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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第四章 智斗青銅器贗品世家

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和藥不然眼神一閃,分頭沖向東西兩個房間。我一進(jìn)屋,看到這是個臥室,臥室里除了一個大衣柜和一張雙人床以外,再沒別的東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沒人,就退到了門口。藥不然也檢查過了對面那屋,說那里只有一張折疊木桌和幾把椅子,還有臺黑白電視。
  
  不過藥不然告訴我,那木桌上擱著一碟花生米和一盤拌海蜇,還有一瓶茅臺酒與一個酒盅。
  
  老太太這時候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一把拽住我和藥不然,喋喋不休說要報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著面粉,知道她開門前是在廚房包餃子呢。
  
  換句話說,在客廳里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閃動,把老太太輕輕扯開,交給藥不然拽住,第二次走進(jìn)那臥室。我一進(jìn)去,掃視一眼,徑直走向衣柜。這衣柜是櫸木做的,樣式很老,支腳還是虎頭狀的,應(yīng)該是民國家具,不過保養(yǎng)得不錯,表皮包漿溜光。
  
  本來還在撒潑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老頭子,快走!”
  
  大衣柜的兩扇柜門突然打開,一個穿著汗衫短褲的老頭子猛地竄了出來,手里拿著把改錐(螺絲起子)惡狠狠地朝我扎來。我不敢阻擋,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頭兒借著這個空隙沖出臥室,朝門口跑去,動作無比迅捷。藥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卻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靈。
  
  可惜老頭不知道,門口還有個女煞神等著呢。他剛出去半個身子,就被一只纖纖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錐“當(dāng)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整個人當(dāng)即動彈不得。
  
  這老頭行動雖然驚慌,眼神里卻閃著兇光,全身都緊繃著,有如一頭惡犬,稍有放縱便會傷人。他掙扎著從地上要爬起來,卻被黃煙煙牢牢按住。
  
  “請問您是付貴付探長么?”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問道。
  
  老頭聽到我的問話,身體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應(yīng),心里踏實了,這老頭肯定有事兒。我示意黃煙煙下手輕一些,和顏悅色道:“付探長,放心吧。我們不是沖那件假鈞瓷筆洗來的,就是想來問個事兒?!?br/>  
  付貴聽到我提到“假鈞瓷筆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會被我們?nèi)拥缴蜿柕廊?,他終于不再掙扎,瞪著我道:“你們……要問什么?”
  
  “來,來,先起來,尊老敬賢,這么說話哪成。”我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黃煙煙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里帶。藥不然苦笑著對老太太說:“大媽,您是屬狗的吧?能把嘴松開了么?”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藥不然的手掌一直沒放開,都見血了。
  
  付貴沖老太太揮了揮手,嘆息一聲:“月兒,松開吧,接著包餃子去,沒你事兒了。”老太太這才放開藥不然,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看到這一幕,我們?nèi)齻€心里都明白了。這老太太估計是付貴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沈陽道沒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
  
  老太太出來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幾位掌柜,二是放出煙幕彈——誰能想到,付貴會躲到苦主家里來呢。
  
  付貴彎腰從地上把改錐撿起來,手掌沖客廳側(cè)伸:“三位,請吧?!彼褟膭偛诺幕艁y中恢復(fù)過來,氣度沉穩(wěn),全不像一個剛剛被人按在地上的騙子。
  
  我暗暗心想,這老頭到底干過探長,果然不簡單。他本來在客廳吃飯,一聽敲門聲,第一時間就躲進(jìn)了衣柜,還不忘手里攥著兇器,伺機(jī)反擊。若不是黃煙煙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們幾個人坐定。付貴道:“你們是北京來的?”我們幾個點點頭。付貴又問:“你們是五脈的人?”這次只有藥不然和黃煙煙點了點頭。付貴找出幾個酒盅,給我們滿上,然后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問了第三個問題:“你們是為了許一城的事?”
  
