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曉晨回到家里,看到媽媽醉醺醺地躺在沙發(fā)上睡覺,地上一個空酒瓶。她把空酒瓶撿起來,放進垃圾桶,拿了條被子蓋到她身上。
顏曉晨給沈侯打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只能給他發(fā)了條微信,“不用借錢了,我已經把錢還了?!?br/> 顏曉晨吃了幾片面包,一口氣喝光飲料,又開始打掃衛(wèi)生,等把院子里的垃圾全部清掃干凈,天已經有點黑了。
她看了看手機,沒有沈侯的回復,正想再給他打電話,拍門聲傳來。
她忙跑到門邊,“誰?”
“我!”
是沈侯,她打開了門。沈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關切地問:“沒事吧?他們來鬧事了嗎?”
“已經沒事了。”顏曉晨把院門關好。
沈侯把一個雙肩包遞給她,“錢在里面。銀行沒開門,問了幾個哥們才湊齊錢,所以回來的晚了?!?br/> 顏曉晨沒有接,“你沒收到我的信息嗎?”
“趕著回來,沒注意查看手機。”他一邊說話,一邊拿出了手機。
看完微信,他臉色變了,“你問誰借的錢?”
“程致遠?!?br/> 沈侯壓抑著怒火問:“你什么意思?明知道我已經去借錢了,為什么還要問他借錢?”
“我不想用你借的錢?!?br/> “顏曉晨!”沈侯怒叫一聲,一下子把手里拎著的包摔到了地上,“你不想用我的錢,卻跑去問另一個男人借錢?”
“你聽我解釋,我只是不想沾一絲一毫你爸媽的光!”
“我知道!所以明明沈林、沈周手里都有錢,我沒有向他們開口!我去找的是朋友,不姓沈,也不姓侯!你還想我怎么樣……”
顏媽媽站在門口,警覺地問:“你們在吵什么?曉晨,你把賭債還了?哪里來的錢?”
沈侯怒氣沖沖地說:“問顏曉晨!”他朝著院門走去,想要離開。
顏曉晨顧不上回答媽媽,急忙去拽沈侯,沈侯一把推開了她,憤怒地譏嘲:“你有個無所不能的守護騎士,根本不需要我!”
顏曉晨還想再去追沈侯,顏媽媽拿起竹竿,一桿子狠狠打到了她背上,“死丫頭,你從哪里拿的錢?”
顏曉晨忍著痛說:“一個朋友,說了你也不認識?!?br/> 沈侯已經一只腳跨到院門外,聽動靜不對,轉過身回頭看。
“朋友?你哪里來的那么有錢的朋友?那是十六萬,不是十六塊,哪個朋友會輕易借人?你個討債鬼,你的心怎么這么狠?竟然敢要你爸爸的買命錢……”顏媽媽揮著竹竿,劈頭蓋臉地狠狠抽打下來,顏曉晨想躲,可竹竿很長,怎么躲都躲不開,她索性抱著頭,蹲到了地上,像一只溫馴的羔羊般,由著媽媽打。
沈侯再顧不上發(fā)脾氣,急忙跑回來,想要護住顏曉晨,但顏媽媽打人的功夫十分好,每一桿子仍重重抽到顏曉晨身上,沈侯急了,一把拽住竹竿,狠狠奪了過去。
“我打死你!你個討債鬼!我打死你!”顏媽媽拿起大掃帚,瘋了一樣沖過來,接著狠狠打顏曉晨,連帶著沈侯也被掄了幾下。
顏媽媽的架勢絕對不是一般的父母打孩子,而是真的想打死曉晨,好幾次都是直接對著她的腦袋狠打,沈侯驚得全身發(fā)寒,一把拽起顏曉晨,跑出了院子。顏媽媽邊哭邊罵,追著他們打,沈侯不敢停,一直拽著顏曉晨狂跑。
跑出了巷子,跑過了街道,跑到了河邊,直到完全看不到顏媽媽的身影了,沈侯才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地看著顏曉晨,臉上滿是驚悸后怕,感覺上剛才真的是在逃命。
顏曉晨關切地問:“被打到哪里了?嚴重嗎?”
