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
我莫名其妙,這是啥?中醫(yī)藥方還是什么飲品配方?這三樣?xùn)|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這個就能打動劉戰(zhàn)斗?不會是誰的消息發(fā)錯了吧?
這時候第三條跳了出來催促:“時不我待。”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我把bp機放回腰上。
這三樣?xùn)|西別看常見,湊齊了還挺麻煩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藥鋪,忍著人家鄙視的眼光要了一兩梔子,然后去小賣店買了一盒袋裝紅茶(人家不單賣),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著頭皮數(shù)了十粒橡子出來。
我把這三樣?xùn)|西擱在一個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門拜訪劉戰(zhàn)斗。劉戰(zhàn)斗正在接電話,正說得神采飛揚,一見我去而復(fù)返,嘴上不停,手勢不耐煩地?fù)]舞,讓我滾出去。
我沒吭聲,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幾粒梔子和橡子滾落出來,還露出半個茶包。
說來也怪,劉戰(zhàn)斗一見這三樣?xùn)|西,面色頓時大變。他對電話里敷衍了幾句,趕緊掛斷,看我的時候,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問。
“你確定想要我在這兒說出來?”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虛的意識還是有的。
劉戰(zhàn)斗明顯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間。我似笑非笑,從容淡定,保持直視。劉戰(zhàn)斗無法承受這種目光,只得壓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樣?”
“我聽說這個藥方能改善人的記憶力,所以特意給您送過來?!蔽艺遄肿镁涞卣f道,這么說一來顯得有底氣,二來我怕我說多了露餡兒。
劉戰(zhàn)斗腮幫子顫了顫,隔了一陣,白凈的臉上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許啊,你走了以后我仔細(xì)回想了一下,有點想起來了。既然劉老爺子讓你查,總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蔽倚闹邪蛋捣Q奇。這藥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不會是什么武俠小說的巫蠱吧?不然沒法解釋劉戰(zhàn)斗前倨后恭的轉(zhuǎn)變。
“那您說吧,我聽著。”
劉戰(zhàn)斗掏出一塊布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后才發(fā)現(xiàn)是眼鏡布。他晦氣地甩了甩手,告訴我道:“那家商鋪叫樊滬號,掌柜的就姓樊。這家鋪子在上海算是個小字號,規(guī)模不大,信用還不錯?!?br/>
“你為難的老掌柜就是他?”
“當(dāng)時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他。那時候,越窮越光榮,誰會惦記著拿古董賺錢啊。我是受了……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誰之托,才殺殺價。誰知道黃老爺子出差來這兒?!?br/>
我見他吞吞吐吐,心中疑云大起,聽起來這個劉戰(zhàn)斗似乎和什么人有勾結(jié),而且他認(rèn)為我“應(yīng)該”知道。我有心多問一句,又怕露出破綻,只得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那么樊掌柜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滬記的鋪子也關(guān)了。”
“當(dāng)時不是有個后生陪他去的嗎?”
“哦,你說樊波啊。那是他侄子,進了一家工廠當(dāng)工人,現(xiàn)在還在上海。”
“你們還有聯(lián)系?”
劉戰(zhàn)斗露出一絲苦笑:“有啊。前幾年他來找過我一次,鬧著說當(dāng)初收購古董的價錢不公道,要求歸還或者賠償。我說那是國家文物商店的統(tǒng)一政策,跟我沒關(guān)系。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訴信往上寫,也不嫌煩。”
我問他信都在哪里,劉戰(zhàn)斗起身從一個文件柜里翻出一摞信,交給我的時候語氣還有點得意:“這些都是樊波的申訴信,上級部門一收到,就直接轉(zhuǎn)到我這兒來了。他還傻乎乎地一封封寫,能有什么用?”
我很不喜歡劉戰(zhàn)斗這種口氣,沒接他的茬兒,拿起一封申訴信來看。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給我父母寫申訴材料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皮格式簡直熟極而流。想到這里,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信都沒拆封,看來那個樊波一年年申訴的辛苦,算是全白費了。我拿著信看了一眼劉戰(zhàn)斗,劉戰(zhàn)斗趕緊說:“隨你,反正都是扯淡的東西?!蔽野逊饪谒洪_,里面是三頁信紙,除了講述那次收購的過程以外,還有一張被強制收購的古董清單,缺角大齊通寶也赫然在內(nèi)。不過這個樊波顯然是個外行人,不僅把許多字寫錯了,而且還把大齊通寶當(dāng)成件不值錢的玩意,列在清單最后頭。
我心里一沉,心想麻煩了,線索可千萬別在這里斷了。這種事特別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許多好東西和故事,后一代不識貨,又不舍得傳給外人,傳承就斷了。從前有人專門收藏京城京劇名角兒的戲單,視若珍寶,可他兒子根本對京劇沒興趣,他爹死后,就把收藏扔在一處倉庫角落里。等到有人想起這件事,想找他收購,一打開倉庫,戲單全都霉透了。
這個樊波看起來也不太懂古玩,樊滬記和大齊通寶之間有什么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禱這個猜想不要成真,繼續(xù)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結(jié)尾處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這是申訴信的標(biāo)準(zhǔn)格式。我拿筆把地址抄了下來,忽然轉(zhuǎn)念一想,我這么貿(mào)然找過去,人家未必肯開口,便抬頭對劉戰(zhàn)斗說:“你陪我去看看吧?!?br/>
“我去干嗎?他對我可一點好感都沒有?!眲?zhàn)斗一臉不情愿。
“解鈴還須系鈴人。正因為他屢次找你申訴不成,現(xiàn)在你主動去拜訪,他一定會升起解決的希望,人一懷著希望,就好說話了?!?br/>
劉戰(zhàn)斗跳起來大怒:“許愿,你別得寸進尺!憑什么讓我答應(yīng)那種無理要求!”
