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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第四章 第二張《清明上河圖》驚現(xiàn)香港

這一天晚上,鄭教授再次來探望我,他眼窩深陷,比上次見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訕訕打了一聲招呼,沒敢多說話。
  
  鄭教授一點沒客套,劈頭就問:“你聽說過百瑞蓮拍賣行嗎?”
  
  這個名字我依稀有點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賣行,英文名叫brilliant,以拍賣過米芾真跡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稱。但我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你確定鐘愛華或者梅素蘭沒跟你提過這個詞?”鄭教授緊盯著我的雙眼,仿佛不大信任我似的。
  
  “絕對沒有。”我肯定地回答,“發(fā)生什么事了?”
  
  鄭教授從口袋里取出一張報紙遞給我,我一摸,就發(fā)覺紙質(zhì)不太一樣,這不是內(nèi)地出版的。展開一看,豎排繁體,原來是香港的《大公報》。就在頭版頭條,我看到了一則驚雷般的新聞。
  
  百瑞蓮宣稱,他們從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里得到了《清明上河圖》的真跡,計劃公開拍賣,所得款項均捐獻給希望工程。百瑞蓮同時表示,他們愿意與專業(yè)的鑒定機構(gòu)合作,厘清真相。
  
  后面還附了一段長長的典故考據(jù),和素姐給我講的王世貞的故事基本一樣。百瑞蓮說,當時朝廷從嚴嵩府上抄沒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圖》,是王氏贗品;真正的真品,則被王世貞拿回了自己家,此后一直被藏匿于民間,一直到今天才面世。
  
  報紙從手里滑落,我的心中無比震駭。
  
  我還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設(shè)下這個計謀,是為了給五脈添堵,順便羞辱一下我??扇思业难劢?,早就超越了我的想象。之前的布局只是鋪墊,真正的殺招和圖謀,卻隱伏在這里。
  
  無論是鑒古還是考古,都有一個原則,叫作孤證不立。只有一條證據(jù),不算證據(jù),它必須要有別的證據(jù)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兩點《清明上河圖》的質(zhì)疑——其實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來的——雖然會給學會造成麻煩,但不足以推翻故宮鑒定的結(jié)論。
  
  但如果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另外有一幅真品冒出來,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旁證有旁,孤證不孤。
  
  《清明上河圖》上沒有作者題款,這并不說明什么,可能是被挖走,可能是損毀,種種可能性都存在。但如果出現(xiàn)另外一幅一模一樣且題款齊全的,兩下對比,那這一幅的真?zhèn)尉痛笥袉栴}。這就好比我去派出所認領(lǐng)一個錢包,記不清錢數(shù),這證明不了我是冒領(lǐng),可能只是記憶力不好。但如果這時有另外一個人也來認領(lǐng),而且把里面多少張鈔票說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的話會相信誰?
  
  所以,之前五脈還可以借口“證據(jù)不足”來回應(yīng)質(zhì)疑,等到這個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一出來,五脈的后路被徹底斬斷,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公開對質(zhì)。
  
  而老朝奉既然敢讓兩者公開對質(zhì),他一定有強烈的信心,能讓百瑞蓮藏品擊敗故宮內(nèi)府本,成為《清明上河圖》的正本。相比之下,劉局等人一直閃爍其詞,對那兩個破綻避而不談——故宮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越發(fā)可疑起來。至少我現(xiàn)在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也就是說,這則新聞一出,中華鑒古研究會只能硬著頭皮在敵人指定的戰(zhàn)場,打一場必敗的戰(zhàn)爭。
  
  “這是昨天出的新聞?”我問。
  
  鄭教授道:“是,咱們家在香港那邊的人,連夜送過來的。今天已經(jīng)有港澳地區(qū)和廣東媒體轉(zhuǎn)發(fā)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傳遍全國。到時候劉局也壓不住?!?br/>  
  我深吸一口氣,和鄭教授在彼此的眼里看到恐懼。從引我入彀到百瑞蓮藏品出世,一步步落實,這一連串計劃得需要多么可怕的統(tǒng)籌和執(zhí)行力。
  
  我問鄭教授家里打算怎么辦,鄭教授唉聲嘆氣,說學會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上級主管和許多合作者都萌生退意。偏偏這時候劉老爺子住院不出,無人主持局面,五脈群龍無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局都束手無策,我就更是無能為力,只得恨恨罵道:“這個老家伙,這是要一次把咱們五脈置于死地呀?!编嵔淌趽u搖頭:“唉,只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br/>  
  “你說什么?”我一愣。
  
  “你別忘了,《清明上河圖》在國內(nèi),是不讓買賣的。”鄭教授輕輕吐出一句話,鏡片后的眼神一閃。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霎時打通了我的思路。我無力地坐回到病床上,心中豁亮。
  
  《清明上河圖》真本收藏于故宮,嚴禁買賣。如果這幅畫被證實是假的,那么香港百瑞蓮的藏畫自然就成了真本。香港還沒回歸,內(nèi)地法律管轄不到,屆時老朝奉只消把真本通過百瑞蓮進行公開拍賣,便可收獲一筆巨額利益。
  
  什么五脈,什么許愿,這些都只是摟草打兔子,順勢而為罷了。這個才是老朝奉的最終圖謀!
  
  要知道,在1989年,紐約佳士得拍賣行賣出過一幅元代宮院的《秋獵圖》,拍出了187萬美元的天價。《清明上河圖》比《秋獵圖》價值不知高出多少,說不定能成為第二幅梵?高的《向日葵》——那個可是拍出去4000萬美元呢。
  
  至于中華瑰寶會不會外流,我在乎,學會在乎,全國十億人民在乎,但老朝奉可絕對不會在乎。
  
  無利不起早,老朝奉既打垮了仇敵,又套取了利益,一箭雙雕。相比他舍棄成濟村小作坊的損失,實在是太劃算了。這個布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玩弄人性,實在是玩陰謀到了極致。
  
  而對于五脈來說,這次恐怕不只是拍賣行計劃夭折,而是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了。
  
  我手腳不可抑制地抖起來,這一切的禍根,都是從我而起。我能在這個病房藏多久?早晚還是要出去面對這個亂局。如果五脈因我而垮,那我還有什么臉面去見我爺爺、我爹。
  
  鄭教授見我臉色奇差,顧不得訓斥,勸慰了幾句,說劉局會想辦法的??蛇@種話,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我猛一抬頭,大喊道:“我現(xiàn)在去找記者,拼上自己身敗名裂,也要把真相說清楚!”鄭教授一把扯住我:“你還沒明白嗎?這件事情早就已經(jīng)和你無關(guān)了!現(xiàn)在沒人關(guān)心這是不是陰謀,所有人現(xiàn)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兩幅《清明上河圖》上,他們只對那兩幅畫的真?zhèn)螌|(zhì)有興趣!”
  