“我沒事!你、你……疼嗎?”沈侯心疼地碰了下她的臉,拿出紙巾,小心地印著。
看到紙巾上的血跡,顏曉晨才意識到她掛了彩,因為身上到處都在火辣辣地疼,也沒覺得臉上更疼。
沈侯又拿起她的手,已經腫了起來,一道道竹子的瘀痕,有的地方破了皮,涔出血。沈侯生氣地念叨:“你媽太狠了!你是她親生的女兒嗎?”
沈侯摸摸她的背,“別的地方疼嗎?我們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
顏曉晨搖搖頭,“不疼,穿得厚,其實沒怎么打著,就外面看著恐怖?!?br/> 沈侯看著她紅腫的臉和手說:“小小,你媽神經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這個樣子不行,我有個高中同學在精神病院工作,我們可以找他咨詢一下,你得把你媽送進精神病院?!?br/> “我媽沒有病,是我活該!”
沈侯急了,“你媽還沒病?你幫她還賭債,她還這么打你?不行!我們今晚隨便找個旅館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險了,你絕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了……”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嗎?”
因為怕曉晨傷心,沈侯從不打聽,只聽曉晨偶爾提起過一兩次,他小心地說:“車禍去世的。”
“車禍只是最后的結果,其實,我爸是被我逼死的?!?br/> “什么?”沈侯大驚失色地看著曉晨,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她被顏媽媽打傻了。
顏曉晨帶著沈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
河岸對面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看似絢爛,卻和他們隔著漆黑的河水,遙不可及。昨夜河岸兩邊都是放煙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卻冷冷清清,連貪玩的孩子也不見蹤影,只有時不時傳來的炮響才能讓顏曉晨想起這應該是歡歡樂樂、合家團圓的新年。
沈侯把他的羽絨服帽子解下,戴到顏曉晨頭上,“冷不冷?”
顏曉晨搖搖頭,“你呢?”
“你知道我的身體,一件毛衣都能過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臉上,果然很溫暖。
顏曉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才有勇氣踏入冰冷的記憶河流。
“我爸爸和我媽媽是小縣城里最普通的人,他們都沒讀過多少書,我爸爸是木匠,我媽媽是個理發(fā)師,家里經濟不算好,但過日子足夠了,反正周圍的親戚朋友都是做點小生意,辛苦討生活的普通人……”
顏爸爸剛開始是幫人打家具、做農具,后來,跟著裝修隊做裝修。他手藝好,人又老實,做出的活很實誠,很多包工頭愿意找他。隨著中國房地產的蓬勃發(fā)展,需要裝修的房子越來越多,顏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顏媽媽的理發(fā)館生意,顏曉晨家在周圍親戚中算是過得最好的。
解決了溫飽問題,顏爸爸和顏媽媽開始考慮更深遠的問題,他們沒讀過多少書,起早貪黑地掙著辛苦錢,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像自己一樣,正好曉晨也爭氣,成績優(yōu)異、一直是年級第一。一對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國父母,幾經猶豫后做了決定,為了給女兒更好的教育,在顏曉晨小學畢業(yè)時,他們拿出所有積蓄,外加借債,在市里買了一套小二居室的舊房子,舉家搬進了市里。
對縣城的親戚朋友來說,顏曉晨家搬進市里,是鯉魚躍了龍門,可對顏曉晨自己家來說,他們在市里的生活并不像表面那么風光,縣城的生活不能說是雞頭,但城里的生活一定是鳳尾。顏爸爸依舊跟著裝修隊在城里做活,不但要負擔一家人的生計開銷,還要還債,顏媽媽租不起店面,也沒有熟客,只能去給別人的理發(fā)館打工,可以說,他們過得比在小縣城辛苦很多,但顏爸爸和顏媽媽不管自己多苦,都竭盡所能給曉晨最好的生活。
小顏曉晨也清楚地感覺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在小縣城時,她沒覺得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可到了市里后,她很快感覺到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同學的爸媽是醫(yī)生、老師、會計師、公務員……反正作文課,他們寫《我的爸爸媽媽》時,總是有很多光鮮亮麗的事情,顏曉晨寫作文時卻是“我媽媽在理發(fā)店工作,幫人洗頭發(fā)”。別的同學的爸媽能幫到老師忙,會給老師送從香港帶回的化妝品,顏曉晨的爸媽卻只能逢年過節(jié)時,拿著土特產,堆著笑臉去給老師拜年。同學們會嘲笑她不標準的普通話,老師也對她或多或少有些眼光。