“只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別的也不用你做什么?!闭f完我朝著那裝著梔子、橡子和紅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劉戰(zhàn)斗牙齒磨了磨,只得勉強答應(yīng)。
我越發(fā)好奇,藥不然這開的是什么藥方,簡直跟金庸小說里的三尸腦神丸似的,能夠把人像傀儡一樣控制。
樊波住的地方,位于閘北區(qū)一條小弄堂里。弄堂的小路狹窄,兩側(cè)都是低矮破舊的二層小樓,磚壁泛黑,木框剝落,抬頭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黃色晾衣桿切割成無數(shù)細(xì)碎的形狀。兩三個老人坐在弄堂門口曬著太陽,目光渾濁。和劉戰(zhàn)斗一路打聽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處閣樓上。這樓本身年歲就不小,黑洞洞的樓梯搖搖欲墜,堆滿了雜物。我們走到三樓,還要再順著一個沾著油漆星點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達(dá)閣樓。
這閣樓沒有門,只是用一個油漬斑斑的布簾擋著。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里面?zhèn)鱽硪魂囙枥锱纠驳穆曇?,感覺有好幾個人在。折騰了一陣,才有一個滿臉皺紋的男子掀簾出來:“我是樊波,你們是?”
這家伙年紀(jì)跟劉戰(zhàn)斗應(yīng)該差不多大,可兩人面相真是天差地別。他臉上的溝壑,寫滿了生活的愁苦,日子過得一定不很順心。
“我們是上海書畫鑒賞協(xié)會的,想找你了解點事情?!蔽艺f。樊波看到我身后一臉不痛快的劉戰(zhàn)斗,眼睛一亮,趕緊讓我們進來了。
我一進去,才知道剛才為什么屋子里要鬧騰那么久。這閣樓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進去以后沒法挺直身體,總面積二十多平米,里面卻塞了兩張疊在一起的木床、一張書桌、一個煤氣灶,甚至在屋角還用兩片白布單隔了一個廁所出來。就在這個鴿子籠里,卻住著樊家五口人。床上躺著兩個老人,書桌上靠著一個半大小子,廁所里應(yīng)該還有一個,估計是他老婆,聽到有外人來,不敢出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油煙、腥臭和腐朽的味道——看來樊波的日子,過得非常不好。
閣樓太低矮,樊波殷勤地從床底下拖出兩個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讓我們坐。劉戰(zhàn)斗皺著眉頭,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這種狀況,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們這次來,是想問問你關(guān)于樊滬號的事情。”
“申訴有回應(yīng)了?”樊波大為激動,一挺胸膛,差點撞到天花板。
劉戰(zhàn)斗趕緊說:“你那些都是無理要求,國家沒有政策?!狈ù笈骸澳悄銈儊砀蓡幔 蔽业闪藙?zhàn)斗一眼,溫言寬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況?!狈ā芭丁绷艘宦?,又坐了回去:“我的情況,申訴信上都寫得很清楚了?!?br/>
“我們需要落實你申訴信附的古玩清單細(xì)節(jié)——比如這個缺角大齊通寶,我們想知道是什么時候購入的,從誰手里購入的。”我盡量和顏悅色。我不想騙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說出我的目的,只好在言辭上盡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轉(zhuǎn),開口道:“除非國家給我一個準(zhǔn)話,否則我是不說的。”劉戰(zhàn)斗不高興了:“樊波,你膽子不小啊,還敢跟國家談條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這么多年,我見過不少人打著各種旗號來問我樊滬記的事,還不是覬覦樊老掌柜的東西?”