  這人眼光當(dāng)真毒辣得很,藥不然拿指頭點了下我:“這位是許一城的孫子。”
  
  付貴打量了我一番,不動聲色:“倒和許一城眉眼有幾分相似。”他一說到許一城,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發(fā)生了改變,不再是那個騙人錢財?shù)拟嵗侠w夫,而是當(dāng)年在北平地頭上橫行無忌的探長。我注意到,在他脖頸右側(cè)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雖然被衣領(lǐng)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燒傷。
  
  現(xiàn)在親眼見過許一城的人,除了黃克武以外,就只有這個付貴了。從他嘴里探聽出來的東西,將對我接下來的人生有重大影響。我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聽說當(dāng)初拘捕審問我爺爺?shù)氖悄?,所以想向您問問?dāng)時的情形?!?br/>  
  付貴三個指頭捏著酒盅淡淡道:“這么多年了,怎么又把這件事給翻出來啦?你們費(fèi)這么大力氣跑來找我,恐怕不是想敘舊那么簡單吧?”于是我把木戶加奈歸還佛頭的來龍去脈約略一說,特意強(qiáng)調(diào)付貴是解開木戶筆記的關(guān)鍵。
  
  “這么說來,五脈對這個盜賣佛頭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許家已不是五脈之一。”我糾正了付貴的說法。付貴聽到許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變化。他問道:“你們家這么多年來,過得如何?”
  
  我簡短地說了一下許家的情況。付貴聽完,把酒盅擱下,指了指門口:“看到門口那副對聯(lián)了么?那就是許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請人臨摹一副,掛到門外,這都好多年了?!蔽翌H為意外:“您和我爺爺原來就認(rèn)識?”
  
  “豈止認(rèn)識,還是好朋友呢!”付貴晃著腦袋,仿佛很懷念以往的日子,話也開始多了起來,“我跟他認(rèn)識,那還是在溥儀才遜位不久。那時節(jié),我在琉璃廠附近做個小巡警,每天別著警棍在管片兒溜達(dá)。有一天,我看見一個穿馬褂的人走過來,胳肢窩下還夾著一把油傘,像是哪個大學(xué)的學(xué)生。那時候大學(xué)生老鬧事,我就上了心,過去盤問。那學(xué)生說他叫許一城,正準(zhǔn)備去北大上課。我一看他帶著油傘,心里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誰沒事會出門帶把傘啊,肯定有問題!”
  
  付貴說著的時候,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來。老人最喜歡回憶過去,而且對過去的記憶都特別深刻。我沒急著問他木戶筆記的事,而是安靜地聽著,希望能多聽到點關(guān)于許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說,把他逮回了局子里,帶入審訊室。剛坐下還沒一分鐘,又進(jìn)來一撥人,說是有個人在古董鋪子里失手打碎了一枚銅鏡。掌柜的說這是漢鏡,價值連城,非讓他賠,兩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夠,我就索性把掌柜的與顧客也帶進(jìn)審訊室,兩件事一起審。我略問了問古董鋪子的案情原委,許一城在旁邊樂了,跟我說我?guī)湍憬鉀Q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說你以為你是包青天吶?許一城一拍胸脯:這可是一樁大富貴。
  
  “沒想到,這案子還真讓許一城給破了。他說漢唐銅鏡的材質(zhì)是高錫青銅,江湖上有一種做舊的手法,是用水銀、明礬、鹿角灰摻著玄錫粉末去摩擦鏡面,叫做磨鏡藥,磨出來幾可亂真,要水銀沁還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柜的手一抬,上頭還沾著錫粉,一望便知是個造假的作坊,專門訛人。于是我拘了掌柜的,又帶著幾個伙計趕去那商鋪,順藤摸瓜起出來了一個贗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對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還請去張記吃了一頓醬羊肉。從此我和許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廠這個地界,糾紛多因為古玩而起。有這么個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后辦起案子來也方便。后來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脈傳人,肯折節(jié)與我這個小警察交結(jié),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后來許一城做到了五脈掌門,我也借勢破了幾個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長。”
  
  說到這里,付貴忽然變得有些困惑:“我實在沒想到,許一城這么一個明白人,竟然會去盜賣佛頭。那家伙的性格我最了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奪寶,經(jīng)常感嘆國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護(hù)。當(dāng)初孫殿英炸開慈禧墓,把他給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去盜賣佛頭,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問:“您在審問他的時候,他沒告訴您?”
  
