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踏下飛機,一股帶著海腥味的熱浪撲面而來。我手搭涼棚,舉目眺望,遠處九龍城的繁華鬧市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香港和北京真是不一樣。首都機場附近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視野開闊,格局很大。而啟德機場附近全是高樓大廈,空間非常局促。剛才降落的時候我從舷窗往外看,飛機居然從香港市區(qū)上空呼嘯掠過,嚇得我手心全是汗。聽我鄰座的客人介紹,啟德機場三面環(huán)山,距離海港和市區(qū)又非常近,所有的飛機都只能從西面進入降落,不愧是世界十大危險機場之一。
飛機安全降落以后,我長出一口氣,那枚珍貴之至的雙龍小印殘片,就在我身上。兩版《清明上河圖》的對決,將由這枚殘片做出最后裁決。就算我出事了,它都不能出事。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內(nèi)地,好在方震事先幫我打點好了所有的手續(xù),一路順順當(dāng)當(dāng)出了關(guān)。我注意到,在通道兩側(cè),已經(jīng)張貼了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海報,《清明上河圖》占據(jù)了海報最核心的位置。距離文物展還有三天,可氣氛已經(jīng)炒得很熱烈了。
我一出閘門,看到有二十多個香港記者等在門口,其中有幾個我認識,在上海參加過對我的圍追堵截。
此前我在上海當(dāng)著他們的面,宣稱我會帶著真相前來。我的宣言第二天就上了報紙頭條——《打假英雄打破沉寂,親臨鑒定現(xiàn)場揭發(fā)真相》,還有比這更有戲劇性的轉(zhuǎn)變嗎?公眾本來就因為真假《清明上河圖》公開對質(zhì)而興奮不已,我的宣言一發(fā),這個話題變得比香港天氣還要火爆。
這次我沒有不耐煩地把這些記者推開,而是先整了整西裝,先任憑他們拍了一通照片。然后我緩緩抬起手,他們立刻安靜下來。
我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此前發(fā)表了對《清明上河圖》的質(zhì)疑文字,但比較倉促,論證未臻完備。恰逢百瑞蓮拍賣行宣布《清明上河圖》真本現(xiàn)世,與故宮藏品孰真孰假,引發(fā)公眾爭議。我身為五脈的成員之一,秉承去偽存真之理念,有責(zé)任對這一爭議厘清真贗。所以,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進行了一系列調(diào)查。現(xiàn)在我手里已經(jīng)掌握了辨別《清明上河圖》真?zhèn)蔚臎Q定性證據(jù),這次到香港參加京港文化交流展,我將會在現(xiàn)場進行對比,正本清源?!?br/>
說到這里,我提高了聲調(diào):“《清明上河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是所有中國人的偉大財富。我不會容許任何虛假來玷污它,無論以什么借口?!?br/>
記者們一起鼓起掌來。
這段講話,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劉一鳴當(dāng)初曾經(jīng)指出,百瑞蓮的計劃里有一個破綻,他們?yōu)榱似茐奈迕}聲譽,將我推至一個很有公信力和影響力的高度,這讓我成為一把雙刃劍。
看看來迎接我的記者陣容就知道,如今許愿這個名字,知名度已經(jīng)不遜于那些電影大明星。我在機場這一番大造輿論,會讓我在公眾中的影響力進一步提升。屆時公開鑒定,我的舉動將會對結(jié)果產(chǎn)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說得簡單點,只要我手里有合理證據(jù),公眾就會認可我作出的最終判斷。
記者們還要繼續(xù)發(fā)問,我微笑著把手擺了擺,表示已經(jīng)說完了,邁開大步走出候機樓。
這時一個車隊耀武揚威地停到了大門前面,一水全都是大頭賓士和勞斯萊斯。第二輛車停在我前面,從車上走下一個中年人,大背頭,穿著打扮……嗯,就跟錄像帶里那些香港黑社會老大一個扮相。
“許先生,歡迎歡迎?!敝心耆藷崆榈爻疑斐鍪?,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他見我在原地沒動,拍拍頭,“哎呀,一興奮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姓王,王中治,百瑞蓮的香港負責(zé)人。這次聽說您親自蒞臨香港,我們百瑞蓮準備了接風(fēng)宴,請您務(wù)必賞光?!蓖踔兄纬嚴镒隽藗€請的手勢,我才注意到,車子后排還坐著一個大美女,沖我拋了個媚眼。
一直處心積慮要搞垮五脈的百瑞蓮,總算是露面了。我本以為他們各個三頭六臂,神通廣大呢,原來也只是普通人類而已嘛。王中治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道:“我們老板說了,一定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盡管吩咐?!?br/>
我后退一步,微微瞇起眼睛,不動聲色地端詳著王中治。利誘這一套手段,他們已經(jīng)玩過一次了。鐘愛華曾經(jīng)許諾讓我擔(dān)任一處拍賣行的主管,被我拒絕了,百瑞蓮應(yīng)該已經(jīng)了解我的決心。他們現(xiàn)在突然跑過來示好,用意很值得玩味。
我揣測,應(yīng)該是我在上海發(fā)布的那個宣言,讓百瑞蓮有點坐立不安。他們肯定能猜到,我從戴海燕那里得到了關(guān)鍵性的線索,并且拿到了足以翻轉(zhuǎn)局面的底牌。但他們不知道那張底牌是什么,只好派人來試探我的虛實。
一直加在五脈身上的壓力,現(xiàn)在開始悄然轉(zhuǎn)移到百瑞蓮的身上。
一句話,他們急了。
我咧開嘴,對王中治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臉:“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王中治連忙道:“有什么事?可以坐我的車去,我陪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br/>