劉戰(zhàn)斗靠近我,小聲解釋了一下。我這才明白,樊滬記在上海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鋪子,老掌柜雖說折了兩大箱子寶貝給文物商店,但他有沒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里,誰都不知道。這幾年文物市場復(fù)蘇,不少人都跑到樊波這里旁敲側(cè)擊,覬覦老掌柜留下的東西。樊波就是被他們攛掇了幾次,才興起了申訴之心,想要國家把當(dāng)年樊家的東西賠回來。
所以我一張嘴,樊波就聽出來了,我們是有求于他,毫不猶豫地打算要談條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訴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劉戰(zhàn)斗虎著臉說。樊波倒也硬氣:“說得好像你從前管過似的。我叔叔積攢了一輩子的心血,當(dāng)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訴你們,他的心血不歸還,我是不會說一個字的?!?br/>
場面一下子變得很尷尬,樊波這么多年申訴無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要挾的機會,就跟溺水之人撈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發(fā)著呻吟,廁所里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聲,這些細(xì)節(jié),讓樊波的眼神更加堅定。
我很熟悉這種眼神,這不是某種理想希望得到實現(xiàn),而是某種欲望渴望得到滿足。換句話說,樊波對樊老掌柜的心血沒有太大興趣,他關(guān)心的是如何改變窘迫的現(xiàn)狀。
我正在飛快地思考怎樣勸他開口,劉戰(zhàn)斗蹲在門口,說了一個提議:“樊老掌柜當(dāng)年賣給文物商店的那些東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回。不過如今在書畫鑒賞協(xié)會里面,收藏著一幅夏圭的《云山煙樹圖》,也是從樊滬記里收購來的。我可以以個人名義捐贈給你,但你要保證以后不會繼續(xù)申訴,而且要乖乖說出你知道的事?!?br/>
劉戰(zhàn)斗這個提議,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來就很勉強了,現(xiàn)在居然主動提出賠償,莫非是轉(zhuǎn)性了?
“夏圭的《云山煙樹圖》……”樊波猶豫地重復(fù)了一句,然后點點頭,這幅畫確實是在申訴信的清單里。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跡,現(xiàn)在可以賣上一個非常好的價錢了。”以劉戰(zhàn)斗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財不是求物,索性略過這畫的藝術(shù)價值,直接點出價格。
“你只還給我這一幅?”樊波顯得很矛盾。
劉戰(zhàn)斗臉色一冷:“不是還,是捐贈。我是看你可憐,所以捐一件個人收藏給你。當(dāng)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國家可從來沒虧欠你任何東西。”他說到這里,唯恐樊波還啰唆,又強調(diào)道,“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要么拿畫走人,要么乖乖在這個鴿子籠里趴著,寫你的申訴信?!?br/>
觸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遙遙無期的大目標(biāo),對于一個急于改變家境的人來說,不難選擇。樊波長呼一口氣:“我要那幅畫?!比缓笏志璧匮a充道,“等你們送過來,我才告訴你們樊滬記的事?!?br/>
我和劉戰(zhàn)斗離開閣樓,回到他的辦公室。劉戰(zhàn)斗當(dāng)著我的面抓起電話,說趕緊給我送一幅夏圭絹本《云山煙樹圖》來。我眉頭一皺,聽他的口氣,好像這東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沒動聲色,坐在沙發(fā)上靜待。劉戰(zhàn)斗也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拿起剪子繼續(xù)侍弄他的那幾盆盆景。中間不時有人來拜訪,說的都是書畫方面的話題,看來業(yè)務(wù)頗為繁忙。
半個小時以后,一個秘書送來一卷畫。劉戰(zhàn)斗拿到以后,把它攤在桌子上,招呼我去看。這是立軸裝裱的水墨紙本,畫卷上云霧繚繞,山樹渾然一體,頗有意境。云山煙樹是國畫里的一個大眾主題,許多人都畫過,這幅畫畫得很好,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對書畫懂得不多,對夏圭的筆法特點更是一竅不通,注意的只是一些技術(shù)細(xì)節(jié),比如說,畫心上下兩端的錦眉顏色很新,說明是新近裝裱的,而絹色卻淡淡泛黃,有如秋葉,歷經(jīng)年頭可真是不短。
“如何?”劉戰(zhàn)斗問。
“還算不錯,不愧是紅字門的高手。”我模棱兩可地回答,這話怎么理解都不能算錯。
劉戰(zhàn)斗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br/>
“原來這是贗品?”我目光一凜,又仔細(xì)去看。
劉戰(zhàn)斗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捻動:“你看,這絹是雙絲絹,勻凈厚密,最好的院絹?!?br/>
“什么是院絹?”我不恥下問。沒錯,我就是想用這個成語。
劉戰(zhàn)斗以為我是不放心,他這方面倒是一點不藏私,便給我講解說:“宋代作畫用絹,質(zhì)地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絲絹,一種是雙絲絹。雙絲絹的經(jīng)線兩根一組,緯線為單絲,交錯時經(jīng)線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單絲要致密緊湊,能夠歷久不壞不散。這種絹在當(dāng)時制造難度很大,只有御用畫院才用得起。還有一種貢絹,質(zhì)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獨享了。”
