧業(yè)為主。就是腹心地帶的關中平原,也有大量從游牧部族轉化不久的農(nóng)耕人口。自古以來,西部的民間風習便狂野好斗,動輒為一件小事,便在田間地頭打得頭破血流,進而引起家族斗毆、村落打斗,甚或部族仇殺。蔓延日久,村落、部族、家族間極少沒有血仇者。這些相互仇恨的部族子弟在軍旅中,甚或在戰(zhàn)場上,也經(jīng)常尋釁私斗,寧可為了義氣和仇恨幫助私斗的敵人,也不愿在戰(zhàn)場上救援勇敢殺敵的兄弟。還有與西部戎狄部族雜居的老秦人,就更是剽悍狂野,只認熱血義氣,從來不知“規(guī)矩律法”為何物?茫茫草原,幽幽河谷,經(jīng)常為爭奪水草耕地打成了世代血仇。偶然有仇家子弟在草原落單,便立即會被仇家毫不留情的殺掉。這里的老秦人和戎狄部族都信奉“以血換血,以命換命”的復仇方式,除非強力與戰(zhàn)爭,幾乎任何法令都難以伸展到草原河谷的好勇斗狠之中。秦穆公時代,為了防止戎狄作亂,便將臣服于秦國的許多戎狄部族半強制的遷移到地廣人稀的關中,與農(nóng)耕的老秦人村落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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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勢是穩(wěn)定了,但久遠的民風卻是無法改變的。戎狄聚居的村落,就象他們在草原爭奪水草一樣,與老秦人的村落爭奪著水渠,爭奪著地界。年復一年,非但老秦人與戎狄部族多有仇殺,就是戎狄部族之間,老秦人之間,也有著各種各樣的私斗血仇。一有機會,仇人間便會大打出手,死傷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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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的華夏大地上,沒有一個邦國的民風象秦國這樣濃烈的私斗風習。就是同樣被中原輕蔑嘲笑的“南蠻”三國——楚、吳、越,也沒有秦國的民間私斗這般普遍,這般毒烈。秦人自詡“人皆勇士”,可東方列國卻嘲笑秦人“怯于公戰(zhàn),勇于私斗,誠為惡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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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官府對這種民風歷來是“民不告,官不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則是無法可治無可奈何,一則是大戰(zhàn)不斷要依賴民眾從軍血戰(zhàn),無力去細致的究詰于這些私仇糾紛。秦國只有一個鐵的法則:但有兵戎戰(zhàn)事,須得人人爭先,一致對外,否則殺無赦!也就是說,只要民人不抗賦稅、不拒從戎,官府一般不去理會民間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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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訪秦國鄉(xiāng)野,衛(wèi)鞅對這種私斗風尚感觸極深。他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強民弱國”。民風強悍而國家衰弱,根源正在于私斗。要肅清這種惡風,將秦人引導到為國家榮譽而死戰(zhàn)的正道上來,就要徹底禁止私斗,培植一種勇于公戰(zhàn)的庶民精神。衛(wèi)鞅為此專門寫了一篇《弱民》,向秦孝公提出“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的總方略。所謂弱民,就是使民眾在國家法律面前處于弱小地位,從而不敢觸犯法律。所謂強民,就是那種蔑視法律敢于犯法的刁民。要使民弱,就要使民眾厚道樸實。厚道樸實則民眾守法,刁鉆狂野則敢于亂法。這就是“樸則弱,淫則強”的道理。這種深徹的甚至是冰冷的論證,征服了秦孝公,使這個年輕清醒的國君看到了凝聚秦人的希望,決意支持衛(wèi)鞅從根本上改變秦人的精神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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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衛(wèi)鞅做了精心謀劃,決定變法從治亂立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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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開府之日頒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圍繞“弱民”治亂展開的?!端蕉分巫锓ā罚紫葒绤柦挂磺兴饺硕窔?。也就是說,一切私人仇殺斗毆都是違法犯罪行為,一切糾紛都應通過官府依據(jù)法令裁決,而不能私相仇殺解決?!妒参檫B坐法》則確保一切私斗犯罪者不被隱藏、不能逃匿,而得以嚴厲懲處。《客棧盤查法》則在于防止仇殺犯罪者和東方密探的藏匿。也就是說,任何罪犯在秦國都將難以藏身。因為這兩部法令規(guī)定“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藏奸者與降敵同罰”。也就是說,舉發(fā)一個犯罪者和在戰(zhàn)場上斬殺一個敵人,功勞一樣,賞爵位一極;藏匿一個犯罪者和投降敵國一樣,都是死罪。很顯然,國家新法明確的將私斗犯罪當作大敵,要徹底肅清?!掇r(nóng)耕獎勵法》和《軍功授爵法》則是培植正氣,激勵民眾去爭取國家榮譽,辛勤耕耘,奮勇殺敵,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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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道法令頒布的時機,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響農(nóng)事,又將對年年夏忙必然發(fā)生的村落部族間普遍的為爭水爭地而引起的大量私斗仇殺,給以迎頭震懾!衛(wèi)鞅的法治主張是,頂風立威,新法才能站穩(wěn)腳跟,法令的尊嚴就是要在治亂中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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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五道法令幾乎全部改變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它等于要人們對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滅,走上一條以法律為行動準繩的道路。