  付貴聽到這,氣哼哼地咳了一聲:“哼。佛頭案發(fā)以后,北平警局要拿他。本來這案子沒我什么事,我主動請纓去審他,認(rèn)為這里面絕對有冤情。許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辦法替他洗刷?!?br/>  
  “您怎么如此篤信?”
  
  “因為這案子蹊蹺啊!我告訴你,盜賣佛頭這案子,唯一的證據(jù),就是木戶有三在日本學(xué)報上登的那篇文章,這叫孤證。至于那枚佛頭他們是在哪盜的,什么時候盜的,這些細(xì)節(jié)一概沒有。這么一個案子,一城只要推說都是那日本人所為,自己只是受了蒙騙,不說開釋,多少能有減刑。結(jié)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么都不說,問來問去只有一句話:老付你不懂。過了幾天,他索性認(rèn)罪了,說左右是要死,這最后一份功勞不如送給老付你,你說可氣不可氣?”
  
  他說到這里,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顯然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了幾十年。老太太聞聲走進(jìn)來,把碎片收走,又給他拿了一個新的。
  
  這番話讓我呆在了原地。聽付貴的意思,許一城竟是自投羅網(wǎng),主動承認(rèn)了罪名。這在道理上完全說不通啊。藥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搶先問道:“那個木戶有三,你打過交道么?”
  
  付貴聽完卻十分為難,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戶有三不是特別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過兩次飯,還是跟許一城一起。我對日本鬼子沒好感,不過這個人,倒不是什么壞人。我做探長這么多年,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戶有三這人,就是個書呆子,高度近視,不擅言辭,沒事就捧著本書看,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們吃的那兩頓飯,其實一共也沒說上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和許一城聊天,他陪在旁邊,一臉呆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后來因為他而導(dǎo)致許一城入獄,我還真以為他是個好朋友呢——所以你們說我能解開木戶筆記的密碼,實在有點勉強(qiáng),我跟他,真沒什么交集?!?br/>  
  “審訊許一城的時候,木戶在嗎?”
  
  “怎么可能,那家伙要敢來北平,我一槍崩了他!”
  
  “他有一本筆記,當(dāng)時被當(dāng)做證物收走了,還是你簽的字。你有沒有印象?”
  
  付貴歪著頭沉思了一陣:“好像是有這么一本東西……不對,是一摞,一共有三本?!?br/>  
  我們?nèi)齻€一聽,都是一驚。那種牛皮鑲銀筆記我手里有一本,木戶加奈手里有一本,居然還有第三本?
  
  “筆記本里寫的什么內(nèi)容你知道么?”
  
  “不知道,里面用的是密碼。我估計大概是考古筆記之類的東西吧——不過許一城自己已經(jīng)承認(rèn),所以檢控方對這些筆記也沒什么太大興趣,當(dāng)成二類證據(jù),沒費(fèi)心思去破譯?!?br/>  
  果然這第三本筆記,也被加密過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碼是和《素鼎錄》一樣,還是跟木戶筆記相同,抑或有自己專屬的密碼。
  
  “后來這些筆記本的下落呢?”我問。
  
  “日本領(lǐng)事館來了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說這是日本政府的財產(chǎn),給收走了?!?br/>  
  “全收了?”
  
  “啊,那當(dāng)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戶有三筆記的來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問重新發(fā)現(xiàn):如果日本政府當(dāng)時把筆記本收走,那么我家里那本筆記,到底是從何得來的呢?還有,第三本筆記,下落又在何處呢?
  
  我又細(xì)細(xì)追問,也虧得付貴對當(dāng)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許多細(xì)節(jié)都還記得。我問了一圈下來,發(fā)現(xiàn)付貴這個人只是憑著對朋友的義氣,想要幫幫許一城罷了,他只是個小探長,對于盜賣佛頭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還不如黃克武多。
  
  綜合黃克武、付貴和木戶加奈的故事,許一城的形象逐漸豐滿了,但他與木戶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間的經(jīng)歷,卻還是一片空白。
  