夏圭號稱院派,所以這幅仿他的贗品,自然就得用院絹來畫。
“一般贗品,可沒我考慮得這么周到——只可惜那樊波是個沒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處,體會不到我的匠心獨運。”劉戰(zhàn)斗喋喋不休地說,仿佛覺得這么一幅精雕細(xì)琢的贗品落到不識貨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
我聽他說完,特意觀察了一下絹質(zhì),確實很好。我拿起放大鏡,仔細(xì)地審看絹絲結(jié)構(gòu),確實是雙絲。幸虧我之前曾經(jīng)在紡織廠打過零工,知道點紡織原理,不然還真看不明白。劉戰(zhàn)斗看我拿放大鏡的笨拙樣子,嗤笑道:“老手一捻就知道了,哪用這么費勁?!?br/>
“確實很精致?!蔽也坏貌怀姓J(rèn)。
劉戰(zhàn)斗猶覺自己的巧妙心思沒有說透,他又指著畫道:“你看這絹黃?!?br/>
我低頭看過去,發(fā)現(xiàn)絹黃分布得很均勻,而且枯透紋理。我見過其他贗品,紙黃絹黃是用煙熏或者茶垢咬出來的,深淺不一,泛黃線和紙面紋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這種黃浮于表面,一蹭就掉。我伸過指頭去,蹭了蹭,居然沒有掉色。
“做舊做得不錯?!?br/>
“那當(dāng)然了。這就是梔子、紅茶加橡子殼這個配方的威力了。梔子水焦黃,茶水深紅,橡子殼煮出來的水是赭黃。有這三種顏色配兌,就能調(diào)出想要的舊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線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無縫,比單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聽他這話,我腦子里“騰”的一聲,迷霧消散。
這三樣?xùn)|西,原來是給書畫做舊用的。
我說劉戰(zhàn)斗怎么一見我拿出這三樣?xùn)|西,就立刻面色大變呢。這家伙恐怕這幾年一直在暗中經(jīng)營書畫贗品,用的就是這個配方。他以為我已經(jīng)洞悉他的勾當(dāng),生怕我去告發(fā),這才服軟。
五脈秉承的原則是“去偽存真”,想不到劉戰(zhàn)斗身為紅字門的中層骨干,居然背地里搞這么一套,于公于私都是嚴(yán)重違紀(jì)。看來鄭教授的擔(dān)憂是對的,改革開放以來,五脈也是人心思變。從前的原則,被越來越多的人所忽視,從前的理想,在金錢面前也變得慢慢不值一提。劉一鳴想搞拍賣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愿,恐怕也是被迫要順應(yīng)學(xué)會內(nèi)部要賺錢的主流呼聲吧。
可劉一鳴開拍賣行,那是把利益擺在明面上,去堂堂正正地賺錢;像劉戰(zhàn)斗這種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書畫鑒賞協(xié)會副秘書長,還有個五脈的身份。有他居中調(diào)度,贗品可以源源不斷地流入市面,影響會有多大,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推測到這里,一下想到這個配方是藥不然給我的,他居然了解劉戰(zhàn)斗的秘密,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劉戰(zhàn)斗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脈里隱藏的代理人之一。
藥不然居然把這個重大秘密都告訴我,真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是別有圖謀,還是想證明合作的誠意?
“事不宜遲,咱們走吧?!眲?zhàn)斗看我沉默不語,催促道。
“不成。”我皺著眉頭說,在心中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劉戰(zhàn)斗正把卷畫卷到一半,聽我一說,不由得一愣:“這畫有破綻?”
“畫沒破綻,但它是贗品?!?br/>
“廢話,不是贗品我還會拿去給樊波?”
我嚴(yán)肅道:“五脈的規(guī)矩你都忘了?去偽存真,絕不造假。拿這么一幅贗品給他,置明眼梅花的規(guī)矩于何地?”劉戰(zhàn)斗像是不認(rèn)識我似的,把我端詳了一圈:“許愿你沒發(fā)高燒吧?怎么開始說胡話了?”
“發(fā)高燒的是你。”我坐回到沙發(fā)上,盯著這個背叛了五脈精神的人。
“你不是很想打聽樊滬記的事情嗎?這張畫送出去,樊波就會開口,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錯,我是急于讓樊波開口,但這是一件贗品。五脈中人,只有識假,絕不該有販假?!?br/>
“你是傻逼嗎?”劉戰(zhàn)斗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
“也許是吧?!蔽衣柭柤纭?br/>
拿《云山煙樹圖》的贗品去給樊波,這當(dāng)然是件非常合算、非常方便的事,但這樣一來我跟老朝奉又有什么區(qū)別?我若自己的堅持都否定了,那么忙這一路,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別的人我管不到,但我絕不能做這樣的事。從我家先祖許衡開始,到我爺爺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一而貫之,一直都在和贗品作斗爭。如果我現(xiàn)在為了貪圖方便,拿一張贗品去糊弄別人,那么我們許家一千多年來的堅持,就煙消云散了。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黃克武在南苑機場問過我這個問題:當(dāng)現(xiàn)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
這就是我的答案。
劉戰(zhàn)斗看我搖頭拒絕,也不勸了,把畫一卷:“不愧是打假英雄啊,高風(fēng)亮節(jié),那你自己去感動樊波吧。”我坐在沙發(fā)上沒動,用指頭敲著椅背,瞇起眼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云山煙樹圖》的贗品,我想,真品一定在你手里吧?”