半大孩子的心靈遠超大人想象的敏感,顏曉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雖然每次爸爸媽媽問她“新學校好嗎,新同學好嗎”,她總說“很好”,可她其實非常懷念小縣城的學校。但她知道,這是父母付出一切,為她鋪設的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都必須珍惜!經過一年的適應,初二時,顏曉晨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很強大的□□。她學習成績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沒有老師會不喜歡拿第一的學生。顏曉晨被任命為學習委員,早讀課時,老師經常讓顏曉晨幫她一起抽查同學的背誦課文,孩子們也懂得應該尊重有權力的人。有了老師的喜歡,同學的尊重,顏曉晨的學校生活就算不夠愉快,至少還算順利。
顏爸爸、顏媽媽看到顏曉晨的成績,吃再多的苦,也覺得欣慰,對望女成鳳的他們來說,女兒是他們生活唯一的希望,他們不懂什么科學的教育理念,只能用勞動階級的樸素價值觀不停地向她灌輸著:“你要好好學習,如果不好好學習,只能給人家去洗頭,洗得手都掉皮,才賺一點點錢?!薄澳憧纯蠢罾蠋?,走到哪里,人家都客氣地叫一聲‘李老師’,不像你爸媽,走到哪里,都沒人用正眼看?!?br/> 顏曉晨家就是城市里最普通的底層一家,勤勞卑微的父母,懷著女兒能超越他們的階級,過上比他們更好生活的夢想,辛苦老實地過著日子。顏曉晨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高考成績很好,她填寫了自己一直想讀的一所名牌大學的商學院,就等著錄取通知書了,老師都說沒問題。
那段時間,親戚朋友都來恭喜,顏曉晨的爸媽每天都樂呵呵,雖然大學學費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意味著這個剛剛還清外債的家庭還要繼續(xù)節(jié)衣縮食,但是,他們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夢想的臺階,絲毫不在乎未來的繼續(xù)吃苦。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點點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們都能堅韌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一家人奮斗了十幾年的臺階會坍塌。和顏曉晨報考一個學校的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顏曉晨卻一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剛開始,爸媽說再等等,大概只是郵寄晚了,后來,他們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師,老師想辦法幫顏曉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愿掉檔了。那種情況下,好的結果是上一個普通二本,差一點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聽到這里,沈侯忍不住驚訝地問:“怎么會這樣?”
顏曉晨苦笑,“當時,我們全家也是不停地這么問。”
按照成績來說,顏曉晨就算進不了商學院,也絕對夠進學校了,但是,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顏爸爸和顏媽媽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知道找誰去問原由,只能求問老師,老師幫他們打聽,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說是顏曉晨的志愿表填寫得有問題,但顏曉晨怎么回憶,都覺得自己沒有填錯。
農村人都有點迷信,很多親戚說顏曉晨是沒這個命,讓她認命。顏媽媽哭了幾天后,看問不出結果,也接受了,想著至少有個大學讀,就先讀著吧!但顏曉晨不愿認命。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她沒有辦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學上的大學都比她好,她沒有辦法接受夢想過的美好一切就此離她而去!