  我問道:“我爺爺,到死也沒再說什么?”付貴搖搖頭道:“沒有。你爺爺許一城是個茶壺煮餃子的性子,他不想說的,你一個字也別想撬出來。他臨刑前夜,我?guī)Я它c酒菜去送行,勸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說一句話,我就有把握把這案子拖下去??伤裁炊紱]說。等我把酒菜盤子端出監(jiān)獄,發(fā)現(xiàn)案底粘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說他與我相識一場,總要留點東西做紀(jì)念。紙條指點我去南城一處偏僻的冰窖里,從那里拿到一件唐代的海獸葡萄青銅鏡。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咱們以鏡結(jié)識,就以鏡結(jié)束好了?!?br/>  
  他說到這里,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遺孀,可她那時候已經(jīng)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失蹤了。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日本人占了北平,我沒跑,稀里糊涂當(dāng)了偽警察??箲?zhàn)勝利以后,我勉強(qiáng)避過了漢奸的風(fēng)頭,還抱上了北平警備司令的大腿??上ПУ锰o,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松開都難了。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在監(jiān)獄里待了小半輩子,出來以后也干不了警察,就靠當(dāng)年跟許一城混的時候?qū)W到的一鱗半爪,在天津當(dāng)個拉纖的?!?br/>  
  “不對……”我喃喃自語。桌上其他三個人都聽到了。付貴眉頭一皺:“你說什么不對?”
  
  我抬起頭:“我說您收的那樣古董不對?!?br/>  
  “你是說你爺爺給了我的是贗品?哼,你太不了解他了!”付貴不悅道。
  
  “不,不,不是說這枚青銅鏡是贗品,而是……”我飛快地組織著語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銅鏡的地點,有問題。您剛才說,這東西是擱在一個冰窖里的?”
  
  “對,就在城南的一個小村子里頭,以前是給宮里專門存冰用的。”
  
  “這就奇怪了。我爺爺是白字門的大行家,五脈掌門。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沒常識的事來。”
  
  我的話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著指頭解釋道:“青銅鏡的合金配方是錫加銅,而錫這種東西,在低溫下會變成黃色粉末。青銅器如果放置環(huán)境不對,其中的錫成分就會形成粉蝕,還會迅速傳染到附近的區(qū)域——所謂‘錫疫’。所以青銅器的保管,低溫是一個絕對的大忌。”
  
  冰窖,顧名思義,是存放冰塊的地窖。古人沒有冰箱,只能挖一個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塊放進(jìn)去,利用低溫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里的溫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銅器擱在里頭,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得上錫疫。
  
  許一城是青銅器專家,他又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把送給朋友留念的青銅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確實是那么放的呀?!备顿F辯解道。
  
  我注視著他的雙眼:“那么只有一個可能。他是通過這個銅鏡,想傳遞什么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會用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放置辦法,來做出暗示。而這個暗示只有銅鏡發(fā)生錫疫后,才能被發(fā)現(xiàn)?!?br/>  
  “咳!他何必跟我繞這么大圈子?有啥話不能直說?!?br/>  
  “佛頭這件事,牽扯太廣,多少方勢力都在暗中窺視。我爺爺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后來拿到銅鏡以后,可記得上面有什么東西?”
  
  付貴道:“從冰窖起出來以后,就一直擱在家里。青銅器我不太懂,也就沒怎么仔細(xì)看過?!?br/>  
  黃煙煙忍不住問:“那枚青銅鏡現(xiàn)在在何處?”
  
  說到這里,付貴面露羞赧,拍了拍腦袋,這才說道:“呃……已經(jīng)不在我手里了。前兩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給賣了。可看病的錢還是不夠,所以我才想跟孫掌柜聯(lián)手,搞一回大的,就帶老婆子回家鄉(xiāng)養(yǎng)病。沒成想倒讓你們找上門來了?!?br/>  
  原來他是急著給老婆看病,才定下這么一個坑人的計謀。不過仔細(xì)想想,他是刑滿釋放人員,也缺少專業(yè)技能,做拉纖本身又賺不到什么錢,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藥不然耐不住性子,搶著問道:“賣給誰了?”
  