劉戰(zhàn)斗一聽,勃然大怒:“你神經(jīng)?。∧阕约阂?dāng)圣人,還想慷他人之慨……呃……”他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我是在試探他。他恨恨地把那幅贗品扔在地上:“真品就在我手里,那又怎么樣?你還能搶不成?”
劉戰(zhàn)斗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大方。他既愿意出手讓出贗品,手里一定存著真品,如此一來才有好處。
我不疾不徐道:“我問不到樊波消息,就做不成劉老爺子交托的事。事情辦砸了,我就得回北京去給他老人家請罪?!眲?zhàn)斗眼神陰沉,動作卻是一僵。
五脈現(xiàn)在產(chǎn)業(yè)不少,私下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搞贗品,但明面上誰都不敢承認(rèn)。如果我把這事捅到劉一鳴那去,劉戰(zhàn)斗肯定徹底坐蠟。我不為己甚,只是要他舍出一幅夏圭真品,這幅畫雖然能賣不少錢,但比起他這幾年偷偷賺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從當(dāng)年欺負(fù)樊掌柜那件事就可以看出,劉戰(zhàn)斗這個人心志偏狹,欺軟怕硬。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財富,必然心有畏懼,唯恐失去現(xiàn)有的一切。同樣的手法,我就沒法對樊波用,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便不怕失去任何東西。
在我的眼神逼視之下,劉戰(zhàn)斗別無選擇,只得恨道:“好……你夠狠!”他抓起電話,用上海話說了幾句。我沒聽懂,但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樣。
過不多時,剛才那個送畫的秘書又出現(xiàn)在門口,這次他手里抱著五個卷軸。劉戰(zhàn)斗接過去,關(guān)好門,把卷軸一一擺在我面前的桌面。
劉戰(zhàn)斗的嘴角,露出一絲不屑:“你不是要真品嗎?我給你放在這兒,你自己找。”
外界炒作,都說我是打假英雄、鑒定大師,其實我對書畫鑒賞是門外漢。劉戰(zhàn)斗看穿了我這方面知識的短板,故意給我出了個難題。若我錯選了贗品,那是自己無知,跟他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哪一幅是真的?”我不滿地問。
“我忘了,只好辛苦你了。”劉戰(zhàn)斗一攤手,一臉小人得志。
我低頭看著這五個卷軸,半分都沒猶豫,伸手拿起左手第二個卷軸。劉戰(zhàn)斗整個人傻在那里,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鵝蛋。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選對了,這卷是真品。
“怎……怎么可能,你都沒打開卷軸看!怎么可能選中!”劉戰(zhàn)斗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很簡單啊。你的秘書進門送畫的時候,右手一把抱起四卷,而左手只握著一卷,而且沒握實,怕傷到畫心。我想這位稱職的秘書,肯定會對真跡格外小心保護吧?!?br/>
我剛夸完他秘書,劉戰(zhàn)斗一口血噴了出來,真正字面意義上地噴血。我特別能理解他,這確實是太氣人了。
劉戰(zhàn)斗吐完血,整個人癱軟在沙發(fā)上,軟綿綿地一聲不吭。
我知道他死不了,便拿起那一幅夏圭的《云山煙樹圖》真跡,離開辦公室。臨走之前,我在走廊里還特意拍了拍那位秘書的肩膀,稱贊他是個稱職的好人。
我趕到樊波家里,樊波一看這畫,大喜過望。我告訴他,這算是對當(dāng)年樊老掌柜的一點補償。樊波連連嘆息,說他叔叔死的時候一直抓著他的手,說一定要設(shè)法把東西都贖回來??上约阂不斓煤軕K,除了每年堅持寫申訴信以外,也沒別的辦法。說到這里,樊波居然哭了出來,說他沒能耐,對不起老掌柜。
“這幅畫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吧?!蔽野参康?。
樊波苦笑道:“怎么可能,我得馬上去把它賣掉?!彼仡^看了眼低矮閣樓里的床鋪:“老人等著看病買藥,小孩子等著上學(xué),哪都需要用錢……”
我沒說什么,這實在不好苛責(zé)。對他來說,古玩的藝術(shù)價值遠(yuǎn)不如它的商業(yè)價值重要,前者只關(guān)系到品位,后者卻與生存相關(guān),這是個最現(xiàn)實不過的問題。我寬慰了他幾句,把話題引到樊滬記上去。樊波得了《云山煙樹圖》,心中卸下一塊大石,說話自然也就痛快起來,給我講起他在樊滬記的經(jīng)歷。
樊波說樊老掌柜原來是給別的大當(dāng)鋪做朝奉的,后來自己攢了點錢,在1927年獨立出來,開了這么一間古董鋪子,找到他這個侄子來做幫手。我一邊聽著,心里一邊發(fā)沉。我最擔(dān)心的情況出現(xiàn)了:這個樊波,完全不懂古玩。他之所以在樊滬記工作,只是因為是樊老掌柜的親戚。樊老掌柜也知道他的水平,所以只讓他在店里負(fù)責(zé)打雜幫工護院,具體業(yè)務(wù)從不讓他沾手。
古玩交易,是一樁隱秘交易,很少當(dāng)人。樊波既然不參與業(yè)務(wù),自然對里面的彎彎繞繞茫然無知。找他了解樊滬記的交易,就好像找銀行門口的保安問貸款的事情一樣。
“樊滬記有沒有留下什么檔案文字什么的?”