無論是城堡國人,還是鄉(xiāng)野農(nóng)夫,都感到被一條巨大的繩索捆住,渾身不自在。對鄰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報復了,快意恩仇的日子將不復存在,殺了人不能逃匿,沒有官府的驗身畫像簡,就連客棧也不能??;恩人犯罪要舉發(fā),仇人立功要慶賀;一切糾紛都要告官,弱肉強食要變成公平相處,爭水爭地要聽憑官府裁決……這一切,對隨心所欲的老秦人來說,簡直別扭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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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顛倒過來,如何不感到別扭?豈能不大發(fā)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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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農(nóng)夫們如此,櫟陽城里的國人也是如此。所謂國人,說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領地的工匠、商賈、市人和農(nóng)夫。在這幾種人中,稱為“百工”的工匠地位較高,商人則地位較低,自由農(nóng)人地位居中。但在戰(zhàn)國時代,商人遠不象后來那樣被稱為“賤商”而大加抑制,只不過沒有工匠那樣受人尊崇罷了。因為工匠絕大部分是官府經(jīng)營的作坊的技師,是典型的“國人”,而商人則絕大部分是私人業(yè)主,官府對待他們自然有高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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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國人對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懲?!狈l。所謂懲疲,就是懲治懶惰懈怠和不務正業(yè)的游手好閑分子?!吨芏Y》稱這種人為“疲民”,所以懲治這種人的法令便稱為“懲?!?。衛(wèi)鞅頒布的獎勵軍功、獎勵農(nóng)耕的法令中同時規(guī)定,對這種“疲民”給予嚴厲懲罰:無論農(nóng)工商人,凡是因為懶惰、懈怠而貧困者,一律罰為官府奴隸,男人做苦力,女人做仆婢;凡是有業(yè)不操而游手好閑者,一律罰為官府奴隸,強迫勞動;凡罰為奴隸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同事一主。更嚴厲的一條是,主犯家長一生不能恢復為自由籍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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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懲罰,忠厚勤勞的人們自然不會反對,也不會有怨言。但忠厚勤勞者一般都謹慎怕事,影響力很小。大發(fā)怨氣的是各種疲民。這些人都很刁鉆強悍,通常專門靠欺壓良善、敲詐商賈、偷雞摸狗、搶劫財物為生。還有一種“富疲”,由于家道富裕不缺錢財,便不事勞作,逃避兵役,專門游蕩四方,做游俠式的好漢。這種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響力很大,是疲民之最。更有一種家道中落的“士疲”,識得字,讀得書,偏偏下不得苦。文不是文,武不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搖唇鼓舌評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員中傳播道聽途說的各種流言,或幫著“富?!背鲋\劃策蹭飯吃。這種“士疲”對懲治疲民的法令罵得最為刻薄尖酸,說懲疲法令是“蛇蝎心腸,有損陰德”,是“老嫗當家,陰氣到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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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庶民國人中的怨言,上層也是一片怨氣,大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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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對宗室貴族的懲治,即所謂懲治“貴疲”。宗室貴族,就是國君(國王或國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這種人是天生的貴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樣是世襲的高等級爵位,從國庫中領取極為優(yōu)厚的俸祿,享受包括高車駿馬、大片府邸在內的各種特權待遇。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沒有什么不合理的,因為他們是王公貴族,他們的享受是無法被剝奪的??墒?,《軍功受爵法》卻橫空出世,赫然規(guī)定:取締世襲爵位制!凡宗室貴族,如果沒有軍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兩年無軍功者,除去貴族籍;一旦除籍,貴族就是庶民,原由國家提供的各種特權一律剝奪,享受的國庫物資一律沒收,附屬仆傭一律歸官府,其家人與其他人口(如庇居親戚),不得在府邸、田產(chǎn)、車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來貴族待遇;現(xiàn)有爵位的貴族,包括家人在內,必須嚴格按照家長爵位的高低等級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財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絲毫僭越。這樣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顯貴。無功者,雖富而不得芬華”的現(xiàn)實,鼓勵人們?yōu)閲伊⒐Α?br/> ?