“呵呵,不用了?!蔽椅竦鼗亟^,繼續(xù)朝前走去。王中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臉色有些陰沉:“許先生,你也許沒聽懂我的意思。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br/>
“哦,那還真是讓人佩服的。”我聳聳肩。
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任何東西,我也有必要遵循這個原則。我把略顯驚愕的王中治推開,大搖大擺穿過這一大溜豪車的隊列,到對面打了一輛出租車。記者們注意到這個小小的過場,撲過來又是噼里啪啦一通亂拍。
我在出租車后視鏡里看到,王中治面無表情地做了個手勢,然后坐回到車上。整個車隊有意加速,示威般地超過出租車,揚長而去。司機探出頭去嘖嘖稱贊:“好大的排場——先生您去哪?”我靠在后排座椅上,蹺起二郎腿,用笨拙的粵語說道:“瑪麗醫(yī)院。”
我沒騙王中治,我確實有事。我得先去探望一下黃克武。
瑪麗醫(yī)院算得上是香港最著名的醫(yī)院,別說香港人,就連我們這些看慣了香港電影電視劇的內(nèi)地人,都聽過它的名號。出租車一路把我載到瑪麗醫(yī)院正門,我沒顧上多看一眼西博寮海峽和太平山的景色,直奔住院部而去。
我推開病房門,首先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黃克武。他仍舊處于昏迷狀態(tài),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旁邊幾臺我看不懂的儀器有規(guī)律地發(fā)著蜂鳴聲。而在床邊趴著陪護的,居然是煙煙。
“煙煙?”我有些吃驚。
煙煙抬頭看到是我,先是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一下把我緊緊抱住,下巴墊在了我的肩膀上。煙煙怕驚擾到黃克武,只敢咬著嘴唇嚶嚶地小聲啜泣。細細的悲傷如同牛毛細針刺入心中,這比嚎啕大哭還要令人心疼。我笨拙地撫摸著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一句話都沒有說。在看守所里待了那么久,一出來就聽到最疼自己的爺爺在香港病危,這對一個剛二十出頭的姑娘來說,沖擊未免有些太大了。
我們就這么無聲地擁抱了好久,直到煙煙情緒緩和了點,我才問她怎么會跑來香港。煙煙告訴我,她一從南京看守所放出來,就聽到黃克武的病情,當(dāng)即聯(lián)系方震,直接趕往香港來照顧爺爺。
“老爺子現(xiàn)在怎么樣?”
煙煙道:“沒惡化,也沒好轉(zhuǎn)。醫(yī)生說他是情緒過于激動誘發(fā)腦溢血。好在我爺爺有武功的底子,不然很難撐過這一關(guān)?!?br/>
我側(cè)臉去看黃克武。老爺子本來紅光滿面,可現(xiàn)在臉色卻蒼白得嚇人,眼窩都凹陷下去,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氣。自從五脈事發(fā)以后,劉一鳴在北京坐鎮(zhèn)指揮,黃克武就親赴香港沖鋒陷陣。老爺子就像當(dāng)年獨闖豫順樓一樣,殫精竭慮,硬生生把一面倒的質(zhì)疑扳回來。若沒有他的努力,恐怕五脈連這個公開鑒定的機會都沒了。
“都要怪那個女人,都是她害了我爺爺?!睙煙熞а狼旋X地說道。
我詢問詳情。煙煙告訴我,黃克武那天約見幾位文化界的主筆談話,然后返回酒店休息。在酒店大堂,一個盲眼女人忽然叫住了黃克武。據(jù)隨行的人說,黃克武當(dāng)時面色一下子就變得很差,立刻和那女人走到一旁。兩人沒交談幾分鐘,忽然“當(dāng)啷”一聲,一件瓷器從黃克武手里跌在地上,然后他就捂著胸膛倒下來。那個女人在一片混亂中悄然離去,但根據(jù)目擊者的描述,相貌和素姐一模一樣。
“喏,這是那個瓷器?!秉S煙煙遞給我一包碎片。
我一看就知道,這就是素姐托我送給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什么難以解開的糾葛,才能讓黃克武精神如此堅韌的人,都遭受了重大打擊,連這么個小東西都拿不住。
百瑞蓮可真是太陰險了。黃克武在香港的游說對他們的計劃非常不利,但他們又不敢動手除掉他,只能用素姐去影響他、打擊他。老人是自己得的腦溢血,他們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嫌疑。
我輕輕嘆了口氣,歸根到底,黃克武弄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從一開始沒被仇恨蒙了心,他根本就不必跑來香港。如果我早點查出《清明上河圖》和當(dāng)年豫順樓一戰(zhàn)的聯(lián)系,黃克武說不定早就把實情講給我聽,就不必躺在這張病床上,有口難言。
“黃老爺子,對不起,對不起。”我握起他蒼老如樹皮般的手,喃喃說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你這個混蛋,這些天都跑哪里去了?”煙煙站在我身后,輕輕地用拳頭捶了我一下。
“一言難盡吶……”我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我之前的經(jīng)歷。煙煙安靜地聽著,時而皺眉,時而輕笑,聽到我夜闖戴海燕宿舍的時候,還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去掐了我手臂一下。
我講完以后,滿臉愧疚地說:“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禍事,煙煙,對不起?!?br/>
我本來預(yù)料她會痛斥我一頓,可她只是平靜地問道:“那你現(xiàn)在拿到底牌了嗎?”我點了點頭。煙煙把我的襯衣衣領(lǐng)整了整:“我爺爺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應(yīng)該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有能力去糾正它。你如果真覺得慚愧,就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替我和爺爺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br/>
她的眼神閃爍,悲傷中帶著堅毅。我摸摸她的臉:“一定?!?br/>
病院里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囑了煙煙幾句,然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劉局和方震已經(jīng)率隊抵達,我得先跟他們匯合。