  “難道就讓我一直縮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
  
  “小許,冷靜!你現(xiàn)在露面,對五脈的傷害更大!”鄭教授呵斥道。一聽這話,我只能乖乖地縮回去。
  
  鄭教授見我躺回床上,抬腕看看表,表示得走了。他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低聲補了一句:“小許你不必太自責,這個圈套不是你中,也會有其他人掉進去。老朝奉的手段,可不是我們能揣度的?!?br/>  
  他這句話,并沒讓我有多好受。
  
  足足一晚上,我心神不寧地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活像是北京動物園籠子里焦躁不安的孤狼,毫無睡意。正如鄭教授所說,眼下局勢的發(fā)展,已不是我這種人有資格介入的了,悔恨與無力感深深地籠罩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蹲在墻角,身體蜷成一團,想哭卻哭不出來。這個時候,我多希望能有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孩子,別擔心,一切有我。”
  
  可惜連這點要求,都只是妄想。
  
  不知到了幾點,窗外已經(jīng)黑得好似鍋底一般,似乎還要下雨。我沒有開燈,待在黑暗的墻角,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在這時,枕頭旁的大哥大忽然響了起來,帶著整張床都微微顫動。我機械地站起身來,接起電話,對面?zhèn)鱽硪粋€冷淡的男人聲音。
  
  “是許愿嗎?”男人的口氣很不客氣。
  
  “是?!蔽倚睦镉悬c納悶,我這個大哥大號碼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才知道,這個聲音我卻完全不熟。
  
  “能用得起大哥大,看來真是大款嘛?!睂Ψ捷p佻地在電話里吹了聲口哨。
  
  我沒有心情去跟他閑扯,問他什么事情。對方說:“黃煙煙是你女朋友吧?”我心中一抽,煙煙去南京好久沒聯(lián)系了,我一直忙著《清明上河圖》,也沒顧上去找她?,F(xiàn)在倒霉的事情太多了,她可千萬不要再出事。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蔽一卮?。
  
  “你女朋友挺漂亮的,是因為錢才看上你的吧?這年頭的姑娘都向錢看,人品都不重要了,嘖?!?br/>  
  “她到底怎么樣了?!蔽翌櫜坏眉m正他,握緊了大哥大。
  
  “你知道她出差來南京吧?她讓人給抓起來了?!?br/>  
  “什么?!”
  
  “涉嫌傷人和盜竊二級文物,已經(jīng)被我們警方給拘留了?!?br/>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我眼前一黑,差點舊病復發(fā)。對方聽我沒說話,連喂了幾聲:“你小子是不是沒良心,一聽人姑娘出事就不搭理啦?”
  
  我壓低了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體口供我也沒看著,不過原告可是個名人呢,戴鶴軒,聽說過吧?這個叫黃煙煙的女人跑到他家里去,搶了一件古董,還把他打傷。出來三四個保安,才把她制服——你女朋友脾氣夠烈的。現(xiàn)在派出所已經(jīng)依法把她拘留,可能會以盜竊罪和傷害罪起訴。嘖嘖,惹誰不好,惹戴老師?!?br/>  
  我不知道這個戴鶴軒是什么來頭,先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看守所的,剛才她拉攏我,讓我打這個電話報信,說有好處給我……”
  
  我立刻緊張起來,電話對面立刻哈哈大笑:“你別吃醋,不是那種好處,雖然我也挺想的……她說給你打電話,你就能給我足夠的好處。她說的對吧?”
  
  “沒錯。謝謝你。”
  
  “光一句謝謝吶?我要錢?!?br/>  
  “你要多少?”
  
  “你肯定得來南京親自撈人吧?到時候肯定還用得著我。所以你見面再給吧,給多少錢,我出多少力——對了,人和錢都要盡快到,不然她可撐不了太久。我叫姚天,可別讓我等太久?!蹦腥溯p佻地笑了一聲,留了個聯(lián)系方式,然后把電話掛了。
  
  煙煙明明說她去南京做幾位前輩的工作,說服他們支持學會轉(zhuǎn)型,怎么可能去那個什么姓戴的家里去盜竊古董?
  
  莫非,這也是老朝奉打擊五脈的其中一步?
  
  這是很有可能的。煙煙向我一個遠在北京的人求助,這說明學會在南京的勢力瀕臨崩潰,根本顧不上管她了。我緩緩站直身體,眼神變得堅毅起來?!肚迕魃虾訄D》的爭端也許我沒資格參與,但煙煙我絕不會不管。我要離開醫(yī)院,我要去南京。
  
  劉局和方震雖然要求我不許離開,但沒有刻意拘禁,所以我進醫(yī)院穿的衣服,都被洗干凈疊放在旁邊的簡易衣櫥里。我脫下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打算悄悄離開。為了避免注意,我連燈都沒敢開。
  
  我在黑暗里正換著衣服,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地從背后傳來:“小許,如許深夜,你要去哪兒?”我剛把一條腿伸進褲筒里,聽這么一聲,連忙回頭去看,看到病房門口站著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
  
  “劉……劉老爺子……”我的聲音立刻結(jié)巴起來,如果說現(xiàn)在我最不想見誰,劉一鳴應(yīng)該是第一位的。
  
  劉一鳴身穿和我一樣的藍條病號服,雙手扶著一根拐杖。他背后是走廊的燈光,看不清表情。我心虛得厲害,整個穿褲子的動作都走形了,身子一歪斜,差點倒在地上。我慌忙把腿抽出來,走過去扶住他手臂,低聲道:“您……怎么來這里了?”
  
  “呵呵,住了幾天院,悶也悶死了。趁著陪護的小家伙打瞌睡,我趁機出來溜達溜達。你在對門,所以我過來聊聊天?!眲⒁圾Q揮了揮拐杖,語氣輕松。我暗自松了一口氣,看來劉老爺子還不知道五脈的變故,可我立刻覺得哪里不對勁:“您怎么知道我住對面的?”
  