這種法令對秦國的宗室貴族來說,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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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五帝以來,貴族縱然無功,最差也是個等級較低的世襲貴族。何曾有過沒有功勞就會被開除出貴族階層的怪事!說到底,那時的貴族畢竟還是國家骨干,想為國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數(shù),而且確實有許多建立大功的貴族人物。尋常時日,正派的貴族也會認為,為國家建功立業(yè)是完全應當?shù)???墒怯辛诉@道法令,有功的貴族們便認為這是蔑視宗室貴族,刻意限制貴族,感到尊嚴受到了大大傷害。那些無功也無能、整天混日子的“貴?!眰?,則惶惶不安,大罵衛(wèi)鞅是挖秦國的老根,是吃里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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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宗室貴族便秘密串通,來找宗室貴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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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宗室貴族中,嬴虔非但曾經(jīng)是大權在握的左庶長,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實上的上將軍,但更重要的是,嬴虔還是先君秦獻公的長子,是最顯赫的宗室貴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對這種侮辱宗室貴族的“惡法”,他們就可以再求見國君訴說委屈,形成氣候,衛(wèi)鞅的這種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締,甚至衛(wèi)鞅本人也極有可能翻船。可是,當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嬴虔府邸門前時,府中家老卻出來說,太傅身體不適,不能見客,讓他們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誰都知道嬴虔是個睜硬眼的厲害角色,聞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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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孟西白三人卻正在嬴虔府中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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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對衛(wèi)鞅變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說,沒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衛(wèi)鞅要在秦國立足,變法要納入正軌,都會是極為困難的。但嬴虔以為,變法就是整頓吏治、廢除井田、訓練軍隊等等。他忙于軍務,也沒有時間去預聞新法內容,確實未曾想到變法會是如此的徹底,竟然對宗室貴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變法是國君與衛(wèi)鞅的事,他無須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頒布,朝野轟動,他才認真看了看,想了想。從本心講,他認為這些法令都是對的,但心里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快,也覺得這些法令總有一點兒不對味兒。想來想去,是覺得這些法令太得嚴厲,尤其是對宗室貴族太無情,讓他心里覺得不舒服。雖然如此,嬴虔畢竟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物,他決意不干預變法,立即找來家人嚴厲叮囑,不許一人在外面議論新法,否則決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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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剛剛安頓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聯(lián)袂而來。因為三人都是將軍,而嬴虔又是事實上的秦軍統(tǒng)帥,來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則嬴虔從來不在家中會見將領和大臣,事先更沒有約見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氣,禮儀寒暄仆役上茶之后盡問一些軍旅之事,絕口不提櫟陽國事。孟西白三人說了半個時辰還找不到轉移話題的機會,心中暗暗著急。恰在這時,家老來報,說有宗室老少十余人在府門外求見。嬴虔冷冷回答:“讓他們回去。就說我身體不適,不能見客?!奔依铣鋈ズ?,孟坼謹慎的小聲問:“敢問太傅,是否我等干擾了宗室會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來不在家中見族親和臣子,他們應當知道?!贝嗽捯怀?,等于告訴三人他們應當告辭了。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該告辭了?!辟⒓凑酒鹕韥砉笆值溃骸拔赐曛?,來日官署計議。恕不遠送了?!?br/> ?
三人悻悻出來,你看我,我看你,搖頭嘆氣,半日無話。來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細想來,我倒覺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縉嘆息道:“有何文章?連我等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明白是衛(wèi)鞅一黨。”孟坼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公子虔素來是個強硬坦蕩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鐵心贊同新法,還不將我等嚴詞訓斥一通?豈容我等靜坐一個時辰?想想。”西弧猛然拍掌笑道:“著?。∪绾伪忝粤诉@一竅?今日秦人,誰不談新法?公子虔回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于說罷了,對么?”白縉高聲笑道:“頓開茅塞!對,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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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同聲大笑,覺得心情特別舒暢。西弧吩咐擺酒,三人便開懷痛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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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西白三家雖說不是宗室貴族,然而卻是百年功臣貴族。雖說他們有功勞不怕除籍,但他們家族百余年來與宗室貴族相互通婚結親,形成了盤根錯節(jié)的血緣網(wǎng)絡。這些宗室貴族中的無功受祿之輩,和他們的家族可是榮辱相連,這些“貴疲”求他們幫忙設法,他們豈能坐視不理?再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視衛(wèi)鞅為異類,眼見他氣焰大長,今后也很難重用他們這些貴族,心中又豈能安寧?想來想去,他們覺得先找嬴虔探探風向最好,如今對風向有了如此判斷,豈能不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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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四月,流言飛走,怨氣彌漫。勤勞寬厚的國人庶民本來擁戴變法,對新法令的獎勤罰懶從心底里贊同。但是,在漫天飛走的流言怨氣面前,也覺得新法過于嚴厲。象私人打架要懲罰苦役,路邊倒點兒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畝時每步超過六尺要砍掉四個腳趾等等,寬厚勤勞者也覺得大不方便。誰都有無心之錯,可是新法令連改正錯失的機會都不給你,一旦有錯就行刑制裁,輕則苦役,重則刑治,不死便傷,一生都要留下恥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實人也覺得膽顫心驚,紛紛跟著埋怨起來,竟是忘記了新法將對他們帶來的根本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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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山鄉(xiāng),底層上層,窮疲富疲士疲貴疲們第一次有了自發(fā)的共鳴。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對新法罵罵咧咧,對左庶長衛(wèi)鞅惡毒詛咒。老實人不自在,疲民們不服氣,各種怨氣便漫無邊際的流淌開來,一時間,新法竟是陷入人人側目千夫所指的尷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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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五月,正是農(nóng)家大忙的時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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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平川的農(nóng)夫們,一邊要收割大麥、小麥,一邊還要種下谷子、豆子、蕎麥,同時抽空在菜園栽下夏葵菜。這時,人忙、地忙、牛馬忙,整個田疇一片緊張活躍。但令人揪心的是,這個季節(jié)也是私斗最高發(fā)的季節(jié)。