我走出瑪麗醫(yī)院大門,一路思考著該怎么籌劃下一步行動。這時從左邊的馬路上沖過來一輛面包車。它速度很快,我連忙向后退了幾步,沒想到面包車在我面前一個急剎,側(cè)門一拽,從里面沖出來三四個戴著頭罩的家伙。我猝不及防,被他們一下子拉上車,隨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么東西套住了頭。
我聽到車門“咚”地一響,然后車子開始疾馳。我掙扎了幾下,腦袋上突然挨了一記,隨即不省人事……
當(dāng)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廢棄的屋子里。我的雙手被綁在一把破舊的不銹鋼椅子上,四面墻壁的霉斑勾勒出種種奇妙的花紋,好似楚地墓室墻壁上的圖騰。我的頭頂是一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泡,發(fā)黑的鐵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曖昧的昏暗。整個房間就像涂滿了銹蝕了幾千年的青銅銹。
屋子外進來兩個人,我定睛一看。進來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鐘愛華。兩個人的表情因為光線緣故,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許先生,我告訴過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蓖踔兄伍_口道,還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腔調(diào)。我嘿嘿地笑了起來,王中治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仰起頭來:“我笑你們窮途末路?!?br/>
百瑞蓮在之前的行事風(fēng)格,都是謹慎做局,幾乎沒有用過暴力。現(xiàn)在他們居然綁架我,說明他們已經(jīng)陣腳大亂,開始不擇手段了。
王中治眉頭一皺,還要再說,鐘愛華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王生這里交給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許先生來一趟香港不容易,你們也該敘敘舊了?!?br/>
鐘愛華還是那副平靜的面孔,但我卻感覺他有了些許變化。之前在內(nèi)地的時候,他像是一只捕獵的猛獸,潛伏在草叢里無人能覺察,只在動手瞬間露出崢嶸。而現(xiàn)在他的殺氣卻顯露無遺,仿佛野獸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鐘愛華道:“許大哥,大家都是聰明人,所以話不妨明說。只要你交出東西來,我們之前的協(xié)議仍舊奏效。”
我心中一動。我猜鐘愛華趁著我昏迷時已經(jīng)搜過我的身體。但我把那張殘片藏得十分小心,他們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鐘愛華沒能從戴海燕口中打聽出來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殘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內(nèi)容,更不可能了解陰陽眼廖定和許一城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他們連我的底牌是樣什么東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這個細節(jié),我就有底氣了。
鐘愛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許大哥,你現(xiàn)在心里一定在想,只要咬緊牙關(guān)堅持不說,我們就拿你沒辦法,對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們盡管來試試看好了?!?br/>
鐘愛華伸出手,把我粘在額頭的頭發(fā)撩開:“許大哥,你別忘了,我們要的不是這張底牌,而是這張底牌沒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動手,只要把你關(guān)在這里三天,等到鑒定結(jié)束之后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針鋒相對地昂起頭:“你也別忘了,我現(xiàn)在是全港關(guān)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蹤了,香港警察一定會到處搜查,稍一調(diào)查就知道你們最有嫌疑。你以為你們逃得掉么?”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我今天聽過的最有意思的笑話。”鐘愛華面無表情地走到窗邊:“在這里,警察是進不來的?!彼p手猛然推開窗戶,銹蝕的窗框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轉(zhuǎn)過頭去,眼睛陡然睜大。我所處的房間位于大概七樓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觀,視野里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樓房,它們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時間建成,彼此距離極近,根本沒有任何空隙?;液稚膲w上沾滿污穢,油膩的電線與管道拉成錯綜復(fù)雜的蜘蛛網(wǎng),圍得嚴嚴實實,讓人簡直要窒息而死。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白天,可這一片破敗、荒蕪的樓群之間,仍舊彌漫著屬于夜晚的腐臭氣味,昏暗無比。
最可怕的是,這里面居然還生活著許多人。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幾乎每個窗戶都有人影晃動,偶爾還能傳來一聲凄厲慘叫,在樓間回蕩。
“歡迎來到九龍寨城?!辩姁廴A站在窗邊,就像是一個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頭一皺,我聽方震提過這個名字,鐘愛華小時候惹過人命官司,就是逃進這個地方??蛇@究竟是哪里?