  劉一鳴笑道:“傍晚時候你不是喊了那一嗓子么?什么找記者,什么身敗名裂。聲音都傳到護士值班臺那兒了。我老人家身體不好,耳朵可不聾啊?!蔽倚奶铀伲^不由自主地垂下來。劉一鳴兩條白眉一抬,淡淡說道:“說吧,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沒什么,是我自己家的事兒……”我試圖掩飾。
  
  “我看不見得吧?”劉一鳴把拐杖一晃,似笑非笑,“孟子有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幾天來探視我的人,無不笑容滿面,實則個個眼神都憂心忡忡。老夫閱人幾十年,這點痕跡還看得出來——咱們五脈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對不對?”
  
  我根本沒辦法正視他的目光,也沒辦法回答。劉一鳴道:“別站在門口,跟我去外頭坐坐,慢慢講來聽?!闭Z氣堅決,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得攙著他的胳膊,一起走到外面走廊,找了個靠窗的木長椅坐下。
  
  此時走廊里特別安靜,只有我們兩個人,頭頂?shù)木G罩日光燈很柔和。劉一鳴坐定以后,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我別無選擇,只得吞吞吐吐地把整件事說給他聽,中間不斷觀察他的臉色,怕老人急火攻心。
  
  我說了大概有一個小時,中間陪護的人醒了,出來勸老爺子回去,結(jié)果被拒絕,只得遠遠站在走廊看著我們倆。等我講完以后,劉一鳴沉吟片刻,沒有我想象那樣失魂落魄,而是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嘆息道:“這個小劉,他官越做越大,膽子倒是越來越小。居然想要封鎖消息,未免忒小看老夫了?!?br/>  
  “對不起……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我低聲不斷重復,身子一矮,想要跪伏在地上。劉一鳴早看出我的舉動,雙手一托,沒讓我跪下去:“起來,許家從不跪人?!?br/>  
  “您苦口婆心,我卻置若罔聞。就因為我一個人,讓五脈蒙受了這么大的災(zāi)難……”我說到后面,都快哭了,想把心中悔恨一吐為快。
  
  “災(zāi)難?”劉一鳴捋髯一笑,“是,你說的這確實是件麻煩事兒??稍蹅兾迕}傳承數(shù)百年,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哪一代沒遭遇過幾次危難?遠的不說,你爺爺許一城的佛頭案,讓五脈聲名狼藉;抗戰(zhàn)八年,生靈涂炭,五脈的根兒幾乎斷絕;老夫執(zhí)掌以來,從‘大躍進’到‘文革’,學會所受沖擊一波接著一波。這些災(zāi)難,哪件不比老朝奉的格局大?多少次生死,可咱們都撐下來了?,F(xiàn)在太平日子過得多了,你們心志反倒不如從前,這點小事就雞飛狗跳。”
  
  聽劉一鳴說得舉重若輕,渾然沒當回事。我愧疚仍在,憂慮總算是少了一點。這時劉一鳴卻突然面孔一板:“可小許你的錯,也是不可原諒的。我之前明明告訴過你,鑒寶之人,最忌心浮氣躁,情緒用事。你卻犯了大忌,連累學會,聚九州之鐵,也鑄不成你這個錯字。”
  
  這幾句話如大錘一樣砸在我胸前,我原本抬起來的頭又重新低垂下去:“我知道錯了。我想去彌補和澄清,可是劉局和鄭教授卻不讓?!?br/>  
  “他們是對的。你不過是個藥引子,已經(jīng)沒用了?,F(xiàn)在全國上下都等著看咱們五脈的熱鬧,你站出來辟謠,誰會聽?”
  
  “那……該怎么辦?”
  
  劉一鳴閉上眼睛,沉思一陣,方才不疾不徐地說道:“老朝奉為了打擊五脈,拼命拔高你的聲譽。這是一招妙棋,可走得稍微有些過火。咱們想要翻盤,就得從這里入手。而你,就是做活這一局棋的關(guān)鍵?!?br/>  
  我聽得有點糊涂,剛才他還說我已經(jīng)沒用了,現(xiàn)在又說我是唯一能救五脈的人。劉一鳴見我遲遲沒反應(yīng)過來,抬頭敲了我腦殼一記:“解鈴還須系鈴人,明白了?”
  
  他這一敲,一下子把我的思路給敲通了。
  
  老朝奉打的是一場輿論戰(zhàn),他一手把我塑造成一個“打假英雄”來栽贓五脈,無形之中也讓我在公眾中的可信度大增。在如今的形勢下,學會的任何人站出來說話,都會被認為是狡辯,唯獨我沒問題。所以在這場戰(zhàn)事里,我是唯一一個能在公開場合與他們對抗的人選。
  
  “一手葬送五脈的是你,那么能救出五脈的,也只有你?!眲⒗蠣斪诱f道。我點點頭,一個臨危受命的叛徒,多奇妙的一個角色。劉老爺子又道:“可惜你現(xiàn)在聲勢夠了,但還缺了一張左右局勢的底牌。小劉和鄭教授不讓你露面,是因為他們手里也沒底牌可以給你?!?br/>  
  我眼睛一亮,聽劉老爺子的意思,他似乎留了后手可以化解目前的危局。劉一鳴看穿我的心思,笑著搖搖頭:“我這里也無牌可用,老朝奉已經(jīng)封死了五脈的一切手段。你只能獨辟蹊徑,從五脈之外去找?!?br/>  
  這,這不等于什么都沒說嗎?
  
  劉一鳴見我面色為難,又說道:“我問你,老朝奉這一局,棋眼在何處?”
  
  “《清明上河圖》的真?zhèn)??!蔽伊⒓椿卮稹?br/>  
  “不錯,你要破開這局,就得找到?jīng)Q定性的證據(jù),證明這兩幅《清明上河圖》孰真孰偽。只有你,只有這張底牌,才能拯救危局?!?br/>  
  “那是一張什么底牌?”
  
  “什么底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的一個大秘密。但這個秘密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能給你一個提示,一個名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幫你,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我們想要的底牌,但這是目前五脈之外唯一的選擇。只有找到他,《清明上河圖》才有破局的可能?!闭f到這里,劉一鳴罕有地嘆了口氣,“不過此人難以評價,要得他援手,難度可不低?!?br/>  
  能讓劉老爺子難以評價的人,可想而知得有多古怪。我挺起胸膛,表示無論這人多難纏,我都會全力以赴。劉一鳴豎起一個指頭說:“此人姓戴,叫戴鶴軒,當年也曾在《清明上河圖》鑒定組內(nèi)?!?br/>  
  我一聽,大吃一驚:“仙鶴的鶴,軒敞的軒?”
  