  付貴說:“一個安陽的老板。他說需要一枚古鏡鎮(zhèn)宅,從我這里收購走的。唉,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為了給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東西給賣嘍?!?br/>  
  我們?nèi)齻€人對視一眼,看來這趟旅途還沒結(jié)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陽了。我找付貴要了那個安陽老板的地址,仔細(xì)抄錄下來。那老板叫鄭國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計他爹是秦始皇的擁躉。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雙手舉起,恭恭敬敬道:“付爺。我這第一杯酒,是為今天的魯莽道歉?!比缓笠豢诤裙猓值沽艘槐骸拔疫@第二杯酒,是替我爺爺許一城敬您這位好朋友,這么多年,還一直惦記著他?!蔽以俅我伙嫸M。
  
  我本來不大擅長喝酒,到這時候腦袋已經(jīng)有點暈了,可我還是堅持倒了第三杯:“這第三杯,是謝謝您給我指出一條線索。這對我爺爺,對我們許家的名譽(yù),至關(guān)重要?!?br/>  
  付貴緩緩站起身來,用雙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淚縱流:“當(dāng)年我未能幫上一城的忙,一直遺憾得很。今天這份心愿,總算能了卻一點?!彼丫浦牙锏木坪韧辏凵褡兊米谱朴猩瘢骸靶≡S,我告訴你,你爺爺許一城,絕對不是盜賣佛頭的人。當(dāng)年到底有什么隱情,我沒查出來,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br/>  
  說完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陽臺,從陽臺里翻騰半天,翻出一本相冊,相冊上滿是塵土。付貴拍了拍土,咳嗽了幾聲,把冊子翻開,取出一張已經(jīng)殘舊的老照片:“這是我手里唯一的一張許一城的照片,是當(dāng)時審訊許一城時我偷偷留下的。現(xiàn)在也算物歸原主,給你留個紀(jì)念吧?!?br/>  
  我們看到照片后,面色頓時大變。
  
  這張照片,我們前幾天已經(jīng)在木戶加奈那里看到過,是在考古學(xué)報上發(fā)表的木戶有三那張攝于考察途中的單人照,腳踏丘陵,背靠城墻,景物、構(gòu)圖、人物姿勢、光線都毫無二致。
  
  但這張照片和學(xué)報上的那張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
  
  這張照片上多了一個人,在木戶有三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短衫,正是許一城。
  
  照片修改術(shù)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早在十九世紀(jì)就已經(jīng)有了。當(dāng)時的人們利用修補(bǔ)、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術(shù),對照片可以實現(xiàn)天衣無縫的修改。比較著名的有1920年列寧在莫斯科發(fā)表演說的照片,旁邊本來站著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臺以后,就利用這種技術(shù)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蔣介石也干過類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兩名軍官與孫中山的合影做了處理,兩名軍官被涂改掉,變成他與孫中山單獨合影,以證明自己受國父賞識。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認(rèn)識一個新華社的攝影師。他在“文革”期間經(jīng)常接到類似任務(wù),把被打倒的老帥和官員從毛主席的身邊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擋的標(biāo)語、語錄什么的。
  
  我把這些常識告訴藥不然與黃煙煙,兩個人表情都顯得很震驚。他們贗品古董見得多了,卻沒想到照片這種東西也有做偽的手段。藥不然抓抓頭皮,感嘆道:“我操,還有這種手段。哎,那攝影師你還有聯(lián)系么?哥們兒有幾張和前女友的合影想處理一下……”
  
  我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眉頭緊鎖。事情變得越發(fā)有意思了。同一張照片,卻出來兩個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許一城與木戶有三的合影被涂改,還是木戶有三的單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個一個疑團(tuán)縈繞而上,而我卻覺得有心無力,想從中抽絲剝繭而不能。
  
  我們先坐火車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們,順便向劉局做了匯報。劉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讓我們繼續(xù)放手去查,有關(guān)部門會支持,但絕不介入。方震把那張照片拿走,說是去技術(shù)部門做個鑒定。如果是修改過的話,膠片顆粒會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識別出來。
  
  木戶加奈那邊也有了新的進(jìn)展。她已經(jīng)做通了木戶家族的工作,把木戶筆記一頁一頁拍照傳真過來。清晰度差了點,但足以辨認(rèn)漢字。
  
  木戶加奈把這些傳真件訂成一個冊子,交到我手里,然后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許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在中國,我只信任你?!蔽抑浪f的是什么意思。在她看來,無論劉局還是鑒古研究學(xué)會,他們的目的,都是讓玉佛頭回歸;只有我是為了祖父名譽(yù)而參與此事,從根子上與她為祖父贖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戶加奈單純只是為了給祖父的侵華罪行贖罪而來的。她的種種手段,都透著那么一絲詭異。還有那本“支那風(fēng)土?xí)背龅摹吨枪嵌~》,不知道和現(xiàn)在的東北亞研究會有什么聯(lián)系。
  