鐘愛華道:“雖然沒法帶許大哥你到處參觀,但我可以勉強充當(dāng)一回導(dǎo)游,來為你介紹一下九龍寨城——畢竟我從小就在這里長大,對這里可是熟悉得不得了?!?br/>
他咧開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陰森的建筑。
原來這個九龍寨城位于九龍半島。這里最早是一處炮臺兵營,清政府將香港割讓給英國以后,在這里設(shè)立了衙門,成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權(quán)的一處飛地。關(guān)于這塊飛地的主權(quán)歸屬,從清末一直扯到了現(xiàn)在都未能得到解決,港英政府無權(quán)管理,中國政府又自顧不暇,不可能親自去管理,結(jié)果這里便逐漸演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大量流浪漢、貧民和窮兇極惡的罪犯都開始在這里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歷經(jīng)幾十年風(fēng)雨,九龍寨城里已經(jīng)擠滿了一層層的違法建筑,變成一個錯綜復(fù)雜的迷宮。在這個迷宮里隱藏著妓院、賭場、黑診所、地下毒品工廠,變成了由逃犯、黑社會分子、毒販、貧民、流浪漢等社會極底層組成的一個無法國度。
這里沒有電,供水也少,都是黑幫控制,治安極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從來不敢涉足這里。任何人只要逃進寨城,就不會被抓住,但安全也無人能夠保證。想要在這片叢林里生存,必須回歸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幾次突擊,全都無功而返。如今整個港澳臺和東南亞的逃犯,都在設(shè)法逃進這里來,只要進入寨城,警察就毫無用處了——許大哥,現(xiàn)在你還那么有信心嗎?”鐘愛華說得輕描淡寫。
我沉默不語。我實在沒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華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離它這么近的地方,還存在著這么一座黑暗之城。我渾身變得冰涼,如果這里真如鐘愛華所說,那我還真指望不到什么援軍。
鐘愛華見我不說話了,重新蹲到我面前,雙眼盯著我:“許大哥,你還記得咱倆在鄭州相遇時我說的那些話么?我告訴你,那些話不是騙你的謊言,而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欽佩,還有羨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br/>
“事到如今,說這些廢話有什么意義。”我撇了撇嘴。
鐘愛華仰起頭,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記得在我的小時候,舅舅每次出差都會給我?guī)Щ貛准∥锛?,不值什么錢,卻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他總愛說,古物身上,帶著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買賣它的價值,而是還原其中的真實。那時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為榜樣。你和我舅舅是同一類人,執(zhí)著、堅強,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夢想能夠?qū)崿F(xiàn)的話,那應(yīng)該就是許大哥你現(xiàn)在的樣子?!?br/>
“可惜你沒有?!?br/>
鐘愛華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運弄人,黃克武舉報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殺,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后我就因為人命官司,逃進了這九龍寨城。在這里,我學(xué)會了所有最惡的品行,也學(xué)到了所有最實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羨慕你,許大哥,本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打假英雄,結(jié)果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徒。很多夜里,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沒死,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同,我會不會現(xiàn)在也和你一樣,成為一個維護真實的衛(wèi)士?”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們,他買贗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們五脈一面喊著去偽存真的口號,一面自己卻做著那些齷齪的事情,真是令人惡心。你知道這些年中華鑒古學(xué)會暗地里搞出了多少贗品,騙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為一件贗品就自殺了,而明眼梅花的諸位販賣了這么多假貨,為什么還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著良心說什么去偽存真?你們這些偽善者憑什么,憑什么?”