樊波搖搖頭:“破四舊的時候都燒了。我申訴信里的文物清單,都還是從文物商店里抄來的。”
“那么樊老掌柜從前跟什么人打過交道?”我有點不甘心地追問道。
這個問題太大了。樊滬記雖不是什么大店,但也算是名號之一,跟他們打過交道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樊波呆了半天,才慢慢吞吞道:“我見過許多,都不記得名字。”
“他最好的幾個朋友你還記得嗎?”我問。樊老掌柜的好朋友,肯定都是古董圈里的,說不定能知道樊老掌柜收購缺角大齊通寶的內(nèi)幕。
樊波想了半天道:“跟老掌柜最好的,應(yīng)該是一個叫周順勛的先生?!?br/>
“哪家鋪子的老板?”
“呃……不是賣古玩的,是晉京匯銀號的經(jīng)理?!?br/>
“這個周順勛先生在哪里?”我問。
“49年去臺灣了。”
“嘖。”我大為遺憾。
樊波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滿意他提供的消息,便說道:“周先生人很好的,每次都主動跟我打招呼,有時候還打賞我?guī)讐K錢。老掌柜常說,沒有周先生幫忙周轉(zhuǎn),就沒有樊滬記,讓我見到他一定要客客氣氣的,不可無禮?!?br/>
我猛然抓住他肩膀:“你再說一遍!”
“周先生人很好……”
“下一句!”
“老掌柜常說,沒有周先生幫忙周轉(zhuǎn),就沒有樊滬記……”
我眼睛一亮,我都已經(jīng)絕望了,可沒想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古董這個行當(dāng)?shù)奶攸c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一件古玩,什么時候能賣出去,很難預(yù)料。小規(guī)模的鋪子,都是靠本錢周轉(zhuǎn),現(xiàn)金流很容易斷裂,稍有不慎就會賠得傾家蕩產(chǎn)。但清末以來,西方銀行業(yè)進入中國,帶來了先進的金融理念,尤其是在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地區(qū),外國銀行、本國銀行加上大大小小的私人銀號多如牛毛,給了古董商們一個新的選擇。
比如說他們看中了某件貨,恰好錢不湊手周轉(zhuǎn)不開,就拿一件古玩去找銀號做抵押貸款,貸出現(xiàn)金把貨收到手里,等周轉(zhuǎn)開了,再去還錢贖回抵押品。這么做,實際上就等于把積存貨品轉(zhuǎn)換成流動資金,手段靈活,收貨快,利周轉(zhuǎn),尤其對一些想收大貨的小鋪來說,非常重要。
樊滬記規(guī)模不大,如果要收購像缺角大齊通寶這種級別的古玩,自己出錢風(fēng)險太大,很有可能會走銀行貸款的路子。這種貸款,勢必要找相熟的人。聽樊老掌柜這句話,顯然周順勛所在的晉京匯銀號,是樊滬記最常去貸款的渠道。
古玩和金條、房子、工廠之類的東西不一樣,專業(yè)性太強,估起值來有難度,種類又是千變?nèi)f化。所以銀行做這種貸款,都會把貨物和抵押品信息附在賬本右側(cè),什么種類、什么樣式、什么顏色花紋、什么質(zhì)地等等,以便查詢評估。五脈作為權(quán)威鑒定機構(gòu),經(jīng)常會被銀行請去做評估,所以我對這一套知之甚熟。
換句話說,如果能查到晉京匯銀號的賬本,說不定里面就有戴熙字帖的詳細(xì)資料。
我又問了樊波幾句關(guān)于晉京匯銀號的問題。樊波只知道這家銀號是京城一位山西籍大員開辦的,總號在北京,在上海等地設(shè)有幾個分號,規(guī)模不算大。與其說是銀行,倒更像是私人高利貸。我心里有數(shù)了,像這種銀號,組織非常嚴(yán)密,每個月掌柜的都得向總號報賬,賬簿也要定期封存運到北京的總號存檔。
如果是別的人,可能就放棄希望了。事隔這么久,又經(jīng)歷了這么多次變亂,恐怕這小銀號早就倒閉了,去哪兒找???