  劉一鳴頗覺意外:“哦?你認識他?”
  
  于是我把煙煙在南京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劉一鳴嘆了口氣,把拐杖在地上頓了頓:“這個黃克武,總是不聽勸。他派煙煙去找這個家伙,豈不是自取其辱!”他看了一眼我扔在地上的褲子,恍然大悟:“你剛才是打算偷偷溜出去,就是打算到南京救人嘍?”
  
  “是。”
  
  劉一鳴看了看走廊上的時鐘,對我道:“事不宜遲。你既然打算偷偷溜走,那就趁現(xiàn)在吧。對外我會宣布你去秦皇島療養(yǎng)。老朝奉不知在哪里有眼線,家里的力量你斷然借助不得。不過方震你盡可以信任,他會幫你都安排好?!?br/>  
  “那您這邊……”我擔心地問道。我暫時對底牌一點頭緒也沒有,而香港那邊已經(jīng)公開要求對質(zhì)了,所有人都在等著學會的回應(yīng)。百瑞蓮手里的《清明上河圖》是老朝奉最大的一張牌,他膽敢放話公開檢驗,一定隱藏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手段。
  
  劉一鳴從長椅上緩緩站起來,略顯佝僂的身子一下挺直,看似瘦弱的身軀充滿了斗志:“學會多年底蘊,還不至于束手待斃。你放心,我可以讓局面拖延一個月。這一個月,就是你的期限。明白嗎?”
  
  我的肩頭瞬間有巨大的壓力砸了下來,胃部隱隱作痛。劉一鳴平靜地看著我道:“害怕嗎?”我點點頭,劉一鳴道:“這種壓力,我已經(jīng)扛了幾十年?!蔽翌D時無語,只得深深吸了口氣,忍住自己胃部的痙攣。
  
  “你壓力也別太大。就算到了最壞的情況讓雙方對質(zhì),我倒要看看,那百瑞蓮的《清明上河圖》有幾分成色,敢和故宮本叫板?!眲⒁圾Q拐杖在地板上一磕。
  
  我猶豫再三,壓低聲音問了他一個疑惑很久的問題,一個關(guān)系到我的信心與未來行止的問題:“老爺子,您跟我交個底,故宮里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
  
  劉一鳴注視著我,雙眉平垂,沉聲道:“去偽存真這個規(guī)矩,咱們五脈可從來沒輕忽過。”
  
  “我相信您?!蔽艺f。
  
  劉一鳴呵呵一笑,話鋒一轉(zhuǎn):“小許,你們許家是金石行當,書畫鑒別你還差著火候。你那篇質(zhì)疑《清明上河圖》的文章,看似犀利,實則漏洞多多?!?br/>  
  “既然漏洞多多,你們干嗎不站出來澄清呢?”我暗地嘟囔著,但沒敢表露。劉一鳴顯然看出我的心思,他白眉一揚,沒有點破,而是繼續(xù)說道:“你這一趟出去,少不得要與書畫丹青打交道。若沒點知識墊底,怕是扛不下來。唉,中華書畫,博大精深,窮盡一生都探索不完。如今時間有限,我就把和《清明上河圖》有關(guān)的知識拎出來,給你講講宣和年間和宋徽宗的一些掌故常識吧——臨時抱佛腳,總比不抱好。”
  
  于是在深夜的301住院部走廊里,劉一鳴坐在長椅上,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我知道這是個極其難得的機會,撫膝細心凝聽。他從宋徽宗的瘦金體講到四字絕押,從翰林畫院體制講到運筆風格。劉一鳴浸淫此道幾十年,所學所知,講得深入淺出,條理分明,聽他授業(yè)實在是一種享受。
  
  可惜這一堂課只上了一個小時,直到陪護和護士找過來,強行把劉老爺子送回病房,才算結(jié)束。我不敢讓老爺子在外頭待太久,深鞠一躬,才轉(zhuǎn)身離去。
  
  我走出大樓,發(fā)現(xiàn)方震就站在住院部門口,靠著廊柱,叼著一支煙。真不知道這家伙平時都是什么作息時間,無時不在,一天對他來說簡直得有四十小時。他看到我走出來,神情略顯意外:“我以為你會跳窗走?!?br/>  
  “……你知道我今晚要偷偷跑掉?”我一驚。
  
  方震什么都沒說,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個特別規(guī)范的煙圈。
  
  我懶得質(zhì)問他是怎么監(jiān)控我的,把和劉老爺子的對談一五一十講給他聽。他把煙頭碾滅丟進垃圾筒,搓了搓手,說我馬上去安排。我忍不住問他:“你就不確認一下我的話是真是假?”方震回答:“你騙不了我?!比缓筠D(zhuǎn)身離去。
  
  方震辦事效率奇高。也就一個小時光景,他就開著一輛軍用吉普來到301門前。我上了車,發(fā)現(xiàn)車后排放著一個旅行包,里面擱著兩套換洗衣服、一套洗漱用具、木下小姐送我的傻瓜相機、一個筆記本和一個白色的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裝著不少錢。外兜里居然還放著一瓶牛奶和密封包的面包——這應(yīng)該是我的夜宵或早餐,這家伙未免太細心了。
  
  方震又遞給我一本藍皮的證件,封面寫著公安部八局幾個燙金楷體字,里面貼著我的照片,還夾著一張機票。
  
  “三小時后南苑機場有一班軍航直飛南京。這是你的臨時工作證件,可以免費乘坐軍航與鐵路。別弄丟了,要收回的?!彼诘?。
  
  我把證件揣起來,靠在座位上閉目養(yǎng)神。方震手把方向盤,目不斜視,也不跟我說話。南苑軍用機場在北京南邊,算是郊區(qū)。南城平時白天就沒多少車,到了晚上,道路更加通暢。吉普飛馳,不多時便到了。
  
  南苑機場的候機樓很小,方頭方腦的二層小樓在夜色里十分不起眼。旁邊就是跑道,上頭停著幾架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都黑著燈。整個機場好似睡著了一般。方震把車徑直開到候機樓前的大門,我拎起旅行包下了車。方震把腦袋從車窗探出來:“里面有人等著你?!?br/>  
  我心里納悶,心想這大半夜的,誰會跑到南苑機場這么遠。而且劉老爺子叮囑過要保密,方震怎么還敢告訴別人?不過我也沒多問,問方震等于白問。
  
  “路上小心?!狈秸痣y得地關(guān)心了一句,大概他也明白我這次出行的難度。然后他把腦袋縮回去,吉普絕塵而去。
  
  我提著行李,走進空無一人的候機樓。這里的候機大廳非常小,頂棚只點著兩個照明燈,形成一小片照明區(qū)域,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看到一個人穿著唐裝,坐在燈光下的一排塑料座椅中間,正襟危坐,如同鐘樓上的那口大銅鐘。
  
  “黃老爺子?”
  