  不過現(xiàn)階段她跟我的利益不沖突,所以我也就沒暫時說破。
  
  “木戶小姐,付貴的情況,我已經(jīng)全部告訴你了。關(guān)于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關(guān)系,查一下當(dāng)時日本方面的記錄?”
  
  許一城案發(fā)以后,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筆記取走了。三本筆記現(xiàn)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還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從這條線索摸過去,說不定會有收獲。木戶加奈聽我說完后,答應(yīng)打電話去日本查一下。
  
  說完這些,木戶加奈把頭發(fā)撩到耳后,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許桑,我可以跟你們一齊去安陽嗎?”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藥不然和黃煙煙對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難把握這個女人,這次去安陽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變數(shù)越少越好。
  
  木戶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沒有勉強(qiáng)。她說她會利用這幾天時間去考察一下潘家園的古玩市場。我這才想起來,她似乎還有一篇討論包漿量化的論文。說實在的,她在潘家園那種十貨九贗的地方,真不會有什么收獲。
  
  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木戶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許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評價您的祖父嗎?”
  
  “嗯?”我停步回頭。
  
  “他從來沒提過。即使學(xué)界的人反復(fù)詢問,他都從來沒說過一個字?!蹦緫艏幽握f。
  
  我心領(lǐng)神會,鞠躬向她道謝。
  
  縱觀整個盜賣佛頭案會發(fā)現(xiàn),雖然此案轟動一時,但卻幾乎沒有任何細(xì)節(jié)公諸于世。許一城被槍決,是因為他自己認(rèn)罪,付貴沒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戶有三在學(xué)報上發(fā)表了《則天明堂佛頭發(fā)現(xiàn)記》,也只是在強(qiáng)調(diào)其歷史價值,對如何發(fā)現(xiàn)諱莫如深。換句話說,這兩個關(guān)鍵的當(dāng)事人,對1931年的空白,均三緘其口,帶進(jìn)了棺材。
  
  這件案子的轟動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來的細(xì)節(jié),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談及這案子時,大多集中在漢奸與盜賣等民族大義的批判上,卻對這一點很少關(guān)注。這其中蹊蹺,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我爺爺做這件事,肯定不是漢奸這么簡單。
  
  我從北京飯店出來,忽然接到藥不然的電話,他說他爺爺藥來想找我聊聊。
  
  藥家坐落在城東,是一棟頗為洋氣的獨立小樓,烏檐碧瓦,裝修品味不凡。我一進(jìn)門,藥不然跟著藥來迎了出來。藥老爺子看著精神頭不錯,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拿著兩個紫金核桃,核桃一轉(zhuǎn),發(fā)出悶悶的碰撞聲,一聽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們各自坐定,藥來開門見山道:“那天晚宴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我苦笑一聲。那天晚上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都說不過來。我只得搖搖頭,請他開示。藥來道:“你還記不記得劉局是怎么介紹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劉局當(dāng)時說的是“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差不多就是這意思。藥來瞇起眼睛,一臉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應(yīng)過來了。對五脈來說,許家的最后一個五脈成員,是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這一輩子,從來就沒進(jìn)入這個圈子,也沒跟他們打過交道。對他們來說,這個人應(yīng)該是不存在的。而劉局介紹我的時候,沒說是許一城的孫子,卻說是許和平的兒子,這就很堪玩味了。
  
  劉局那么說,說明許家在我父親這一代,和五脈也有接觸,而且關(guān)系匪淺。想到這里,我心中一震。難道我那與世無爭的父親,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藥來看我的神情有異,大為得意:“小許,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五脈的關(guān)系,可遠(yuǎn)比你想象中復(fù)雜。你們許家即使被開革出門,這幾百年沉淀下來的關(guān)系,也不是輕易能斷絕的?!?br/>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藥老爺子肯定有下文。藥來示意藥不然把門關(guān)好,慢慢啜了一口茶,開口道:“我聽不然說,你一直在為你父母上訪?”
  