他說到這里,已經(jīng)近乎咆哮,指頭狠狠地點在我的額頭上:“這次的《清明上河圖》,就是你們的報應(yīng)。如果五脈貪婪的真面目被撕開,如果你許愿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我們根本就是一樣,那么我的人生,也就不會那么遺憾了?!?br/>
“把惡行怪罪到別人頭上,你只是在為自己的墮落找借口而已?!蔽胰滩蛔●g斥道。
這次輪到鐘愛華冷笑了:“看來許大哥你對五脈的齷齪,了解得還不深吶。”他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門外一位戴著墨鏡的老婦人被人攙扶著走進來。鐘愛華快步走過去,扶住老婦人的胳膊,引導(dǎo)著她來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強擠出這個名字。
素姐的神態(tài),和當(dāng)初在那間黑屋里一樣,沉穩(wěn)而不失優(yōu)雅,不過氣色要好多了。鐘愛華小心地攙扶著她的胳膊,低聲說了一句:“外婆,您小心點?!?br/>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像是置身于被木槌敲擊的大銅鐘里。
鐘愛華管素姐叫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素姐的墨鏡很寬大,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小許,我騙了你,對不起?!辩姁廴A怒道:“外婆,咱們不欠這家伙的,不要給他道歉?!?br/>
素姐緩緩道:“一碼歸一碼,他們許家,并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給他松綁吧。”鐘愛華雖然不大情愿,但也沒有違拗,走過去把我的雙手解開。我揉著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鐘愛華對我說:“你不要想著逃走,就算你離開這間屋子,也不可能活著離開九龍寨城?!?br/>
我沒理睬他,面對素姐說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問:“小許,我騙了你一回,那就給你說個故事作為補償吧。這個故事全世界如今只有兩個人才知道,其中一個已經(jīng)躺在了病床上,只能由我來講給你聽了?!?br/>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還是從豫順樓那一戰(zhàn)說起吧。我想你東奔西走了那么久,對那一戰(zhàn)多少也有點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聲。
“1945年,五脈派黃克武南下鄭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鄭州,先后辦成了幾件大事,讓整個河南古玩界風(fēng)聲鶴唳。于是河南當(dāng)?shù)仄呒易钣忻墓磐娲箐伮?lián)手,在豫順樓設(shè)下賞珍宴,想一戰(zhàn)打退黃克武。他們想得很簡單,黃克武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以七家的底蘊,怎么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卻不料這七家里卻出了一個叛徒……”
素姐說的時候,唇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似乎在講述一段令人開心的美好回憶。
“當(dāng)時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勢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柜馬首是瞻。梅掌柜有個小女兒,叫梅素蘭,不知發(fā)了什么昏,喜歡上了那個叫黃克武的臭小子。你想啊,黃克武只身入豫,單刀赴會,雄姿英發(fā),哪個女孩不喜歡這樣的孤膽英雄呢?結(jié)果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誰都不知道?!?br/>
不知道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稱來講述,似乎在講一個完全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
素姐繼續(xù)道:“梅掌柜為了準備豫順樓一戰(zhàn),和其他六家掌柜籌劃了很久。結(jié)果就在開宴前夜,梅素蘭把所有的設(shè)置,偷偷全告訴了黃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賭斗,千變?nèi)f化不離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經(jīng)知道誰真誰假,那么勝負就變得非常簡單了。黃克武得了梅素蘭的暗助,自然是無往不勝,一路高奏凱歌。梅素蘭心中也暗暗喜歡,因為黃克武允諾河南平定之后,就帶她回北平成親——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七家大鋪眼看抵擋不住,居然從開封請來一位陰陽眼,要跟黃克武斗一場刀山火海。”
“什么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現(xiàn)在正好問出來。
素姐臉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舊心有余悸:“刀山火海是賭斗里最殘忍的一種。雙方先是交換寶物給對方鑒定,估出價值,然后開始一件件自毀,謂之‘上刀山’。每毀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須得付出同等代價。所以給對方估值時,非??简?zāi)懧?,估得比實際價值少,等于自承鑒別水平不夠;估得價值多,等一下對方上了刀山,自己損失得更多,心理壓力極大——而且賭斗一開始,雙方都要坐在剛剛點燃的火爐之上,火勢會越來越旺,誰支持不住先離開火爐,也算輸,謂之‘入火海’?!?br/>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jīng)不是賭物,而是賭命了。這種血淋淋的賭法,不像在河南地面,倒像是關(guān)外胡子的作風(fēng)。
素姐道:“除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會斗刀山火海。那位陰陽眼不知收了什么好處,一上來就選了這個,舉座皆驚。黃克武年輕氣盛,不肯落了氣勢,結(jié)果兩個人上了三樓,就這么斗了起來。比拼到最后,陰陽眼亮出一幅宋徽宗真跡《及春踏花圖》,其上有絕押‘天下一人’,無比貴重。陰陽眼就這么坐在火爐上,面不改色地一段段絞碎。黃克武沒料到他如此決絕,自認做不到這點,只得認輸。陰陽眼打敗了黃克武,但自己的下體都被烤爛,命已去了八成,被馬車連夜送回開封,據(jù)說沒幾天就死了。七位掌柜和黃克武欽佩這人的手段,一起發(fā)了毒誓,對豫順樓上發(fā)生的一切都保密?!?br/>