  端坐在那里的居然是黃克武,五脈中黃字門的家主,煙煙的親爺爺。這么晚了,他還是那一股虎虎生威的勁兒,只是眉眼間帶著幾絲疲憊。
  
  “坐?!彼豢次?,只吐了一個字,回蕩在候機樓里,如金石鏗鏘。我乖乖地站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喘。
  
  “不看在你爺爺份上,我就在這兒拆了你!”這是黃克武的第二句話。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趕緊認錯。黃克武轉(zhuǎn)過頭來,一對虎眼瞪著我,仿佛要把我吃了:“我孫女因為你,被困在南京,你打算怎么辦?”
  
  “您放心,我這次去南京,一定會把煙煙救出來。”我低聲表了個決心,還不敢大聲拍胸脯,唯恐讓他覺得輕浮。
  
  “就憑你?”黃克武冷哼一聲,“若不是我要去香港,怎么也輪不著你來管我們黃家的事?!?br/>  
  “您要去香港?”我大感意外。我以為他是專門來南苑教訓我的,原來也是趕飛機。
  
  “還不是你這個自作聰明的蠢材害的?”黃克武瞪了我一眼。
  
  我慚愧地點了點頭??磥磉@場五脈的絕大危機,逼得這幾位老門主不得不親自披掛上陣。百瑞蓮藏品和百瑞蓮拍賣行都在香港,劉一鳴在北京居中調(diào)度,得有一員大將深入敵陣沖鋒陷陣,除了黃克武不做第二人想。
  
  “手伸過來?!秉S克武說。
  
  我老老實實伸出手去,黃克武右臂輕抬,一下子我的右手給抓住了。他年紀不小,手勁卻十足,跟老虎鉗子似的。我不敢掙脫,突然覺得手里多了一件東西,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枚內(nèi)方外圓的古錢,這錢很小,直徑也就兩厘米上下,極輕,寬緣平背,右上方還缺了一角,銹跡斑斑。我用兩根指頭拈起那枚古錢,就著燈光去看,等看清了錢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是大齊通寶!
  
  古錢又稱古泉。玩這個的人都知道收藏界素有“名珍五十,寶泉十流”的說法。指的是五十種珍稀錢種,其中有十種極為罕有,被稱為寶泉,其中就包括大齊通寶。
  
  這枚大齊通寶,是五代十國中的南唐國主李升所鑄。李升開國之初,叫作徐知誥,定國號為大齊,鑄造了一批“大齊通寶”。次年他改名李升,改國號為南唐,這批錢被收回重鑄。所以大齊通寶傳世極少,只有兩枚,其中一枚右上缺了一角,稱為“缺角大齊”?!叭苯谴簖R”原本被晚清一位叫戴熙的名士收藏,戴極喜此錢,太平軍攻打杭州時,他把這枚錢深埋地下,投水自盡。后人在戴家宅子挖了十幾次,也沒挖到,成為泉界一大懸案。
  
  我萬萬沒想到,從清末開始就讓許多泉藏家魂牽夢縈的“缺角大齊”,居然落到了黃克武的手中。
  
  寶泉十流,實際上現(xiàn)存實物也就三四種,大多已經(jīng)失傳。所以“大齊通寶”這玩意且不說能賣多少錢,單是現(xiàn)世的消息流傳出去,就一定會引起一場泉界大地震——而這枚至寶,在這深夜的南苑機場里,黃克武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放在了我手里。
  
  “拿這個去,戴鶴軒這個王八蛋應(yīng)該喜歡?!彼穆曇衾飵е抟?,但絲毫沒有惋惜。
  
  黃克武顯然是對我沒什么信心,所以拿出了這枚黃家珍藏的“大齊通寶”。對他來說,什么寶貝都不如自己孫女安全重要。我把錢握緊,“嗯”了一聲,問道:“這戴鶴軒到底是什么人?”
  
  “這個家伙是個神經(jīng)病?!秉S克武很干脆地回答。
  
  他告訴我,戴鶴軒在解放初期是文物局的技術(shù)骨干,本名叫戴小平,小年輕一個,談不上什么鑒賞水平,但精通攝影?!肚迕魃虾訄D》的那套高清鑒定照片,就是出自他手。不過這人有個毛病,管不住褲襠里那根東西,到處拈花惹草。連著出了幾回事,文物局領(lǐng)導只得把他調(diào)回原籍在南京窩著。在后來的一系列政治風波里,戴鶴軒一直悄無聲息。
  
  等到了改革開放初期,他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一位國學大師,到處開講座講什么風水周易玄學氣功,很受歡迎。后來戴鶴軒宣稱從《黃帝內(nèi)經(jīng)》考證出一套戴氏養(yǎng)生功,不僅可以延年益壽,甚至還能開發(fā)出人體特異功能,一下子就火了起來,儼然又成了一位氣功大師。戴氏氣功門徒無數(shù),在江南一帶很有影響力,都快開宗立派了。
  
  黃克武對戴鶴軒的學問不屑一顧,此人專業(yè)素養(yǎng)在全國排不進前一百,但這份能折騰能忽悠的勁頭,那絕對是一流的。黃克武考慮到他的影響力,又和五脈有點淵源,就派黃煙煙去游說他。戴鶴軒肯點頭,整個南京乃至兩淮就盤活了。
  
  “這家伙難對付嗎?”我問。最近各路氣功大師在報紙上都被吹得神乎其神,我心里有點惴惴。
  
  黃克武從鼻孔里“嗤”了一聲:“狗屁氣功,都是騙人的玩意兒,也就糊弄一下老百姓。他自己練功練得整個人神神叨叨的,根本就是個瘋子?!辈贿^黃克武又補充道,“這家伙清醒的時候,腦子可精明著呢。這枚大齊通寶,不一定能打動他,你得隨機應(yīng)變?!?br/>  
  “明白了?!蔽艺f,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黃老,有人托我給你帶樣東西?!?br/>  
  “誰?”
  
  “您認識梅素蘭嗎?”
  