那段日子,顏曉晨天天哭,賭氣地揚言讀一個破大學寧可不讀大學,爸媽一勸她,她就沖著他們發(fā)火。顏曉晨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倒霉,不停地怨怪父母無能,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本事,有一點點社會關系,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錯誤,就算發(fā)生了,也能及時糾正,不像現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她甚至沒有辦法看一眼自己的志愿表,究竟哪里填寫錯了。
顏曉晨躲在屋子里,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愿去上那個爛大學,顏媽媽剛開始勸,后來開始罵。顏爸爸看看不肯走出臥室、不肯吃飯、一直哭的女兒,再看看臉色憔悴、含著眼淚罵女兒的妻子,對她們說:“我去問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一定會為你們討個說法!”他收拾了兩件衣服,帶上錢,就離開了家。
可是,顏爸爸只是一個小學畢業(yè)的小木匠,誰都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問這事,但他認準了一個理,女兒這事應該歸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討個說法,當然不會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黃牛的農民脾氣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門口,見著坐小車、有司機的人就上前問。別人罵他,他不還嘴;別人趕他,他轉個身就又回去;別人打他,他不還手,蜷縮著身子承受。他陪著笑,佝僂著腰,低聲下氣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顏曉晨的眼淚滾滾而落,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不會那么任性不懂事,一定會去上那個爛大學。當她走進社會,經歷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實巴交的爸爸當年到底為她做了什么。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門口,所有人都漸漸知道了我爸,后來,大概教育局的某個領導實在煩了,讓人去查了我的志愿表,發(fā)現果然弄錯了,他們立即聯(lián)系學校,經過再三協(xié)調,讓我如愿進入了我想去的學校。爸爸知道消息后,高興壞了,他平時都舍不得用手機打電話聊天,那天傍晚,他卻用手機和我說了好一會。他說‘小小,你可以去上學了!誰說你沒命?爸爸都幫你問清楚了,是電腦不小心弄錯了……’我好開心,在電話里一遍遍向他確認‘我真的能去上學了嗎,是哪個領導告訴你的,消息肯定嗎……’爸爸掛了電話,急匆匆地趕去買車票,也許因為盛夏高溫,他卻連著在教育局蹲了幾天,身體太疲憊,也許因為他太興奮,著急回家,他過馬路時,沒注意紅綠燈……被一輛車撞了?!?br/> 沈侯只覺全身寒毛倒豎,冷意侵骨,世間事竟然詭秘莫測至此,好不容易從悲劇扭轉成喜劇,卻沒想到一個瞬間,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劇,
顏曉晨喃喃說:“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次對話,我在電話里,只顧著興奮,都沒有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累不累……我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我就是自私地忙著高興了。幾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經死了,我還在手舞足蹈地高興……晚上九點多,我們才接到警察的電話,請我們盡快趕去省城……你知道我當時在干什么嗎?我正在和同學打電話,商量著去上海后到哪里去玩……”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她,顏曉晨低著頭,擦眼淚。
沈侯問:“你們追究那個司機的責任了嗎?”
“當時是綠燈,是我爸心急過馬路,沒等紅燈,也沒走人行橫道……警察說對方沒有喝酒、正常駕駛,事發(fā)后,他也沒有逃走,第一時間把我爸送進醫(yī)院,全力搶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違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機的法律責任,頂多做一些經濟賠償,我媽堅決不要?!?br/> 為保護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并不要求重傷或者死亡事故的當事者雙方見面,可當顏曉晨和媽媽趕到醫(yī)院的當天,肇事司機鄭建國就主動要求見面,希望盡力做些什么彌補她們,被媽媽又哭又罵又打地拒絕了。
沈侯說:“雖然不能算是他的錯,但畢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錢。”
顏曉晨說:“今天早上,那個撞死我爸的鄭建國又來我家,想給我們錢。聽說他在省城有好幾家汽車4s店,賣寶馬車的,很有錢,這些年,他每年都會來找我媽,想給我家錢。我媽以為我是拿了他的錢才打我?!?br/> “你怎么不解釋?”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我媽很恨我,即使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剛開始,顏媽媽只是恨鄭建國,覺得他開車時,小心一些,車速慢一點,或者早一點踩剎車,顏爸爸就不會有事;后來,顏媽媽就開始恨顏曉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鬧地非要上好大學,顏爸爸就不會去省城,也就不會發(fā)生車禍。顏媽媽經常咒罵顏曉晨,她的大學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