我聽得額頭上全是汗,事隔幾十年后,我似乎都能嗅到豫順樓三層上那一股皮肉烤糊的味道。之前聽大眼賊講述廖定的故事,我只是佩服他對我爺爺?shù)牧x氣。現(xiàn)在聽到細節(jié),我只能說廖定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坐在火爐上居然還能泰然自若地斗寶,簡直就是古玩界的邱少云。
素姐道:“黃克武認了輸,這趟河南就算是白來了。可這個人,卻把失敗歸咎給梅素蘭,認為她故意隱瞞陰陽眼的事,引他入彀。黃克武的心情可以理解,天之驕子,心高氣傲,卻因為懼怕死亡而被逼認輸——何況他的競爭對手劉一鳴又順利平定了陜西,豫陜之爭,黃字門徹底落敗,他的心態(tài)一下子就失衡了。黃克武就這么負氣離開鄭州,返回北平,再也沒聯(lián)絡(luò)過梅素蘭。梅素蘭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么個結(jié)果,她想去北平找,正趕上內(nèi)戰(zhàn)爆發(fā),道路不通,只得回家。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懷孕了,只得匆匆找人嫁了過去?;楹笏a(chǎn)下一個男孩,幸好丈夫是個好人,對她態(tài)度不改。很快梅素蘭和她的丈夫又生下一個女孩,一家四口很是幸福??上煊胁粶y風(fēng)云,沒過幾年,丈夫因病去世,梅素蘭只得獨立支撐著這個家庭,靠自己在丹青方面的造詣,在順州汝瓷研究所工作,帶著一對兒女艱苦度日。兒女都很爭氣,她的兒子長大以后,大概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天賦,對考古、古玩有著極大興趣,去了安陽考古隊。而她的女兒也很快嫁人,給她生了一個外孫。可是她的兒子因為一次誤買贗品的事故,被黃克武查了出來。他一時想不開,居然選擇自殺。女兒一家決定移居香港,想把她接走,她拒絕了,仍舊留在河南。等到女兒女婿在香港車禍身亡、外孫失蹤的消息傳來,她的眼睛徹底哭瞎了,這時候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出現(xiàn)了……”
素姐說到這里,雙肩聳動,幾乎說不下去了。鐘愛華雙手抱住素姐,抬頭道:“接下來還是讓我說吧。我父母雙亡,我只得流浪街頭,后來惹出人命官司,逃到九龍寨城里,很快混成了一個小頭目,和百瑞蓮的高層有了聯(lián)系。這次百瑞蓮針對五脈要布一個大局,我便自告奮勇,參與其中。我多次潛入內(nèi)地,打探情報,終于得知外婆被困在成濟村里。我沒有急著救她出來,而是想到一個絕妙的對付五脈的計劃。然后就很簡單了,我只要把一個一心報仇的傻瓜引到成濟村,讓外婆給他講一個故事就夠了?!?br/>
說到這里,我面色一紅,這是我畢生的恥辱。梅素蘭的情緒恢復(fù)了一點,她又道:“你還記得我讓你拿給黃克武的小水盂么?”
我連忙點點頭。
“這次他來到香港,我特意去見了一面。我沒說別的,我只是告訴黃克武,這個小水盂,是用摻雜了他兒子骨灰的瓷土燒成的,那個當(dāng)年他親手害死的兒子。這是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面?!?br/>
我霎時覺得通體冰涼,素姐說得輕描淡寫,但這小小的水盂里隱藏的,是何等的怨恨和痛楚啊。我作為旁觀者,都覺得毛骨悚然,黃克武這個當(dāng)事人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該有多么大。
素姐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她的身體卻微微地抖著,顯然也在強抑著激動。鐘愛華對我說道:“這樣一個組織,這么一群人,寡廉鮮恥,背信棄義,你還覺得自己在維護著正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闭f完他把素姐小心地攙扶了出去。
一直在旁邊沒作聲的王中治拍拍我肩膀,笑瞇瞇地說:“許先生,這可比電影還精彩吧?相比之下,我們百瑞蓮可要講道義多了。我們苦心孤詣,可全都是為了中國古董界的大利益呀?!?br/>
說完他也轉(zhuǎn)身離開。大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屋子里只剩我一個人。
我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慢慢消化這些故事。1945年的豫順樓之戰(zhàn),就像是一個大十字路口,居然向外牽扯出了如此之多的枝蔓,戴氏的傳承、廖家的忠義、梅家的悲劇、黃家的失勢以及劉家的上位,還有我們許家的恩怨隱在后頭——而且每一家都與《清明上河圖》有著或明或暗的關(guān)系。一件古董,居然影響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命運。
我知道鐘愛華的用意,他們是打算摧垮我的心神,迫使我就范。但我也知道,他們沒必要在這上面撒謊,這些故事,恐怕都是真的。五脈隱藏在歷史中的風(fēng)波,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復(fù)雜。
我很同情素姐,這個女人一生的遭遇實在是太過坎坷。她后來所做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怨恨她。但是我該怎么選擇?難道跳出來指責(zé)黃克武始亂終棄?還是堅持原來的立場?我苦笑一聲,放棄了思考?,F(xiàn)在想這些都沒意義,還有三天,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zhì)就要開始了,我能不能趕到,都是個大問題。
這屋子里沒有鐘表,窗外永遠都是陰森混沌的景色,空氣也很惡劣,讓人腦子發(fā)暈。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不知多少時間,鐘愛華和素姐再也沒出現(xiàn)過,只有王中治來過幾次,他從不進入正題,每次都慢悠悠地給我講一些最近的時事,哪里的店鋪被查出假貨了,哪里的大學(xué)研究所被發(fā)現(xiàn)開發(fā)造假技術(shù)了,都和五脈有關(guān)。在他嘴里,五脈在內(nèi)地的勢力,正在土崩瓦解,只欠臨門一腳。
后來他看我不理他,又開始吹噓起百瑞蓮來,歷史有多么悠久,規(guī)模有多么大,如果百瑞蓮能夠打入內(nèi)地市場,那它將會開始一個新的騰飛云云。他甚至還給我講他是如何把鐘愛華從九龍寨城挖掘出來,并培養(yǎng)成才的。
“你們內(nèi)地人才濟濟,但有些人無處發(fā)揮。只有在我們百瑞蓮這里,才有機會一展才華,找到自己的價值?!蓖踔兄卫@來繞去,總會繞到這個話題。
我“呸”了一聲,王中治終于翻臉,找兩個打手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頓,直至?xí)灥埂N倚堰^來以后,還是一言不發(fā)。他只好悻悻離開。