  一聽這名字,黃克武的表情,一下子從威嚴變得惱怒。我把成濟村的事情講給他聽,黃克武半天沒說話,目光朝前方望去。
  
  “她托我給您帶了一件東西,是個小水盂,上頭是山水紋,底款是四個字:梅素蘭香?!蔽覐膽牙锾统鰜?,遞給他。黃克武接過去,看也不看就揣到兜里,態(tài)度十分冷淡。我看他這副反應(yīng),大為好奇:“您和她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
  
  “哼,這跟你沒關(guān)系?!?br/>  
  “有關(guān)系啊。我之所以會上這個當,很大原因就是錯信了素姐的謊言。所以如果能從您這了解更多消息,說不定里面藏著解決的辦法?!?br/>  
  “不可能,她就是個騙子?!?br/>  
  “你們是不是在豫陜之約那次豫順樓比試認識的?”
  
  黃克武的眼神嚴厲地朝我看過來:“豫陜之約?你怎么知道的?”
  
  “是鐘愛華講給我聽的?!?br/>  
  我一直覺得特別奇怪。豫陜之約和豫順樓之戰(zhàn),與老朝奉的計劃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鐘愛華卻節(jié)外生枝,非給我講這么一個無關(guān)的故事,這其中是否隱藏著什么用意,我一直沒想明白。
  
  黃克武作為豫順樓之戰(zhàn)的參與者,又和素姐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立過誓,不能把當日之事說出來。你放心吧,那些都是解放前的舊事,跟老朝奉沒關(guān)系。我跟那個梅素蘭之間,也早就沒什么糾葛。你的任務(wù),就是把煙煙救出來,別的事情別管!”黃克武氣勢洶洶地把我的話給堵住了。
  
  他既然表態(tài)如此堅決,我也不好逼問。正好這時有人過來招呼黃克武登機,他站起身來,準備出發(fā),走到一半,忽然又回頭看著我。
  
  我以為他還在擔心,拍著胸脯表了決心:“您放心,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一定會把煙煙救出來?!?br/>  
  “無論任何代價?”
  
  “是?!?br/>  
  “如果是讓你違反原則,比如去造假或殺人呢?”黃克武瞇起眼睛。我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黃克武道,“當現(xiàn)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這個問題是老劉讓我問你的,你現(xiàn)在不必回答。不過你早晚都要面對,自己可要趁早想清楚?!?br/>  
  黃克武背著手離開以后,我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這個問題,把我的心思全都攪亂了。這真是個好問題,它問的不止是煙煙的安危,還關(guān)系到五脈與我們許家自己。倘若那張底牌逼我去造假騙人,或是殺人越貨,我該如何是好?從權(quán)?還是從心?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心中糾葛如亂麻一般。就這么過了一個多小時,有地勤來招呼我登機。我快速搓了搓臉,把這些紛亂的念頭擱在一旁,走向飛機。
  
  這趟飛機可比我之前在陜西坐的軍航舒服多了,有正式的座位,居然還配了空姐。我上了飛機以后,把座椅朝后調(diào)了調(diào),攥著那枚大齊通寶,頭一歪,還沒等起飛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十分詭異,我進入一個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夢境,四周都是黏稠的灰色,我不知道自己是懸浮在半空還是一直朝著下方墜落,四肢無處著力,只能像嬰兒溺水一般拼命劃動。我想大聲呼救,一張嘴卻有無數(shù)灰霧瘋狂涌入,把我嗆得連連咳嗽。
  
  我在驚懼中掙扎了許久。猛然間,我被一陣劇烈的顛簸驚醒,整個人一下子朝前撲去,直到鼻子撞到前排的座位,才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現(xiàn)實。舷窗外頭陽光燦爛,飛機已然落地。我低頭一看,那枚銅錢在我手里濕漉漉的,幾乎被汗水浸透。
  
  這時我才一下子想起來。南唐開國,定都南京。這枚大齊通寶,正是在南京鑄造。
  
  現(xiàn)在我把它帶回了祖源之地。
  
  南京在古董行當里被叫作“關(guān)都”,取關(guān)竅之意。這里是南北交匯之地,兼有北壯南秀,又是六朝古都,歷史悠久,文物古跡不在少數(shù)。從前古董界一直重心在北,認為北京為正統(tǒng)、鄭州和西安為兩只大眼,構(gòu)成了北方的三星活貫之勢,氣運流轉(zhuǎn),皆據(jù)此三星而起。而長江以南,只有南京與成都能與之比肩,是南派古玩的兩座都城——至于上海,只算是銷貨的市場,排不上名次。
  
  而且南京還有一個奇處,養(yǎng)在這里的玩物,都帶著一層特殊的光澤,無論是盤玉還是養(yǎng)壺,都比北方要溫潤得多。研究的人說這是特殊的氣候條件導致的,可古董行的人都說這是紫金王氣。一般說金玉紫壺,意思都是南京養(yǎng)的,身價比尋常的要高出不少。
  
  我在南京機場,先給那個看守所的姚天打了個電話。他沒料到我這么快就到了,頗感意外。我告訴他錢都帶來了,姚天態(tài)度立刻熱情了很多,告訴我煙煙目前還在羈押,讓我下午去看守所附近找他。姚天還說,現(xiàn)在快進入流程了,想讓她安然無恙,只能勸戴鶴軒撤訴。
  
  我放下電話,找了輛車進到南京市里,直奔下關(guān)看守所。結(jié)果到了那兒,人家午休,大鐵門緊閉。我沒奈何,只能先在附近轉(zhuǎn)悠。走著走著,我看見路邊有一處小公園,里面的空地上站滿了人,還有音樂傳來。我湊過去一看,這群人里大多是四十歲往上的大爺大媽,在那里站成一個方陣,雙手忽抬忽抖,動作整齊劃一。一個四十多歲穿藍色運動服的女人站在隊列前頭領(lǐng)操,體形特健美。在她旁邊,一臺雙卡錄音機里一個男聲在不斷發(fā)出指令,什么玉鳳點頭,什么氣守丹田,那伙人依言擺出各種動作,看著既好笑又古怪。
  
  在錄音機身后的小樹上掛著一條紅底白字的橫幅,寫著“戴氏黃帝內(nèi)功同修班”幾個字。
  
  原來他們在練習的,正是戴氏氣功。我駐足看了一陣,沒看出這功法有什么奇妙的,不過這些善男信女們個個特別虔誠,可見戴鶴軒這人的影響力實在不小。我心想不如先去跟這些氣功學員攀談一下,多了解一下這個家伙,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嘛。
  
  我正要往前走,忽然背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許愿,你等等?!蔽衣犅曇粲袔追侄?,回頭一看,全身的血液霎時全都凝住了。
  
  藥不然站在我身后,笑瞇瞇地看著我,還是一臉的吊兒郎當。
  
  我二話不說,揮拳就打,就像我無數(shù)次在夢里做的那樣。藥不然似乎料到我的反應(yīng),一邊躲閃一邊嘴里不停地嘮叨:“哥們兒,你也太不客氣了,一句話不說就動手啊……哎,慢點!”
  