爭地、爭水、偷盜莊稼、搶劫牲畜、催討債糧,以及趁著忙亂報復仇家等,無一不是大起爭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國間的戰(zhàn)爭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的督導農(nóng)事,解決各種突發(fā)的爭端和私斗。秦國的五月,更比東方國家緊張。以實際而言,秦國還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內八家有爭地爭水和承擔公田勞力多少的糾紛沖突,而且井與井之間也經(jīng)常有爭地爭水的沖突,牽扯兩井十六家,動輒便發(fā)生大規(guī)模械斗。再者,秦國的村落氏族制還相對完整的保留著,一有沖突便是全村出動,如同一場小型戰(zhàn)爭。但最重要的還是民風使然,對私相血斗習以為常,甚至引以為榮,經(jīng)常會因為小小爭端而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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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秦國的五月,歷來是內部最繁忙最緊張和最混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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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其所以將第一批法令選擇在三月底四月初頒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對五月大忙的混亂產(chǎn)生震懾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擁戴變法的縣令,應該是比往年穩(wěn)定了??墒?,誰也沒有想到,大規(guī)模的混亂與暴力械斗還是發(fā)生了,而且來得那樣突然和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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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場大規(guī)模的私斗仇殺,恰恰發(fā)生在赫赫大名的郿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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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縣的縣城。郿縣東距櫟陽六百余里,西距陳倉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國最有名的大縣。但是,郿縣的赫赫大名,并不是僅僅因為地處沃土,在地利方面,郿縣畢竟還不如關中東部更為寬闊平坦,還稍遜一籌。郿縣的威名,在于它是秦國的“名將之鄉(xiāng)”。秦穆公時代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都是郿縣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雖然居住在都城櫟陽,但郿縣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余年間繁衍生息,也形成了龐大的勢力。三族鼎立,幾乎就是大半個郿縣。郿縣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卻是隴西戎狄貴族的后裔。秦穆公時,擔心戎族死灰復燃,便接受了大謀略家由余的主張,將戎狄上層貴族一律遷到關中定居。顧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無力制約,便將大部分安排在了這個赫赫名將之鄉(xiāng)、具有濃厚尚武之風的郿縣,和老秦人花插雜居。百年過去,這些戎狄貴族雖然變成了農(nóng)人庶民,但桀驁不馴的品性和剽悍好斗的風氣卻沒有絲毫的減弱。在郿縣的二百多里地面,他們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糾葛,私斗不斷。小至鄰里斗毆,大至舉族大打,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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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法頒布,郿縣人倒是緊張了幾天。但旬日之間,嘲笑和怨氣便大長起來,兩大勢力均對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議論,大是不滿。戎人族長醉醺醺的大笑,“不讓男人打架么?那就象不讓女人生崽兒一樣!”孟族老族長孟天儀則微笑著對族人們說:“當年,老祖先就是打出來的硬漢子。戎狄野種就認打,越是打得痛快,他們越服氣。怕甚新法?沒事兒。秦國再變,還能翻得過穆公的老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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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郿縣終于爆發(fā)了一場慘烈的民間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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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族聚居的九個村莊都在渭水北岸,分別叫孟一村到孟九村。人們將這一帶叫孟鄉(xiāng)。孟鄉(xiāng)的土地方圓大約三十多里,有一條引渭水渠貫穿了九個村的土地。孟鄉(xiāng)九村旱澇保收,全靠了這條大水渠。這水渠是秦穆公時的賢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為大將孟明視就是百里奚的兒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歷代秦公都特許郿縣孟族聚居在百里渠兩岸。那時侯,關中西部是秦國的核心地帶,都城雍州便在郿縣西邊百余里,這條大渠是秦國在春秋時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長大約不到四十里,流出孟鄉(xiāng)地段便東西分流為兩條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東的干渠伸展到武功。孟鄉(xiāng)處在總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村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東支渠兩岸,大約也有八九個村莊,常常因用水和孟鄉(xiāng)惡斗。郿縣官府雖有渠吏,但也無法制止孟鄉(xiāng)在天旱時堵渠強行截水水,更無法制止戎狄移民聚眾搶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種,干種就要大大減收,這是農(nóng)家誰都懂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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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水比黃金還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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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麥收剛完,月明星稀,孟鄉(xiāng)人便堵住了干渠通往東支渠的渠口,除了給西支渠放過去一股細流外,全部將渠水引到孟鄉(xiāng)各村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規(guī)定和民間用水習俗,灌田歷來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雖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并不減少,孟鄉(xiāng)人還不甚著急。今年忒怪,旱得倒未必有往年嚴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卻是大大減少,雖然說不上干涸,也是看得見河槽大石了。不知哪里傳來的流言,說秦國變法有違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鄉(xiāng)人著了急,便搶先動手堵了干渠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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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頭渠口眼巴巴守侯了半日,不見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長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凈?。繘Q口也該有個響動???巡渠女人沒有回報,便分明是還沒有水!但是,孟族畢竟是大族,也不能無端尋釁,事情要先弄確鑿。于是,虎茅便派出六十余名精壯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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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時分,巡水隊伍一直走到總干渠口,才發(fā)現(xiàn)是孟鄉(xiāng)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壯不由大怒,呼喝一聲便上前開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鄉(xiāng)百余名壯漢豈能容得?頭人一聲口哨,便掄起手中鋤頭、鐵耒和棍棒撲將上來攔截,于是開打?;於钒雮€時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敵眾,死了六個,人人帶傷,只得逃回去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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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狄族長虎茅一見抬回來的六具尸體,怒火中燒,長發(fā)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吹號聚兵!給我上——!”