但我還不算完全絕望。
因為我恰好認(rèn)識這么一個以收集檔案為樂的家伙……
我匆匆告別樊波,離開弄堂,找了個能打長途電話的地方。
我不是打給鄭教授或劉一鳴,而是打給圖書館。
我去找《清明上河圖》照片的時候,圖書館不無得意地告訴我:“你想找銀號的賬本、赫德的海關(guān)檔案、張學(xué)良的電報密碼本,咱都能給你挖出來?!边@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一直記在心里。他專注收集各類破舊檔案這么多年,說不定真能查到點東西。
圖書館接電話的時候很不耐煩,大概是在忙著什么事被打斷了。我說我是許愿,他停了一陣,才說:“哦,是你啊,什么事?”我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啰唆:“我想要查一個叫晉京匯銀號的賬簿,你那里有沒有?”
“兩萬?!眻D書館一點都不含糊。
“我只是查一下,不是買?!?br/>
圖書館道:“這么冷門的東西,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我還得給你翻去。檢索不要錢嗎?”
“那也用不了兩萬吧?上次你不是才收了兩千么?”
“哼,你還好意思說!早知道你會報紙上弄出那么大動靜來,我應(yīng)該多收你十倍才對?!眻D書館恨恨道,又對著話筒道,“我就是這個價,不愿意你找別人去?!?br/>
“對了,上次你給我喝了一杯橘子水吧?”我陡然之間轉(zhuǎn)移了話題。
“早知道老子一杯自來水都不會給你!”
我說道:“那天我離開以后,直接被送去了301搶救,差點死了。醫(yī)院有書面的診斷結(jié)果,說是因為那杯過期橘子水導(dǎo)致的?!?br/>
“兩千,現(xiàn)金。”圖書館毫不猶豫地妥協(xié)了。
“我不在北京,錢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成交——說吧,你想要查什么?”
對于一個純粹拜金的人來說,談話變得特別簡單。只要價格談妥了,其他事情根本不用操心。我對圖書館說:“我要查一家叫晉京匯的銀號,北京的。我想要知道它在1927年到1946年之間上海分號的古董抵押類貸款記錄。”
“你要求還挺多……”圖書館抱怨。
“貸款經(jīng)手人叫周順勛,貸款人姓樊,樊滬記的?!?br/>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br/>
“能查到嗎?”
“今天晚上告訴你結(jié)果——如果你的錢送到的話?!闭f完圖書館把電話給掛了。
我又給方震撥了一個電話,讓他給圖書館送兩千塊錢,方震問都不問就答應(yīng)下來。我放下電話,環(huán)顧四周,然后……然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事可做了。
從我前往鄭州調(diào)查老朝奉開始,這些天來馬不停蹄,疲于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別忙。現(xiàn)在陡然清閑下來,我還真有點不太習(xí)慣。
我走在大街上,一陣空虛感涌上心頭?,F(xiàn)在所有的線索都拋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接下來只能被動地等待著福禍未知的結(jié)果。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高三學(xué)生從高考考場里走出來,他對接下來的命運無能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績放榜。
我無事可做,只得回過頭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愕然發(fā)現(xiàn),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執(zhí)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堅持去偽存真,結(jié)果卻讓五脈面臨滅頂之災(zāi);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結(jié)果卻不得不與藥不然聯(lián)手;我想要彌補自己的錯誤,結(jié)果卻越補窟窿越大,越補心思越迷惘。矛盾相接,霧障叢生,最后搞得自己無所適從。
劉一鳴說人可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這一路走來,東魯柘硯鑒出了一個心浮氣躁的我,山水小盂鑒出了一個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鑒出了一個心志薄弱的我……那么這一幅《清明上河圖》,究竟鑒出來的是什么樣的我?我不知道。
我隨便找了一處街邊長椅,緩緩坐下,覺得全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就像是跑完馬拉松一樣。今日天氣很好,我靠著椅背微微揚起頭,讓陽光曬在臉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襲上心頭。就在我即將睡著的時候,腰間一顫,那只bp機響了一聲。
漢顯屏幕上分頁顯示:“剛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覽的日程確定了,一個星期后?!?br/>
我眉頭一皺,看來劉一鳴和老朝奉聯(lián)手狙擊,也只能阻擋到這一步了。兩張《清明上河圖》,終究還是要直面相對。我抬起頭,朝左右看去。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藥不然肯定是藏在某個角落窺視著我。他拿著我的大哥大,可以隨時撥打?qū)ず襞_。而我能回應(yīng)的,只能是點頭或者搖頭。
很快又一條信息進來:“你查得怎么樣了?”
我在陽光下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沒想到,這個晦澀的動作藥不然居然讀懂了:“當(dāng)一個人開始等待時,他就會思考,一思考就會懷疑自己,一懷疑就會陷入迷茫。偏偏等待還很漫長。哥們兒,這種感覺很難受吧?”