  無論他說什么,我都不會理睬。這個叛徒,我看到他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狠狠揍一頓,然后扭送公安機關(guān)。
  
  我們扭打的動作很快被附近的巡警發(fā)現(xiàn)了。警察過來大聲喝問怎么了,藥不然一把摟住我脖子說沒事兒,我倆鬧著玩呢。我沖警察大吼:“警察同志,快抓住他,他是在逃的殺人犯!”藥不然反應(yīng)極快,笑嘻嘻地說:“是,是,我是殺人犯,他是便衣警察,這不嚴打開始了嘛,我就讓他給逮著了?!?br/>  
  那段時間《便衣警察》還在重播,好多小青年都爭先效仿。警察打量我們一圈,皺著眉頭說別在公開場合胡鬧,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我還要再喊,藥不然在我耳朵邊上說了一句:“你要是想救黃煙煙,就給我老實一點!”
  
  一聽這話,我動作僵了一下。藥不然得意洋洋:“走吧,我請你吃午飯,咱倆慢慢說?!笨此囊馑迹坪鯇Ρ撑盐疫@件事完全沒有羞愧之情??墒撬热惶岬綗煙?,我也只能先聽聽他說什么。于是我沉著臉,跟在他后頭,拼命按捺住撲上去一刀捅死他的沖動。
  
  我們一前一后走過小公園,鉆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子里。小巷子的盡頭是另外一處馬路,快拐彎的地方,是一家賣鴨血湯的小店。小店其貌不揚,但門面弄得特別整潔。藥不然沖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然后自己先鉆進去了。
  
  這會兒正是飯點兒,可小店里卻一個人都沒有。老板趴在柜臺上,一看藥不然進來了,起身把外頭招牌一收,關(guān)上了店門,轉(zhuǎn)身進了后廚。我心里一頓,看來這里是藥不然的一處窩點。這里雖然是飯店,飯店里頭肯定有廚房,廚房里的割肉刀、剔骨刀、菜刀、柴刀不計其數(shù),老板把門一關(guān),這可就是甕中捉鱉了。
  
  我鐵青著臉坐在桌子旁,不動聲色。藥不然樂呵呵地看著我,說咱們倆可是好久不見啦,最近四悔齋生意好嗎,我一言不發(fā),倒要看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藥不然東拉西扯就是不說正題,過不多時,老板一掀簾,端上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鴨血粉絲湯。藥不然端起喝了一口,大加贊嘆,說你知道嗎,南京古都,只有這里的鴨血粉絲湯才最為正宗,還催促我品嘗一下。我端起碗來,直接往地上一摔,“嘩啦”一聲,摔了一地的鴨血和瓷片。藥不然“嘖”了一聲,皺著眉頭,說老許你這太浪費東西了,這年頭想喝到正宗口味的地方可不多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蔽依淅涞??;缴讲舨怀猿鹑思业臇|西,我也不想跟他在這里浪費時間。
  
  “哎呀,你可真是個急性子,一碗湯都不容我喝完?!彼幉蝗贿@么說著,惋惜地搖搖頭,把筷子擱下,“我這次來,是找你幫忙?!?br/>  
  我眉頭一挑:“你知道自己罪行累累,打算投案自首?”藥不然苦笑著攤開手:“哎喲哎喲,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我在外頭過得挺好,暫時還不想啃窩窩頭?!彼噶酥肝?,“算了,我這人嘴笨,還是讓他直接跟你說吧?!?br/>  
  “誰?”
  
  藥不然沒吭聲,這時我的大哥大卻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來一接,話筒里傳來一個蒼老而疲憊的聲音,這個聲音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老朝奉:“許愿,你好?!?br/>  
  我握著話筒,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一瞬間,我恨不得順著話筒爬過去把他揪出來。老朝奉又說道:“你和五脈最近可有點不太順?!?br/>  
  我“哼”了一聲,不想接他的話。老朝奉呵呵一笑:“我看了所有的公開報道,大概能勾勒出個模樣了。你小子還算有頭腦,可就是這個八頭牛都扳不回來的執(zhí)拗性子,跟你爺爺一模一樣。這種性子,萬一被人號住了脈,很容易吃大虧?!崩铣钚β暩砂T,似乎中氣不足,但笑聲里的嘲諷之意卻是鮮明得很。
  
  “你這是穩(wěn)操勝券,所以特意過來羞辱我嗎?”我反問。
  
  老朝奉平靜地回答道:“穩(wěn)操勝券?不,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跟我無關(guān)。”
  
  “什么?”我一下沒跟上他的思路。
  
  “我說這個圈套,跟我沒關(guān)系?!?br/>  
  “別扯淡了!”我大吼一聲,差點把大哥大摔了。這件事根本就是因他而起,現(xiàn)在他居然還撿便宜賣乖,何等荒謬!何等可笑!老朝奉的聲音卻依然平淡:“這次害你的人,不是我。我和你一樣,也是受害者?!?br/>  
  我怒極反笑,對著話筒道:“你這又是在耍什么新騙術(shù)?”
  
  “一個簡單的事實?!崩铣畈换挪幻?。
  
  “好,我來問你!賣給大眼賊的贗品,是不是出自你手?”
  
  “是。”
  
  “閻山川家地址的花招,是不是你的設(shè)計?”
  
  “是?!?br/>  
  “新鄭圖良工藝品公司、震遠運輸和成濟村的造假作坊,是不是你的產(chǎn)業(yè)?”
  
  “是?!?br/>  
  “素姐是不是你拘禁在村里的?”
  
  “是?!?br/>  
  “那你還敢說此事與你無關(guān)?”
  