隨著時間推移,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沒了我和《清明上河圖》的殘片,公開鑒定對五脈十分不利。要是趕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可就白費了。我現(xiàn)在不知所蹤,劉局和煙煙這會兒想必已經(jīng)急瘋了??上КF(xiàn)實不是香港武打片,我沒法像那些功夫巨星似的,無論多絕望的情況都可以絕處逢生。
又不知過了多久,交談聲在門外響起。我知道,又到了吃飯時間了。百瑞蓮在這方面,倒是從來不虧待,每次的飯菜質(zhì)量都不錯。我從來沒客氣過,一掃而光,盡量讓自己保持體力。
破舊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戴白帽子穿條紋短衫的外賣小哥走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九龍寨城里不可能有這么高級的食物,都是從外頭送來的。外賣小哥進了房間,熟練地蹲下身子,打開食盒。里面有臘鵝,有腸粉,有蝦餃,還有一盒干炒牛河和一盅銀耳雪梨豬蹄湯。
外賣小哥把食盒剛擺出來一半,守衛(wèi)忽然眉頭一皺:“你不是小王?”外賣小哥頭也不回:“小王媽媽病了,我臨時替他。”看守立刻變色:“胡說,小王的媽媽早就去世了!”外賣小哥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你到下面問問不就知道了?”他的手里,是一把食盒里拽出來的五四手槍。
一聲槍響,守衛(wèi)撲倒在地。我抬起頭,外賣小哥把帽子一摘,露出藥不然的臉。
“是你……”我愣住了。
“到了香港,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嘿嘿。”藥不然瀟灑地擺動一下槍口,拽起我的胳膊,“快走!”
我顧不得問他是怎么找來這里的,趕緊起身,跟他一起朝門口跑去。這時門外傳來大聲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磥戆偃鹕彶恢环帕艘粋€守衛(wèi)在這里,剛才的槍聲,驚動了更多人。藥不然驟然停下腳步,左右看看,走到窗邊,飛起一腳,那面銹蝕的窗框轟然倒地。
藥不然探頭出去,對我說:“門口不能走了,從這兒跳下去?!?br/>
“這可是七樓……”
“相信我,跳下去!”藥不然喝道。
我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二話不說,縱身從窗戶跳了出去。我只覺得身子一輕,有那么一瞬間好似要飛起來一樣,然后重重落在地上。這地上非常柔軟,我直接陷了進去,居然沒有受多大沖擊,唯獨鼻子里充滿了腐臭。我掙扎著爬起來,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大片垃圾堆中。這里堆滿了漚爛的食品、破舊的塑料袋、女人的衛(wèi)生巾、避孕套、針管、糞便、破爛不堪的衣服和說不出來歷的垃圾。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疊成一座座小山,厚度驚人,我甚至還看到一只腐爛了一半的人手從垃圾里伸出來,向著天空。我揮手一掙扎,一大片蒼蠅群“嗡”地驚飛,好似剝?nèi)ヒ粚雍诩喫频摹?br/>
這里四個方向被四棟樓房圍住,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滿滿。看來這里的住民從來沒考慮過把垃圾運出去的問題,直接丟棄在這里,形成一個城中垃圾山。
藥不然也跳下來,我們兩個掙扎著起來,試圖從這個垃圾山上爬開。追兵從窗戶探出頭來,藥不然二話不說,舉槍就射,上面的人趕緊把腦袋縮回去。
藥不然看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手一指,我們兩個跑到一個與垃圾山平齊的窗戶口,又是一腳踹過去,窗戶應(yīng)聲而裂。我們順著窗戶鉆進去,里面是一間極狹窄的屋子,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女人坐在行軍床上,正在給自己注射著針劑,門外無門,只被一個粉紅色的門簾隔開。我們突然闖入,她嚇得把針頭都弄斷了,發(fā)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藥不然顧不上管她,掀開門簾沖了出去。一出門,我才明白,為什么鐘愛華說你就算出得了房間,也走不出九龍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立體迷宮,幾棟鉛灰色的大樓之間被無數(shù)管道相連,密布著數(shù)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戶和垃圾山填塞其間,錯綜復(fù)雜,讓人眼花繚亂。除了污穢的灰褐色和慘白色,其他顏色都被侵蝕無蹤。幾縷陽光從天頂垂下來,仿佛這已是上天恩賜的極限。
“我的天?!蔽也挥傻酶袊@道。藥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后寫回憶錄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么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帶進來的,憑直覺吧!”藥不然說。
這里之所以被稱為迷宮,除了復(fù)雜,還在于它的不可預(yù)測性。你完全沒法用正常的建筑邏輯去猜測。你眼看一段上去的臺階,可能走到盡頭卻是一面水泥墻;你以為前面被兩間小屋擋住無路,卻會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截木梯子,過往行人需要爬梯子從屋頂鉆過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處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后朝左右伸出三條通道,可以躍向三個方向的樓層。
我和藥不然一路狂奔,旁邊行尸走肉般的居民漠然地看著我們,似乎對這種逃亡已經(jīng)熟視無睹。遠處人影閃動,似乎是追兵殺過來。他們是地頭蛇,自然要比我們更加熟悉地形。
藥不然一邊跑,一邊朝后射擊,每次都引起一陣騷亂,但很快就會恢復(fù)平靜。我們不知道在這個九龍寨城里跑了多久,感覺一直在繞著圈子。追兵的人數(shù)在逐漸增加,距離也在逐漸接近,而且對方也開始開槍了。這樣下去,被追上是遲早的事。
我們跑到一片開闊地,看到在空地正中豎起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渾身文身的馬仔正抓著水管,手里抓著一把票子。旁邊一排衣衫襤褸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著塑料桶和碗盆,等著打水。
“沿著自來水管子跑!”我喊道。
“為什么?”