沒等我做出回應(yīng),第四條信息又發(fā)了進來:“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讓自己忙碌,忙到無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邊,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時候咱們好好聊聊?!?br/>
為了不讓尋呼臺的小姐起疑心,藥不然用了一個隱晦的說法。香港還沒回歸,內(nèi)地警方去抓人要費不少周折。藥不然如果能順利潛入香港,行動就會重獲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么?
“談?wù)勅松屠硐搿!边@是典型的藥不然式回答。隨后他又補充了一條信息:“咱們可很久沒坐下來閑扯胡吹一通啦,就像從前那樣。”
我嘴唇露出一絲冷笑,這怪得了誰?他本來前途無量,可他自己選擇了背叛,這個局面,根本是咎由自取——他有什么資格惋惜,有什么資格跟我談人生?藥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臉嘲諷的神色,又發(fā)了一條信息過來:“你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br/>
我看著這句話,呆了很久。這本是我對劉戰(zhàn)斗說的話,現(xiàn)在他居然也搬出這句話來,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如果藥不然告訴我說,他是為了金錢或者仇恨,我還稍微能夠接受;現(xiàn)在他居然說得大義凜然,好似投靠老朝奉與五脈為敵是一件偉大事業(yè)、一個甘愿為之犧牲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甘愿背負(fù)苦衷與委屈。
別開玩笑了!
我把bp機從腰上解下來,揚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機體劃過一道半弧線落到柏油馬路上,電池和屏幕蓋被摔開。然后一輛泥土車轟隆隆地開過,把其余的部件碾了個粉碎。
到了晚上七點半,我終于無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給圖書館打過去,問他查到什么沒有。
圖書館倒沒計較我提前半個小時打電話,他告訴我:“查到點東西,但我先說明白,無論有用沒用,錢我可不會退?!?br/>
我握著話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激動:“說?!?br/>
圖書館道:“晉京匯銀號在1947年因為經(jīng)營不善,發(fā)生擠兌風(fēng)潮,最后破產(chǎn)。不過算你小子運氣好,其中幾年的舊賬簿一直扔在某個股東家里,沒挪過地方,我之前拿收廢紙的價兒收下來了。不過那些賬簿可真不少,我撅著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這個可是要另外算錢的。”
“趕快說重點?!?br/>
“我查過了,晉京匯銀號跟樊滬記之間的業(yè)務(wù),幾乎都是古董抵押類的貸款,大概得有那么三十多筆。錢數(shù)有多有少,但最后都平賬了。”
我強壓住興奮:“那么,這里有沒有關(guān)于缺角大齊通寶的記錄?”
“讓我看看,嗯……還真有。民國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柜質(zhì)押了兩件東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齊通寶,一共貸了五十兩黃金,三分利,一個月后還清?!?br/>
“另外一件是什么?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手心頓時變得無比潮濕,聲音都變得不一樣了:“你看看那行記錄旁邊,有沒有寫著一排字?!?br/>
銀號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詳細(xì)寫明它的情況,尤其是像字帖這種容易被裁剪的東西,只要字不太多,都會全文抄錄,以免客戶贖回的時候貨不對板,引起糾紛。
“哦,有啊,字還不少呢?!眻D書館道。
“念給我聽。”
“這可是要額外收費的?!?br/>
“一百塊錢,快念!”
圖書館清了清嗓子,念道:“余嘗見有所謂徽宗《及春踏花圖》絹本者,畫勢浮靡,筆力怯弱,其贗畢顯,而其上有雙龍小印,頗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宮得閱《石渠寶笈》,中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細(xì)審之,卷帙蕩盡三成,徽宗簽題及雙龍印記皆不存。由是推之,張畫必橫遭剪裁,余者絞碎,分布諸畫,《及春》不過其一耳。嗚呼,如斯杰作,惜無完體,以真羼假,不勝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錄于此,俟后人證白?!?br/>
戴熙在這里說得很清楚:他從前看過一幅號稱宋徽宗真跡的《及春踏花圖》,但是那個畫風(fēng)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這幅假畫上的雙龍小印,卻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沒想明白為什么。今天他去宮里看了《石渠寶笈》里收藏的《清明上河圖》,推測出《清明上河圖》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長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簽題和雙龍小印都不見了。戴熙意識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圖》在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干碎片,分別補綴到其他十幾幅贗品里去,《及春踏花圖》只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杰作,居然落得殘缺不全的下場,還以真充假,真是令人傷心??墒恰肚迕魃虾訄D》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說什么,只好記在這里,等后人來考證吧。
戴熙說的這個情況,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見。造假者經(jīng)常會把一張真畫或字帖剪碎,補到十幾甚至二十幾張假畫上去。這樣一來,假畫幾可亂真,當(dāng)成真品去賣,利潤可翻幾十倍。戴熙一生愛畫,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清明上河圖》也遭遇了這樣的劫難,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復(fù),一時之間心神激蕩,才會寫下這么一張字帖。
我放下話筒,對《清明上河圖》的坎坷經(jīng)歷,終于有了一個通透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