頓時,凄厲的牛角號嗚嗚的響了起來,一長兩短,響徹夜空。這是戎狄人的死戰(zhàn)號角,是發(fā)動全體精壯上陣的特殊信號。剎那之間,各個戎狄村落騷動起來,男女老少一齊出動,舉著獵刀、匕首、棍棒、鋤頭,竟是呼嘯而來。族長虎茅帶領一百多名有馬有刀的丁壯勇士,呼嘯一聲,向西方孟鄉(xiāng)狂風暴雨般卷去。隨后的一千余人喊殺聲大起,跟在馬隊后面呼喝怪叫著蜂擁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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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慘烈的纏斗在總干渠外的田野上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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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族九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一千余人集結在渠岸背后,擺成了一個大方陣憑險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壯年多數(shù)從軍征戰(zhàn),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婦女和少年。戎狄人則是兩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壯人口。兩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為榮的尚武傳統(tǒng),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紅,比兩軍肉搏更為驚心動魄。戎狄的先鋒馬隊一個猛沖便越過渠岸,殺入孟西白的老少陣營。擔任“總帥”的孟族老族長一聲呼哨,渠岸后的老少們呼喝四散。戎狄馬隊的大半,竟撲進了剛剛挖出來的陷坑!圍上來要斬盡殺絕戎狄騎士的孟族老少,卻被陷坑外面的馬隊狠命阻攔劈殺,攪做一團,惡斗起來。后來的戎狄人也蜂擁呼叫,拼命沖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們混戰(zhàn)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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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呼喝遍野,慘叫不斷。孟族人雖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卻有老秦部族的陣戰(zhàn)章法,總是十余人一個圈子,里外護持,相互照應著群斗戎狄。戎狄雖則多有精壯,還有數(shù)十騎士,但卻歷來是單個沖殺狠斗,竟是顯不出優(yōu)勢。雙方混戰(zhàn)撕纏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時候,混戰(zhàn)的人群終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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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大水卷著數(shù)尺高的浪頭,撲向兩岸死死糾纏狠斗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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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孟族“總帥”嘶聲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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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吹號!扯啦——!”虎茅舉著彎刀拼命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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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擋著我,我絆著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開對手反遭暗算,竟是死死揪住對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來,想要喊一聲也來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嗆死的,掐壓窒息死的,受傷流血死的,尸橫遍野,死人無算。比黃金還要貴重的五月之水,卻漫無邊際的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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僥幸逃出的些許人馬,隔著一片汪洋爛泥,猶自對罵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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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出來時,郿縣令趙亢帶領一班縣吏趕到了孟鄉(xiāng)干渠??粗@觸目驚心的場面,他臉色鐵青,二話沒說,便飛馬奔赴櫟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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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亢是秦國招賢中應召的唯一一個秦國士人,為人方正,飽讀詩書,和兄長趙良齊名,都是家居云陽的名士,人稱云陽雙賢。雖然兄弟倆都是沒入過孔門的儒家名士,處世卻是大大不同。趙良志在治學修經(jīng),遠赴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去了。趙亢卻是奮力入世,要為秦國強大做一番事業(yè)。秦孝公招賢,他便欣然而來。任命官職時,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縣縣令。赴任半年,無甚大事,只是熟悉縣情,等候新法令頒布。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新法頒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試法,鬧出天大的事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邊都關系到秦國安危,他如何能擅自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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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衛(wèi)鞅正在書房用餐,聽說趙亢緊急求見,二話沒說,一推鼎盤便來到政事廳。聽完趙亢的緊迫稟報,他略一思忖,斷然命令,“車英,帶二百名鐵甲騎士,即刻趕赴郿縣?!避囉㈩I命,去集合騎士。衛(wèi)鞅便吩咐趙亢進餐,自己到書房做了一番準備。衛(wèi)鞅出來時,趙亢已經(jīng)霍然起身,府門外也已經(jīng)傳來了馬隊嘶鳴。衛(wèi)鞅一揮手:“走?!贝掖掖蟛匠鲩T。趙亢驚訝的問:“左庶長?這就去郿縣?”衛(wèi)鞅冷冷道:“遲了么?”趙亢囁嚅道:“不,不給君上稟報么?”衛(wèi)鞅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凡事都報君上,要我這左庶長何用?”說完大步出門,飛身上馬,當先馳去。車英的馬隊緊隨其后,卷出西門。趙亢思忖片刻,上馬一鞭,急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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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到得西邊山頂時,馬隊趕到了孟鄉(xiāng)總干渠。衛(wèi)鞅立馬殘堤,放眼望去,暮色蒼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著黑壓壓的尸體,鷹鷲穿梭啄食,腐臭氣息彌漫鄉(xiāng)野。孟鄉(xiāng)九村所在的高地,全變成了一座座小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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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面色鐵青,斷然命令,“郿縣令,即刻派人關閉總干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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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亢答應一聲,飛馬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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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山時,渭水總渠口終于被堵住了。晚上,衛(wèi)鞅在郿縣縣府接連發(fā)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趙亢帶領縣城駐軍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眾,立即搶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車英帶領鐵甲騎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區(qū)緝拿所有罪犯,不許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縣將新法頒布三個月期間,公然聚眾惡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縣。