“我記得鐘愛華說過,九龍寨城沒有市政供水,僅有的幾個水龍頭都是盜接的,被黑幫把持。如果是盜接的話,自來水管不會走地底,肯定是從地面接過去的。沿著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好主意!”藥不然大聲贊道。這時候,那個賣水的黑幫馬仔注意到我們,警惕地掏出水果刀來。藥不然一點也不客氣,一槍把他摞倒。居民們先愣了愣,然后爭前恐后地撲向水龍頭,開始爭搶水源。
我們趁著混亂,順著自來水管延伸的方向跑去。
如果是正規(guī)市政工程,水管都是埋在地下,根本不可能追蹤??蛇@里是無法之地,市政根本顧及不到,他們想接水,勢必是在地表直接把管子架進來。
果然如我預(yù)料的那樣,黑幫根本不會精雕細琢地施工,他們的辦法簡單粗暴,從城寨外頭沿直線拆毀沿途建筑和棚屋,愣拆出一條通道,然后直接把管子架設(shè)進來。所以這條通道很寬闊,可以供兩個人并肩而行。
這讓我想起以前聽到過的一個笑話。如何最快從一個迷宮里走出來?朝一個方向一路拆墻直線前進。
我們順著供水通道跑了大約十來分鐘,拐過一個彎,前方忽然射來幾道耀眼的光芒。在這個陰冷灰暗的城寨待久了,看到這光芒我簡直要哭出來,那是陽光,那是出口,代表我們馬上就要脫離城寨了。后頭的追兵們也跟過來了,子彈開始擦著我們的耳朵飛過。藥不然忽然“哎呀”叫了一聲,跌倒在地。我連忙去扶他,發(fā)現(xiàn)滿手都是血。
我大驚失色,問他傷到了哪里,藥不然齜牙咧嘴地說:“給打中屁股了,媽的,傷哪里不好?!?br/>
“我扶你走!”
“算啦,這種英雄場面不適合咱倆。我留下爭取點時間,你趕緊走吧?!彼幉蝗粨]舞著手槍。
我急道:“怎么能把你扔在這里?”
“你別忘了當(dāng)初的約定。咱們是因為要干掉百瑞蓮才聯(lián)手的。你再磨蹭可就趕不上展覽會啦。”
“展覽會是今天?”我一驚。
“沒錯!你已經(jīng)失蹤三天了。”
藥不然給手槍重新填了子彈,然后蹭到一根柱子旁邊靠住,朝后頭開了幾槍。那邊的腳步聲消失了,我看到幾個人影躲了起來,探出腦袋用粵語大聲怒罵著。藥不然撕下一截衣袖,給自己的傷口做了簡單的包扎,地上已經(jīng)有了一小攤鮮血。
“老朝奉的這個任務(wù),可真麻煩吶?!彼炖锉г沟馈?br/>
我望著這個家伙,心情很復(fù)雜,幾乎想揪住他的衣領(lǐng)大聲質(zhì)問一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這家伙是我的摯友,是我仇敵的爪牙,是我居心叵測的合作伙伴,現(xiàn)在又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到底他是什么心思,我完全混亂了,我現(xiàn)在甚至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
藥不然看了我一眼:“哎,本來還說到了香港,咱們可以好好聊聊的……你說你干嗎摔我的bp機呢?”我無言以對。藥不然見我神情尷尬,哈哈大笑:“開玩笑的,真是的,是我講笑話水平退步了,還是你根本就沒什么幽默感?”
“你要活下去?!蔽艺馈?br/>
藥不然靠在柱子旁,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你這算是命令?”
“活下去,去自首,然后我會和你好好聊聊。”
“知道了,趕緊走吧!”藥不然不耐煩地催促道。我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朝前跑去,身后藥不然的槍聲一聲緊似一聲,好似是送葬的鐘聲一般。
我沿著自來水管終于跑到了通道的盡頭,這里修了個小門,不過沒加鎖。我推門出去,一下子被燦爛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外頭正是正午時分,藍天白云,一輪紅日高懸。我瞇起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仿佛是在陰曹地府里轉(zhuǎn)了一圈又還陽回到人世。如果讓我在寨城里再待上幾小時,我不敢保證會不會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