  老朝奉大大地嘆息了一聲:“哎,你仔細想想。五脈被整得灰頭土臉,我又何嘗不是?成濟村的產(chǎn)業(yè)我經(jīng)營多年,梅素蘭也是好不容易才請到的大國手。這一下子被警察突擊曝光,全砸了。而且警察們順藤摸瓜,這條線上有不少人都被捕了,我也是損失慘重。”
  
  我聽了他這一席話,徹底糊涂了。老朝奉到底在說些什么?成濟村明明是他坑我的局,怎么他反倒跟我這里大吐苦水?老朝奉見我沒吭聲,進一步解釋道:“簡短直接地說吧,這次的事,幕后另有其人。他們的目標,不只是五脈,還有我。”
  
  老朝奉這么一點,我有點回過味兒來了。
  
  難怪我一直模模糊糊地覺得,整個計劃有種微妙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只是未去深思?,F(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感,是因為我先入為主地認為,老朝奉是這個局的幕后主使,成濟村是老朝奉扔出去的一枚棄子。但如果整個陰謀真的不是老朝奉主持的,而是第三方,那么很多疑問就迎刃而解了。
  
  這個“第三方”派鐘愛華在鄭州引導我去破老朝奉的產(chǎn)業(yè),又通過某種手段讓素姐說出一句關(guān)鍵的謊言。素姐說的九成都是真實的,她只在一個地方撒了謊,那就是指出《清明上河圖》的鑒定者是老朝奉。結(jié)果我深信不疑,掀出《清明上河圖》的破綻,他們再將預(yù)先伏好的輿論一起發(fā)動,不僅把五脈擠入絕境,連同老朝奉也傷筋動骨元氣大傷。
  
  “從頭到尾,人家只用了一個鐘愛華,請梅素蘭撒了一個謊。一個人,一句話,就四兩撥千斤,把五脈和我都搞得雞飛狗跳。這手段著實高明,布局已臻化境啊。”老朝奉嘖嘖贊嘆道。
  
  “誰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不得不忍住怒意,去問我這個畢生的仇敵。
  
  “這你還看不出來?誰得利最多,誰嫌疑最大?!崩铣畹穆曇羯硢?,好似一只衰朽的老狐貍。
  
  “百瑞蓮?”
  
  “不錯?!?br/>  
  我眉頭一動:“他們是想借此炒作《清明上河圖》真本,好拍賣出天價?”
  
  老朝奉在話筒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笑聲:“你這孩子,我該說你糊涂還是精明?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fā)機,百瑞蓮的生意那么大,它會在乎這區(qū)區(qū)幾百萬收益?”
  
  我惱火地反問道:“那你說,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話筒那邊嘿嘿一笑,說不出的陰森:“總設(shè)計師怎么說的?改革開放,既然要開放,就要大膽地引入外資,引入競爭。以百瑞蓮為首的那幾家大拍賣行,一直在謀求進入中國內(nèi)地市場。對他們來說,誰最礙事?”
  
  “難道……”我一驚。
  
  “仇深莫過于斷人財路。劉一鳴搞本土拍賣行,意圖把持國內(nèi)古董交易大盤,自然就成了人家必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釘?!?br/>  
  只有惡人才了解惡人,老朝奉果然比我和鄭教授看得更為深入。我實在沒想到,在我身上布的這個局,用心如此深遠,如同洋蔥一般層層疊疊,剝?nèi)?shù)層,才能見到最為核心的動機所在。
  
  他們圖謀的,不是《清明上河圖》真本,而是整個中國市場啊。等我看清這一切,才發(fā)現(xiàn)我是這一棋局中多么重要而又多么渺小的一枚棋子。
  
  我懷疑劉一鳴也已經(jīng)看穿了這一層因果,只不過他怕事情太大我承受不住壓力,才沒有明說。
  
  這事確實夠大,境外勢力、幾個大拍賣行都是龐然大物,拔下一根汗毛都比我們腰粗。只有他們,才有能力搞出這樣的事情來。這個坑害五脈的圈套,雖然執(zhí)行的人不多,但背后要的情報支持卻是海量的。我的情報、五脈的情報、老朝奉的情報、當年《清明上河圖》的鑒定細節(jié)、素姐被關(guān)押的隱秘,這一大堆或明或暗的資料,都是事先要搜集齊全,才能有足夠的想象力拼成這么一個計劃。這得是多大的勢力?
  
  老朝奉繼續(xù)道:“只要搞垮了五脈,中國本土拍賣行就形不成氣候;搞垮了我,中國地下贗品交易也會被他們把持。到那個時候,陰、陽兩道全部變色,古玩界這一片金山銀山,就成了他們的后花園、殖民地嘍?!?br/>  
  老朝奉的話,讓我渾身發(fā)涼,他這不是危言聳聽。
  
  “你居然會說這樣的話,還真讓我有點意外?!蔽抑S刺道,“既然危機重重,說吧,你現(xiàn)在給我打這個電話,是要做什么?”
  
  “境外這幾個拍賣行財大氣粗,布局滴水不漏,憑五脈或我的力量,根本無法撼動。這個計劃唯一的破局之人,就是你。劉一鳴一定也看出來了,所以他才把你派來南京。我讓小藥過來幫你,想辦法把這次的局面扳回來?!?br/>  
  我冷笑道:“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是想讓我為你這個死敵火中取栗?”
  
  老朝奉絲毫沒動氣:“如今大家的栗子都在火里擱著。你可以坐視我垮,總不能坐視五脈關(guān)張吧?這么多年的老店,最后因為你而倒閉,許一城在天有靈,非把你罵得狗血淋頭不可?!?br/>  
  “你還有臉提我爺爺?shù)拿?!”我怒不可遏?br/>  
  “別生氣,你想想我說的對不對,五脈高高在上,有些民間疾苦是不知道的。我們這些做贗品的,路子和資源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一正一奇,咱們正好取長補短,各取所需,不是挺好的么?”
  
  我勉強抑制住怒氣,不得不承認,我無法反駁他?,F(xiàn)在百瑞蓮要進入中國內(nèi)地,五脈和老朝奉在外力作用之下,結(jié)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我不會和許家的仇人聯(lián)手。”我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他的提議。
  
  老朝奉道:“你這孩子,太倔強。國共仇恨深不深?日本人打進來,一樣聯(lián)手抗戰(zhàn)。你為了一己私怨,而毀了大局,這可不是智者所為。”
  
  這個老東西,說得我成了罪人了似的!可我還是不為所動。仇敵就是仇敵,今天我為了利益暫時與之聯(lián)手,那是否意味著明天我為了更多利益,可以把這份仇恨拋之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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