趙亢、車英和信使們出發(fā)后,衛(wèi)鞅心潮難平,燈下提筆疾書兩信,吩咐快馬使者即刻送往櫟陽左庶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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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練劍,稍稍出汗,他便回到書房埋首公案。新法頒布三個月,他案頭的簡冊驟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鄉(xiāng)通過各種渠道直接送給他的民情秘報。他認真仔細的閱讀揣摩了這些秘報,感到了一種不尋常的氣氛在彌漫。這些秘報能直接送給國君,而不送給總攝國政主持變法的左庶長衛(wèi)鞅,本身就意味著對新法令的輕慢和不滿。秘報者背后的意圖很明顯,國君是被權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責是外來權臣的,國君應當出來廢棄惡法安撫民心。秦孝公警覺的意識到,變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關鍵。秘報所傳達的“民意民心”,雖然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驚恐,但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變法的第一個浪頭便遇到了疲民裹挾民意的騷動浪頭,如何處置,關系到變法成敗,其中分寸頗難把握。秦孝公沒有把這些秘報和自己的判斷告訴衛(wèi)鞅。他相信,以衛(wèi)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彌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衛(wèi)鞅如何判斷目下的大勢,如何處理這場民意危機。如果衛(wèi)鞅沒有處理這種普遍危機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證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機來臨時因信任錯失而造成滅頂之災。畢竟,衛(wèi)鞅沒有過大權在握的實際經(jīng)驗,掌權之后能否還象論政時候一樣深徹明晰,還需要得到驗證。正因為這樣,秦孝公深居簡出,絲毫沒有過問變法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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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秦孝公埋首書房,就是要謀定一個預后之策,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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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左庶長府長史大人求見?!焙诓跁块T口低聲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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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讓他進來?!鼻匦⒐行@訝,景監(jiān)在夜半時分來見,莫非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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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疾步走進,拱手道:“君上,郿縣三族與戎狄人大肆械斗,死傷無算,左庶長已經(jīng)趕去處置。這是左庶長給君上的緊急書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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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械斗?”秦孝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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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爭水,故而大打出手?!?br/> ?
“準備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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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決斷尚不清楚。想必給君上的書簡里有稟報?!?br/> ?
秦孝公打開手中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但見酣暢淋漓的一片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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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拜會君上:眉縣私斗,乃刁民亂法與秦國痼疾所致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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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查,其余郡縣亦有亂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國之道,一刑,一賞,一教也。刑賞不舉,法令無威。刁民不除,國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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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擬對犯罪刁民按律處置,無計多少。本不欲報君上,朝野但有惡名,臣一身擔之。然法令初行,君上當知,臣若有不察,請君上火速示下。臣衛(wèi)鞅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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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思忖有頃,問道:“依據(jù)新法,此等私斗,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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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君上,糾舉私斗,首惡與主兇斬立決,從犯視其輕重罰沒、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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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惡與主兇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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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數(shù)景監(jiān)尚難以知曉,推測當在三百名以上?!?br/> ?
“從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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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躊躇道:“臣大體算過,僅郿縣雙方從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縣,大約五千人不止?!?br/> ?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這是一場戰(zhàn)爭,就是死傷上萬人,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也不會有任何人沮喪動搖??蛇@是刑殺,是國法殺人,三五十還則罷了,一次殺數(shù)百名人犯,這實在是曠古未聞。三家分晉前,韓趙魏三族聯(lián)合擒殺智伯,一次殺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驚!然則,那是和諸侯戰(zhàn)爭一樣的家族集團間的戰(zhàn)爭,人們并沒有將它看成刑殺。要說變法刑殺,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都沒有數(shù)以百計的斬決罪犯。秦國這樣做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準。但是,不這樣做,后果則只有一個,那便等于在實際上宣告變法流產(chǎn),秦國回到老路上去,在窮困中一步步走向滅亡。這是秦孝公絕對不愿走的一條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古人的典訓。前者有可能帶來的動亂風險與亡國滅頂?shù)臑碾y相比,自然要冒前一個風險,而避免后一個災難。衛(wèi)鞅敢于這樣做,也一定想到了這一點。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國君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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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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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也一直在沉默,見國君問他,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臣以為,變法必有風險。風險與亡國相比,此險值得一冒?!?br/> ?
“好。說得好。我們是不謀而合呵。”秦孝公微笑點頭,走到書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筆在羊皮紙上一陣疾書,蓋上銅印,卷起裝入銅管封好,遞給景監(jiān)道:“景監(jiān),作速派人送給左庶長。如果能離開,最好你到郿縣去,左庶長目下需要助手?!?br/> ?