  《素鼎錄》失竊以后,藥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險柜里的東西,里面就放著上訪材料。所以他告訴自己爺爺,并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學(xué)當(dāng)教員。父親在中文系教古代漢語,母親是建筑系的講師。在我的印象里,他們生活得很低調(diào),除了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和老師,幾乎沒有別的朋友?!拔母铩逼陂g,他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課堂上宣揚(yáng)封建禮教和資產(chǎn)階級趣味。在那個荒唐的年代,什么荒唐的罪名都有。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被揪去批斗游街,家里也被抄過好幾次。
  
  有幾個他們原來的學(xué)生,對自己老師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稱找到了他們反黨反人民的關(guān)鍵證據(jù)。那一次批斗會后,我父母實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后來“文革”結(jié)束,他們的這個罪名卻一直沒得到平反,我這幾年,就在奔走這事。
  
  現(xiàn)在想想,突然覺得挺諷刺的。現(xiàn)在不光是為我父母恢復(fù)名譽(yù),還要為我爺爺?shù)纳砗竺甲摺N覀冊S家最重聲譽(yù),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這玩意兒拖累。
  
  藥來聽完以后,神情嚴(yán)肅道:“五脈之中,一直有人想讓許家回歸,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許家置于死地。”我聽完以后,如墜冰窟。藥來這句話,明顯是在暗示,“文革”期間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么單純。有一只幕后的黑手,利用形勢對許家進(jìn)行迫害。
  
  “可是,為什么?”我忍不住問。許家已經(jīng)淡出古董圈,不會對五脈再有什么威脅啊。
  
  藥來冷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母铩陂g,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東西被砸了,有些好東西,就再也找不到了?!彼麤]明確說出來,但我已聽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覬覦許家的什么東西,就煽動革命小將去抄家,然后趁機(jī)偷竊。
  
  而我們家能引起五脈中人覬覦的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錄》。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學(xué)圖書館的書庫里,只留了個索引號給我,所以小將們反復(fù)抄了幾次都沒抄到。
  
  “是誰?是黃家嗎?”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胸中怒氣充盈。
  
  藥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母铩陂g,五脈遭受的沖擊也特別大,各家都極力收縮,自顧不暇。至于誰在背后策動,只能說,每家都有嫌疑?!?br/>  
  我忽然聯(lián)想到,我父親臨終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語,莫非這四悔,指的就是與五脈的那些瓜葛?我問藥來我父親跟五脈有什么關(guān)系時,藥來道:“許和平這人雖沒許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錯,知進(jìn)退。他隱居京城,一直想斷絕與五脈的關(guān)系,可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上В上А?br/>  
  聽完以后我沉默不語,心亂如麻。藥來呵呵一笑,補(bǔ)充道:“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你們許家,其實一直在五脈的視線之內(nèi)。這次玉佛頭回歸,一定會觸動某些人。他們能害許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當(dāng)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轍吶。”
  
  五脈里的黑手是誰,至今不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黑手的能量絕對不小,即使在“文革”期間,都有能力把許家搞得家破人亡?,F(xiàn)在黑手仍舊隱在暗處,伺機(jī)露出獠牙。藥來為玄字門考慮,頗為忌憚,很多話不好明說。我也不好逼問。
  
  “謝謝您。”我真心實意地向這位老人道謝。藥來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五脈相連,都是一家。許一城那一代我沒趕上;許和平這一代我沒幫上;到了你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觀,豈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孫子之前有什么不禮貌的試探,我代他賠個罪。”
  
  我笑了:“我看不見得。藥不然上門挑釁,其實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藥來對我產(chǎn)生了興趣,又不好公開露面,就把藥不然放出去斗口,摸清我的底細(xì)。這其中關(guān)節(jié),不難推想。
  
  藥來哈哈大笑:“劉局說你腦子聰明,反應(yīng)快,果然如此。我這孫子,心高氣傲,卻沒什么心機(jī),一攛掇就跑過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說,人情歷練,你還得多跟小許學(xué)學(xué)。”藥不然在旁邊聽了,臉一陣紅一陣白,沖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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