“臣遵命?!本氨O(jiān)接過銅管,轉身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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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景監(jiān)已經(jīng)趕到郿縣。衛(wèi)鞅正在縣府后院臨時騰出的一間大屋里翻閱戶籍簡冊,見景監(jiān)風塵仆仆的走進,驚訝笑道:“正想召你,你就來了。先坐。”轉身便吩咐仆人上茶上飯。景監(jiān)未及擦汗便從懷中皮袋掏出銅管,“左庶長,這是君上的書簡。”衛(wèi)鞅接過打開,兩行大字撲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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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吾卿: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決罪,毋慮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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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渠梁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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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羊皮紙遞給景監(jiān)。景監(jiān)一看,興奮的說:“君上明察,左庶長可無后顧之憂了?!毙l(wèi)鞅淡淡笑道:“后顧之憂何嘗沒有?然從來不是君上也。”這時仆人捧進茶飯擺好,景監(jiān)便匆匆用飯。衛(wèi)鞅道:“長史暫且留在郿縣幾天,這是一場大事,需周密處置,不留后患。”景監(jiān)道:“我已經(jīng)將櫟陽府中的事安排妥當,左庶長放心,我來料理雜務?!毙l(wèi)鞅道:“今日最要緊的,便是會同趙亢,理出罪犯名冊?!闭f話間景監(jiān)已經(jīng)吃罷,兩人秘密商議了半個時辰,便分頭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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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后,決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幾乎和平時沒有兩樣。趙亢和車英已經(jīng)分別將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斗參與者,全部押解到縣城外的臨時帳篷中。景監(jiān)和趙亢分別帶領一班干練吏員,對械斗罪犯進行清理,按照主謀、主兇、死人、傷人、鼓噪,將人犯分為五類分開關押,一一錄下口供。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縣的私斗罪犯也紛紛押解到郿縣。一時間,縣城四門外的官道上軍卒與罪犯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臨時關押罪犯的渭水草灘與趕大集一般。郿縣人恐懼、緊張而又好奇的紛紛趕來看熱鬧,有些精明人乘機擺起了各種小攤,專門向探視者賣水賣飯賣零碎雜物,外國商人則專門賣酒賣新衣服。窮人探監(jiān),要吃要喝。富人探監(jiān),則要給關押者買酒澆愁。自忖必死者,親友族人還要給置辦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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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間,草灘帳篷外竟是生意興隆。尤其是外國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搶手,價錢直往上竄。孟西白三族在秦國樹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戰(zhàn)功卓著,外縣敢于頂風私斗者,也個個不是易與之輩。各方說情者神秘的來來去去,軺車、駿馬每日如穿梭般往來郿縣小城,使郿縣人在驚訝之余又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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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清楚的知道外面的種種熱鬧,但是他不聞不問,只是專心致志的在縣府中翻閱罪犯口供和各縣有關記載。凡是趕來求見的宗室貴族、勛臣元老、隴西戎狄首領、地方大員等,非但見不到衛(wèi)鞅,連景監(jiān)、車英也見不上。景監(jiān)委派的三名書吏專門接待這些人,所有的禮物都收,所有的書簡都留下,所有的說辭都用一句話回答:“一定如實稟報左庶長?!笔熘校F重禮物和秘密書簡已經(jīng)堆滿了一個專門的小房子,看守的吏員們簡直不敢相信,窮困的秦國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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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天,衛(wèi)鞅走出了書房,打破了沉默。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締渭水草灘的臨時集市,將一切商賈盡行清理。當日午后,渭水草灘便又成了炎熱的曠野。第二道命令,便是派趙亢征發(fā)五百民伕修筑刑場。第三道命令,派車英緊急將所部兩千鐵甲騎士全數(shù)調到郿縣聽候調遣。第四道命令發(fā)往秦國所有郡縣,命令各縣縣令率領全縣所有村正和族長,三天后趕到郿縣。第五道是秘簡,飛馬送往櫟陽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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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使者的快馬飛馳,秦國朝野又彌漫出濃厚的驚恐、疑惑和各種猜測。有人說,天候不祥,左庶長要大開殺戒了。有人說,犯罪的主謀都是富人,還不是殺幾個窮人完事。更有人說,左庶長收了難以計數(shù)的奇珍異寶,人犯們一個也沒事兒。國府內外安靜如常,國君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會議事,好象秦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樣。櫟陽的上層貴族們則保持著矜持的沉默,對變法,對郿縣發(fā)生的一切都緘口不言,看看平靜的國府,相互報以高深莫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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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郿縣小小的城堡活似一個大蒸籠。中夜時分,衛(wèi)鞅走出書房,喚出景監(jiān)車英,三騎快馬出城,在渭水草灘反復巡視。遍野蛙鳴淹沒了他們的指點議論,直到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在遙遠的西天變小變淡,三人才回到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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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朝霞剛剛穿破云層,郿縣城四門箭樓便響起了沉重的牛角號,嗚嗚咽咽,酸楚悲愴。人們從打開的四座城門涌出,奔過吊橋,爭先恐后的向渭水草灘匯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都有人手上舉著白幡,身上披著麻衣,腰間系著草繩,大聲哭嚎著呼天搶地跌跌撞撞的趕來。渭水草灘上的低洼地帶,兩千鐵甲騎士單列圍出了一個巨大的法場,將所有趕來的人群隔離在外圍。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們卻如鳥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鐵甲騎士之內,七百名精選的行刑手紅布包頭,手執(zhí)厚背寬刃短刀,整肅排列。法場中央一個臨時堆砌的高臺上,坐著威嚴冷峻的衛(wèi)鞅。景監(jiān)車英肅然站立在長案兩側。長案前兩排黑衣官吏,則是從各郡縣遠道趕來的郡守縣令。高臺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則是秦國所有的村正和族長。所有人都沉默著,偌大的法場只能聽見風吹幡旗的啪啪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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郿縣令趙亢匆匆走到高臺前低聲稟報:“左庶長,人犯親屬要來活祭?!?br/> ?
衛(wèi)鞅:“命令人犯親屬遠離法場,不許攪擾滋事,否則以擾刑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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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亢又匆匆走到法場外宣示左庶長命令。法場外的罪犯親屬們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垂頭癱在草地上無聲的哭泣著。歷來法場刑殺,都不禁止親友活祭,如何這秦國新左庶長連這點兒仁義之心都沒有?未免太得無情!其余看熱鬧的萬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靜,全然沒有以往看法場殺人時的紛紛議論。人們在如此巨大的刑場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國家法令的威嚴,感到了這個白衣左庶長的強硬與無情,竟全然不是人們原先議論想象的那么軟弱,竟敢擺這么大的法場!忠厚的農(nóng)夫們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顧點頭,低聲嘆息,“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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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三桿時,景監(jiān)高聲下令:“將人犯押進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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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英一擺手中令旗,兩千騎士讓出一個門戶,一隊長矛步卒分兩列夾持著將長長的人犯隊伍押進法場。人犯們穿著紅褐色的粗布衣褲,粗大的麻繩拴著他們的手腳,每百人一串,緩緩蠕動著走向法場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眾鴉雀無聲,他們第一次看見如此成群結隊的“赭衣”,第一次看見戰(zhàn)場方陣一般的紅巾短刀行刑手,每個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顫抖起來。赭衣囚犯們再也沒有了狂妄浮躁,個個垂頭喪氣面色煞白。最頭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和二十六個村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長們村正們。他們都是六十歲上下的老人,一片須發(fā)灰白的頭顱在陽光下瑟瑟抖動。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廝殺過,為秦國流過血拼過命。直到昨天,他們還對晚年的生命充滿了希望,相信櫟陽會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國絕不會對孟西白這樣的老秦人和穆公時期的戎狄老移民大開殺戒,不相信一個魏國的中庶子能在秦國顛倒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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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當他們從一片死一樣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過,走進殺氣彌漫的法場,他們才第一次感到了這種叫做“法”的東西的威嚴,感到了個人生命在權力法令面前的渺小。當他們走到瀕臨河水的草灘上,面前展現(xiàn)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樁,每個木樁上都寫著一個名字,名字上赫然打著一個鮮紅的大勾時,他們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懼,雙腿發(fā)軟的癱在草地上。在戰(zhàn)場上的刀光劍影中,他們每時每刻都有可能血濺五步,變成一具尸體,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感到畏懼,沒有一個人想到退縮。照民諺說,人活五十,不算夭壽。而今六十歲已過,死有何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克服這種恐懼,能自己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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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兵卒將為首的孟氏族長孟天儀,夾持起來靠在木樁上時,老族長似乎終于明白過來,白法蒼蒼的頭顱靠在木樁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聲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恥辱——!公戰(zhàn)流血不朽——!”喊罷縱身躍起,將咽喉對準木樁的尖頭猛然躍起斜撲!只聽“噗”的一聲,尖利的木樁刺進咽喉,一股鮮血噴涌飛濺!孟孟天儀的尸體便挺挺的掛在了木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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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之間,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聲齊吼:“私斗恥辱,公戰(zhàn)不朽——!”紛紛躍起,自撞木樁尖頭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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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聲在河谷回蕩,四野山頭的民眾被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刑場悔悟深深震撼,竟然沖動的跟著喊起來:“私斗恥辱!公戰(zhàn)不朽——!”喊聲中夾雜著一片哭聲,那是圈外人犯親屬們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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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起倉促,景監(jiān)大是愣怔。衛(wèi)鞅點頭道:“臨刑悔悟,許族人祭奠,回村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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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頓時清醒,高聲宣示了衛(wèi)鞅的命令。圍觀民眾嘩的閃開了一條夾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沖進法場,大哭著向高臺跪倒,三叩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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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冷冷道:“人犯臨刑悔悟,教民公戰(zhàn),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規(guī)定,衛(wèi)鞅有何恩可謝?今后不得將法令之明,歸于個人之功,否則以妄言處罪?!?br/> ?
法場的萬千民眾官吏盡皆愕然。不接受稱頌謝恩,還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義?還是執(zhí)法如山?竟是誰也不敢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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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毙l(wèi)鞅低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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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命令:“人犯就樁,驗明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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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英在人犯入場時已經(jīng)下到法場指揮,一陣忙碌,馳馬前來高聲報道:“稟報左庶長,七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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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點頭,景監(jiān)宣布:“鳴鼓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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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英令旗揮動,鼓聲大作,再舉令旗,“行刑手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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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名紅巾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個木樁前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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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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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的一聲,七百把短刀一齊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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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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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把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七百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就象在夢魘中驚恐的掙扎。藍幽幽的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的進入了渭水,寬闊的河面漂起了一層金紅的泡沫,隨著波浪滔滔東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兒迅速彌漫,人們惡心嘔吐,四散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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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色的鴿子沖上天空,帶著隱隱哨音,向東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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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wèi)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見秦孝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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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月上城樓時分,庭院里便撒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反復擺弄,癡迷一般。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一個月里,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變化。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面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xiàn)不測,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面,衛(wèi)鞅處理危局的才干究竟如何?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制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wèi)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fā)出任何命令。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勛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勝利是唯一的目標。關鍵時刻制造撲朔迷離的局面,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謀略。但是,制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制造的迷霧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秦孝公在一個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預防衛(wèi)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涂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圖上反復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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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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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左庶長求見?!焙诓吐暦A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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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左庶長?他回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于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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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匆匆走進,“臣衛(wèi)鞅,參見君上?!?br/> ?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闭f著指著一個石墩,“坐吧,比草席涼快多呢?!弊约阂苍诹硪粋€石墩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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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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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br/> ?
衛(wèi)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斗原因和經(jīng)過以及死傷人數(shù),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由此而動蕩?!?br/> ?
秦孝公長吁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